張達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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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亂后唐蕃邊境的進退
——泛東亞視域的角度
張達志
摘要:安史之亂以后,肅、代、德三朝為應(yīng)對吐蕃犯邊,遂有河西、隴右、關(guān)內(nèi)、山南、劍南管內(nèi)大批州縣因陷入敵境而荒廢,后又因朝廷陸續(xù)收復而部分復置,亦有如鳳翔、隴州因吐蕃寇擾過重而罷廢縣邑者。邊境進退與州縣廢置互為因果,吐蕃大規(guī)模進犯結(jié)束之后,邊境州縣在憲宗、穆宗、文宗、宣宗、懿宗各朝又得以陸續(xù)置廢,展現(xiàn)出吐蕃進犯跨越時空的深遠影響。由此反觀東亞世界秩序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及“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的制衡因素,處于東亞世界中心的唐朝得以全力應(yīng)對并解決來自西北、西南邊境的強大壓力,是以同時期東亞世界東端國際局勢的相對緩和與穩(wěn)定為基本前提的。
關(guān)鍵詞:安史亂后; 唐蕃邊境; 州縣廢置; 東亞世界
“東亞世界”作為具有共同文化基礎(chǔ)的文明區(qū)域,又作為東方文化與歷史演進的研究陣地,一直以來備受關(guān)注。如日本學者西嶋定生*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國家と東アジア世界》,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83年。、堀敏一*堀敏一:《中國と古代東アジア世界——中華的世界と諸民族》,東京:巖波書店1993年;《東アジア世界の形成——中國と周辺國家》,東京:汲古書院2006年;《隋唐帝國與東亞》,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中國學者高明士*高明士:《唐代東亞教育圈的形成——東亞世界形成史的一側(cè)面》,“國立”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84年;《東亞教育圈形成史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天下秩序與文化圈的探索——以東亞古代的政治與教育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韓昇*韓昇:《東亞世界形成史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海東集——古代東亞史實考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等,均在體系建構(gòu)與實證研究方面取得卓越成就。值得深思的是,學界研究主要集中在東北亞地區(qū),特別是中國、朝鮮和日本。而西嶋定生先生界定的完整的、獨立的、自律的“東亞世界”,則包括中國、日本、朝鮮、越南乃至從蒙古草原到西藏高原中間地帶的西北走廊地區(qū)*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國家と東アジア世界》,第398頁。。因此,將東亞世界的東西兩端緊密聯(lián)系進行整體考量,意義愈顯重大。
東亞世界以唐朝為中心,而將“東端”高麗與“西端”吐蕃納入同一研究視野,當首推陳寅恪先生。陳寅恪先生有關(guān)“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及外患與內(nèi)政之關(guān)系”的研究,高屋建瓴,影響深遠。特別論及,“唐太宗、高宗二朝全盛之世,竭中國之力以取高麗,僅得之后,旋即退出,實由吐蕃熾盛,唐室為西北之強敵所牽制,不得已乃在東北方取消極退守之策略。然則吐蕃與高麗不接土壤,而二者間之連環(huán)關(guān)系,實影響于中夏數(shù)百年國運之隆替?!?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6頁。雖然岑仲勉先生認為“吐蕃熾盛”并非唐朝退守的主要原因,而是東北時局的復雜使然*岑仲勉:《隋唐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6~127頁。,但陳寅恪先生標示的吐蕃與高麗之“連環(huán)性”,仍然啟人深思。唐代前期東征高麗之史事,史載甚詳。而東北退守及至唐代后期之時勢,則略欠明晰,其與東亞世界西端的關(guān)聯(lián),更少有論及。既如此,則“連環(huán)性”在唐代后期能否成立,更加值得追問。
陳寅恪先生另文提出,“唐代之史可分為前后二期,而以玄宗時安史之亂為其分界線”*陳寅?。骸队浱拼钗漤f楊婚姻集團》,載《歷史研究》1954年第1期。,“前期結(jié)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陳寅?。骸墩擁n愈》,載《歷史研究》1954年第2期。。安史之亂對唐朝的影響既深且遠,內(nèi)憂之余,更有外患。朝廷為平叛而撤回邊備,帶來了嚴重的后果*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guān)系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6頁。?!斑叡J者皆征發(fā)入援,謂之行營,所留兵單弱,胡虜稍蠶食之?!?《資治通鑒》卷二二三“唐代宗廣德元年七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7146頁。汪篯先生認為,代宗朝承認河北藩鎮(zhèn)后,與吐蕃的矛盾成為主要矛盾*汪篯:《漢唐史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72頁。。薛宗正先生指出,“吐蕃武功盛世的形成與唐朝的急劇轉(zhuǎn)衰,存在著內(nèi)在的必然聯(lián)系?!?薛宗正:《吐蕃王國的興衰》,民族出版社1997年,第106頁。當其盛世的吐蕃贊普為乞黎蘇籠獵贊,天寶十四載(755)至貞元十三年(797)在位,正值唐朝的肅、代、德三朝。在此期間,吐蕃乘唐朝安史之亂邊防空虛,多次對唐進行武力侵犯。
唐蕃邊界綿延千里,自西向東依次為安西、河西、隴右、劍南。“自祿山之亂,河右暨西平、武都、合川、懷道等郡皆沒于吐蕃,寶應(yīng)元年(762)又陷秦、渭、洮、臨,廣德元年(763)復陷河、蘭、岷、廓,貞元三年(787)陷安西、北廷,隴右州縣盡矣?!彪m然“大中后,吐蕃微弱,秦、武二州漸復故地,置官守。五年(851),張議潮以瓜、沙、伊、肅、鄯、甘、河、西、蘭、岷、廓十一州來歸,而宣、懿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中華書局1975年,第1040頁。。吐蕃極盛時期,領(lǐng)土擴張至隴右、河西與安西,并攻占關(guān)內(nèi)、山南西道、劍南西川邊境地帶的諸多州縣*參閱任育才:《吐蕃與唐朝關(guān)系之研究》,自立出版社1971年;張云:《唐代吐蕃史與西北民族史研究》,中國藏學出版社2004年;林冠群:《唐代吐蕃史論集》,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林冠群:《唐代吐蕃軍事占領(lǐng)區(qū)建制之研究》,載《中國藏學》2007年第4期;林冠群:《唐代吐蕃歷史與文化論集》,中國藏學出版社2007年;楊銘:《吐蕃統(tǒng)治敦煌與吐蕃文書研究》,中國藏學出版社2008年。,造成唐朝疆域急劇縮減,邊境州縣*嚴耕望先生定唐代北疆邊界,以“正州直接領(lǐng)轄為限”(載《唐代北疆直接領(lǐng)轄之境界》,載《第一屆國際唐代學術(shù)會議論文集》,唐代研究學者聯(lián)誼會1989年,第8頁),筆者贊同此一標準,正州縣的存廢可以直接反映戰(zhàn)事發(fā)展與邊境進退。大量罷廢,并隨唐蕃戰(zhàn)和形勢而發(fā)生復雜的建制變化,有必要結(jié)合相關(guān)史事進行深入探討。唐朝得以與吐蕃在邊境膠著拉鋸,與當時的東亞局勢密切相關(guān),亦有必要在東亞視域中進行通盤考察。
一、 吐蕃攻唐之進展
(一) 吐蕃犯唐土與河西、隴右州縣淪陷
肅宗朝吐蕃對唐的軍事行動主要針對河西地區(qū)的要塞、城鎮(zhèn)*盧勛、蕭之興、祝啟源:《隋唐民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449頁。以及隴右地區(qū)的部分州縣*岑仲勉:《隋唐史》,第269頁。,其中隴右道治所鄯州距蕃最近,吐蕃以此為突破口,洞開隴右之門戶。寶應(yīng)元年(762),代宗即位,吐蕃遣使入朝請和,但次年(763)七月,又毀盟誓大舉攻唐,并曾一度攻占長安,以致隴州大震關(guān)以西諸州皆沒。隴右失陷后,唐朝疆土東西斷裂,河西成為飛地。吐蕃為免受牽制,又持續(xù)侵犯,至德宗朝河西、安西、北庭*陳國燦:《安史亂后的唐二庭四鎮(zhèn)》,載《唐研究》1996年第2卷。全部陷落。
在此背景下,河西、隴右在地志材料記述中的排序亦發(fā)生變化,《唐會要·州縣改置》將隴右道置于山南道之后,淮南道之前;《新唐書·地理志》同;《舊唐書·地理志》將其置于江南道之后、劍南道、嶺南道之前;《太平寰宇記》將其置于山南道之后,嶺南道之前;而《元和郡縣圖志》則將其置于嶺南道之后,為全書之末?!对涂たh圖志》成書最早,而隴右道卻排在最后,李吉甫元和年間成書之時,隴右道已經(jīng)淪陷,不在唐朝版圖之內(nèi),而其后部分州縣的陸續(xù)收復,又為李吉甫所未能得見。此種排序的變化,正可表明憲宗元和年間以前的肅、代、德三朝,吐蕃進犯對河西、隴右乃至整個唐朝帶來的巨大影響。
吐蕃相繼陷河西、隴右后,至德宗貞元五年(789),又“陷北庭都護府,安西道絕”*《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傳下》,第6098頁。,其州縣存廢之詳情,更不可知。而河西、隴右地區(qū)則可通過史籍記載略加梳理。岑仲勉先生已據(jù)《元和郡縣圖志》、《新唐書·地理志》、《新唐書·吐蕃傳》列表考察了河西、隴右州縣淪陷的年代,其中,寶應(yīng)元年(762)以前,鄯、武、疊、宕四州淪陷;寶應(yīng)元年(762),秦、渭、成、洮四州淪陷;廣德元年(763),河、蘭、岷、廓、臨、原六州淪陷;廣德二年(764),涼州淪陷;永泰二年(大歷元年,766),甘、肅二州淪陷;大歷十一年(776)瓜州淪陷;建中二年(781),沙州淪陷*岑仲勉:《隋唐史》,第270~271頁。。河州為蕃占河隴時期的政治軍事中心,設(shè)有吐蕃東道節(jié)度使衙府*陸離:《吐蕃統(tǒng)治河隴西域時期制度研究:以敦煌新疆出土文獻為中心》,中華書局2011年,第138頁。,由此至鄯、沙、瓜、甘、肅、涼等州均有驛路相通*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2卷 河隴磧西區(qū),圖八,唐代長安西通隴右河西道、河湟青海地區(qū)交通網(wǎng)合圖,“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吐蕃沿用唐朝驛路與本土驛路相連,確保政令的有效傳達。
上列州縣陷于吐蕃之后,其建制在吐蕃地方統(tǒng)治體系下是否存續(xù),史無明文,因此不能確知陷蕃州縣是否被罷廢。但陷落之后,在邊境地區(qū)的唐朝一側(cè),卻出現(xiàn)為數(shù)不少的行州、行縣。行州、行縣的設(shè)置是否說明陷入吐蕃一側(cè)的故州、故縣依然存在,亦無確證。通過憲宗以后各朝陸續(xù)收復部分州縣的情況來看,朝廷因河西、隴右州縣陷蕃不在版籍而將其罷廢,也存在其合理性。但是,因陷于外族而被迫罷廢,并非出于朝廷主觀意愿,此點是邊境地區(qū)與其它地區(qū)的最大區(qū)別,應(yīng)當特別指出。在河西、隴右陷蕃諸州中,明確記載被罷廢的僅有疊州之密恭、丹嶺二縣?!吧显?761),吐蕃入寇,密恭、丹嶺二縣殺掠并盡,于是廢二縣。”*《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五《隴右道六》,中華書局2008年,第2985頁。吐蕃犯邊以殺掠為主,即使攻占州城,亦非全面占領(lǐng)并有效治理,因此,陷蕃地區(qū)吐蕃兵力所聚常呈點狀分布。吐蕃攻占疊州之后,又四出殺掠管內(nèi)屬縣,密恭、丹嶺即在其中,其后吐蕃即當撤出二縣,故而朝廷因其荒殘而罷廢之。
(二) 吐蕃占長安與關(guān)內(nèi)州縣廢置
吐蕃對唐最大規(guī)模的進犯發(fā)生在代宗朝。寶應(yīng)元年(762)四月,代宗即位。同年八月,浙東袁晁起義,朝廷在重兵防御西北的同時,又要抽調(diào)兵力前往東南。截至寶應(yīng)二年(763),吐蕃已接連攻占河西、隴右之大部,且兵鋒并未止息,而是直指關(guān)中。廣德元年(763)九月,吐蕃陷涇州,破邠州,直入奉天,代宗幸陜*《舊唐書》卷一九六上《吐蕃傳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5247頁;《新唐書》卷二一六上《吐蕃傳上》,第6087頁。,直至十五日后吐蕃退去,朝廷方才得以返京。此間詳情,史籍載之甚詳,此不贅述。其中,鄜坊節(jié)度使管內(nèi)之坊州升平縣,曾“以吐蕃侵破移縣在橫棒州”*《太平寰宇記》卷三五《關(guān)西道十一》,第742頁。,至寶應(yīng)元年(762)罷廢,后又復置*《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0頁。,即與吐蕃進退息息相關(guān)。
吐蕃退出長安后,并未沿進犯道路向京西北折返,而是直接西取鳳翔,由于受到鳳翔節(jié)度使孫志直的拒守以及鎮(zhèn)西節(jié)度使馬璘的力戰(zhàn)而向鳳翔西北退卻,“屯原、會、成、渭間”*《新唐書》卷二一六上《吐蕃傳》,第6088頁。。此后,此四州之地便長期成為吐蕃與唐朝盟誓的邊界地帶,吐蕃亦據(jù)此反復入寇關(guān)中,為害頗深。正是因為吐蕃占據(jù)原、渭一帶,威脅關(guān)中,所以朝廷于大歷三年(768)十二月“以蕃寇歲犯西疆,增修鎮(zhèn)守,乃移馬璘鎮(zhèn)涇州,仍為涇原節(jié)度使?!?《舊唐書》卷一九六上《吐蕃傳上》,第5243頁。涇州直面原州,此后的唐蕃邊境線便長期處在涇、原二州之間。據(jù)地志材料,涇州保定縣于廣德元年(763)沒吐蕃,大歷三年(768)復置*《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8頁。,正與吐蕃進犯及唐蕃進退拉鋸戰(zhàn)的形勢相契合。廣德元年吐蕃攻陷涇州,保定縣隨之陷落;大歷三年馬璘鎮(zhèn)涇州,關(guān)中之地多有收復,保定縣亦在其中。
吐蕃不斷發(fā)動進攻的目的在于“與唐爭奪土地與百姓,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盧勛、蕭之興、祝啟源:《隋唐民族史》,第455頁。,所以雖然代宗朝有唐蕃“興唐寺會盟”,但前線依然交戰(zhàn)不斷,且多針對緊鄰京畿的涇、邠等州。大歷九年(774)四月,朝廷調(diào)遣大軍預為邊備,“(郭)子儀屯邠州,李抱玉屯高壁,馬璘屯原州,李忠臣屯涇州,李忠誠屯鳳翔,臧希讓屯渭北”*《新唐書》卷二一六上《吐蕃傳上》,第6092頁。,形成環(huán)圍長安西北的戰(zhàn)略防線。此后,吐蕃又攻臨涇、隴州,次普潤,焚掠人畜,并大舉進犯劍南西川。在代宗親征的強大壓力下,吐蕃再次退至原、會等州,并在德宗建中四年(783)正月的“清水會盟”中明確雙方的邊界,唐土西至涇州彈箏峽、隴州清水縣、鳳州同谷縣,吐蕃東至蘭、渭、原、會一線*《舊唐書》卷一九六上《吐蕃傳上》,第5244~5248頁;《新唐書》卷二一六上《吐蕃傳上》,第6093~6094頁。。
后吐蕃于“涇師之變”中助德宗破朱泚之眾于武功,但并未得到唐朝允諾的地盤,以致“清水會盟”維持不足四年,貞元二年(786)八月,吐蕃又兵分四路大舉進犯,即涇原、鹽夏、山劍與安西,沿長城向東深入唐境,對唐構(gòu)成根本威脅*白桂思:《吐蕃在中亞:中古早期吐蕃、突厥、大食、唐朝爭奪史》,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7頁。。其中一路“寇涇、隴、邠、寧數(shù)道,掠人畜,取田稼,西境騷然。諸道節(jié)度及軍鎮(zhèn)咸閉壁自守而已。京師戒嚴”*《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49頁。。此前,德宗朝廷歷經(jīng)“涇原兵變”并剛剛于此年四月平定淮西李希烈,西北邊境又遭寇擾,力難應(yīng)對,以致“虜安行邠、涇間,諸屯西門皆閉,虜治故原州保之”;貞元四年(788)五月,“虜三萬騎略涇、邠、寧、慶、鄜五州之鄙,焚吏舍民閻,系執(zhí)數(shù)萬”*《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傳下》,第6097~6098頁。。在此背景下,故有地志材料所載涇州良原縣貞元二年(786)沒吐蕃,貞元四年(788)復置*《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8頁。另,《新唐書·地理志》載良原縣“興元二年沒吐蕃”,疑誤,德宗朝無“興元二年”,興元元年之次年即改元貞元,且據(jù)《舊唐書》卷一二《德宗紀上》(第354頁),吐蕃于貞元二年“寇涇、隴、邠、寧”,則《新唐書·地理志》“興元二年”應(yīng)為“貞元二年”。。
當是時,吐蕃治故原州以控制所占諸州,涇州良原縣雖失而復置,但因地近蕃境,時遭擄掠,生產(chǎn)實難恢復。恰有作于貞元九年(793)的“李元諒墓志”,載有復置良原縣時之實情,“(貞元)四年春,詔加隴右節(jié)度支度營田觀察處置臨洮軍等使。良原古城,隴東要塞,虜騎入寇,于焉中休。詔公移鎮(zhèn)以遏侵軼,遷尚書左仆射。諸侯戍兵,爰俾總統(tǒng)。規(guī)李牧守邊之議,擇充國屯田之謀,驅(qū)狐貍,剪榛棘,補殘堞,浚舊隍,筑新臺,彀連弩。撲斵陶旊,墾發(fā)耕耘,歲收甫田數(shù)十萬斛。尋又進據(jù)便地,更營新城,辟土開疆,日引月長。賊來寇抄,師輒擊卻。由是豳涇汧隴,人獲按堵矣。”*杜確:《唐故華州潼關(guān)鎮(zhèn)國軍隴右節(jié)度支度營田觀察處置臨洮軍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尚書左仆射兼華州刺史御史大夫武康郡王贈司空李公(元諒)墓志銘并序》,載《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貞元〇三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55頁。李元諒,本姓安,諱元光,改名元諒,貞元癸酉歲(九年)卒。除去溢美之詞的因素,仍能展現(xiàn)朝廷復置良原之用意,一方面在于守邊“以遏侵軼”,另一方面在于屯田“墾發(fā)耕耘”。墓志所稱“進據(jù)便地”,表明良原舊城實已殘破,“更營新城”,表明良原復置之后又有徙治,更可見邊境州縣受戰(zhàn)爭破壞之深重與重置恢復之艱難。
貞元二年(786)十一月,吐蕃第二路“攻鹽、夏,刺史杜彥光、拓拔乾暉不能守,悉其眾南奔,虜遂有其地”*《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傳下》,第6095頁。;貞元三年(787)六月“吐蕃驅(qū)鹽、夏二州居民,焚其州城而去”*《舊唐書》卷一二《德宗紀上》,第357頁。。故《新唐書·地理志》有“(鹽州)貞元三年沒吐蕃,九年復城之”*《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3頁。的記載?!白蕴?shù)名}州,塞防無以障遏,而靈武單露,鄜坊侵逼,寇日以驕,數(shù)入為邊患”*《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傳下》,第6098頁。,貞元九年(793)二月,朝廷下詔復筑鹽州城,二旬而畢*艾沖:《唐蕃爭奪的鹽州治城新考》(載《唐史論叢》2013年第16輯)結(jié)合歷史文獻記載、實地考察資料與文物考古調(diào)查,詳考鹽州治城的確切位置,并厘清“軍”與“州”各有治城,有助于理解唐蕃雙方對邊境要地反復爭奪的境況,可以參閱。。與此同時,朝廷還令“涇原、劍南、山南諸軍深討吐蕃,以分其力”*《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58頁。。吐蕃入寇的第三路直指山南與劍南,即遭到嚴震與韋皋的奮力抵抗。誠如李鴻賓先生所指出的,“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講,吐蕃與唐朝腹心地區(qū)已無間隔”*李鴻賓:《唐朝后期的朔方軍與西北邊防格局的轉(zhuǎn)變——以德、順、憲三朝為例》,載《唐研究》1999年第5卷。另參氏著:《唐朝朔方軍研究——兼論唐廷與西北諸族的關(guān)系及其演變》,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朝廷為防備京畿地區(qū)再遭寇擾,在放棄安西、北庭的同時,調(diào)遣鹽夏、涇原、山南、劍南兵馬同時與吐蕃開戰(zhàn)?!杜f唐書·德宗紀》所稱筑鹽州城后“邊患息焉”*《舊唐書》卷一三《德宗紀下》,第376頁。,實非鹽州一城之功,而是各地共討迫使吐蕃戰(zhàn)線后撤的結(jié)果。
貞元十三年(797)贊普卒后,唐蕃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浪潮隨之告一段落。筑鹽州城之后,吐蕃對關(guān)中地區(qū)的攻擾也已漸近尾聲,因此,鳳翔、涇州等地部分縣邑開始逐漸得以恢復。據(jù)地志材料,貞元十年(794)于鳳翔府置普潤縣*《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關(guān)內(nèi)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73頁;《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6頁。,并置普潤軍以鎮(zhèn)守*《舊唐書》卷一三《德宗紀下》,第378頁。。貞元十一年(795)正月,朝廷有對京西北防務(wù)作出調(diào)整,以新置普潤縣隸隴右經(jīng)略使;又準涇原節(jié)度使劉昌所奏于涇州保定城置臨涇縣*《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關(guān)內(nèi)道》,第1474~1475頁。;同年二月,又于涇州彰信堡置潘原縣*《舊唐書》卷一三《德宗紀下》,第381頁;《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關(guān)內(nèi)道》,第1475頁;《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8頁。其中,《唐會要》所載“陰盤縣,改潘原。貞元十一年,以彰信堡置寧州。豐義縣,武德四年,分彭原縣置”,句讀有誤,易將以彰信堡置潘原縣誤解為置寧州,當改為“陰盤縣,改潘原。貞元十一年,以彰信堡置。寧州豐義縣,武德四年,分彭原縣置。”。其中,潘原縣在廣德元年(763)陷蕃后,省入良原縣*《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八《陜西七》(中華書局2005年,第2778頁):“大歷八年馬璘自涇州襲吐蕃輜重于潘原,敗之。貞元二年吐蕃將劫盟,駱元光先奉詔屯潘原,以潘原距盟所七十里,緩急不相知,因進兵距盟所三十里而屯?!稌罚捍髿v后以潘原省入良原縣,改故縣為彰信堡。貞元四年隴右節(jié)度使李元諒復筑潘原城。十一年節(jié)度使劉昌奏請于潘原界保定城置陰盤縣,敕改為潘原,復置于彰信堡,尋又省入良原縣。元和中節(jié)度朱忠亮復筑潘原城,王潛又筑歸化、潘原二壘,請復城原州,不果。中和四年武州僑治于潘原,復立為縣。五代周顯德中州廢,縣屬渭州?!?,后曾于貞元十年(794)置行縣于彰信堡*《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一《隴右道二》,第2920頁。,至此,行縣轉(zhuǎn)為正縣,足以說明吐蕃攻勢減弱后朝廷對此地控制力的不斷加強。
(三) 吐蕃聯(lián)南詔與山南、劍南州縣廢置
安史之亂以前,唐蕃邊境之北段在于安西、河西與隴右,南段在于山南西道、劍南東川、劍南西川。西川之南,則為南詔。有唐一代,南詔介于唐朝與吐蕃兩大政權(quán)之間,二者控制南詔之爭由來已久*王吉林:《唐代南詔與李唐關(guān)系之研究》,東吳大學中國學術(shù)著作獎助委員會1976年,第168頁。,南詔對二者均曾臣服,而二者亦多聯(lián)合南詔以互為防御。天寶十載(751)唐朝與南詔的戰(zhàn)爭,以唐朝戰(zhàn)敗、南詔歸蕃而告終。其后,吐蕃在攻取河、隴的同時,“復結(jié)合南詔,窺伺西南,使唐常處于心腹受脅之劣勢”*岑仲勉:《隋唐史》,第269頁。。因此,唐蕃邊境的山南、劍南部分戰(zhàn)事不斷,朝廷派駐大量兵馬進行防御*賈志剛:《唐代軍費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73頁。。其中,西川成都最為吐蕃所覬覦,吐蕃多從其北面的山南西道南侵,同時派遣南詔從西川南面合力攻討*林冠群:《由地理環(huán)境析論唐代吐蕃向外發(fā)展與對外關(guān)系》,載《唐代文化研討會論文集》,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此外,“劍南西山又與吐蕃、氐、羌鄰接,武德以來,開置州縣,立軍防,即漢之笮路,乾元之后,亦陷于吐蕃?!?《舊唐書》卷一九六上《吐蕃傳上》,第5237頁。
寶應(yīng)元年(762),隴右之成州與鄯、蘭、河、臨等州均陷吐蕃*《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九《隴右道上》,中華書局1983年,第992、987、989、1002頁;《舊唐書》卷四〇《地理志三》,第1633頁;《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一《隴右道二》,第2923頁。,因“百姓流散,諸縣并廢為鎮(zhèn)”*《太平寰宇記》卷一五〇《隴右道一》,第2905~2906頁。,管內(nèi)上祿、同谷、長道、漢源四縣皆在沒蕃后被廢*《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35、1036、1040頁。。德宗貞元五年(789),節(jié)度使嚴震奏割成州屬山南西道,于同谷縣西界泥公山權(quán)置行成州*《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二《山南道三》,第572頁。,以招附流亡。吐蕃侵擾造成山南西道緣邊州縣深受其弊,或移或廢,皆因戰(zhàn)亂。舉例言之,文州因“頻年蕃寇屢入,不堪固守,遂移就州東麻關(guān)谷口,于鄧艾、姜維故城置”*《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四《山南西道二》,第2631頁。。其管內(nèi)之長松縣,“寶應(yīng)元年(762)以縣接隴右,頻遭羌渾燒劫,百姓流亡,空存縣額。貞元六年(790)九月廢入曲水縣”*《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四《山南西道二》,第2633頁。另,《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36頁)亦載長松縣之廢。。此外,扶州“大歷五年(770)以吐蕃叛擾,移入山險以理之,尋陷入蕃”*《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四《山南西道二》,第2634頁。,當與行成州置于泥公山目的相同,皆為戰(zhàn)時避亂的權(quán)宜之計。
嚴耕望先生指出,“安史亂后,隴山以西盡為蕃有,兩軍拒守之邊界去長安不過五百里,致蕃軍常入郊甸,而唐都長安仍能屹立百數(shù)十年不動搖者,固賴西北朔方軍及其分滋諸軍之堅強拱衛(wèi),亦恃劍南節(jié)度在西南之犄角也。吐蕃一旦來逼,則劍南、朔方南北呼應(yīng),故蕃軍雖強,亦殊難得志”*嚴耕望:《唐五代時期之成都》,載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1981年第12期。。劍南對吐蕃的牽制必然引起后者的覬覦,成為其進犯的重要目標。
至德元載(756),南詔在吐蕃支持下乘安史叛亂攻取越巂、會同;二載(757),進攻臺登、邛部,據(jù)清溪關(guān)*此過程為岑仲勉先生在對《蠻書》、《新唐書》所載史料詳加考辨基礎(chǔ)上得出的結(jié)論,參氏著:《隋唐史》,第281~282頁。。故地志材料有至德二載(757)巂州沒吐蕃之記載,后節(jié)度使韋皋于貞元十三年(797)收復*《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二《劍南道中》,第822頁;《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劍南道》,第1512頁;《太平寰宇記》卷八〇《劍南西道九》,第1616頁;《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3頁。,已過40年之久。廣德元年(763)九月,吐蕃兵分兩路再度進犯,北路入侵關(guān)中,南路直取劍南。至同年十二月,即“陷松州、維州、云山城、籠城”*《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第274頁。。同年*“廣德元年”,《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二《劍南道中》為“乾元二年”,同書卷三二之校勘記六一:“乾元二年沒西戎□《考證》:王象之引‘二’作‘元’,‘沒’下有‘于’字。官本亦作‘元’,按云:‘《舊唐書·代宗紀》、《新唐書·地理志》并云松州、維州,廣德元年沒吐蕃?!杜f唐書》云:上元元年后吐蕃贊普攻維州,不下,乃以婦人嫁維州門者,二十年中生二子,及蕃兵攻城,二子內(nèi)應(yīng),城遂陷。吐蕃得之,號無憂城。李肇《國史補》云:吐蕃自貞元末失維州,選婦人為維州守卒之妻。及元和中,婦人已育數(shù)子,蕃寇大至,發(fā)火應(yīng)之,維州復陷。合各書所載,維州沒吐蕃年代互異,當是貞元時復之,元和中再沒,此云乾元元年沒西戎,蓋僅據(jù)其始言?!绷?,史念海先生《說唐與吐蕃相爭已久的維州城》(載氏著:《河山集》7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97頁)亦指出《元和郡縣圖志》之“乾元二年”不確。(763)十二月,松州*《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第274頁;《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6頁。、維州、恭州沒吐蕃*《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二《劍南道中》,第815頁;《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四》,第1690頁;同書卷一一《代宗紀》,第274頁;《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劍南道》,第1513頁;《太平寰宇記》卷七八《劍南西道七》,第1577~1578頁;《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5頁。,維州定廉縣地(保州)亦陷*《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1705頁;《太平寰宇記》卷八〇《劍南西道九》,第1621頁;《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7頁。?!巴罗菟?、維、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節(jié)度使高適不能救,于是劍南西山諸州亦入于吐蕃矣?!?《資治通鑒》卷二二三“唐代宗廣德元年十二月條”,第7158~7159頁。此后,吐蕃大相經(jīng)常率河隴各節(jié)度使所轄軍隊進攻松州、維州等地*陸離:《吐蕃統(tǒng)治河隴西域時期制度研究:以敦煌新疆出土文獻為中心》,第138頁。,從廓州、鄯州、涼州等地經(jīng)驛路均可直達西川邊境*馮漢鏞:《唐五代時劍南道的交通路線考》,載《文史》1982年第14輯。。
吐蕃與南詔的聯(lián)合進攻遭到唐朝軍隊的奮力抵抗,尤其是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崔寧,“在蜀十年,地險兵強”*《舊唐書》卷一一七《崔寧傳》,第3400頁。,大歷三年(768)十二月,破吐蕃萬余眾。大歷五年(770)五月,“徙置當、悉、拓(柘)、靜、恭五州于山陵要害之地,以備吐蕃。”*《舊唐書》卷一九六上《吐蕃傳上》,第5243~5244頁。大歷十年(775)五月,崔寧又奏復置昌州,以御蕃戎*《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三《劍南道下》,第867頁;《太平寰宇記》卷八八《劍南東道七》,第1746頁。。大歷十四年(779)崔寧被調(diào)回京,恰逢南詔王閣羅鳳卒,其孫異牟尋繼位。吐蕃借機聯(lián)合南詔再次對西川大舉進攻,聲稱“吾要蜀川為東府”*《舊唐書》卷一一七《崔寧傳》,第3400頁。,分三路進犯:“一趨茂州,逾文州,擾灌口;一趨扶、文,掠方維、白壩;一趨黎、雅,叩邛郲關(guān)。”*《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上附南詔傳上》,第6272頁。吐蕃與南詔針對扶、文二州與黎、雅二州的同時進犯,再次對成都形成南北夾攻之勢。當是時,德宗初即位,西川軍中無帥,形勢危急,遂遣李晟“發(fā)禁兵四千、范陽兵五千,赴援東川。出軍自江油趣白壩,與山南兵合擊,蠻兵敗走。范陽軍擊破于七盤,遂拔新城,戎、蠻大敗。凡斬首六千,生擒六百,傷者殆半,饑寒隕于崖谷者八九萬?!?《舊唐書》卷一一七《崔寧傳》,第3401頁。此戰(zhàn)成為吐蕃與南詔關(guān)系的分水嶺,吐蕃將慘敗歸罪于南詔,將兄弟之邦降級為臣屬關(guān)系,并加重對南詔的苛索。與此同時,唐廷授意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一方面繼續(xù)攻討吐蕃,破壞其與南詔的合勢;另一方面向南詔傳達修好之意,以圖招撫。貞元十年(794),南詔最終棄蕃歸唐*參閱王吉林:《唐代南詔與李唐關(guān)系之研究》;查爾斯·巴克斯:《南詔國與唐代的西南邊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正收李泌所言“斷吐蕃之右臂”*《資治通鑒》卷二三三“唐德宗貞元三年九月條”,第7505頁。之效。南詔與唐朝一道抵御吐蕃,故吐蕃在德宗朝難以再寇劍南。與之相應(yīng),州縣變動也進入相對平和的階段,直至宣宗朝以后部分州縣漸次收復。
二、 唐御吐蕃之余緒
(一) 憲宗朝鳳翔、隴州廢縣
據(jù)地志材料,元和三年(808)三月,朝廷廢鳳翔府岐陽縣入岐山、扶風二縣*《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關(guān)內(nèi)道》,第1473頁;《太平寰宇記》卷三〇《關(guān)西道六》,第640頁;《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6頁。,同月,又廢隴州華亭縣入汧源縣*《太平寰宇記》卷三二《關(guān)西道八》,第686、688頁;《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8頁。,并隴州南由縣入?yún)巧娇h*《太平寰宇記》卷三二《關(guān)西道八》,第688頁;《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68頁。。史念海先生指出,鳳翔、隴州和寶雞構(gòu)成關(guān)中平原西面防衛(wèi)戰(zhàn)的三角地帶,而鳳翔因控隴關(guān)道與陳倉道并間接控制回中道,地位尤其重要*史念海:《關(guān)中的歷史軍事地理》,載《文史集刊》1987年第2輯。。在此要害之區(qū)連廢三縣,必有其深刻的政治內(nèi)涵。值得關(guān)注的是,鳳翔府與隴州均曾于德宗時期罹吐蕃兵火,但元和三年此地卻并無戰(zhàn)事發(fā)生,則三縣罷廢與吐蕃進犯是否有所關(guān)聯(lián),尚須深入考察。
吐蕃對關(guān)中地區(qū)的大規(guī)模侵掠主要有兩次:一在代宗朝,一在德宗朝。代宗廣德元年(763)十月,吐蕃攻入長安,大肆擄掠十五日后,退至鳳翔。在馬璘等率軍奮擊之下,又退至原、會、成、渭四州之地,并以此為基地對周邊地帶屢加寇擾。
德宗貞元三年(787)八月,“吐蕃率羌、渾之眾犯塞,分屯于潘口(潘原)及青石嶺。先是,吐蕃之眾自潘口東分為三道:其一趨隴州,其一趨汧陽之東,其一趨釣竿原。是日,相次屯于所趨之地,連營數(shù)十里。其汧陽賊營,距鳳翔四十里,京師震恐,士庶奔駭。賊遣羌、渾之眾,衣漢戎服,偽稱邢君牙之眾,奄至吳山及寶雞北界,焚燒廬舍,驅(qū)掠人畜,斷吳山神之首,百姓丁壯者驅(qū)之以歸,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54頁。同年九月,“吐蕃大掠汧陽、吳山、華亭等界人庶男女萬余口,悉送至安化峽西,將分隸羌、渾等?!逼浜?,“吐蕃之眾復至,分屯于豐義及華亭?!眹A亭時,“先絕其汲水道。其守將王仙鶴及鎮(zhèn)兵百姓凡三千人,皆在圍中”。后仙鶴降,吐蕃“并焚廬舍,毀城壁,虜士眾十三四,收丁壯棄老而去。北攻連云堡,又陷”,致使“涇州不敢啟西門,西門外皆為賊境”。“吐蕃驅(qū)掠連云堡之眾及邠、涇編戶逃竄山谷者,并牛畜萬計,悉其眾送至彈箏峽。自是涇、隴、邠等賊之所至,俘掠殆盡。是秋,數(shù)州人無積聚者,邊將唯遣使表賀賊退而已?!?《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55~5256頁。
“吳山及寶雞北界”正是隴州南由縣之所在*參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京畿道·關(guān)內(nèi)道(開元二十九年),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40~41頁;史念海:《河山集》4集,地圖13,唐代吐蕃進攻關(guān)中及長安圖,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16頁。。吐蕃占據(jù)隴州期間,“日千騎四掠,隴兵不敢出”*《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傳下》,第6097頁。,對境內(nèi)諸縣的破壞異常深重。戰(zhàn)亂造成的傷亡、逃散與吐蕃大肆擄掠人畜,直接導致諸縣編戶空虛,并在戰(zhàn)爭平息之后更加集中地顯露出來。唐蕃戰(zhàn)爭在德宗貞元十三年(791)吐蕃贊普乞黎蘇籠獵贊去世后便日漸稀少,其后,德宗朝后期經(jīng)順宗朝直至憲宗元和十三年(818),唐蕃方才再起戰(zhàn)端。此外,由于中亞大食的崛起*杜文玉:《隋唐時期西北地緣政治的變化及其特點》,載《唐史論叢》2011年第13輯。,“貞元中,與吐蕃為勍敵。蕃軍太半西御大食,故鮮為邊患,其力不足也”*《舊唐書》卷一九八《西戎傳附大食傳》,第5316頁。。憲宗為集中力量平定藩鎮(zhèn),抓住這一時機,主動與吐蕃修好*李天石:《論唐憲宗元和年間唐朝與吐蕃的關(guān)系》,載《西藏研究》2001年第2期。。近30年的邊境安寧為憲宗全力應(yīng)對王朝內(nèi)部的藩鎮(zhèn)問題提供了極佳的外部環(huán)境。若以此論之,則所謂德宗朝“姑息”藩鎮(zhèn)實在難以成立,朝廷在吐蕃與叛藩的雙重壓力之下,必然選擇能保江山不墜的權(quán)宜之策,而且對內(nèi)、對外同時開戰(zhàn)帶來的財政困難也使朝議傾向于盡快平息戰(zhàn)爭。而此種內(nèi)外連環(huán)效應(yīng)在憲宗朝并不存在,“元和中興”的最終實現(xiàn)實為內(nèi)部條件成熟與外部環(huán)境無虞的產(chǎn)物。在此背景下,元和三年(808)朝廷當在全國范圍內(nèi)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戶口核查,因同年還有鄂岳、福建對管內(nèi)諸縣進行并省,后文還將論及。核查的結(jié)果是鳳翔、隴州空置縣額嚴重,遂將三縣并入臨近諸縣,特別是隴州,原領(lǐng)五縣,廢縣之后,僅余其三。
朝廷廢縣的出發(fā)點在于招撫流亡,恢復生產(chǎn),韓愈所撰“李惟簡墓志”足以證明此點。元和六年(811)五月,以李惟簡“為鳳翔隴州節(jié)度使、戶部尚書、兼鳳翔尹。隴州地與吐蕃接,舊常朝夕相伺,更入攻抄,人吏不得息。公以為國家于夷狄當用長筭:邊將當承上旨,謹條教,蓄財谷,完吏農(nóng)力以俟;不宜規(guī)小利,起事盜恩;禁不得妄入其他。益市耕牛鑄镈釤鋤劚,以給農(nóng)之不能自具者;丁壯興勵,歲增田數(shù)十萬畝。連八歲五種俱熟,公私有余。販者負入褒斜,船循渭而下,首尾相繼不絕”*韓愈:《鳳翔隴州節(jié)度使李公(惟簡)墓志銘》,載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七《碑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64~465頁。另見《資治通鑒》卷二三八“唐憲宗元和六年五月條”,第7684頁。。由此可知,吐蕃攻抄造成的人不得息是元和三年(808)并省三縣的直接原因。
代宗朝吐蕃與唐軍戰(zhàn)于鳳翔,德宗朝吐蕃又在鳳翔大肆抄掠,德、憲之際鳳翔管內(nèi)隴州刺史“張道升墓志”的出土,恰可展現(xiàn)當時隴州的實況,“頃為羌戎搔動,甿庶不安,征戍者望煙塵,農(nóng)耕者帶弓矢。下車之后,□以□恩,行春令而農(nóng)夫擊壤,明斥候而軍人臥鼓?!?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永貞〇〇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946頁。因此,上述三縣的罷廢,正是在此背景下為改變“甿庶不安”的局面而進行的行政建制上的調(diào)整。
(二) 憲、穆二朝宥州置廢
《元和郡縣圖志》的撰者李吉甫,曾親歷新宥州的建置,并將其事載入“圖志”。據(jù)地志材料,天寶年間,宥州寄治于經(jīng)略軍,寶應(yīng)以后,因循遂廢。元和九年(814)五月,復于經(jīng)略軍置宥州,郭下置延恩縣。元和十五年(820)九月,徙治長澤縣,為吐蕃所破。長慶四年(824),夏州節(jié)度使李祐復置。唐末流離,延恩、懷德、歸仁三縣復廢*《元和郡縣圖志》卷四《關(guān)內(nèi)道四》,第96~97、106~107頁;《舊唐書》卷三八《地理志一》,第1418~1419頁;同書卷一五《憲宗紀下》,第449頁;同書卷一六《穆宗紀》,第481頁;同書卷一四八《李吉甫傳》,第3996頁;《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關(guān)內(nèi)道》,第1476頁;《太平寰宇記》卷三九《關(guān)西道十五》,第824、825頁;《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5頁;《唐大詔令集》卷九九《政事·建易州縣》,置宥州敕,第500頁。。
至于元和九年(814)復置宥州,李吉甫有詳細描述,“元和八年(813)冬,回鶻南過磧,取西城、柳谷路討吐蕃,西城防御使周懷義表至,朝廷大恐,以為回鶻聲言討吐蕃,意是為寇?!痹诔h的一片恐慌之中,時相李吉甫堅持認為回鶻不會來犯,“但當設(shè)備,不足為慮”。因此,李吉甫奏復置夏州至天德軍之間驛館十一所,并命夏州騎兵營于經(jīng)略故城。在此前提下,李吉甫又奏請以靈州界內(nèi)舊六胡州置宥州,并于郭下置延恩縣,改隸夏綏銀觀察使,并調(diào)鄜城神策行營兵士并家口九千人以實之*《元和郡縣圖志》卷四《關(guān)內(nèi)道四》,第106~107頁。另見《舊唐書》卷一四八《李吉甫傳》,第3996頁。。雖升格為州,但宥州實質(zhì)仍為邊疆地帶的軍鎮(zhèn),更多地發(fā)揮防御守邊的功能。憲宗朝唐蕃戰(zhàn)爭比較稀少,特別是元和“六年至十年,遣使朝貢不絕”*《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61頁。,因此,李吉甫才有十足把握力排眾議。
但從元和十三年(818)十月開始,吐蕃再次來犯,圍宥州、鳳翔,雖靈武、夏州均奏破敵數(shù)萬,但仍未能阻止吐蕃的攻勢。元和十四年(819)十月,吐蕃節(jié)度即宰相、中書令領(lǐng)軍15萬圍鹽州。至穆宗元和十五年(820)十月,吐蕃又侵犯涇州。同年十一月,“夏州節(jié)度使李祐自領(lǐng)兵赴長澤鎮(zhèn),靈武節(jié)度使李聽自領(lǐng)兵赴長樂州,并奉詔討吐蕃也?!?《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63頁。駐有數(shù)千兵馬的宥州,歸屬夏州節(jié)度使李祐調(diào)遣,因而在討吐蕃詔命之下隨李祐一道徙治長澤*關(guān)于新宥州徙治夏州長澤縣的軍事背景,穆渭生先生認為緣由有二:“一是吐蕃大軍優(yōu)勢兵力的頻頻侵寇;二是唐朝鎮(zhèn)將的腐敗貪殘導致的黨項部落時叛時服。”參見氏著:《唐代關(guān)內(nèi)道軍事地理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76頁。,但最終為吐蕃所破,州亦不存。穆宗長慶元年(821)九月,吐蕃遣使請盟;二年(822)二月,重定邊界。自此之后,唐蕃之間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基本結(jié)束。吐蕃西撤使邊境罷警,長澤縣亦重歸夏州管轄,因而節(jié)度使李祐于長慶四年(824)復置宥州。由此可見,宥州置廢,出于邊防,起于吐蕃。
(三) 宣宗朝武、威二州之置
如前所述,吐蕃于肅、代、德三朝大舉進犯唐土,致使唐朝大量緣邊州縣陷入吐蕃,除少數(shù)戰(zhàn)略要地有蕃兵鎮(zhèn)守外,大多漸至荒廢。清人王夫之指出,“吐蕃自憲宗以后,非復昔之吐蕃久矣”*《讀通鑒論》卷二六《文宗》,中華書局1975年,第791頁。。由于吐蕃逐漸力微,唐蕃戰(zhàn)爭日稀,陷蕃州縣也因邊境無事而淡出歷史記載。直至宣宗大中三年(849)收復河湟,部分州縣得以重歸唐朝版圖。同時,收復之州縣因脫離唐廷長達近一個世紀,期間變化必多,因此,朝廷因應(yīng)當下所需,又要重新設(shè)置新州,武、威二州即在此列。
大中三年(849)正月,“涇原節(jié)度使康季榮奏,吐蕃宰相論恐熱以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guān)之兵民歸國”*《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下》,第621~622頁。。朝廷對此非常重視,命太仆卿陸耽往喻旨,并令靈武節(jié)度使朱叔明、鳳翔節(jié)度使李玼、邠寧節(jié)度使張君緒各出本道兵馬前往應(yīng)接。自從河、隴陷蕃之后,朝廷即在邊境地帶設(shè)置行州、行縣,以期他日收復失地。行州、行縣主要設(shè)置區(qū)域即為涇原、邠寧境內(nèi),環(huán)圍長安西北,“不遠京邑”*《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下》,第623頁。。三州七關(guān)的主動歸服*參閱黃樓:《白敏中收復三州七關(guān)說考辨》,載《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2010年第26輯。,一方面表明吐蕃國力衰微,開始從邊境退縮;另一方面則表明宣宗以前各朝通過行州、行縣密切關(guān)注吐蕃動向,一旦有機可乘,迅疾作出反應(yīng)。秦、原、安樂三州,一字排開,鳳翔應(yīng)接秦州,涇原應(yīng)接原州及原州境內(nèi)之七關(guān),而靈武則當應(yīng)接安樂州。至于邠寧,據(jù)此三州稍遠,其應(yīng)接目標當另有他處。同年六月*關(guān)于《舊唐書》與《資治通鑒》所載三州七關(guān)在收復具體時間上的差異,臺灣學者蘇瑩輝先生已有考證,見氏著《唐宣宗收復河湟地區(qū)與三州七關(guān)的年代略論》(載《“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1970年第29期)、《略論晚唐時期收復河湟的年代》(載《第二屆國際唐代學術(shù)會議論文集》下冊,文津出版社1993年)。本文關(guān)注重點不在三州七關(guān)的收復,而在于收復之后建置武州與改置威州,故在此不對收復時間多作鋪陳。,康季榮奏收復原州及石門等六關(guān)訖,張君緒奏收復蕭關(guān)。七月,朱叔明奏收復安樂州*《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關(guān)內(nèi)道》,第1476頁。。值得注意的是,蕭關(guān)位于原州北境,為涇原節(jié)度使轄區(qū),而蕭關(guān)收復卻由邠寧節(jié)度使上奏,由此可知邠寧應(yīng)接之地正為處在原州之北、安樂州之南的蕭關(guān)。同年八月,鳳翔節(jié)度使李玼又奏收復秦州。
陳寅恪先生指出,“河湟之恢復實因吐蕃內(nèi)部之衰亂,非中國自身武力所能致?!?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第131頁。在憲宗朝與吐蕃重啟和談之后,朝廷即希望能夠收復三州之地,元和元年(805)六月,“命宰相杜佑等與吐蕃使議事中書令廳,且言歸我秦、原、安樂州地”*《舊唐書》卷一九六下《吐蕃傳下》,第5261頁。。但憲宗朝致力于討伐叛逆藩鎮(zhèn),無力對外宣戰(zhàn),故此議終未實現(xiàn)。其后,武宗朝亦于會昌四年(844)三月“以回鶻衰微,吐蕃內(nèi)亂,議復河、湟四鎮(zhèn)十八州”,并“備器械糗糧及诇吐蕃守兵眾寡”*《資治通鑒》卷二四七“唐武宗會昌四年三月條”,第7999~8000頁。,但最終均未能實現(xiàn)。因此,宣宗朝廷抓住此千載難逢之機,迅速對三州七關(guān)之地重新進行戰(zhàn)略部署。除鼓勵當?shù)匕傩臻_墾耕種之外,還下令“秦州至隴州已來道路,要置堡柵,與秦州應(yīng)接,委李玼與劉皋即便計度聞奏”*《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下》,第624頁。。秦州收復以前,唐蕃國境即以隴州與秦州為界,最為危難之時還曾以隴州州城西門為界。在此二州之間置堡柵、通道路,即為確保秦州不復淪陷的長久之計,以期秦州百姓“五年已后重定戶籍,便任為永業(yè)”*《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下》,第624頁。。
此外,朝廷的長久之計還體現(xiàn)在對州縣建置的調(diào)整上。大中三年(849)八月鳳翔節(jié)度使李玼收復秦州之后,朝廷隨即頒敕“于蕭關(guān)置武州,改長樂為威州”*《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下》,第622頁。。關(guān)于二州改置的具體時間,《舊唐書·宣宗紀》將“敕于蕭關(guān)置武州,改長樂為威州”置于六月邠寧張君緒奏收復蕭關(guān)之后,且八月收復秦州后朝廷所頒制文中并未涉及二州改置*《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下》,第622~624頁。。而《冊府元龜·帝王部》所載八月制文之末,則有“可改蕭關(guān)為武州,安樂州為威州”一句*《冊府元龜》卷二〇《帝王部·功業(yè)二》,中華書局1960年,第216頁。,故知二州改置實在八月而非六月。
蕭關(guān)本位于原州北界,置武州后,卻“屬邠寧道”*《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一《隴右道二》,第2921頁。,即與邠寧節(jié)度使收復該地有關(guān)。與八月秦州同時收復的還有位于隴州與秦州之間的清水縣,《唐會要》將清水縣置于武州條下,稱“鳳翔節(jié)度使李玭收復,仍隸武州”*《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隴右道》,第1503頁。。值得注意的是,蕭關(guān)位于故原州北部,而清水縣位于故原州以南、隴州以西的故秦州境內(nèi)*《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九《隴右道上》,第982頁。,朝廷未將清水縣就近劃入秦州、隴州或原州,而是跨過原州劃歸武州,頗為費解?!短藉居钣洝贩謩e載有秦州清水縣與鳳翔府故清水縣,并稱秦州清水縣:“祿山亂,陷入吐蕃。至大中三年*《太平寰宇記》原為“大中二年”,誤,應(yīng)為“大中三年”。始收復,敕此縣緣郡城未置,權(quán)隸鳳翔府?!?《太平寰宇記》卷一五〇《隴右道一》,第2901頁。鳳翔府廢清水縣“本屬秦州,按《唐書·州郡志》錄鳳翔府,元無此邑,即知是秦州之屬邑。獨《續(xù)會要》云:‘天寶末陷于蕃中,至大中三年,鳳翔節(jié)度李玭奏:七月二十五日收復。至秦州東北一百二十五里,即與隴城接界,故屬鳳翔府,尋廢”*《太平寰宇記》卷三〇《關(guān)西道六》,第645頁。。觀《太平寰宇記》此二條記載,則二清水縣實為一縣,其意在于大中三年收復之初,秦州州城未置,故暫隸鳳翔府。其后秦州亦于大中四年(850)二月割隸鳳翔*《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隴右道》,第1503頁。。鳳翔府管內(nèi)之隴州與秦州臨境,將故秦州清水縣劃歸鳳翔府,理似可通,但卻與《唐會要》之記載大相徑庭?!短藉居钣洝酚衷磺逅h屬鳳翔府后“尋廢”,可能即被劃歸武州,但并無史料可證?!短藉居钣洝酚钟须A州條,載武州“大歷二年(767)亦同秦州陷入吐蕃。至大中三年收蕭關(guān),至五年七月復立武州,即今州是也。景福元年(892)改為階州。后唐長興三年移就故武州為理?!?《太平寰宇記》卷一五四《隴右道五》,第2971~2972頁。此條記載存在明顯的漏洞,觀上文可知,同秦州一道陷入吐蕃之武州,為治將利縣之武州,位于成州之南,成州又位于秦州之南,而非于蕭關(guān)所置之武州。但后唐將武州所改之階州移往“故武州”為治所,則“故武州”為治將利縣之武州,蕭關(guān)所置或為行武州,建置之年故武州尚未收復,直至后唐行武州才與故武州合一?!缎绿茣さ乩碇尽冯A州條載大歷二年(767)武州陷吐蕃時確曾置行州,“咸通中始得故地,龍紀初遣使招葺之,景福元年更名(階州)”*《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42頁。,此行武州置于何處,史無明文,但可確知蕭關(guān)之武州與故武州并非一地。若蕭關(guān)武州為故武州之行州的推論成立,則清水縣原屬秦州,而秦州與故武州并不接壤,因此,疑清水縣或亦為行縣,但尚無確證。陷蕃以前,秦州管內(nèi)清水縣臨境有上邽縣,“大中初收復為鎮(zhèn),今為清水縣理所”*《太平寰宇記》卷一五〇《隴右道一》,第2901頁。。北宋初唐故上邽縣為清水縣治所,可知清水縣曾遷治所,但晚唐時期是否如此,則未可知。總之,《太平寰宇記》與《唐會要》之記載均不能輕易否定,但若后者記載成立的話,則朝廷或欲加深新收復之秦州與新建置之武州之間的聯(lián)系,強化朝廷在邊境地區(qū)的軍事控制,以防所置州縣再次淪陷。
朝廷除在蕭關(guān)置武州外,還改新收復靈武境內(nèi)之安樂州為威州*《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22頁;《唐會要》卷七〇《州縣改置上·關(guān)內(nèi)道》,第1476頁;《太平寰宇記》卷三六《關(guān)西道十二》,第765頁;《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2頁;《冊府元龜》卷二〇《帝王部·功業(yè)二》,第216頁;《資治通鑒》卷二四八“唐宣宗大中三年六月條”,第8039頁。,領(lǐng)亦為收復之鳴沙、溫池二縣*《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2頁。另,《新唐書》卷三七之??庇浘牛骸吧颀堉袨槟ㄋ芤浦喂守S安城咸亨三年復得故縣□《突厥集史》卷九考證云:按神龍后無咸亨。《志》上文有云:‘咸亨三年,以靈州之故鳴沙縣地置州以居住之,至德后沒吐蕃,大中三年收復,更名?!菑偷霉士h乃大中三年,涉上文‘咸亨三年’而誤作‘咸亨’也?!?。安樂州陷蕃后,“吐蕃常置兵以守之”*《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一》,第972頁。,說明此地為唐蕃邊境上的軍事重鎮(zhèn),宣宗朝收復之后改置威州,正與加強武州與清水縣之聯(lián)系目的一致。武、威、秦三州之地的失而復得,使唐朝邊境得以向吐蕃方面整體推進。朝廷深知吐蕃內(nèi)亂式微機會難得,故在置武州、改威州的同時,又將著眼點延伸到與三州一線而南的劍南西川邊境地帶,希望西川沿邊沒蕃州縣亦能收復。
(四) 文、宣二朝維州之復
劍南西川管內(nèi)之維州“北望隴山”,“東望成都”,“是西蜀控吐蕃之要地。至德后,河、隴陷蕃,唯此州尚存”*《舊唐書》卷一七四《李德裕傳》,第4519頁。。吐蕃利其險要以為無憂城,“由是不虞邛、蜀之兵”*《舊唐書》卷一四七《杜佑傳附杜悰傳》,第3985頁。。關(guān)于維州失陷及其后之史事,《舊唐書·地理志》有如下記載:“上元元年(760)后,河西、隴右州縣,皆陷吐蕃。贊普更欲圖蜀川,累急攻維州,不下,乃以婦人嫁維州門者。二十年中,生二子。及蕃兵攻城,二子內(nèi)應(yīng),城遂陷。吐蕃得之,號無憂城。累入兵寇擾西川。韋皋在蜀二十年,收復不遂。至大中末,杜悰鎮(zhèn)蜀,維州首領(lǐng)內(nèi)附,方復隸西川?!?《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四》,第1690頁。此段記載略去了韋皋與杜悰之間一段重要的歷史事件,即文宗大和年間維州的一度歸復,又因此事涉及“牛李黨爭”的關(guān)鍵人物牛僧孺與李德裕,故歷來備受史家關(guān)注。
如前所述,維州于廣德元年(763)沒吐蕃,德宗朝韋皋屢出兵攻之,前后20年皆不能克。直至文宗大和五年(831)九月,“吐蕃維州副使吏悉怛謀請降,盡帥其眾奔成都”*《資治通鑒》卷二四四“唐文宗大和五年九月條”,第7878頁。。當是時,“西川節(jié)度使李德裕奏收復吐蕃所陷維州,差兵鎮(zhèn)守”*《舊唐書》卷一七下《文宗紀下》,第543頁。,事下尚書省,集百官議,皆請如李德裕之策。但時相牛僧孺反對受降,恐棄信敗盟約激吐蕃侵京師,于是詔將維州及諸降眾付吐蕃,吐蕃悉誅之于境上。維州事件令李德裕“終身以為恨”*《新唐書》卷一八〇《李德裕傳》,第5332頁。,武宗朝為相之后,又于會昌三年(843)三月上書追論維州之事,以申其怨。關(guān)于牛、李之是非,歷代史家爭論不休,北宋司馬光、南宋洪邁、胡寅、陸游、朱熹、明人胡廣、清人王夫之乃至今人岑仲勉均曾從各自立場出發(fā)對此事加以褒貶,傅璇琮先生已有系統(tǒng)闡述*傅璇琮:《李德裕年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84~188頁。。此外,史念海先生亦曾對此發(fā)表評論*史念海:《說唐與吐蕃相爭已久的維州城》,載《河山集》7集。。此義利之辯非本文框架所能容納,故不贅述。
在朝議之前,李德裕已經(jīng)受維州之降并“差兵鎮(zhèn)守”,后因朝廷詔命而又作罷。李德裕追論維州狀明言城降在大和五年(831)八月,而其“得維州逾月”*傅璇琮、周建國:《李德裕文集校箋》文集卷一二《雜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11頁。,至同年九月詔罷維州議而止。因此,《新唐書·地理志》載“大和五年收復,尋棄其地”,則文宗朝維州之復極其短暫。此外,因維州陷蕃后并未被廢,吐蕃據(jù)以為無憂城,故雖然其后再次收復,但只存在歸屬問題,不存在復置問題。
維州再次收復在宣宗朝。大中三年(849),吐蕃宰相以三州七關(guān)來歸,朝廷借吐蕃內(nèi)耗之機,下詔“劍南西川沿邊沒蕃州郡,如力能收復,本道亦宜接借”*《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24頁。,但僅為河湟歸服之際的一腔熱情,并未真正付諸武力。李德裕已稱大和五年(831)維州“未嘗用兵攻取,彼自感化來降”*傅璇琮、周建國:《李德裕文集校箋》文集卷一二《雜狀》,第211頁。;大中三年(849)九月,西川節(jié)度使杜悰奏收維州與恭州*《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二《劍南道中》,第815頁;《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四》,第1690頁;同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24頁;《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劍南道》,第1513頁;《太平寰宇記》卷七八《劍南西道七》,第1577~1578頁;《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5頁。,皆為“首領(lǐng)以州內(nèi)附”*《新唐書》卷四二《地理志六》,第1085頁。,故《舊唐書·杜悰傳》才有“亦不因兵刃,乃人情所歸”*《舊唐書》卷一四七《杜佑傳附杜悰傳》,第3985頁。的論斷。此外,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鄭涯奏收復扶州*《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36頁)載“乾元后沒吐蕃,大中二年,節(jié)度使鄭涯收復”;《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四《山南西道二》(第2634頁)亦載“至大中二年八月收復”,疑“大中二年”為“大中三年”之訛。,亦當如此。
宣宗朝三州七關(guān)及維州收復之后,大中五年(851)又有沙州刺史張義(議)潮遣其兄張義澤以天寶隴西道圖經(jīng)、戶籍來獻,舉州歸順*《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隴右道》,第1502頁;《太平寰宇記》卷一五三《隴右道四》,第2955頁。。瓜、沙、伊、肅等十一州雖然名義上重歸唐朝,但卻仍為“實際的外邦”*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頁。?!杜f唐書·宣宗紀》稱“自河、隴陷蕃百余年,至是悉復隴右故地”*《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29頁。,言過其實,并不確切。因沙州歸朝并未涉及州縣置廢,且敦煌歸義軍方面的研究汗牛充棟,故不再展開。
(五) 懿宗朝成州復置
前文已述成州陷蕃后,又置行成州,并劃歸山南西道。穆宗長慶三年(823)五月,山南西道又奏移成州于寶井堡*《舊唐書》卷一六《穆宗紀》,第502頁。。因吐蕃攻占成州,而管內(nèi)之同谷縣位于州城東南,靠近隴右與山南西道的邊界,泥公山則位于同谷西南,亦與山南西道邊界不遠。因此,嚴震奏請置行成州于泥公山并改隸山南西道。此后,吐蕃不斷進逼,行成州繼續(xù)移向山南方向,寶井堡即位于泥公山東北、同谷縣東南。咸通末*《讀史方輿紀要》卷五九《陜西八》(第2827頁):“(上祿縣)唐亦為成州治,大歷后沒于吐蕃,大和中寄治于駱谷城,咸通末州改治同谷,縣廢。”,行成州又移往同谷縣。多次徙治足以說明行州并無固定治所,建置的臨時性決定其變動極易受外部因素的影響。唐蕃邊境戰(zhàn)事的進退造成行成州的治所移改,直至懿宗咸通十三年(872),唐蕃戰(zhàn)爭已平息多年,才因“人戶漸復,卻置成州并縣,又割長道縣屬秦州。”*《太平寰宇記》卷一五〇《隴右道一》,第2905~2906頁。關(guān)于成州復置的時間,《太平寰宇記》為“咸通十三年”,而《新唐書·地理志》為“咸通七年”*《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35頁。,因后者同卷又載成州管內(nèi)同谷縣*《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36頁。、長道縣*《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四》,第1040頁。均于咸通十三年復置,故成州亦當復置于“咸通十三年”,而非“咸通七年”。
難能可貴的是,《太平寰宇記》引《成州圖經(jīng)》,“‘舊有長道、漢陽(源)、上祿等四縣,以吐蕃侵擾,百姓流移,并廢為鎮(zhèn)。唐咸通十三年(872)以成州奏人戶歸復,土田漸闊,卻置長道縣?!駥偾刂荨?《太平寰宇記》卷一五〇《隴右道一》,第2902~2903頁。。則成州與長道縣均因人戶漸復而得以復置,亦能證實吐蕃確已退出所占成州地區(qū),因而才有“土田漸闊”的可能。戰(zhàn)亂流離之后,百姓歸土務(wù)農(nóng)方為國家根本。因此,雖然當時唐朝內(nèi)部問題重重,已凸顯衰落之跡象,但在邊境地區(qū),仍然不失時機地恢復州縣,發(fā)展生產(chǎn)。
三、 余論
以上針對安史亂后唐蕃邊境進退與州縣置廢的梳理,可以充分展現(xiàn)肅、代、德三朝面臨的深重危機。西北、西南邊境吃緊,并有跋扈藩鎮(zhèn)不服朝命,唐朝能夠得以勉力應(yīng)對,實有賴于江淮地區(qū)的財賦保障與“東亞東端”時局的相對穩(wěn)定。
由此反觀陳寅恪先生“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的論斷,東亞世界秩序中的重大事件多發(fā)生在安史之亂以前,隋煬帝、唐太宗大舉征伐高句麗,均未成功。朝鮮半島高句麗、新羅、百濟三國并存,唐高宗時唐朝與新羅聯(lián)軍在白江之戰(zhàn)覆滅百濟,戰(zhàn)敗日本,并一舉攻破高句麗。此后的發(fā)展,韓昇先生論述甚明,“唐朝先后滅亡百濟和高句麗,并沒有出現(xiàn)唐朝希望的重建朝鮮三國的羈縻體制,而是演變成新羅統(tǒng)一朝鮮半島。然而,唐朝同新羅之間相互妥協(xié),形成了新羅服屬于唐朝國際關(guān)系體制的局面,雙方解決了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利益沖突,反而放下包袱,致力建設(shè)友好關(guān)系。新羅統(tǒng)一朝鮮,奠定了唐朝、新羅、日本為主的東亞世界的國家格局?!?韓昇:《東亞世界形成史論》,第263頁。此種“三國鼎立的長期穩(wěn)定新格局”*王小甫:《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369頁。意義重大,“八、九世紀,以唐羅關(guān)系為主干,東北亞戰(zhàn)略格局實現(xiàn)了有效的制衡,從而使國際政治維持了近兩百年的穩(wěn)定局面?!?王小甫:《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第13頁。王小甫先生進一步指出,統(tǒng)一后的新羅與唐朝的關(guān)系進入持續(xù)友好、全面發(fā)展階段,“朝貢與回賜是統(tǒng)一新羅與唐朝中后期交往的重要內(nèi)容”,“甚至在安史亂中,新羅對唐朝的禮節(jié)往來也沒有停止。至德元載(756),唐玄宗避安祿山之亂幸蜀,新羅使者溯江至成都朝貢”*王小甫:《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第331頁。。
本文聚焦的時段正在安史之亂以后,當唐朝疲于應(yīng)對吐蕃大舉進犯之際,東亞世界的東端,新羅與唐朝穩(wěn)定與友好的關(guān)系至關(guān)重要。韓昇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早在七世紀六十年代初,唐朝已經(jīng)和吐蕃發(fā)生沖突,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唐朝大舉進攻百濟和高句麗。也就是說,當時唐朝具備同時在東西線打仗的強大實力,因此,若非西線發(fā)生重大戰(zhàn)爭,唐朝不會在東線收縮。當唐朝真正重視吐蕃時,新羅兼并朝鮮已初步完成?!?韓昇:《海東集——古代東亞史實考論》,第166頁。安史之亂對唐朝的巨大沖擊,造成此后的唐朝實力銳減,若無統(tǒng)一新羅*統(tǒng)一新羅于總章元年(668)統(tǒng)一,后唐清泰二年(935)滅亡,持續(xù)時間長于唐代后期。在東線尤其是近鄰安史亂發(fā)之地的極度穩(wěn)定,唐朝在西線應(yīng)對吐蕃以及在內(nèi)地應(yīng)對叛逆藩鎮(zhèn)將會更加步履維艱。誠如高明士先生所論,“東亞世界的結(jié)構(gòu),是一個有機體的組合,其心臟地帶就是在中國。因此,中國的動向,立即影響到這些地區(qū),所謂一發(fā)牽動全身,便是東亞世界結(jié)構(gòu)原理的最佳說明。例如八世紀中葉,發(fā)生在中國的安史大動亂,立即引起朝鮮半島及日本的嚴加戒備。”*高明士:《東亞教育圈形成史論》,第327頁。所幸新羅與日本沒有倒向安史叛軍,否則唐史或?qū)⒋蠓膶憽?/p>
綜上所述,陳寅恪先生指出唐代前期“吐蕃之盛強使唐無余力顧及東北”*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第136頁。,則唐代后期東北方面新羅的穩(wěn)固,實為唐朝西線應(yīng)敵的重要保障。唐蕃邊境進退之劇,州縣置廢影響之深,均能展現(xiàn)唐朝邊境危機之重,更能昭示東亞格局東端之要。因此,陳寅恪先生申論之“連環(huán)性”在唐代后期依然成立。
●作者地址:張達志,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Email:dazhizhida@gmail.com。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12CZS017)
●責任編輯:桂莉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4.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