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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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的學(xué)術(shù)宗旨與主要貢獻

陳文新

摘要:劉永濟的《唐人絕句精華》編選于1959至1963年間。就學(xué)術(shù)宗旨而言，劉永濟認為，清代王士禎的神韻說是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產(chǎn)物，王士禎所編選的《唐人萬首絕句選》，其不足顯而易見，《唐人絕句精華》就是為了彌補其不足而編選的。《唐人絕句精華》的貢獻主要在三個方面：劉永濟對清代神韻說在詩學(xué)發(fā)展脈絡(luò)中的地位及詩學(xué)背后的社會人生境況做了言簡意賅的闡釋；所選唐人絕句兼顧了具有神韻美感的詩和雖不符合神韻旨趣但卻有其獨特長處的作品，例如杜甫、杜荀鶴的許多絕句；劉永濟的“釋”即作品解讀不僅有助于讀者了解所選作品，而且有助于讀者認識中國文學(xué)和中國文化的許多層面。

關(guān)鍵詞:劉永濟； 《唐人絕句精華》； 神韻說

劉永濟的《唐人絕句精華》編選于1959至1963年間。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出版，此后多次重印。中華書局2010年出版繁體字本*本文凡引用《唐人絕句精華》，均據(jù)中華書局2010年版，為節(jié)省篇幅，僅標(biāo)注頁碼。。在卷首的《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中，劉永濟強調(diào)，這部《唐人絕句精華》的宗旨是要糾正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的偏頗：“我自一九五九年夏患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后，不良于行，承大學(xué)黨委關(guān)注，暫不開課。但我自考慮，雖一時行動艱難，然坐著做研究工作是無妨的，因念王士禎的《唐人萬首絕句選》一書流行雖久，今日讀之，尚有當(dāng)改選之處，久思新選一書而無暇，何不趁此時為之?？纪跏纤匾陨耥嵵f為詩家倡。其說出于司空圖、嚴(yán)羽兩家，曾編《唐賢三昧集》以張其說。雖人多宗仰，目為大家，而過求空靈，過于矜飾，以吞吐為風(fēng)致，其流弊所至，遂有‘膚廓’與‘縹緲無著’之譏?！?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中華書局2010年，卷首第1頁。有意味的是，劉永濟一方面對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的不足明確地予以提示，另一方面又從多個角度闡述了王士禎神韻說的歷史緣由，其闡述既有助于讀者全面認識王士禎神韻說，又有助于讀者體會劉永濟本人評判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辯證態(tài)度和《唐人絕句精華》的特點所在。

一、 劉永濟論王士禎神韻說的歷史緣由

劉永濟論王士禎神韻說的歷史緣由，著眼于詩學(xué)自身的發(fā)展脈絡(luò)和詩學(xué)背后的社會人生兩個方面，用時髦的話說，前者屬于內(nèi)部研究，后者屬于外部研究。就詩學(xué)自身的發(fā)展脈絡(luò)而言，劉永濟認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宋犖《漫堂說詩》的論述，指出王士禎的宗旨是以神韻救清初宋詩派之弊，因前賢對此討論已多，劉永濟不再展開；就詩學(xué)背后的社會人生而言，劉永濟頗多心得，故卷首的《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用了較多篇幅加以說明。

關(guān)于王士禎神韻說背后的社會人生原因，劉永濟尤為關(guān)注王士禎家族在明清鼎革之際的特殊經(jīng)歷以及清初文網(wǎng)所造成的王士禎的強烈畏禍心理?！翱纪跏仙诿鞒绲澠吣?，明亡時方十一歲，照理未必有故國之思。但當(dāng)明亡之時，其伯父曾壯烈殉國。而新城被清軍攻陷后，其家中人多有受害者。王氏母親亦險遭不測。王氏對此，必然印象甚深，感動甚大，故其二十四歲所作《秋柳》詩，即含憑吊亡明之意?！肚锪吩娭性⒁馍跎?，尤顯著而易犯忌諱者，莫如詩前的《序》。《秋柳》詩原《序》有‘仆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楊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遠者’等句。湘皋遠者，用屈原《九歌·湘夫人》篇‘將以遺兮遠者’，暗中乃指明末逃亡的政府。”*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載《唐人絕句精華》卷首,第3頁。以王士禎的特殊人生經(jīng)歷，強烈的故國之思不可能不存于胸中，何以他后來反倒要把這些內(nèi)容從他的詩里驅(qū)逐出去呢？不但他本人不再寫這種直指社會情狀的詩，而且大力倡導(dǎo)神韻說，號召其他詩人同樣遠離社會人生呢？劉永濟指出，這是因為王士禎懷有強烈的畏禍心理?！吧w當(dāng)清初，漢民族常思反抗，因之清廷對于其時知識分子猜忌百端，文網(wǎng)至密。文人著述，即其所最注意之處，故每易觸其忌諱，甚至殺身滅族。試考清初諸大文字之獄，不難知其鎮(zhèn)壓手段之殘酷。其中如康熙初年莊廷鑨之獄，為王氏所親聞見，自不能不有戒懼之心?！?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載《唐人絕句精華》卷首，第3頁?！捌淇獭陡信f集》時，竟將此《序》(指《秋柳》詩前的《序》)刪去，一種懼禍之心理，至為明顯。即其平生所作詩歌，凡有關(guān)當(dāng)時政治良否、社會情狀，絕少反映”，“若其自編詩集，其中大部分系游覽山川古跡之作，此等詩篇除運用典故，描繪景色，諧協(xié)聲律，敷設(shè)藻采，別無可觀，而尤可怪者，其自編詩集，特以歌頌統(tǒng)治者的《對酒》篇居首，命意何在，固極明顯?！?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載《唐人絕句精華》卷首，第3頁。

劉永濟的上述說明，其意義不僅在于揭示了王士禎倡導(dǎo)神韻說的社會原因，還引導(dǎo)我們思考一個問題：王士禎以神韻說主盟詩壇，神韻說得以風(fēng)行全國，與這種社會原因之間有何關(guān)聯(lián)？蓋王士禎的詩壇地位即建立在他身為神韻派盟主的基礎(chǔ)上，何以朝廷和士大夫階層都予以認可？

答案必須從那個時代的文人心態(tài)中去尋找?；脺绺惺菑浡诳滴跄觊g知識分子中的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時代情緒。盡管這一時期的整體政治、經(jīng)濟狀況是比較好的，但在漢族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深處，卻是一片精神的廢墟：他們以為至少還可以延續(xù)一百年的大明王朝此時突然瓦解，他們視為神圣的“夷夏大防”之觀念也受到現(xiàn)實的質(zhì)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盛衰無常，而是一種文明、一種價值體系的盛衰無常。一個有過偉大歷史的民族轉(zhuǎn)眼間就被另一個民族的馬蹄所征服，還有比這更能觸發(fā)幻滅感的事嗎？這種幻滅感在當(dāng)時所有的文體中幾乎都有表現(xiàn)。在詞中，有陳維崧的《點絳唇·夜宿臨洺驛》，更有朱彝尊的《賣花聲·雨花臺》：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干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朱彝尊詞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5頁。

在戲曲中，有《長生殿》第三十八出《彈詞》，更有《桃花扇》續(xù)四十出《余韻》。且看《余韻》那段歸結(jié)全劇的唱詞：

(丑扮漁翁)[離亭宴帶歇指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孔尚任：《桃花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260頁。

在長篇小說中，甚至當(dāng)毛宗崗修訂《三國演義》這部直接描寫政治、軍事斗爭的歷史演義時，也引了楊慎的一首詞冠于卷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弊髌匪w現(xiàn)的正是一種飽經(jīng)滄桑后的幻滅感。有必要指出的是，朱彝尊、孔尚任并非隱士，其作品卻以強烈的出世傾向為主色調(diào)，試圖與現(xiàn)實拉開距離。作家身份與作品情調(diào)的這種時代性錯位是普遍的，并非個別情形。

與上述錯位相對應(yīng)的另一種錯位現(xiàn)象是，這一時期的隱士卻以抒發(fā)故國之情或復(fù)國之情為主，具有強烈的入世傾向。這看似反常的現(xiàn)象其實具有內(nèi)在的合理性。原因在于：這一時期的隱士多是遺民。他們因為義不帝清而遁入山林，其作品中洋溢著持續(xù)不已的民族感情。林古度、杜濬、余懷、萬壽祺、閻爾梅、錢秉鐙、魏耕、朱一是、方以智等，都屬于這類遺民詩人。他們以詩表達其“赴火蹈刃，死不還踵”*《淮南子·泰族訓(xùn)》，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17頁。的反清斗志和“從來天下士，只在布衣中”*釋今種(屈大均)：《魯連臺》，載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31頁。的情懷，敢怒敢嗔，敢愛敢恨，其品格迥異于傳統(tǒng)的山林文人，也不同于清初的臺閣文人。

在這種時代氛圍中，如何淡化遺民作家的嗔怒之氣，如何疏導(dǎo)朱彝尊、孔尚任這類體制內(nèi)作家內(nèi)心深處的幻滅感，其實已成為康熙朝在文化領(lǐng)域的當(dāng)務(wù)之急，當(dāng)然也是一個詩壇盟主不能回避的職守。王士禎所倡導(dǎo)的神韻詩風(fēng)正好大體上兼具了這兩方面的功能。關(guān)于神韻說的特征與功能，嚴(yán)迪昌頗有眼光地指出：“王士禎的‘神韻’詩觀從立身處世于社會(包括詩的社會領(lǐng)域)的角度言，他意在拉開與現(xiàn)實生活，主要是政治生活的時空間距，力圖淡化意識性以至趨入無意識狀態(tài)，強化‘語中無語，名為活句’，架構(gòu)‘遠人無目’的朦朧之境?！薄八纳耥嵲婏L(fēng)的創(chuàng)導(dǎo)自覺不自覺地順應(yīng)了皇權(quán)政治的選擇，軟性地整肅著清初原本郁勃橫放詩壇格局，導(dǎo)引出某種與‘盛世’相副的詩歌風(fēng)尚?！薄巴跏康潉?chuàng)‘神韻’詩說，自覺不自覺地在客觀上起著拉開與現(xiàn)實的距離，淡化‘國是’，從而導(dǎo)引著清詩在一個歷史階段的走向。”“神韻說淡化‘國是’，在那個特定歷史時空，主要指對‘夏夷大防’的故國之思以及潛在的反清情緒、逆向心態(tài)。作為一種風(fēng)氣的開創(chuàng)，原是潛移默化的表現(xiàn)，它不可能在短時期內(nèi)謀求劇變。這種風(fēng)氣的創(chuàng)導(dǎo)和啟引，須有賴于權(quán)勢地位的影響力和科舉取士的杠桿力，還必須充分運用和投合文人文化的心態(tài)積淀因素，包括雅逸的風(fēng)度、歌酒的酬應(yīng)、清狂的冶游等生活形態(tài)的喚回、回歸。更重要的是在詩藝本體方面，必須選取一個既從理論上貫承正宗傳統(tǒng)詩教，又得在實踐中能為各方所接受的契合點。毫無疑問，‘神韻’說以及‘清遠’審美趨向，在當(dāng)時是最能勝任這樣的承擔(dān)力的?！?嚴(yán)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3、481、493、494頁。王士禎以其神韻說確立在詩壇的盟主地位，不是偶然的。

二、 《唐人絕句精華》與《唐人萬首絕句選》的風(fēng)貌之異

《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在論述了王士禎神韻說的歷史緣由之后，提到劉永濟本人之所以在《唐人萬首絕句選》之后還要編選《唐人絕句精華》，是因為《唐人萬首絕句選》的選詩宗旨存在偏頗：“王氏《萬首絕句選》一書，雖多膾炙人口之作，然而反映當(dāng)時政治以及勞動人民生活、諷刺統(tǒng)治階級的荒淫剝削諸詩，幾乎沒有(按王選雖也有些《宮怨》、《塞上》等曲，都是合于他的藝術(shù)觀點而入錄的)。此固由王氏本人的階級立場所決定，而王氏心中畏懼以文字取禍，亦占重要地位。我所謂今日讀之，尚覺有待改選之處，即在于此?！?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載《唐人絕句精華》卷首，第3頁。從這一宗旨出發(fā)，劉永濟在確定取舍標(biāo)準(zhǔn)時，各列了十條，在十條取的標(biāo)準(zhǔn)中，有五條突出了詩與社會生活的聯(lián)系，依次是：“凡通過作者的思想感情反映當(dāng)時政治、社會情況而加以批判者，如杜甫的《聞河北諸道節(jié)度入朝》，呂溫的《旱甚觀權(quán)門移芍藥》，李敬方的《汴河直進船》之類?！薄胺裁鑼憚趧尤嗣裆罨虼浜粲跽?，如陸龜蒙、曹鄴的《筑城》，張碧的《農(nóng)父》，來鵠、杜荀鶴的《蠶婦》，李紳的《古風(fēng)》，聶夷中的《田家》之類?！薄胺驳豕?、懷古之作可為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鑒戒者，如劉禹錫的《石頭城》、《臺城》，羅鄴的《汴河》，鮑溶的《隋宮》，李商隱的《北齊》、《齊宮》，陸龜蒙、皮日休的《館娃宮》之類。”“凡詠物之作而有所寄托者，如李益的《隋宮燕》，李商隱的《屏風(fēng)》，羅隱的《金錢花》，韓偓的《觀斗雞》之類?！薄胺泊魅?、征人婦、宮人，或為封建制度所壓迫的婦女抒寫怨思者，如李白的《玉階怨》，白居易的《閨怨》，王昌齡的《長信秋詞》，張籍的《鄰婦哭征夫》，盧綸的《逢病軍人》，陳陶的《隴西行》，以及諸家《塞上曲》、《塞下曲》、《王昭君》之類?！?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載《唐人絕句精華》卷首，第7頁。這五類作品，尤其是前四類，在王士禎的《唐人萬首絕句選》中，是被有意忽略了的。劉永濟的《唐人絕句精華》明確地強化了這些內(nèi)容，其風(fēng)貌因而與王選迥異。而劉永濟的“釋”，也注意闡發(fā)這些詩與社會生活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例如杜荀鶴《再經(jīng)胡城縣》的“釋”：“三四句所以斥責(zé)之意嚴(yán)矣，非止于諷刺也。如此縣官，實為民賊。蓋唐末兵禍頻繁，因而剝削加劇，縣令乃直接人民之官，剝削人民即由其經(jīng)手，剝削愈甚，則愈得上級之歡心，于是有朱紱之賜?！?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載《唐人絕句精華》，第341頁。

《唐人絕句精華》與《唐人萬首絕句選》的風(fēng)貌之異不僅表現(xiàn)在所選詩的內(nèi)容上，也表現(xiàn)在所選詩的美感特征上。

說到《唐人絕句精華》與《唐人萬首絕句選》的美感特征之異，有必要厘清兩個事實：(1)劉永濟如何看待神韻這樣一種詩學(xué)理念？(2)劉永濟如何看待絕句這樣一種詩體？

1926年，劉永濟曾在《學(xué)衡》第56期發(fā)表過一組詩話，其中一則論及神韻：“漁洋論詩重神韻，自是高論，然不可過視為秘奧。直不外道所欲道，言所能言，而有所不道不言者存而已！不言者能于所言者中想象得之，悠然而神適，翛然而意暢。如作字然，振筆而下，筆之落紙者皆中鋒一氣轉(zhuǎn)折，及其行分白布，波就點成，其或為鐘、王，或為顏、柳，或為剛健，或為婀娜，自在其中，而不可執(zhí)行白波點以求之，斯得之矣?！?劉永濟：《文學(xué)論 默識錄》(附《翻譯小說》《論文拾遺》)，中華書局2010年，第473頁。晚年作《默識錄》，卷二有《王士禎亦知專主神韻之失而未能改》一條：“王氏《蠶尾續(xù)文》曰：‘自昔稱詩者尚雄渾者則鮮風(fēng)調(diào)，擅神韻者則乏豪健?！礉O洋此語，似其晚歲亦感專重神韻之失，而其作風(fēng)終未能改，何邪？”*劉永濟：《文學(xué)論 默識錄》(附《翻譯小說》《論文拾遺》)，第264頁。在《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中，劉永濟引了施閏章、沈德潛、蔣士銓、宋犖、袁枚、紀(jì)昀諸人關(guān)于神韻說的議論，其中沈德潛、宋犖的見解或即劉永濟所本。沈德潛《重訂唐詩別裁集·序》曰：“新城王阮亭尚書選《唐賢三昧集》，取司空表圣‘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嚴(yán)滄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意，蓋味在咸酸外也，而于杜少陵所云‘鯨魚碧?！?、韓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彼螤巍堵谜f詩》曰：“近日王阮亭《十種唐詩選》與《唐賢三昧集》，原本司空表圣、嚴(yán)滄浪緒論，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妙在酸咸之外’者，以此力挽尊宋祧唐之習(xí)，良于風(fēng)雅有裨。至于杜之海涵地負，韓之鰲擲鯨呿，尚有所未逮。”毫無疑問，劉永濟對神韻說的看法與沈德潛、宋犖相近，認為神韻就是一種“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的境界，這種境界與雄健豪邁的風(fēng)格往往不能兼容。

絕句是古典詩的體裁之一。關(guān)于絕句的產(chǎn)生和來源，歷來存在多種不同看法，或者認為是由律詩截取四句而成，或者認為與律詩一樣，是由古體詩演變而來?，F(xiàn)在一般認為后一種看法比較接近事實。從體制上來說，絕句的格律規(guī)則與律詩基本相同，如每聯(lián)平仄相對，兩聯(lián)平仄相黏，押平聲韻等。但在兩個方面較律詩靈活：絕句可以不講究對仗；絕句容許同一個字在一首詩中重復(fù)出現(xiàn)。這種遵守格律規(guī)則的絕句，即通常意義上的絕句。這種絕句，在與“古絕”相對而言時，稱為“律絕”。所謂“古絕”，又稱“古絕句”，是古體詩的一種。每首四句，講究押韻，平仄比較自由。南北朝常見此體，《玉臺新詠》中即載有《古絕句》。需要注意的是，唐以后有些用樂府舊題寫的絕句，如李白的《玉階怨》《橫江詞》《越女詞》《秋浦歌》《靜夜思》《襄陽曲》等，遵守律絕的音律規(guī)則，是律絕，而不是古絕?！短迫私^句精華》所說的絕句，指的是律絕。與其他詩體相比，律絕在藝術(shù)上的特點是什么呢？

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就此作過討論：“絕句之體裁雖小，詩家皆認為難工。蓋必作者的藝術(shù)手段甚高，概括力甚強，方能于區(qū)區(qū)四句之中，將客觀的事物反映在作者思想感情上最切要、最精彩的部分，或作者主觀中對于其所接觸的客觀事物有著最足以感動人的處所，概括出之，又或即使是小小景物或生活細節(jié)，皆人人意中所有而未嘗形之筆墨者，能寫來明白如話，光景猶新，讀者由其所已寫者可以推見其未寫者，由其部分可以推見其全體，即能于吟詠之余，覺其情溢詞外，狀呈墨中，犁然有當(dāng)于心，自能意味深長。劉禹錫所謂‘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梅圣俞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尤于絕句為至要之論。王氏論詩，謂‘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亦于絕句為尤宜?！?劉永濟：《緣起及取舍標(biāo)準(zhǔn)》，載《唐人絕句精華》卷首，第6頁。這里，劉永濟在神韻與絕句之間確立了一種關(guān)系，即：對于律詩和古風(fēng)來說，神韻未必是最好的境界；但就絕句來說，講求神韻確實是最為得體的。故《唐人絕句精華》在解讀具體作品時，其用心所在，多是努力揭示其神韻所在。例如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劉永濟“釋”云：“此詩寫別情在三四句。故人之舟既遠，則帆影亦在碧空中消失，此時送別之人所見者‘長江天際流’而已。行者已遠而送者猶佇立，正以見其依戀之切，非交深之友，不能有此深情也。善寫情者不貴質(zhì)言，但將別時景象有感于心者寫出，即可使誦其詩者，發(fā)生同感也?！?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58頁。

劉永濟關(guān)于張繼《楓橋夜泊》的解讀尤其意味深長。原詩如下：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在江蘇省蘇州市閶門外十里楓橋鎮(zhèn)。橋南面不遠即六朝古剎寒山寺。第一句是整首詩展開的時空背景。月落、烏啼、霜滿天，三個并列的意象，渲染出迷蒙的夜景，使讀者不知不覺沉浸在一片清寒逼人的無邊夜氣之中。緊接著，江中的點點漁火浮現(xiàn)出來，畫面頓時顯得活動起來。然后由景入情，淡抹出主人公置身于這種氛圍中的情懷。后兩句是全詩的重心，集中描寫“夜半鐘聲”，透過聽覺形象表達作者此時的感受，千百年來為人們所激賞不已。張繼此詩一出，楓橋和寒山寺亦隨之不朽，此后“南北客經(jīng)由，未有不憩此橋而題詠者”*范成大：《吳郡志》，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44頁。。

但“夜半鐘聲”的細節(jié)真實問題卻曾引起反復(fù)不已的爭論。或以為實有“夜半鐘聲”，或以為“夜半不是打鐘時”，都以是否合乎日常生活的事實作為論詩依據(jù)。而劉永濟讀《楓橋夜泊》，卻不關(guān)心是否實有“夜半鐘聲”，只就詩的機杼著眼：

此詩所寫楓橋泊舟一夜之景，詩中除所見所聞外，只一愁字透露心情。半夜鐘聲，非有旅愁者未必便能聽到。后人紛紛辨半夜有無鐘聲，殊覺可笑。*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103頁。

確實，張繼詩的核心是透過夜半不眠來表現(xiàn)作者的旅愁，故是否實有夜半鐘聲是無關(guān)宏旨的。清代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曾說：

杜甫詩曰：“巴童渾不寢，夜半有行舟?！睆埨^詩曰：“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均從對面落筆，以半夜得聞，寫出未睡，非詠巴童舟、寒山寺鐘也。*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0頁。

比照劉永濟和紀(jì)昀的說法，可見他們的思路大體相同，但劉永濟說得更為明白，更為顯豁，算得上后出轉(zhuǎn)精。而這一例子足以說明，劉永濟對神韻說所推崇的那種美感特征，體會甚深，確能說出個中精髓。在這方面劉永濟與王士禎是一致的。

劉永濟與王士禎的差異在于，他不僅深知神韻說的精髓，對神韻說的不足也同樣有深入的體察。就《唐人絕句精華》而言，他一方面選錄了大量具有神韻之美的絕句，并以其解讀精彩地揭示了這種神韻之美，另一方面他對那些與神韻的美感特征不一致甚至很不一致的作品，也同樣選了不少，并以其解讀精彩地揭示了其異于神韻詩風(fēng)的美。例如杜甫的絕句?！短迫私^句精華》選杜甫絕句共43首，倒是王維只選了15首，王昌齡只選了12首，李白只選了21首。這個比例是相當(dāng)引人注目的，蓋王維、王昌齡、李白一向被視為唐人絕句的代表詩人，而杜甫的絕句則被視為另類。明代的楊慎曾說：

少陵雖號大家，不能兼善，一則拘于對偶，二則汩于典故。拘則未成之律詩，而非絕體；汩則儒生之書袋，而乏性情。故觀其全集，自“錦城絲管”之外，咸無譏焉。近世有愛而忘其丑者，專取而效之，惑矣！*楊慎：《唐絕增奇序》，載《升庵詩話新箋證》附錄二《升庵論詩序跋錄要》，中華書局2008年，第273頁。

在楊慎看來，律詩與絕句是兩種不同的詩體，律詩以沉郁頓挫見長，適當(dāng)運用對偶和典故是必須的，絕句以風(fēng)神搖曳見長，拘于典故和對偶，刻意雕琢，語意分明，反而成了短處。楊慎的這一看法，響應(yīng)者甚眾，長期居于主導(dǎo)地位。劉永濟的看法有所不同。在杜甫《戲為六絕句》的“釋”中，劉永濟指出：“元稹作杜甫墓志銘，稱甫‘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似矣，但未能說明杜‘盡得古今之體勢，兼人人之所獨?！蠊谀苋诨宰猿梢患遥瑸楹笫篱_出無限法門，為詩歌發(fā)展上付出大量努力。其詩之可貴與其不同于并世之李白者亦在此。蓋李崇古而杜開今也。此章雖在勉人虛心以取益，實自道其詩學(xué)成就，與其對于文學(xué)發(fā)展之正確看法。即就絕句而論，絕句一體在杜手中，凡抒情、寫景、記事，以及議論，皆能運用自如，其風(fēng)格體態(tài)亦變化甚多。惟其如此，后世論絕句者，每以為杜之絕句乃變體，王世貞且以為不足多法。彼輩正坐不識杜甫具有變古開今之才，而囿于李白、王昌齡兩家之作風(fēng)，非定論也。”*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96頁。

劉永濟對杜甫絕句的推崇，核心在于杜甫變古開今的才力，而具體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抒情、寫景、敘事、議論，皆能做到運用自如；風(fēng)格體態(tài)變化多樣。從劉永濟所選的43首來看，屬于抒情的，如《江南逢李龜年》《贈花卿》；屬于寫景的，如《絕句》(十二首錄五：“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薄敖跳B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钡鹊?；屬于記事的，如《江畔獨步尋花》(七首錄四)；屬于議論的，如《戲為六絕句》。這些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風(fēng)格是豐富多樣的?！督戏昀铨斈辍贰顿浕ㄇ洹放c李白、王昌齡的絕句風(fēng)味較為相近，《漫興》《夔州歌》較多《竹枝詞》的風(fēng)味，“遲日江山麗”等絕句融情入景，詩中有畫，與王維的輞川絕句有相近之處，區(qū)別在于一寫花卉禽魚，一寫山川風(fēng)月，而《戲為六絕句》則開后世以絕句論文的風(fēng)氣。凡此種種，劉永濟都在評釋中做了具體說明。

三、 《唐人絕句精華》具有豐富的學(xué)術(shù)內(nèi)涵

劉永濟是20世紀(jì)上半葉有影響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之一，與“學(xué)衡派”關(guān)系密切，曾是《學(xué)衡》的重要作者之一，對民族的復(fù)興和民族文化的復(fù)興懷有強烈的責(zé)任感；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他是屈賦研究、《文心雕龍》研究、宋詞研究的大家；其文學(xué)理論著作有《文學(xué)論》，其文學(xué)史著作有《十四朝文學(xué)要略》。劉永濟的豐富閱歷和學(xué)術(shù)積淀，折射在《唐人絕句精華》中，使得這部選本獲得了一種超出尋常選本的價值，不僅有助于讀者了解所選作品，而且有助于讀者認識中國文學(xué)和中國文化的許多層面。

例如關(guān)于游俠的見解?！短迫私^句精華》選了王維的《少年行》四首(“新豐美酒斗十千”云云)，劉永濟“釋”云：

游俠是古代社會中常見之人物，司馬遷《史記》專為此輩作《游俠傳》。歷代詩人所寫之《少年行》、《結(jié)客少年場》等詩，也是描繪此輩生活習(xí)尚。此輩人從其輕生死、重然諾、舍身赴義一面看，不失為義士，然亦有“設(shè)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之類，如司馬遷所譏者，則今世所謂土豪矣。王維此題共四首，大抵美游俠能立邊功又憫其賞功不及，觀第二首“孰知”二句與第四首末句，此意顯然。*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30頁。

這一段文字包含了三層意思：游俠是中國古代社會常見的一種人物；游俠品類復(fù)雜，其中既有舍身赴義的義士，也有侵凌孤弱的土豪；王維的詩旨在贊美游俠能立邊功的豪邁氣象，兼“憫其賞功不及”。王維的《少年行》四首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各種唐詩選本和唐代文學(xué)史中，而闡幽發(fā)微如此細密的，并不多見。劉永濟何以能夠舉重若輕，看似信手拈來，卻又說得如此透辟？原因在于，劉永濟對游俠深有研究。早在1942年7月，劉永濟就在《思想與時代》第12期上發(fā)表了《論五代任俠之風(fēng)》一文，次年又稍作修改，改題為《貴俠篇》，發(fā)表于武漢大學(xué)《文哲季刊》第7卷第2期。豪俠何以可貴？劉永濟以為，豪俠精神在五個方面有補于社會：“一曰，難莫大于今日之國難，充游俠振厄濟難之心，則人人爭赴國難矣。二曰，害莫甚于人皆自私而國用不足，充游俠輕財崇儉之心，則人人輸財以濟國用矣。三曰，義莫上于死力以捍外患，充游俠好義輕死之心，則人人舍生以為國矣。四曰，信莫重于人皆開誠相與，充游俠重信用之心，則人人精誠團結(jié)以救國矣。五曰，氣節(jié)莫要于不為漢奸、不作奴隸，充游俠尚氣節(jié)之心，則人人知恥有勇以報國矣?！?劉永濟：《文學(xué)論 默識錄》(附《翻譯小說》《論文拾遺》)，第501-502頁。劉永濟懷著一腔救世熱忱來研究豪俠，對典籍所載豪俠的情形以及豪俠的品類作了仔細分疏，王維的《少年行》四首的“釋”就是在《貴俠篇》的基礎(chǔ)上提煉而成的。

《唐人絕句精華》選了王維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眲⒂罎搬尅痹疲?/p>

此詩經(jīng)樂工采以入樂，名《渭城曲》。樂工采詩入樂時，用裁截及重疊兩種方法，使整齊字句成為長短句，以便歌唱。此詩則每句三疊，故又名《陽關(guān)三疊》。*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28頁。

劉永濟的“釋”包含三層內(nèi)容：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入樂的絕句，故有《渭城曲》之名；唐代樂工采詩入樂，需要把整齊的詩句改為長短句，改的方法有重疊和裁截兩種；《送元二使安西》在用裁截和重疊法時，每句三疊，故又有《陽關(guān)三疊》之名。寥寥數(shù)語，即足以見出其豐厚的學(xué)識。據(jù)劉永濟1957年1月撰寫的《宋代歌舞劇曲錄要·總論》，劉永濟幼時曾在家藏《三續(xù)百川學(xué)海》叢書中見到一本名為《陽關(guān)三疊》的書，其中所載疊法頗多，此后數(shù)十年雖無緣寓目，但對其中兩種疊法一直記得頗為清楚。第一種疊法是：

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輕塵，浥輕塵。

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

勸君更盡，勸君更盡一杯酒，一杯酒。

西出陽關(guān)，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無故人。

第二種疊法是：

渭城，渭城朝雨，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客舍青青，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勸君更盡，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西出陽關(guān)，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20世紀(jì)六60代初，劉永濟查閱《中國叢書綜錄》，中有明田藝蘅《陽關(guān)三疊》一卷，收在《說郛續(xù)》第32卷。“其書除類集詩詞中涉及陽關(guān)曲者外，以意定三疊法。有曰‘陽關(guān)連環(huán)三疊’者，以四句回環(huán)排列。有曰‘陽關(guān)四疊’者，以第四句疊唱之。有曰‘陽關(guān)依依三疊’者，以依依傳(依依柳氏字倚玉)，依依唱之也。有曰‘陽關(guān)三疊琴操’者，未舉例。有曰‘陽關(guān)貫珠三疊’者，既分一為四，復(fù)會四為一，如一串珠也。有曰‘陽關(guān)飛花滾三疊’者。大抵皆田氏所為，其中惟所謂飛花滾三疊，與唐人唱法同，即我所記第一疊法。又其串珠三疊，似合古法。其法如下：‘渭城朝雨浥輕塵，朝雨浥輕塵，浥輕塵’，皆每句三疊，與上記二疊法相異?！?劉永濟：《默識錄》卷二《陽關(guān)三疊》，載《文學(xué)論 默識錄》(附《翻譯小說》《論文拾遺》)，第256頁。劉永濟以其長期研究為基礎(chǔ)，故其評釋具有豐富的學(xué)術(shù)含量。

劉永濟的古代文學(xué)研究注重知人論世，并認為知人難于論世。其《默識錄》卷二《知人難于論世》有云：“自孟子提出‘知人論世’，后來研讀古文學(xué)之人，莫不重視。然知人難于論世，蓋古今相去日遠，古人之學(xué)術(shù)思想，古人所讀何書，何種學(xué)術(shù)形成其指導(dǎo)思想，何種學(xué)術(shù)思想與其指導(dǎo)思想相交織，不易全部明了。此其一。古人之生活習(xí)慣與爾時風(fēng)俗，亦與今時不同，時世遠隔，易生誤會。此其二?！?劉永濟：《文學(xué)論 默識錄》(附《翻譯小說》《論文拾遺》)，第267頁。在這兩個層面中，“其一”易于了解，而“其二”常為人忽略，故劉永濟特就后者舉了兩個例子。一是溫庭筠《菩薩蠻》中的“小山重疊金明滅”，寫的是臥榻枕屏上的金碧山水，以“小山重疊”明人去之遠，以“金明滅”明別時之久；有人誤以為“小山”是眉樣，“金明滅”為日光，與原意相差甚遠。一是李賀的詩句“沉香熏小象”，“小象”指象形的香爐，而清代的顧貞觀誤以“小象”為“小像”。這些看起來是知識性的問題，其實涉及到知人論世。

《唐人絕句精華》在知人論世的兩個方面均卓有建樹。例如《唐人絕句精華》選了白居易的組詩《禽蟲》(八首錄四)，劉永濟先就白居易這些詩的“所感”、“所悲”作了具體說明，然后展開對白居易人生軌跡的討論：“考居易自元和十年上疏捕刺武元衡之賊為王涯誣以居易母看花墮井死，居易有《賞花》、《新井》詩，有傷名教，貶為江州司馬以后，每求外任，不愿在朝，實以爾時黨爭激烈，民生日困，而自度無力挽救，乃萌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之念，不復(fù)如前此之直言敢諫矣。因之其詩之作風(fēng)亦稍變，《新樂府》、《秦中吟》之風(fēng)格不復(fù)有矣。昔孔穎達作《關(guān)雎詩序疏》，論詩人救世之情有‘典刑未亡，覬可追改，則箴規(guī)之意切；淫風(fēng)大行，莫之能救，則匡諫之志微’之說。白居易貞元、元和間所作，則箴規(guī)之意尚切，大和以后之詩，則匡諫之志微矣。蓋其前少年氣盛，尚有兼善天下之志，其后閱歷漸深，慮患漸切，但求獨善其身之念遂生?！?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197頁。這樣的解讀，對于讀者深入了解白居易大有裨益。其他如釋李白《田園言懷》詩，論及李白附永王璘的心理背景*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57頁。，釋杜甫《復(fù)愁》詩，論及詩人憂國憫亂的情懷*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82頁。，釋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論及其作者之人格*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167-168頁。，都是力透紙背的筆墨。對知人論世的第二個層面，劉永濟用力亦勤，尤能見出其學(xué)力之深厚、思致之精微。如釋王之渙《涼州詞》：“此詩各本皆作‘黃河遠上’，惟計有功《唐詩紀(jì)事》作‘黃沙直上’。按玉門關(guān)在敦煌，離黃河流域甚遠，作河非也。且首句寫關(guān)外之景，但見無際黃沙直與白云相連，已令人生荒遠之感。再加第二句寫其空曠遼闊，愈覺難堪。”*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111頁。釋王昌齡《閨怨》詩之“閨中少婦不曾愁”：“此寫少婦春愁也。‘不曾’一本作‘不知’。作‘不曾’與凝妝上樓，忽感春光，頓覺孤寂，因而引起懊悔之意，相貫而有力。”*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38頁。釋李白《望天門山》詩之“碧水東流至此回”：“毛奇齡謂曾見宋本《萬首唐人絕句》，李白此詩，‘至此’時刻誤為‘至北’：‘此是望天門山詩，因梁山、博望夾峙江廣，水流至此，作一回旋矣。時刻誤“此”為“北”，既東又北，既北又回，已乖句調(diào)，兼失義理。’今從毛說，改‘北’為‘此’?！?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62頁。凡此種種，看起來只是異文的考訂，其實事關(guān)知人論世。劉永濟以其深厚學(xué)力與精微思致深化了對詩的理解，是唐詩研究的重要貢獻。

劉永濟以詩人之眼讀詩，既致力于發(fā)掘字里行間的深厚內(nèi)涵，又努力避免求之過深的弊端，不粗疏，也不拘泥，在兩者之間保持了適度的平衡。例如關(guān)于杜牧《江南春》的“釋”：

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杜牧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帝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當(dāng)時已為多，詩人侈其樓臺殿閣焉?！睏钌鳌渡衷娫挕罚骸扒Ю嵇L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名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卑礂钌髦f，拘泥可笑。何文煥駁之是也。但謂為詩家善立題，則亦淺之夫視詩人矣。蓋古詩人非如后世作者先立一題，然后就題成詩，多是詩成而后立題。此詩乃杜牧游江南時，感于景物之繁麗，追想南朝盛日，遂有此作。千里之詞，亦概括言之耳，必欲以聽得著、看得見求之，豈不可笑。*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242-244頁。

在解讀杜牧的《江南春》時，劉永濟分別引了張表臣、楊慎、何文煥的說法，并在三種說法中表明了自己的選擇。劉永濟的解讀，其意不在自矜一己創(chuàng)獲，而在提倡一種讀詩的方法，以免重蹈拘泥迂腐、穿鑿附會的覆轍。拘泥迂腐的情形多種多樣，所針對的具體詩作也不同，劉永濟隨時加以提示，頗有助于提高讀者的素養(yǎng)。如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一詩的“釋”：“此即景之作也。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元趙章泉、澗泉選唐絕句，其評注多迂腐穿鑿。如韋蘇州《滁州西澗》一首，“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以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論詩，豈復(fù)有風(fēng)雅邪！’此論甚正，從《三百篇》以來，許多好詩被此等迂腐穿鑿之說妄解者，不知凡幾，豈特?zé)o復(fù)有風(fēng)雅，且真風(fēng)雅之罪人也。”*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69頁。對那些自矜學(xué)養(yǎng)、自矜深刻的迂腐穿鑿之輩，劉永濟屢加指斥，幾乎到了疾言厲色的程度。這些人自己寫不出好詩，還糟蹋別人的好詩，對之嚴(yán)加指斥并不為過。而對那些因?qū)W養(yǎng)不足誤解詩意的讀者，劉永濟則循循善誘，語調(diào)舒緩，表現(xiàn)出君子憫人不逮的風(fēng)范。例如，《唐人絕句精華》選了宋濟的《塞上聞笛》：

胡兒吹笛戍樓間，樓上蕭條海月閑。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

劉永濟“釋”云：“《梅花落》，本笛中曲也。詩人言吹笛則梅花落者甚多，李白《觀吹笛》詩有‘十月吳山曉，梅花落敬亭’，又《黃鶴樓聞笛》詩亦有‘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蓋習(xí)用已久，不以為非也。”*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209頁。按：“此詩之意，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似應(yīng)為“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寥寥數(shù)語，就將一個詩中的意象與《梅花落》曲的聯(lián)系說清楚了。又如白居易《大林寺桃花》的“釋”：“此詩亦以見詩人所感與常人不同者。蘇軾《望江南》詞有‘百舌無言桃李盡，柘林深處鵓鴣鳴，春色屬蕪菁’之句。辛棄疾《鷓鴣天》詞亦有‘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之句，皆與白氏此詩用意相同，可以互參。”*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第204頁。劉永濟參照其他詩作尋繹詩意，在溝通詩人用心的同時，還增加了書卷氣，擴展了讀者的視野，兼有普及與提高的功效。其他如李白《清平調(diào)詞》的“釋”，杜牧《赤壁》的“釋”，李商隱《樂游原》的“釋”，韓偓《新上頭》的“釋”，都能舉重若輕，直指詩心，細膩而不拘泥，簡約而不失豐富。

《唐人絕句精華》的注釋簡明準(zhǔn)確，重視出典，與其他唐詩選本相比，也是一個顯著的優(yōu)點。限于篇幅，這里不再舉例。書中也偶有疏略之處，如將元稹《鶯鶯傳》中的小說人物崔鶯鶯視為真實的唐人，選了她的兩首絕句；韋應(yīng)物《西塞山》的“釋”誤以西塞山位于西蜀等。白璧微瑕，并不影響這部書的學(xué)術(shù)成就。

●作者地址：陳文新，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Email:00001187@whu.edu.cn。

●責(zé)任編輯：何坤翁

The Academic Purposes and Main Contributions of Liu Yongji’s

EssenceofTangQuatrains

Chen Wenxin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WuhanUniversity)

Abstract:From 1959 to 1963,Liu Yongji compiled the book Essence of Tang Quatrains.On this book’s academic purposes side, Liu Yongji considered Wang Shizhen’s verve-theory was the result of a special times background.The selection standard of Tang Selected Ten Thousand Quatrains that Wang Shizhen compiled pursuited ethereal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preferred decorated language style more excessively, so the shortcoming of Wang’s book was obviously.Amending the shortage of Tang Selected Ten Thousand Quatrains was the purpose of why Liu Yongji compiled Essence of Tang Quatrains.The three main contributions of Essence of Tang Quatrains are followed.First, Liu YongJi interpreted the position of Qing Dynasty’s verve-theory in poetics development context and the social life situation which was reflected by Wang’s verve-theory concisely and comprehensively.Second, in the book, Liu Yongji selected both the Tang quatrains with the aesthetic feeling of verve and quatrains which didn’t comply with verve purport but get other unique art features.Last but not least, Liu Yongji’s interpretion of works not only helped readers understand the quatrains that the book selected, but also helped readers recognize many levels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Key words:Liu Yongji； Essence of Tang Quatrains； verve-theory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業(yè)務(wù)費資助項目(111-274109)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