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新世紀類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征
吳媛媛
(南通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通 226019)
關鍵詞:類型小說;“神話—原型”;自動化語言;互動式寫作;大眾文化
收稿日期:2015-06-05
基金項目: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新世紀前十年文學生態(tài)研究”(KYLX_1296);南通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新世紀前十年文學生態(tài)研究”(YKC14028)
作者簡介:吳媛媛(1989-),女,江蘇宿遷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E-mail:yy0901051001@163.com。
中圖分類號:I 106.4
文章編號:文獻標志碼:A1009-4474(2015)06-0007-07
摘要:類型小說是新世紀以來伴隨著網(wǎng)絡新媒體所興起、流行的小說樣式,其創(chuàng)作特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在話語蘊藉方面,它以“神話—原型”作為創(chuàng)作的觀念意象,使讀者與文本、作者產(chǎn)生“集體無意識”的非語言性潛在溝通,從而促生心理認同感;在目的功能方面,它為讀者提供“娛樂睡眠”,抵抗日常生活理性,獲得身心平衡;在語體風格方面,它多使用自動化“小白文”,呈現(xiàn)出對言語阻拒性、內指性以及心理蘊含性的疏離,審美性大大降低甚至缺失;在創(chuàng)作過程方面,它以受眾為中心,一改傳統(tǒng)以作者為中心的單向寫作模式,用互動方式造就“粉絲”寫作。類型小說表現(xiàn)的是新世紀中國通俗文壇的主要現(xiàn)狀,對其進行反思、研究是當務之急。
Characteristics of Genre Fiction Writing in the New Century
WU Yuan-yuan
(SchoolofHumanities,NantongUniversity,Nantong226019,China)
Key words: genre fiction; “Myth-Archetype”; automated language; interactive writing; mass culture
Abstract:Genre fiction grows up and becomes popular with the rise of new media in the new century. There are four characteristics in its writing: in the aspect of “discourse implication”, it uses “Myth-Archetype” as the image concept in writing, through which the reader, the text and the author share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 in potential non-verbal communication, thereby promoting psychological identity; in terms of its purpose and functionality, it provides readers with “entertainment sleep” to resist rational everyday life and get physical and mental balance; with regard to its language style, it usually uses automated “white paper”, showing an alienation of verbal resistance, inner and defamiliarization in psychological implication and reduction even absence in aesthetic properties; as for the writing process, it takes the reader as the center and changes the traditional author-centered writing model, creating interactive mode of “fans” writing. Genre fiction embodies the main current of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 in the new century.
在目前的文學市場中,類型小說廣受讀者喜愛,其寫手和作品數(shù)量眾多,已大大超過傳統(tǒng)純文學。與“志怪”、“傳奇”等中國傳統(tǒng)小說類型不同,它以新世紀初興起的“青春文學”為濫觴,繼而陸續(xù)分化、成熟、固化為幾種特定的類型,是新世紀以來伴隨著網(wǎng)絡新媒體所興起、流行的“奇幻”、“武俠”、“同人”等新興的小說樣式?!拔覀兲岢龊脱芯俊愋臀膶W’就是研究在當代科技和資本以及大眾文化場中的一個主干的文學樣式,是對‘一時代之文學’的研究”〔1〕。筆者在閱讀、研究中發(fā)現(xiàn),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在話語蘊藉、目的功能、語體風格、創(chuàng)作過程等方面均呈現(xiàn)出了異于傳統(tǒng)純文學的獨特之處。
一、話語蘊藉:以“神話—原型”作為創(chuàng)作的觀念意象
文學是話語蘊藉中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霸捳Z蘊藉是指文學活動中的蘊蓄深厚而又余味無窮的語言與意義狀況”〔2〕,是文本結構的縱深層次。所謂意象,即“表意之象”。中華文化與世界其他民族文化一樣,以象征藝術為其最古老的表現(xiàn)形式,而觀念意象〔2〕則是象征藝術的特有方式。盤古、女媧、后羿、夸父等即是中華文化中觀念意象的典型代表,他們傳達著那個時代人們精神生活中最重要和最普遍的形式。類型小說“以‘神話—原型’作為創(chuàng)作的觀念意象,形成文本的話語蘊藉,使讀者在閱讀接受的過程中與作者、文本產(chǎn)生‘集體無意識’的非語言性潛在溝通,從而對文本產(chǎn)生極大的心理認同感”〔3〕。榮格認為,每個人身上都遺傳著許多原始的、祖先的經(jīng)驗,帶有各自民族自身的“種族記憶”。這種“種族記憶”的內容是“把里比多轉化而成的象征形式同集體無意識的存在統(tǒng)一起來的、可經(jīng)驗的、可實證的實體”〔4〕,即“原始意象”或“優(yōu)勢遺傳物”或“原型”。這些本民族特有的文化意象隱藏在每一代人的心理,構成一個民族特有的思維方式和心理機制,形成了一個民族深層的文化積淀與無意識傳統(tǒng),即榮格所謂的“集體無意識”。它們作為“集體無意識”的結構形式,會通過基因代代相傳,會自發(fā)地出現(xiàn)在個人的夢和幻想中,為藝術提供基本的創(chuàng)作主題?!皹s格用原型即原始意象的自我顯現(xiàn)來解釋創(chuàng)作中的非自覺性現(xiàn)象,并認為作家一旦表現(xiàn)了原始意象,就好像道出了一千個人的聲音。”〔4〕類型小說(尤其是玄幻·奇幻、武俠·仙俠、歷史、穿越等類型)受到日益追捧的原因之一,就是其對漢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的“神話—原型”(虛擬的神話原始意象)進行了呈現(xiàn)。
從縱向發(fā)展脈絡來看,類型小說源于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因此難以避免地帶有一種“原始種族記憶”。它常通過對中華文化中“神話—原型”的自覺或非自覺的呈現(xiàn),以構建文本的深層意蘊?,F(xiàn)以奇幻(玄幻)小說的領軍之作、“網(wǎng)絡三大奇書”之一的《誅仙》(2003~2007年)為例對其進行闡釋。撇開小說對傳統(tǒng)俠義精神的繼承不談,僅從作品對動物的描寫來看,就可以發(fā)現(xiàn):書中作者在對動物的描寫上很多與古神話(尤其是《山海經(jīng)》)遙相觀照。該書作者蕭鼎曾經(jīng)坦言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其影響頗深,他在作品中寫到:作為“神州浩土萬物生靈中最神奇和神秘存在”的狐妖一族中“最聰慧最神秘的支系”,狐妖異族會隨著修行道行的增加而尾巴數(shù)量不斷增長,百年道行有三條尾巴(三尾妖狐),千年道行便有六條(六尾魔狐),而達到九尾,則無人能知到底需要修煉多少年(九尾天狐小白)。九尾天狐即是對《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中記載的“青丘”九尾狐“神話—原型”的直接借用,至于書中其他狐妖如六尾魔狐和三尾妖狐則是在這一“原型”基礎之上的衍生品。書中的九尾狐是神與妖的結合,它有妖的“美”與“媚”,卻無妖的“淫”與“惑”,反而是神性的特征更突出,如身高是凡人的兩倍,性格高冷而善,法力無邊等?!短接[》中曾記載“禹會涂山女”的故事,此時的九尾狐則被認為是涂山氏族的圖騰神,至《太平廣記》中關于“天狐”的記載時,九尾狐已被妖化〔5〕。可見,九尾天狐的形象是對中國自古以來妖狐原型的繼承與發(fā)展。此外,小說中有關其他動物的描寫亦體現(xiàn)了作者對中國上古神話的借鑒與傳承,譬如:“黑水玄蛇”即是《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中所記載的“黑水之南”“食麈”之“玄蛇”;饕餮更是漢文化中無人不知的四大兇獸之一的貪食怪獸,《山海經(jīng)》(狍鸮)、《神異志》中均有關于它的最早記載;夔牛即是《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中記載的“夔”;黃鳥即是《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中司“玄蛇”的巫山之神鳥等等。
不僅《誅仙》一書中具體意象如此,許多其他類型小說從名字也可以看出濃濃的“中國味”,如鳳歌的《昆侖》(2005年)、華表的《蒼穹龍騎》(2015年)、勿用的《血夜鳳凰》(2008年)、壞寶的《劍靈》(2015年)等等。此外,同人小說中對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二度創(chuàng)造”、官場小說中的“官本位”思想基礎、武俠小說中的“俠義”精神、歷史小說中濃郁的“歷史味”、宮斗小說中對中國古代宮闈情愛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等都體現(xiàn)了漢民族特有的文化意象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集體無意識”的“種族記憶”與經(jīng)驗積累。當然有些類型小說的形成還要歸功于對他國文化的橫向借鑒,因此,作品中也有很多對西方“神話—原型”的非自覺呈現(xiàn),如吸血鬼、狼人、惡靈、圣杯、精靈等原始意象。
二、目的功能:以“淺閱讀”方式提供“娛樂睡眠”
相較于官方文化指向政治、知識分子文化指向人文精神而言,大眾文化則指向娛樂。而作為大眾文學的典型代表,類型小說的泛娛樂性特征相當明顯,“用自娛娛人的文化消費邏輯置換了承擔性審美觀念”〔6〕。類型小說給讀者提供的是一種無需太多思考的“淺閱讀”思維模式,主要功能便是消遣娛樂。換言之,這種形式的閱讀其本質就是一種娛樂方式,具有一次性、消費性的特點。
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純文學注重的是思想深度,它容易激發(fā)閱讀者的深層思考與共鳴,使讀者提升內在素養(yǎng),間接性地獲得寶貴的未知經(jīng)驗,從而不斷充實、完善自己。因此,在純文學的閱讀過程中,讀者需要不斷地思考,因為作品的思想深度給接受者造成了“閱讀阻力”。而隨著人們生活壓力的不斷增加,一般大眾很少能夠在工作、生活之余還有精力進行消耗腦力的純文學閱讀,他們對文學的娛樂性追求逐漸超過對審美性與精神性的追求,需要用“娛樂睡眠”來抵抗日常的生活理性,從而獲得身心平衡。此種情況下,類型小說便應運而生并逐漸流行。
類型小說提供的“淺閱讀”模式,主要是通過模式化的故事情節(jié)來實現(xiàn)的。它往往通過模仿經(jīng)典的故事結構模式,喚起讀者的文化記憶,從而減少接受者的閱讀阻礙,這就是互文理論中的重復。孟繁華指出:大眾對文學的接受是有選擇的,只有被大眾熟悉的模式才有可能被接受,他們在傾聽、觀賞、閱讀的過程中,心理期待在不斷地落實和兌現(xiàn),也不斷地產(chǎn)生快感和滿足〔7〕。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則就是盡量滿足讀者的“期待視野”,使讀者盡量少動腦思考,淺表地抓取故事情節(jié),獲取娛樂快感享受,通過對先在經(jīng)典文本全方位的“精華吸取”,形成一個個派生文本。一方面,類型小說的類型劃分就是一種類化重復,玄幻·奇幻、歷史·軍事、武俠·仙俠、游戲·競技、同人、科幻、都市、青春、言情、穿越、懸疑等,每一種類別都是對以往最能吸引讀者的經(jīng)典的借鑒、組合和最優(yōu)化;另一方面,每一種類型都有其特定的“寫作成規(guī)”,題材、情節(jié)、人物、結構、審美旨趣等都有一定的“范式”,而這些所謂的“范式”又是不斷探索最終固化形成的,以最大限度實現(xiàn)娛樂效果為終極指向?!俺梢?guī)”和“范式”也就是重復和模仿。類型小說的故事模式一般如下:奇幻(玄幻)小說——身世離奇的主人公或稟賦異?;蛸Y質平平,或意外獲得超能力、武器、秘笈或靠自身不斷修煉,最終在高人相助下修成正果,并收獲一段美好的愛情;穿越小說——現(xiàn)代灰姑娘穿越到另一時空,利用先進文明獲得榮譽、上演王子與公主的愛情故事;懸疑小說——特定社會、神秘環(huán)境中罪犯犯罪,偵探出現(xiàn),他利用自身淵博的知識、嚴密的邏輯推理能力一步步偵查、破案,在揭示社會陰暗面的同時,給小說留下一個“光明的尾巴”等等,不一而足。
穩(wěn)定的故事結構固然是類型小說存在的基礎,但適度的創(chuàng)新可以給讀者帶來新鮮、別樣的審美感受,因此“反類型化”又是類型小說得以發(fā)展的內在張力。普羅普曾說過:結構并不是故事豐富的主要因素,故事的豐富在于同一個結構因素用多種多樣的方式來實現(xiàn)〔8〕。很多題材的類型小說由傳統(tǒng)文學對“可能性”的書寫過渡到對“不可能性”的用力,打破時空、種族、地獄限制,架空世界,以天馬行空的想象為筆,無所不包,無所不容,《斗破蒼穹》(2009~2011年)、《誅仙》、(2003~2007年)《盜墓筆記》(2006~2011年)、《后宮·甄嬛傳》(2007年)、《星辰變》(2007~2011年)等小說的盛行便是最好的佐證。章法技巧、細節(jié)內容、思想主旨等統(tǒng)統(tǒng)不是類型小說的著重點,把故事講好才是其最主要的目的與“賣點”。這類小說能夠激發(fā)讀者的快感體驗,卻難以升華到美感層次,且不具備批判性與反思性的社會功能。當然,故事的曲折、離奇可以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力,這一點是好的,但從實際來說,這被激發(fā)的想象力,怪誕荒僻的多,真正對讀者有促進作用的因素卻很少。
類型小說娛樂“淺閱讀”化的主要原因是近年來中國社會的階層化日趨明顯,它體現(xiàn)的是普通大眾階層的審美趣味。馬相武認為:盡管在一定程度上類型小說是消費主義化或商業(yè)化的,并且和生活方式的階層化特征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消費或生產(chǎn)何種類型小說,在一定意義上來說,是以特殊的文化方式自我暗示自己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文化身份。讀者所接受的類型小說,代表了某種文化消費模式,體現(xiàn)的是某種文化消費品味和文化消費價值差異〔9〕。20世紀90年代以來,受市場經(jīng)濟價值觀的影響,人們對理性、真理、價值、正義、尊嚴等的理解逐漸多元化,致使近代以來知識分子的精英地位以及精神優(yōu)越感日漸喪失,而與之相對的是大眾文化的興起。普通大眾的文化水平大多不高,他們對文學的需求不是深層的精神層面的需求,而是故事娛樂的需求。大眾文化的興起,消費主義的盛行,必然帶動文化市場中通俗文學的流行,加之網(wǎng)絡媒介的迅猛發(fā)展,使適應普通大眾審美趣味的網(wǎng)絡類型小說的繁盛成了必然。因此,類型小說的泛娛樂性是公眾性文學品味的反映。
三、語體風格:以自動化“小白文”為主的“新白話”橫行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語言具有內指性、心理蘊含性和阻拒性,而類型小說則排斥言語的“阻拒性”,偏愛“自動化”的生活語言,通常體現(xiàn)出短、平、快的特點,簡單、時尚、生活化,缺乏彈性。類型小說采用“我手寫我口”的通俗化的大眾語言,表達簡短、通暢,淺顯、易懂,思想性不足,并且對話性言語居多,比白話文更加直白的“新白話”——“小白文”大行其道。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書名、章節(jié)名淺白。當下流行的類型小說,很多書名淺顯如出自小學生之口,使閱讀者一看便知其大概內容,例如:《滿朝文武愛上我》(2008年)、《腹黑BOSS你別逃》(2008年)、《咱倆不熟》(2010年)、《正太擒姐記》(2010年)等。這些“小白文”中的男主角大多帥氣無比,無所不通、無所不能,即使身陷險境,也總能因奇遇逃脫;女主角則傾國傾城,或冰雪聰明,或天真、呆萌,且故事總會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不僅書名如此,章節(jié)名也顯得“簡短有力”,這點可從“網(wǎng)絡文學十年盤點”(2008年10月29日至2009年6月25日,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指導下,中文在線旗下的17K網(wǎng)站與《長篇小說選刊》聯(lián)手承辦)的十佳優(yōu)秀作品中的兩個例子中看出,如煙雨江南的《塵緣》中的章一:斷腸,章二:逆緣,章三:道途,章四:初悟,章五:紛亂,章六:春水等;灰熊貓的《竊明》中“看吾長槍能便刺”卷第一節(jié):禮儀,第二節(jié):監(jiān)臣,第三節(jié):默契,第四節(jié):洗白,第五節(jié):難民,第六節(jié):八月等。
二是句段簡短,對話語言居多。應用語言學的一項研究表明:人均每分鐘的正常呼吸為14~15次,即在60秒內單呼單吸各約30次。而漢語口語表達時,正常語速為3.6字每秒,所以,在正常語速下,每句話的最佳字數(shù)應該為3.6×2(秒)=7.2字,只有這樣的短句說起來才不會感到吃力〔10〕,類型小說便很好地運用了這項研究成果。如《斗破蒼穹》中的一段話:
“人經(jīng)歷了打擊,總得成長不是?”蕭炎聳了聳肩,笑道。
“她一定會后悔的?!?/p>
熏兒抿著小嘴,輕笑道,信誓旦旦的模樣,宛如審判。
蕭炎淡淡一笑,隨意理了理衣衫,走向少女?!?1〕
該段話的每句字數(shù)基本和“7.2字”的短句標準相符合,段落間距也相當緊湊,一兩句話便可獨立成段。對讀者的閱讀如此貼心,類型小說怎可能不受大眾追捧?不過類型小說的句段雖簡短,但篇幅卻很長,200萬字以上的長篇在類型小說中占多數(shù)。
三是“似是而非”的文白相間的語體風格。很多類型小說寫手為了賣弄自己的“文筆”,喜歡使用淺白的文言或四字成語,但又因文學功底薄弱,因此很容易造成語體風格的混亂,文白相間,現(xiàn)代漢語和古代漢語用法雜糅。當然這也是一種語言“自動化”的體現(xiàn),因為這類寫手本身的文化積累與普通大眾并無二致。譬如古代奇幻修真小說《星辰變》(2007年)的主角秦羽是一位王爺?shù)娜雷?,文本的開頭處處是“父王”、“殿下”等中國古代語詞,而后面卻出現(xiàn)了“阿姨”稱謂,且它的用法完全等同于現(xiàn)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可用“阿姨”來稱呼跟母親輩分相同、年紀差不多的婦女):
“父王,你讓這么多老師都來干什么呢?”……
“稟報王爺,我們從各個方面觀察,三殿下只是對奇門技巧略微有些興趣……”
走了片刻,秦羽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孕婦卻擔著碎木材艱難地行走著,當即對著黑鷹說:“小黑,我們去幫助這個阿姨好嗎?”〔12〕
此外,很多類型小說中充斥著粗俗、暴力的語言,這對世界觀、人生觀均未成熟、定型的青少年讀者來說,有非常大的負面影響。正如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評論家李敬澤所說:讀者對網(wǎng)絡文學的閱讀是一個持續(xù)時間很長且很日?;倪^程,這一閱讀過程與他在真實世界中的行為和想法存在一種互相投射、影響的關系,他容易將自己帶入所閱讀的文本中,從而扮演一定的角色,而這角色的扮演,會影響到他生活中的第一自我〔13〕。類型小說往往采用網(wǎng)絡連載的方式,字數(shù)一般較多,長篇甚至超長篇漸成趨勢,這樣便讓讀者每日心中都有“念想”,使他們的思維方式、言語行為、行事方法無時無刻不在有意或無意地模仿著小說中的主人公,而類型小說是泛娛樂性的通俗文學,“小白文”甚至“種馬文”、“耽美文”大行其道,思想深度嚴重不足。因此,對類型小說思想性的加強以及語言的規(guī)范迫在眉睫。
作為網(wǎng)絡時代的通俗文學,類型小說的主要讀者指向是一般大眾。它使用自動化“小白文”勾畫“新白話”篇章,一方面是為了滿足不同層次、不同文化水平的大眾讀者的閱讀需求,另一方面是因為可以節(jié)約當代快節(jié)奏生活下人們的時間成本。類型小說讀者的閱讀水平呈金字塔分布,水平高的讀者處于塔尖,數(shù)量極少,而塔的底層是水平普遍不高的人,數(shù)量龐大。生活化、甚至符號化的類型小說語言,能使閱讀水平有限的大眾讀者對文本的閱讀通暢、順利,可以透過語言載體,快速抓取故事情節(jié),瞬間獲得娛樂感受。當今繁重的工作與生活壓力,使得大眾讀者不愿意花費太多時間、精力以及腦力在每日閱讀海量信息后的小說閱讀上,這些都是導致類型小說語言生活化的原因。傳統(tǒng)純文學語言是對生活語言提煉、加工之后的雅致語言,它是一種內指性的、表意功能突出的阻拒性語言。言語的阻拒性可以延長讀者閱讀文本的時間,像一堵墻一樣,要讀者慢慢咀嚼、翻越之后才能看到墻內的滿園春色,從而提升文本的“詩味”與審美維度,增加讀者閱讀興趣。與傳統(tǒng)純文學對審美性的追求不同,類型小說語言只是“說故事”的載體,表意明確,指稱功能突出,而表意功能相對削弱,它像一面高透薄玻璃,可以讓讀者一眼就看清彼側的世界。類型小說對言語的阻拒性的疏離,在適應當下讀者閱讀趣味的同時,致使其缺乏韻味,審美性下降甚至缺失。然而,“雖然‘小白文’的行文模式對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沒有太多積極意義,甚至是一種不太好的創(chuàng)作模式,但網(wǎng)絡小說是以盈利為目的的,它最直接的目的在于吸引讀者,因此這種看似無意義的方法卻是網(wǎng)絡小說最成功,也是最有效率的創(chuàng)作模式”〔14〕。
當然,類型小說的語言也不全都是“小白文”,功底比較厚實的寫手的作品,語言表達可與傳統(tǒng)純文學的語言表達媲美,如煙雨江南的《塵緣》(2006年)、何常在的《人間仙路》(2009年)等就是類型小說的優(yōu)秀作品。
四、創(chuàng)作過程:以互動方式造就“粉絲”寫作
類型小說一改以往以作者為中心的單向寫作模式,以受眾為中心,“隱含讀者”和“現(xiàn)實讀者”偏離不大。在一種類型小說產(chǎn)生之前,文學生產(chǎn)者會進行市場調研,準確定位受眾群體,以確定該類型有無寫作的必要;寫作過程主要采取網(wǎng)絡連載的方式,即以及時、快捷的方式,來滿足讀者的閱讀心切,而且能隨時與讀者溝通,綜合讀者的閱讀期待,確定后續(xù)章節(jié)的情節(jié)發(fā)展走向,以獲取更多的關注、點擊率、收藏量、月票和打賞,因而有“接龍小說”、“交互小說”、“合作小說”、“聯(lián)手小說”等的出現(xiàn)。這種寫作過程形成了典型的以受眾為中心的互動式寫作模式,在這一過程中,讀者既是接受者、傳播者、評價者,更是間接的創(chuàng)作參與者(即上文提到的網(wǎng)絡寫手綜合讀者的閱讀期待來安排布置后續(xù)章節(jié),閱讀者其實是間接的創(chuàng)作參與者)。類型小說在迎合讀者閱讀趣味的同時,又在不斷地制造著新的讀者,讀者又會自發(fā)建立論壇、貼吧,以方便彼此之間的及時溝通與交流,從而形成一種“粉絲文化”現(xiàn)象。
南派三叔的代表作《盜墓筆記》自2006年始創(chuàng)到2011年的大結局,五年八冊九本,銷量近千萬,堪稱中國出版界的神作?;貞浳迥甑膭?chuàng)作歷程,南派三叔說道:“五年太難熬了”,如果沒有粉絲們的支持,他絕對不可能堅持五年的創(chuàng)作。粉絲是其創(chuàng)作的根本動力。該書最初是在貼吧起步,后隨著關注度的增加,南派三叔便開始由貼吧轉戰(zhàn)到其他文學網(wǎng)站,并首發(fā)于起點中文網(wǎng)。第一本完結后,作品受歡迎程度超過了他的想象。而后幾部則更是在粉絲的不斷鼓勵和頻頻催促下寫完的,作品中的很多情節(jié)也是粉絲們集體智慧的結晶。此外,“盜墓筆記吧”中有超過五百組的群,設有“解謎殿”、“原創(chuàng)殿”、“聲色殿”、“博物殿”、“COS殿”等,負責“盜墓”的各種“事宜”,形成了在對《盜墓筆記》閱讀欣賞基礎上的非專業(yè)研究群體部落,研究內容涉及《盜墓》的方方面面,儼然形成了一種“盜墓文化”。
互動式寫作具有開放性特征,它可以給創(chuàng)作者以支持、鼓勵以及新的思路,使其在“集思廣益”的基礎上更好地組織后續(xù)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一點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是有益的。然而,也正是“粉絲”的反應決定了一部作品的生死存亡。以起點中文網(wǎng)為例,如果一部作品前63個免費章節(jié)的點擊量達不到一定數(shù)量,那么后續(xù)付費VIP章節(jié)(這是網(wǎng)絡類型小說的一種營銷方式,并非所有章節(jié)都是免費的)就容易“無人問津”。這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首先創(chuàng)作信心受到打擊,其次會因為賺不到稿費而愁悶,那么這部粉絲少、不受讀者喜愛的作品很可能會就此擱筆。因此很多寫手化“被動待斃”為“主動出擊”,在每章更新結束的末尾會主動“拉票”,“求收藏”、“求推薦”。如《我欲封天》(2014年)的創(chuàng)作者“耳根”就曾在其小說章節(jié)末尾“附帶”過這樣一段話:
看到書評區(qū)知道子右君家的孩子滿月,耳根在這里恭喜柚子,祝孩子健健康康,人中龍鳳!
另外,耳根注意到有讀者覺察到了第一章的葫蘆……沒錯,那就是一個古代的漂流瓶……里面的紙條寫的什么,嘿嘿,你們猜猜看,猜中獎龍?zhí)住?/p>
最后還是求收藏呀,收藏不多,推薦更少,求推薦票,諸位道友,2個月的免費公用期,耳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爭取過來,還請諸位道友來起點中文網(wǎng),用推薦票支持我,一人一票,足矣將耳根推上周推薦第一!
我的渴望,就是周推薦第一??!道友們,你們能滿足耳根這個要求么,耳根抱拳一拜二拜三拜!〔15〕
該段話中,“耳根”首先是以祝賀“粉絲”喜得貴子的方式與其“套近乎”,緊接著是設疑,引起讀者興趣,最后是表達自己“赤裸裸”的請求和渴望,希望“粉絲們”助其上榜。對比以往嚴肅純文學作家,他們的單向創(chuàng)作方式不可能允許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以此種方式對讀者發(fā)出請求。這些變化都是市場操縱文學羅盤的體現(xiàn)。
互動式寫作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伴隨著市場化消費社會背景產(chǎn)生并繁榮的。類型小說作為文化工業(yè)的一份子,創(chuàng)作者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被嚴格限制,一切以受眾為中心,市場決定小說的生死存亡,網(wǎng)絡媒介為其提供便利平臺。文學早已擺脫單純的“個人”創(chuàng)造而成為文化工業(yè)的一環(huán),媒介和市場兩股強大的力量因素參與并直接左右著當今文學的發(fā)展,同時,出版商則完全以市場為指向來制定和實施文學營銷策略〔16〕,難怪盛大文學原CEO侯小強曾直言盛大文學就是一個世界小說工廠。類型小說的背后是一套強大的產(chǎn)業(yè)鏈,包括寫作、出版以及將作品改編為動漫、游戲和影視,采取的是“全版權運營”模式(包括電子版權、線下出版權、影視和游戲改編權以及一系列衍生產(chǎn)品的版權等),其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僅僅只是“全版權運營”模式的第一步,它以服務讀者為第一要旨,讀者滿意了,便有了市場。要讓讀者滿意,就必須滿足讀者的需求,除了幕后調研人員作好調研工作以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讀者“干預”并參與創(chuàng)作,在“眾樂樂”的基礎上,更好地賺讀者的錢。讀者參與創(chuàng)作的文本,融合的是其自身最直接的“期待視野”,是受到“粉絲讀者”認同的文本,這樣的文本若再轉向紙質出版市場,進而改編為游戲、動漫、影視,受到大眾熱捧就毋庸置疑了。
類型小說的崛起是新世紀文壇的大事件,相對于其數(shù)量上的蓬勃、寫手的眾多、讀者市場的火爆,批評界對它則顯示出不屑、盲目否定以及理論滯后的現(xiàn)象。在起初的眾聲喧嘩平靜之后,我們首先要做的便是對類型小說進行回顧與反思,應認真、客觀地建立相應的評價體系,正視、分析、批評、引導它,“剜爛蘋果”、“圍鐵柵欄”,以促進其更快、更好地發(fā)展與成熟。類型小說理論研究的拓荒者葛紅兵曾說過:當今小說類型化趨勢愈來愈明顯,在這樣的大形勢下,小說類型研究勢在必行。它既是創(chuàng)作對批評、理論提出的迫切要求,也是小說理論開拓新的領域、建構具有中國針對性和中國氣派的小說理論的現(xiàn)實要求〔17〕。
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在話語蘊藉、言語層面、目的功能以及創(chuàng)作過程等方面所呈現(xiàn)出的特征,盡管存在一定的負面性,但也有許多值得重視并褒揚的積極方面。譬如其對于中華傳統(tǒng)“神話—原型”因素的呈現(xiàn),若加以科學引導,強化民族文化心理的哲理思考,則可以在對中華文化傳統(tǒng)深入挖掘的同時宣揚民族精神,從而更好地發(fā)揮其社會功用。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類型小說語言的“自動化”、目的功能的娛樂指向以及創(chuàng)作方式的互動化是其過分迎合消費市場的具體呈現(xiàn),是應該批判的。它導致類型小說的思想性匱乏、審美性下降,淪為了供大眾娛樂消費的“商品”。然而,類型小說的這些負面因素并非就完全沒有價值。它是公眾文學喜好的傳聲筒,體現(xiàn)的是新世紀初中國通俗文壇的主要現(xiàn)狀,呈現(xiàn)的是一般大眾的文化消費品味,因此可以給批評界提供一個理性價值反思的具體案例。
參考文獻:
〔1〕夏烈.類型文學:一個新概念和一種杰出的傳統(tǒng)〔N〕.文藝報,2010-08-27(2).
〔2〕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第四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69,224.
〔3〕吳媛媛.新世紀類型小說的概念厘清與內涵探析〔J〕.芒種,2015,(7):99-100.
〔4〕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增訂版)〔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5,4.
〔5〕陳宏.狐貍精原型的文化闡釋〔J〕.北方論叢,1995,(2):38-43.
〔6〕歐陽友權.網(wǎng)絡文學本體論〔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275.
〔7〕孟繁華.大眾文學與社會主義文化空間的建構〔J〕.南方文壇,2001,(3):18-24.
〔8〕普羅普.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M〕.賈放,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49.
〔9〕馬相武.把握類型文學的發(fā)生脈絡與發(fā)展趨勢〔N〕.中國藝術報,2008-10-7(6).
〔10〕歐陽友權.網(wǎng)絡文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53.
〔11〕天蠶土豆.斗破蒼穹〔EB/OL〕.(2013-07-03)〔2015-05-25〕.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1209977,23241179.aspx,2009-04-19.
〔12〕我吃西紅柿.星辰變〔EB/OL〕.(2007-05-19)〔2015-05-25〕.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118447,3079946.aspx,2007-05-19.
〔13〕李敬澤.網(wǎng)絡文學:文學自覺和文化自覺〔N〕.人民日報,2014-07-25(12).
〔14〕聶慶璞.網(wǎng)絡文學名篇解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225.
〔15〕耳根.我欲封天〔EB/OL〕.(2014-03-01)〔2015-05-26〕.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3106580,51429904.aspx,2014-03-01.
〔16〕孟繁華,周榮.文化消費時代的新通俗文學——新世紀類型小說的敘事特征與消費邏輯〔J〕.探索與爭鳴,2011,(4):69-72.
〔17〕葛紅兵,肖青峰.小說類型理論與批評實踐——小說類型學研究論綱〔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63-74.
(責任編輯: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