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耘
魯巳己
◎王彥耘
魯巳己是“四和園”酒館的???。
最早,這是個茶館,是由四個回族人合伙開的,起名“四和園”?!八暮蛨@”的干貨,做得很地道,有吊爐干貨、小爐干貨、油炸干貨、蒸鍋干貨。吊爐干貨有各式月餅、大小提江、半月兒、雞焙子;小爐干貨有白饦、干墊兒、鍋盔、油旋兒、五香焙子、糖三角兒、擦酥焙子;油炸干貨有油餅、麻花、麻葉兒、油折子;蒸鍋干貨有:現(xiàn)蒸饃、干酥饃。可惜,這些傳統(tǒng)小吃后來沒了。原因是,“四和園”改為了大眾飯館。改大眾飯館后,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覺得沒意思,就抽股而退剩大掌柜馬海濤一人支撐。馬海濤讓廚子做燴菜,白菜,豆角,土豆,豆腐,粉條。有時候也做燴酸菜。在后面做好,用大盆端出來,在堂口上賣,一塊錢一碗。沒肉,放少量素油。主食是饅頭,米飯。到改革開放,八十年代中期,馬海濤把“四和園”大眾飯館,改為“四和園”酒館。門臉兒做了裝修。還做了一個食品柜,擺涼菜。涼菜很豐富,炸花生豆、帶皮五香花生;雞爪、雞胗、雞翅膀、熏雞、腌雞蛋;醬牛肉、羊頭肉、羊蹄子、羊肝兒、羊腦子,粉皮、米涼粉。菜類有,芋頭絲、黃豆芽、豆腐皮、豆腐干、小蔥拌豆腐,主食是燒麥。
燒麥的主料羊肉,選的是達(dá)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草地上的綿羊肉。是剔了筋頭巴腦的。面粉,選的是巴盟小麥特制精粉。輔料,蔥,選的是沙爾沁大蔥;姜,選的是上好的姜。用本地產(chǎn)的純胡麻油拌餡。醋,選的是山西榆次西特老陳醋釀造廠生產(chǎn)的老陳醋。
這燒賣,真材實料,但價高。別的館子,三塊錢一兩的時候,“四和園”的燒麥,一兩,五塊。提過幾次價,從五塊,八塊,十塊,提到十二塊。每次提價,都沒有影響“四和園”燒麥的聲譽和它的火爆。每天6點30分開門,6點45分就有客了。大都是一些老顧客。7點半以后,人就越來越多,來晚沒座,只能等。有些老顧客很自覺,吃好,喝足,騰地方,走人。有些就不那么自覺,吃完,喝足,蹺二郎腿,叼根煙坐那里海聊。尤其是那些吃“硬早點”的,特能耗。一兩燒麥,三兩燒酒,坐那里慢慢地啜、嘬。耗兩三個小時是常有事。
“四和園”酒館早晨火,中午淡,晚上,不火也不淡。晚上來客,大都是些酒徒,酒友。比如,大眾浴池修腳的老王頭,新時代理發(fā)館的李師傅,毛毛匠張小撓,豆腐王李海龍,每晚必來。這些老主顧,來的時間不一樣。大眾浴池修腳的老王頭,每晚七點過十分準(zhǔn)到。要兩羊蹄子,一碟花生米,三兩酒,坐那兒慢慢喝。他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毛毛匠張小撓,豆腐王李海龍,八點同時來。坐一張桌,喝同一種酒,都喝本地產(chǎn)的散白酒。這倆喝酒也慢,喝酒快點的數(shù)新時代理發(fā)館的李師傅,他一兩的杯子一口一個,能喝七八兩。下酒菜是羊頭肉,每次都約半斤。八兩酒,半斤肉,一會兒就完了。喝完酒,吃光肉,拿根牙簽,走人,邊走邊剔,從來不在酒館耗時間。
有一個人特能耗,他叫魯巳己。中午晚上來。一日兩餐都在這里。中午,二兩燒麥,半斤白酒。喝的也是散酒。晚上,改為一兩燒麥,半斤白酒。偶爾,要半個羊腦子,下酒。他是個老師,是本鎮(zhèn)二中的語文老師。小鎮(zhèn)上的人,有一半人認(rèn)識他。他五十多歲,胡子拉碴的,不修邊幅。教了半輩子書,一點也不像個老師,倒像個老農(nóng)。他總是悶悶不樂,從不與人交談。
一天,我突然產(chǎn)生了想過去跟他攀談的念頭,就端著酒和下酒菜過去了,他警惕地瞅了我一眼。我做了自我介紹,他也不與我搭訕。我說,張清河是我的朋友(張清河也是二中老師)。他臉上立刻現(xiàn)出了一點暖色,我伸出手來,說,認(rèn)識一下吧,多個朋友多條路。他勉強地伸出手來,我握了他的手。他手很粗糙,粗糙得像一位剛從田地里干完活的老農(nóng)的手。疙疙瘩瘩的,滿手老繭。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個教書先生竟有如此粗糙的手。
我說,聽清河說,在學(xué)校你是教語文的?
他答,嗯。
我問,教幾年級?
他答,一年級。
我問,一天上幾節(jié)課?
他答,三節(jié)。
我又問,還有其它課嗎?
他回答,沒有。
回答的簡單,讓我尷尬的快要窒息了。我掏出煙,遞他一支,他接了。一看是“中華”,沒抽,把它夾在了他的耳朵上,抽他的“黃山”。我跟他喝酒,他沒拒絕。幾杯下肚,他臉上出現(xiàn)了潮紅。我沒話找話,跟他聊天,他還是問一句答一句。我有點失望。就在我想找個托詞離他而去的時候,他突然把座椅往我跟前挪了挪,臉上顯出興奮的樣子,說,您是名人,又是名記,認(rèn)識的人肯定不少。您能不能把我兒子弄到漠南?我兒子是漠南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他很優(yōu)秀。給他找個中學(xué),小學(xué)也行。
我說,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說,教育系統(tǒng)我也沒認(rèn)識的人。
他說,這沒關(guān)系。你是記者,認(rèn)識的人肯定不少。人托人,攻死人。關(guān)鍵是看您想不想給辦。想給辦,把這事擱記在心上,肯定能辦成。兄弟,您要是真的給我把這事辦成了,我不會虧待您的。
他把“您”字說得很重。
我不想騙他,誠懇地對他說,不是我不想辦,確實我沒那個能力!
他說,能力您有。只是我們的關(guān)系還沒處到那個份上,您說是不?咱們慢慢來,一回生,兩回熟嘛!我是個實在人,慢慢您就了解了。不瞞您說,昨個兒晚上,半夜,我夢見我老爹了。他現(xiàn)身在我床前,跟我說,孩子的事兒你不要急,有貴人相幫呀!早晨起來,我還琢磨來著,這貴人是誰?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掩飾了一下他的窘態(tài),然后說,真的,我爹去世好多年,有八年了,從來沒夢見過他,昨個兒晚上,我不僅夢見了他,他還托夢與我……
我聽后,哭笑不得。
這段對話,是我今年春季有事,回我的小鎮(zhèn),在“四和園”第一次與他見面,發(fā)生的。
事后,我了解了他的情況。他原來是個回鄉(xiāng)知青。1977年,國家恢復(fù)高考,他考上了漠南師范??茖W(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到二中,不久就結(jié)婚了。他老婆薛梅花,本鎮(zhèn)人,潑悍、刁鉆。有點像魯迅先生筆下的“康大叔”?;楹髢扇烁星椴缓?,常打架。他打不過他老婆。不久,他就染上了不良嗜好,開始嗜酒。他幾乎每天都是醉醺醺的。越這樣,薛梅花就越瞧不上他,變本加厲地找借口跟他吵,跟他鬧。甚至不讓他上床睡覺。讓他到外屋去睡。漸漸地,他變得習(xí)慣于逆來順受,不出怨言了。結(jié)婚七八年,他們一直沒孩子。后來,抱了一個,是個男孩兒。孩子長大后,很愛學(xué)習(xí)。后來,孩子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xué)。也是漠南師范??茖W(xué)院。這讓他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原以為孩子畢業(yè)后,他能提前退休,讓孩子接他的班。沒想到,孩子畢業(yè)了,政策卻變了,不讓提前退休。沒辦法,他托人花了三萬,把孩子安排進二中附小。代課,是零時工。
我的朋友張清河說,這魯老師太窩囊!好幾次去他家,碰巧遇上吃午飯,你說他有意思不,在自己家吃飯,不說理直氣壯地坐在飯桌前吃,端著個飯碗圪蹴在門口吃。他咋能這樣呢?老婆再厲害,那也是你的家呀?我就不信,你理直氣壯地坐在飯桌上吃,她能不讓你吃?唉,這人呀,太老實就是不行!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你說,他工資又不少,每月五六千元掙,咋就那么低三下四?
我說,這是性格。有一種人,天生就懦弱。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部小說《窮人》,里邊就描寫過一位老人——老波克羅夫斯基,就是由于妻子潑悍而痛苦,染上了不良嗜好,每天醉醺醺的,那作派跟他差不多。
我問,這魯巳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p>
我朋友說,有,肯定有!要不,他老婆怎么那么不待見他?
我理解了。唉!這男人啊,在那方面不行,確實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
我對魯巳己產(chǎn)生了同情。從那次我們倆對話之后,我回到漠南。不久,正好我大學(xué)的一位同學(xué),榮升漠南市教育局副局長。有一次,我們聚會,在抽煙喝茶的功夫,我就趁機對他說,我有個親戚的孩子是漠南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學(xué)生,想找個學(xué)校,哪怕是小學(xué)也行……
他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了。并說,過些日子,等他工作穩(wěn)定后,把孩子有關(guān)材料拿過來。
我這次回來,其中要辦的一件事,就是想告訴魯巳己這個消息。
我掏出手機,撥了他的號(上次分手他給我留過他的手機號碼)。
他聽見手機鈴響,接了。我說,魯老師,你回頭看,我是誰?
他回頭一看是我,立刻端著酒和下酒菜過來了。他坐下后說,幾時來的,我咋就沒看見你?
我說,你進來,誰都不看。戳在那里動都不動——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說,孩子的事有眉目了。明天你把他的有關(guān)手續(xù),畢業(yè)證、身份證、自薦表,并把孩子的所有有關(guān)手續(xù)復(fù)印一份給我。
他聽了,非常高興。不由我分說,跟老板要了一瓶衡水老白干,一盤醬牛肉,一個涼拌芋頭絲,二兩燒麥。
那一晚,我和他,幾乎把一瓶酒喝光了(他喝得多,有六七兩)。
……
他兒子的事,最后我還真的給他辦成了。后來,我每每一想起這事,自己都覺得失笑:一個與我素不相識的人,僅僅跟我喝了一次酒,跟我冒昧地提出要我?guī)兔?,幫他兒子找工作,我還竟然當(dāng)回事兒,給他辦成了。這是一種什么心理?究其原因,除了同情,我覺得,還有另外一種東西感動著我。
那就是,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人類的高尚情感——對兒子的無限的愛!
(責(zé)任編輯 梁辰)
顏士富與兒童文學(xué)作家龔房芳合影
顏士富,江蘇泗陽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短小說》編輯,現(xiàn)任《林中鳳凰》文學(xué)雜志編輯。自1990年先后在《雨花》《小說月刊》《故事大觀》《百花園》《青春》《短小說》《天池》《楚苑》《鄭州日報》《鄭州晚報》《淮海晚報》《宿遷晚報》等報刊發(fā)表短小說200余篇,作品入選《2009年微型小說精選》《中國微型小說名家名作百年經(jīng)典》(第十卷)《財富泡泡塘》《選擇游戲》《宿遷十年文學(xué)精選》等權(quán)威選本。多篇作品被《微型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熱讀》《大河報》等選載。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列入全國期刊小說概覽。連續(xù)獲得兩屆吳承恩文學(xué)獎、江蘇省大眾文學(xué)獎、“太倉杯”勤廉微型小說全國征文三等獎。傳略入編《小小說作家辭典》、江蘇省志文學(xué)卷。已出版《足跡》《蒼生》《師魂》《顏士富小小說自選集》,編著《泗水飛歌》《獨特視角看宿遷》作品集。
王彥耘,男,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包頭市《包頭廣播電視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