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彤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2

輕唇化音變兩個“例外”的解釋*

趙 彤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2

《切韻》“東三鐘微虞廢文元陽尤凡”十韻的唇音字發(fā)生了輕唇化音變,而其中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夢目謀”等今讀m聲母,形成兩個例外。從韻母的演變和文獻的記載來看,這部分字很可能也曾經(jīng)歷了輕唇化音變,后來由于韻母的主要元音是圓唇的,使得聲母由唇齒音?變回到雙唇音m。

輕唇化 東三 尤韻 回頭音變

1 輕唇化音變的兩個例外

《切韻》“東三鐘微虞廢文元陽尤凡”(舉平賅上去入)十韻唇音字的聲母由重唇音演變?yōu)楹髞淼妮p唇音,這是漢語語音史上的一項重要音變。輕唇音非、敷、奉三個聲母在今音中變?yōu)榇烬X擦音f,微母則變?yōu)榱懵暷?。然而上述十韻中東三(鐘)〔1〕《切韻》(據(jù)“王三”,以下同)和《廣韻》鐘韻無明母字,《集韻》有,均為僻字,對于討論音變規(guī)律意義不大,以下略去不計,只在有些材料中涉及時括注。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的聲母在后代沒有變?yōu)榱懵暷?而是仍讀雙唇鼻音。《切韻》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聲母字有“瞢夢目謀”四個小韻,今音聲母都是m。對于這一現(xiàn)象,一般認為是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聲母字沒有發(fā)生輕唇化的音變。那么,輕唇化音變似乎在東三和尤韻中出現(xiàn)了例外。不過這兩個例外既然有著明確的語音條件,其中必然隱含著某種規(guī)律。

2 前人對這兩個例外的解釋

相同的條件下,為何塞音聲母輕唇化,而鼻音聲母卻不變?這從音理上實在難以解釋。于是學者們往往從另外一個思路考慮,認為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聲母字在輕唇化音變發(fā)生之前已經(jīng)由三等變?yōu)橐坏?由于失去了演變的條件,所以沒有輕唇化。王力(1957:111)、邵榮芬(1991[2009],2005[2009])和唐作藩(2011:86)都持這種看法,其中邵先生的討論最為詳細。然而,如果仔細分析的話,這種解釋還存在不足。

第一,東三和尤韻在《切韻》中明明白白是三等,沒有理由說是一等。邵榮芬(1991[2009])用《經(jīng)典釋文》的音注材料說明東三和尤韻的明母字變?nèi)肓艘坏??！夺屛摹放c《切韻》性質(zhì)并不相同,邵先生本人也認為《切韻》音系是以洛陽話為基礎的北方標準音,《釋文》音系是以金陵話為基礎的南方標準音(邵榮芬

*《語言科學》編輯部和匿名審稿專家提出了建設性修改意見,謹致謝忱。1995:253)。既然二者性質(zhì)不同,拿《釋文》的材料來說明《切韻》音系的演變就不一定合適。

第二,如果假定東三和尤韻的明母字是因為變?yōu)橐坏榷鴽]有參與輕唇化音變,那么這個變化應當發(fā)生在《切韻》之后、輕唇化音變之前。邵先生考察的材料中,顏師古《漢書注》和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的音注符合這一條件。顏師古音東三和尤韻的明母字絕大多數(shù)仍是用三等字做反切下字或直音字,只有“鞪”字“莫侯反”用一等字做反切下字。玄應音中雖然東三和尤韻的明母字用一等字做反切下字的占了多數(shù),但是仍有不少字有三等一讀,如“矛”有“莫浮反”,“牧”有“亡福反”,“目”有“莫六反”,“睦”有“亡竹反”,“穆”有“忙竹反”。因此,這兩項材料至多可以說明東三和尤韻的明母字一部分有一等的異讀,而并不足以證明這些字在輕唇化音變之前已經(jīng)全部變?yōu)橐坏取?/p>

第三,即使承認東三和尤韻的明母字在輕唇化之前已經(jīng)由三等變?yōu)橐坏?同樣需要解釋發(fā)生這一變化的原因。邵榮芬(1991[2009]:118-119)的解釋是:“根據(jù)我們的擬音,中古時期明母是m-,東三是-iu?和-iuk,尤韻是-i?u。m-和-iu?等幾個韻母相拼,所以會很早失去-i-介音,也許跟發(fā)音要求方便的傾向有關系。比如m-和-iu相拼時,先合攏雙唇,軟腭和小舌下垂,接著又上抬以關閉鼻腔,然后前舌面抬向硬腭,又壓向后低,同時再把舌根向軟腭隆起。動作不但很多,而且很曲折。為了方便,就把處于弱位的-i-介音予以減免,以省去前舌面上抬的動作,舌頭的運動就變得簡易得多了。-i?u中的?實際讀音也許較高較后,m-和-i?u相拼時,發(fā)音過程也就跟miu很相似,所以-i-介音也失去了。”這個解釋恐怕難以成立。因為按照邵先生的構擬(邵榮芬2008),明母微韻是miu?i,明母文韻是miu?n,同樣也符合m-和-iu相拼的條件,但是演變卻與東三和尤韻不同。而尤韻本身并不符合m-和-iu相拼的條件,邵先生的解釋亦顯迂曲。

對于東三和尤韻明母字的演變,平山久雄(2006)有另外一種解釋:“東三韻為/i?w?/(入聲/i?wk/)、尤韻為/i?u/,介音、主要元音相同,韻尾也都是帶圓唇性質(zhì)的。在語音層次上,/i?w?/應該是[I?ˇu?]、/ i?u/應該是[I?ˇu]。我們可以推測:這兩種韻母韻尾里的合口成分通過短[?]音壓迫了介音[I],使它變?nèi)?但未至脫落),尤其在明母/m/后面弱到已經(jīng)難以對聲母起顎化作用的程度。這應該是因為明母是鼻音,口腔氣壓較低,因而雙唇閉合持續(xù)的時間會比其他唇音長一些的緣故?！边@個解釋也還存在問題。第一,在中古音系中構擬一套圓唇舌根音韻尾還沒有得到普遍的認同。第二,韻尾的合口成分為何會通過短[?]影響到顎介音的強弱?這一點文中并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第三,如果合口成分會影響到顎介音的強弱,那么按照平山先生的擬音,虞韻/iu?/和文韻/iu?n/中的/u/對顎介音的影響似乎應該更為直接,而這兩韻的變化卻與東三和尤韻不同。

3 東三和尤韻唇音次濁聲母字也發(fā)生過輕唇化音變

有些材料顯示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有發(fā)生過輕唇化音變的跡象。

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的反切輕重唇音已經(jīng)分化。其中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大多變?yōu)橐坏?聲母是明母。例如:

夢:莫貢反、蒙洞反;牧:蒙卜反、莫卜反、音木;穆:莫卜反;睦:莫祿反

蝥:母侯反、莫侯反、謨侯反;矛:貿(mào)侯反、母侯反、莫侯反、謀侯反、謨侯反

謀:莫侯反;侔:莫侯反;眸:謩侯反;麰:莫侯反、墨侯反

但是東三的“苜”字“武福反”,聲母是微母(黃淬伯1998:89)。東三的“目”字都是做輕唇字的反切下字。例如:

腹:風目反,封目反;複:風目反;蝮:蜂目反;蝠:風目反

輻:封目反;馥:逢目反、馮目反;幞:逢目反

按照慧琳反切的規(guī)律,“目”應該也是微母。另外,“侔”、“眸”二字還有“暮浮反”一音,上字雖然是重唇,但下字是輕唇,也有輕唇音的痕跡。

《四聲等子》“通攝內(nèi)一”圖“明微”字母三等位置無字,似乎表明東三(鐘)的唇音次濁字已經(jīng)轉入一等?！坝鰯z內(nèi)三”圖“明微”字母三等位置列“無武務媢”。媢,《廣韻》有“莫沃”、“彌二”、“武道”、“莫報”四音,均與此位不合?！都崱烦陨纤囊敉?還有“某玉切”一音,燭韻(鐘韻入聲)三等,與此位相合?！皨u”既與“無武務”同列,當為微母。“流攝內(nèi)六”圖“明微”字母三等位置列“謀○媢繆”。“媢”列在去聲位置上,《廣韻》《集韻》中均無與此相應的讀音?？?《廣韻》有“莫六切”一音,屋韻(東韻入聲)三等,與此位相合?！爸\繆”二字今音聲母為m,然而從相鄰位置上的“不缶富?！?、“秠副蝮”、“浮婦復伏”等字來看,應該也是微母。而且,如果“謀繆”已經(jīng)轉入一等,就應當與通攝圖一樣不出現(xiàn)在三等位置。

《五音集韻》東三(鐘)和尤的唇音次濁聲母字都歸微母,但是在“瞢”小韻、”小韻和“謀”小韻下都有一段說明,如“瞢”小韻下的說明:“此上一十一字,形體可以歸明,卻謨中為切,正按第三互用,違其門法。今昌黎子改于微母,以就俗輕,風豐逢瞢,共同一類。引先人《澄鑒論》云:‘隨鄉(xiāng)談無以憑焉,逐韻體而堪為定矣?！鞔肆x也?！逼渌鼉商幷f明與此類似。從這種說明來看,口語中這些字是讀明母的。

《經(jīng)史正音切韻指南》“通攝內(nèi)一”圖“明微”字母三等位置列“犛○艨媢”。犛,《集韻·鐘韻》鳴龍切;艨,《集韻·用韻》忙用切?！坝鰯z內(nèi)三”圖“明微”字母三等位置列“無武務媢”。“流攝內(nèi)七”圖“明微”字母三等位置列“謀○莓媢”,并于上方注“此下二字并入頭等”,二字當指“謀莓”。《切韻指南》后附的《總括玉鑰匙玄關歌訣·唇音》中說:“唯有東尤非等下,相違不與眾同情。重遇前三隨重體,輕逢后一就輕聲?！弊?“重謂重唇音,在第一等名后一,若遇前三等諸母下字為韻,當切出輕唇音字,今卻是重唇字。如莫浮切謀、莫六切目字之類是也?！薄?〕據(jù)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年影印《等韻五種》中的明弘治九年重刊本。也說明東三(鐘)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實際讀重唇?！肚许嵵改稀放c《五音集韻》關系密切,二書東三(鐘)和尤韻的唇音次濁聲母字的排列都不能作為時音的代表。

《蒙古字韻》基本上是反映時音的韻書,其中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聲母字“瞢夢/目睦/謀眸”等都標注為微母,且無i介音,按一般的轉寫分別為wu?、wu和wuw(照那斯圖和楊耐思1987)。這是東三和尤韻的明母字曾經(jīng)變?yōu)槲⒛缸顬橹苯右彩亲顬榇_切的證據(jù)。

以上材料都是輕重唇音分化以后的,雖然性質(zhì)也不完全一致,但是反映出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聲母字并非是一成不變地讀重唇音,而是有可能發(fā)生過輕唇化音變的。

4 東三和尤韻唇音次濁聲母字發(fā)生了回頭音變

輕唇化音變有一個后續(xù)的音變,就是三等介音失落。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今音聲母雖然是m,但是韻母卻全部都變?yōu)楹橐?與發(fā)生了輕唇化音變的全清、次清和全濁唇音字在韻母的變化上是一致的。文獻材料中又顯示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有發(fā)生過輕唇化音變的跡象。因此我們推測:東三和尤韻的唇音次濁字聲母很可能也曾變?yōu)槲⒛?這些字的韻母并入一等不是它們聲母沒有輕唇化的原因,而是輕唇音聲母后共同音變的結果;這些字的聲母今讀m,是因為后來又發(fā)生了回頭音變。

那么,東三和尤韻唇音次濁字的聲母后來為什么又變回到m呢?我們認為是因為這些字的主要元音是圓唇的。微母從明母分化出來時是唇齒鼻音?,后來三等介音在唇齒音聲母后都失落了。“夢謀”等字由于韻母的主要元音是圓唇的(o?、ou或如《蒙古字韻》的u?、uw),在發(fā)?之后嘴唇馬上要合攏并撮圓,唇齒的發(fā)音不易保持,所以又變回到雙唇鼻音m。在如《蒙古字韻》所記錄的少數(shù)方言里,“夢謀”等字的聲母沒有變回到m,而是與其它微母字一同發(fā)生了去鼻音化的音變。

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解釋。第一,虞韻的元音也是圓唇的,為什么虞韻微母字沒有發(fā)生同樣的變化呢?林燾(1982)描述現(xiàn)代北京話fu的發(fā)音說:“如果單獨發(fā)fu這個音,也還有一些人仍舊把u讀成真正的圓唇元音,并不變讀;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要受到前面聲母f的影響,把這個u讀成唇齒音,只是有些人唇齒間摩擦比較弱,接近于唇齒性的半元音,有些人唇齒間的摩擦比較強,讀成了唇齒濁擦輔音v?！笨梢酝茰y,虞韻唇音字在輕唇化且失去三等介音以后,韻母也被同化為唇齒音,所以微母字不會變回到明母。東三入聲屋韻的“目睦牧”等字今讀也是重唇,表明它們在聲母變回m之前仍然保留入聲韻尾,因而韻母不是唇齒化的v,也就不會與虞韻字變化相同。第二,為什么東三和尤韻的非、敷、奉母字沒有發(fā)生回頭音變?非、敷、奉由幫、滂、並分化出來以后是唇齒擦音(可能經(jīng)歷了短暫的唇齒塞擦音階段),所以即使由于圓唇元音的影響變回到雙唇音,也是雙唇擦音,而不會是雙唇塞音,那么在音位上還是自然地歸屬非、敷、奉,而不是幫、滂、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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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planation for Two Exceptions of Dentilabialization

Zhao T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Words with labial initials and rhymes Dong III(東三),Zhong(鐘),Wei(微),Yu (虞),Fei(廢),Wen(文),Yuan(元),Yang(陽),You(尤)and Fan(凡)in Qieyun(切韻)have experienced dentilabialization with the exception of nasal words with rhymes Dong III(東三)and You (尤)still retaining the labial nasal[m]in Modern Chinese,such as meng(夢),mu(目)and mou (謀).According to the evolution of their finals recorded in historical materials,initials of these words have also experienced dentilabialization and then changed back to[m]because of the influence of rounded vowels.

dentilabialization;rhyme Dong III(東三);rhyme You(尤韻);retroactive sound change

H113.1

A

1671-9484(2015)01-0057-05

2013年8月25日 [定稿日期]2014年6月23日

10.7509/j.linsci.201406.028740

趙彤,男,1973年4月生,山西忻州人。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漢語史和漢語音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