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城
嶺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廣東 湛江 524048
從準確性看《漢語大字典》釋義誤用古注的問題*
朱 城
嶺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廣東 湛江 524048
文章討論修訂版《漢語大字典》因誤解誤用古籍注疏材料、影響釋義準確性的問題,提出改進意見,供編者讀者參考。全文涉及第二卷中的釋義條目20余條。
《漢語大字典》 釋義 準確性 誤用 古注
《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修訂版于2010年4月面世。修訂版主要對首版“硬傷性、體例性錯誤進行糾正,力所能及地做提高性修改”(《第二版修訂說明》),而對釋義問題的修訂尚未作為重點予以考慮。事實也是如此。筆者曾將于修訂版第二卷中尋得的與古籍注疏密切相關(guān)、釋義欠準確的部分義項條目同首版對照,發(fā)現(xiàn)除刪減個別例證、對釋文做了一些技術(shù)性處理外,基本上保持了原貌。這是令人遺憾的。準確性是字典釋義的基本要求和核心要素,也是字典編者不斷追求的理想目標。釋義的準確性有多重標準,而最起碼的標準,就是義項釋文能涵括引用材料中的字詞義,兩者對應相符,沒有沖突抵牾(蘇寶榮2000:124-130)。按此標準,本文從《大字典》修訂版中選取20余條因誤解誤用古注、影響釋義準確性的條目,大致分為誤解古注的原義、誤解注文中的古義、誤解注文的非詞義解釋三部分討論,提出改進意見。文章對字和詞不作嚴格區(qū)分。
古籍注疏是歷時性大型漢語字典建項釋義的重要依據(jù)和資料來源。而要憑借注疏材料提煉、概括出合宜的義項,做到語料與釋文融合互補,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則是一項涉及諸多因素、頗難處理的復雜工作(趙振鐸2001:136-138;朱城2011)。《大字典》中就存在著對古注原義理解疏誤,造成釋證不合、釋義不準的情況。例如:
【告】④古時休假叫告?!稘h書·高帝紀上》:“高祖嘗告歸之田。”顏師古注:“告者,請謁之言,謂請休耳?!薄都t樓夢》第九十二回:“我今日已經(jīng)在學房里告了假了?!?638)〔1〕④指“告”字的第4個義項;638指《大字典》的頁碼。余仿此。
按:據(jù)《漢書》顏注,“告”是“請休”,義為告請休假,即告假。顏注不誤。而釋文“休假”則未能將“告請”義涵括在內(nèi),是為小疵?!都t樓夢》中“告了假了”,其“告”的“請(假)”義甚明。古書中,“告”的這兩種用法都不鮮見?!都崱の猪崱?“告,吏休假也?!薄逗鬂h書·劉趙淳于江劉周趙傳》:“有詔賜告歸。”李賢注:“告,請假也?!薄妒酚洝ぜ赤嵙袀鳌?“(黯)最后病,莊助為請告?!闭埜?,請求休假?!稘h書·元帝紀》:“吏、從官縣被害者與告,士卒遣歸?!鳖亷煿抛⒁辑佋?“告,休假也。”綜上,釋文宜調(diào)整為:“請假;休假?!?/p>
【嘏】②福;賜福;受福?!稄V韻·馬韻》:“嘏,福也?!薄对姟旐灐らs宮》:“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编嵭{:“受福曰嘏。”唐柳宗元《貞符》:“載揚于雅,承天之嘏?!薄肚迨犯濉分舅摹?“如南山壽,集嘏斯純。”(726)
按:釋文將名、動雜糅一起,不合互補式釋文詞性應相同的原則。此因編者對鄭箋的理解存在偏差所致?!对娊?jīng)》例中,“嘏”充當了“錫”即賜的賓語,顯然是名詞。鄭箋以“受?!贬屩徽`;不過,“受福”并非動賓結(jié)構(gòu)而是偏正結(jié)構(gòu),“受”同“授”,“受?!敝柑斓酃砩袷谟柚?。因“嘏”不是一般的福祉,故鄭玄特注以明之?!凹冐拧奔创蟾?,洪福?!对娊?jīng)》中,“純嘏”幾見,其詞性、詞義均同。如:《小雅·賓之初筵》:“錫爾純嘏,子孫其湛?!敝祆浼瘋?“嘏,福?!薄洞笱拧ぞ戆ⅰ?“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純嘏爾常矣。”朱熹集傳:“茀、嘏,皆福也。”馬瑞辰《傳箋通釋》:“嘏,與祜音義并同,嘏亦為大福。”《周頌·載見》:“烈文辟公,綏以多福,俾緝熙于純嘏?!编嵭{:“俾,使;純,大也。天子受福曰大嘏。”余下兩例的“嘏”亦是名詞。《貞符》例蔣之翹輯注:“嘏,福也?!本C上,可將釋文調(diào)為“福。特指賜予之福?!?/p>
【役】(11)職位低微的官員?!蹲謪R·彳部》:“役,官曰職,吏曰役?!薄段倪x·謝靈運〈鄰里相送方山〉》:“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甌越?!崩钌谱?“役,所蒞之職也。”(876)
按:李善注“所蒞之職,”指的是職位、職務,而非指人。李善解詩題曰:“沈約《宋書》曰:‘少帝出靈運為永嘉郡守?!贝嗽娚w為謝靈運赴任前,其鄉(xiāng)鄰送別至方山時所作?!俺龌室亍敝鸽x開京都,前往永嘉。“祗”是副詞,只,只是?!耙邸毕得~用作動詞,就任職位之義。至于《字匯》的“官曰職,吏曰役”,并非對“官”和“吏”作詞義訓釋,而是辨析“職”和“役”在任職上的身份差別?!段倪x·潘岳〈悼亡詩〉》:“黽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崩钌谱?“役,謂所任也。王充《論衡》曰:‘充罷州役?!贝恕耙邸奔绰毼唬殑?。從概括性考慮,此條可與義項⑩“職分;職責”合并,調(diào)整為“職位;職分?!?/p>
【庇 】⑥相符合?!秶Z·周語下》:“夫目以處義,足以踐德,口以庇信,耳以聽名者也?!表f昭注:“庇,覆也,言行相覆為信也?!?938)
按:這段話是單子對魯成公評價晉厲公之言。引例的前文說晉厲公“言爽,日反其信”。言爽,言語錯亂;日反其信,每天都違背誠信。“口以庇信”是針對晉厲公的妄言失信所作的正面述評。韋昭注“庇”為“覆”,當取其遮護、守護之義;而其“言行相覆為信”之言,分明是對“信”而非“庇”的解釋。“口以庇信”句,介詞“以”即“用來”,表明“口”是動作實施的工具,全句意為“口”是用來守護信用的。這樣解釋,方與引例前后所述“目”、“足”、“耳”的功能對稱協(xié)調(diào)。編者誤解了韋注,得出“庇”有“相符合”義,失之。此條為孤例,當并入義項④“保護;保佑”中。
【庸】④勞苦?!对姟ね躏L·兔爰》:“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兇?!编嵭{:“庸,勞也?!?955)
按:例中的“庸”字,毛傳為“用”;編者據(jù)鄭箋設置“勞苦”義項,恐與鄭玄的意旨相違。這首詩是周朝沒落貴族面對國家禍亂動蕩發(fā)出的哀嘆。前兩段是:“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后,逢此百憂?!薄吧袩o為”句,毛傳:“尚無成人為也。”鄭箋:“謂軍役之事也?!薄吧袩o造”句,毛傳:“造,偽也?!薄皞巍奔慈藶椋溉藶橹??!盀椤?、“造”、“庸”三詞對文,意義應比較接近。毛亨釋“庸”為“用”,其義寬泛,可理解為被使用。鄭玄釋“庸”作“勞”,當為“庸”在句中指代的具體內(nèi)容,即勞役之事,具有名詞性。因此,可視“勞”為“庸”的義項②“任用;使用”的意義變體,不宜為孤例另立義項。
【廉】⑥節(jié)儉;節(jié)省。《廣韻·鹽韻》:“廉,儉也?!薄豆茏印こ廾摇?“智以招請,廉以摽人?!币伦?“富而清廉,則使為人摽式?!薄?961)
按:編者對《管子》尹注的理解欠當。尹知章言“富而清廉”是就人的道德品行而言的,“清廉”即清正廉潔,似與生活儉省無關(guān)。此義古書有例:《莊子·說劍》:“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碧品礁伞渡蠌埳崛恕吩?“此地清廉惟飲水,四方焦熱待為霖?!薄豆茏印こ廾摇氛轮须m多涉經(jīng)濟生活類內(nèi)容,但這段文字所述,則全是國君使用臣下所采取的政治手段:“用其臣者,予而奪之,使而輟之,徒以而富之,父系而伏之,予虛爵而驕之,收其春秋之時而消之,又雜禮我(義)而居之,時舉其強者以譽之。強而可使服事,辯以辯辭,智以招請,廉以摽人?!鞭裰舷挛囊獠⒖家?,“廉以摽人”意即品行廉正者,用他們作別人的榜樣。因此,《管子》此例應置于義項⑤“廉潔”中。
【孚】(二)fú③為人所信服?!对姟ご笱拧の耐酢?“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泵珎?“孚,信也?!编嵭{:“儀法文王之事,則天下咸信而順之?!薄蹲髠鳌でf公十年》:“小信未孚,神弗福也?!泵┒堋逗纭钒?“為什么挑中了這位不孚人望的秋敏!”(1085)
按:此條對例一毛傳和鄭箋的理解尚有偏差,因而導致釋義欠妥。毛傳一個“信”字,無以顯示“孚”表被動的信息。鄭玄將“萬邦作孚”通解作“天下咸信而順之”,是“孚”義為“信而順”,即相信并歸順,也就是信服。由此可見,“孚”是“萬邦”的主動行為,該句言萬邦信服周王朝,并無被動的語義。例二的“孚”。杜預注:“大信也?!笨追f達疏:“孚亦信耳。以言小信未孚,故解孚為大信以形之?!笨芍版凇奔础靶拧??!版凇庇迷诜穸▌釉~“未”后,當是動詞,“取得信任”的意思。此外,對例三的“孚”亦有曲解?!叭送敝冈诒娙酥械穆曂?,釋為“不被聲望所信服”,語義欠通;這個“孚”是“符合”的意思,應置于義項⑥“符合,相應”中。綜上,這條釋文宜調(diào)整為“信服;取信?!?/p>
【好】⑧宜于;便于?!对姟む嶏L·緇衣》:“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泵珎?“好,猶宜也?!碧瓢拙右住逗橙占臈顤|川》:“兜率寺高宜望月,嘉陵江近好游春?!薄都t樓夢》第八十二回:“你倒別混想了,養(yǎng)養(yǎng)神,明兒好念書?!?1102)
按:釋義與毛傳的詞性詞義均不相合,且將此義用在《詩經(jīng)》例句中甚為不辭?!对娊?jīng)》此例的首章首句為“緇衣之宜兮”,“宜”指適宜,合身。而所引毛傳的“好,猶宜也”之言,旨在說明這個“好”的意義與前面的“宜”大體相同?!昂谩奔啊耙恕本鶠樾稳菰~,而釋文“宜于;便于”則是及物動詞。例二、例三的“好”都帶有謂詞性賓語,則與義項釋文十分契合。如是,《詩經(jīng)》之例應置于義項③“善,優(yōu)點多”中。
【婦】③兒媳?!稜栄拧め層H》:“子之妻為婦?!薄对姟ばl(wèi)風·氓》:“三歲為婦,靡室勞矣?!编嵭{:“有舅姑曰婦?!薄?1137)
按:《詩經(jīng)》此例所屬的篇章內(nèi)容,主要是棄婦對負心丈夫的控訴。例句亦然?!皟合薄毕鄬哦?,而例中的“婦”則是對丈夫的自稱,故與釋義不合。“婦”有廣、狹二義。廣義泛指婦女,狹義則特指已嫁女性。鄭箋之言,旨在說明此婦是已嫁而有了“舅姑”的女性,“婦”是特指義。編者這樣處理,偏離了鄭箋原意,也會引起對例句的誤解。應將此例置于義項②“妻子”中。這樣一來,引例只有《新唐書》和元代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偏晚。為此,補上一例先秦材料:《呂氏春秋·遇合》:“姑妐知之,曰:‘為我婦而有外心,不可蓄。’因出之。”姑,婆婆;妐,公公。
【班】⑦序列;排列等級?!斗窖浴肪砣?“班,列也?!薄睹献印とf章下》:“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趙岐注:“班,列也?!薄抖Y記·曲禮上》:“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鄭玄注:“班,次也?!笨追f達疏:“次,謂司士正朝儀之位次也?!币曛赋⑸铣枷滤镜年犃?。……(1191)
按:“序列”是名詞,不宜與動詞性的“排列等級”組成義項。編者這樣處理,蓋因?qū)抛ⅰ按巍钡脑~性和意義理解不夠到位。“次”可作動詞,依次、排列之義?!秴问洗呵铩ぜ径?“乃命太史,次諸侯之列,賦之犧牲。”高誘注:“次,列也。”“次”帶了賓語,義為排列。《世說新語·捷悟》:“人餉魏武一杯酪,魏武噉少許,蓋頭上題‘合’字以示眾,眾莫能解。次至楊修,修便噉?!薄按巍奔磁判?、依次。再看引例中的“班爵祿”和“班朝”,均為動賓結(jié)構(gòu)。例一趙岐注:“班,列也。問周家班列爵祿等差謂何?!薄鞍嗔小碧崾玖恕鞍唷钡膭釉~義。例二孔穎達釋“班”為“正朝儀之位次”,雖屬串講大意,又增字為訓,但顯示出“班”的動詞性特征。綜上,釋文應調(diào)為“排列等級、位次等”。
古籍注疏出自古代注釋家之手,必然會打下注者所處時代語言文字的烙印。因此,現(xiàn)代字典釋義亦需留心古注中與今義有別、尤其是細微差異之處,進而做出正確的判斷選擇?!洞笞值洹芬蚓幷邔抛⒉牧现械墓帕x辨認失察,導致釋義欠當?shù)那闆r也偶有所見。例如:
【困】②盡;極?!稄V雅·釋詁一》:“困,極也?!薄墩撜Z·堯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焙侮碳?“困,極也?!薄秶Z·越語下》:“日困而還,月盈而匡?!鼻逋醴蛑稄堊诱勺ⅰと?“困之中必有通焉,窮則變,變則通?!?769)
按:義項釋義表程度很高,但所引諸例中“困”的意義非如此。這是因忽略古注“極”與今義差別所致。“極”在古代有“困乏,疲憊”之義。如:《戰(zhàn)國策·齊策三》:“兔極于前,犬廢于后?!薄稘h書·匈奴傳上》:“罷極苦之?!鳖亷煿抛?“極,困也?!薄妒勒f新語·言語》:“丞相小極,對之疲睡。”《廣雅》所釋及《論語》注的“極”即其義?!墩撜Z》中的“困窮”系同義連用,義即困窘艱難,不能理解為“極度困窮”。又,《論語》注并非何晏自己所出,而是何晏引用苞氏之言,當訂正。例二“日困而還”的“困”,是比喻性說法,將太陽落山喻為受困厄而消失,乃句中臨時義。例三的“困”亦指艱難、困窘,與“通”即通達之義相反??傊?,此條不當立,宜并入義項①“艱難;窘迫”中。
【衛(wèi)】③謀求。《國語·魯語下》:“楚人將以叔孫穆子為戮。晉樂王鮒求貨于穆子,曰:‘吾為子請于楚?!伦硬挥?。梁其踁謂穆子曰:‘有貨,以衛(wèi)身也。出貨而可以免,子何愛焉?’”韋昭注:“衛(wèi),營也?!?911)
按:韋昭用“營”釋“衛(wèi)”,對今人而言,仍屬以古釋古。編者將“營”理解為“謀求”,則是以今律古。例句內(nèi)容是談論用錢財換取性命的問題。按之文意,“衛(wèi)”應是“保住”之義。“有貨,以衛(wèi)身也”,意即有了錢財,是可用來保住性命的?!盃I”在古代有“護助,護衛(wèi)”義,今不常見。例如:《玄應音義》卷四“營衛(wèi)”注引《倉頡篇》:“營,衛(wèi)也。”《墨子·天志中》:“不由此而已,欲人之有力相營,有道相教,有財相分也?!薄度龂尽の褐尽と尉鳌?“賊數(shù)寇抄絕糧道,乃使千乘為一部,十道方行,為復陣以營衛(wèi)之,賊不敢近?!薄赌鲜贰っ拗畟鳌?“謙之為魏太武帝信敬,營護之,故不死?!薄盃I衛(wèi)”、“營護”均同義連用。此條不當立,應并入義項①“守衛(wèi);防護”中。
【郁】⑦暴怒?!段倪x·潘岳〈射雉賦〉》:“郁軒翥以余怒,思長鳴以效能?!崩钌谱⒁祀荚?“郁,暴怒也。”(922)
按:引例系描寫射獵時,作為誘餌以招引野雉的鳥媒被帶到山野后躍躍欲試的雄姿。釋文“暴怒”今指極端憤怒,而此時鳥媒剛從籠里放出,尚無宿敵獵物出現(xiàn)招惹,其極端憤怒從何而來?徐爰注的“暴怒”與今義不同,是“突然、迅猛”的意思。古代“怒”和“暴怒”均可形容氣勢強盛、猛烈。例如:《莊子·逍遙游》:“(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薄芭w”猶言奮起而飛翔。《呂氏春秋·情欲》:“百病怒起,亂難時至?!薄芭稹豹q言盛起。漢焦贛《易林·咸之豫》:“山水暴怒,壞梁折柱。”“暴怒”形容水勢兇猛。所引例中的“余怒”之“怒”指盛壯之氣,亦可證徐注“暴怒”的含義。徐爰此注的全文是:“郁,暴怒也。軒,起望也?!斗窖浴吩?‘翥,舉也。’郁然暴怒,軒舉長鳴,思見野敵,效其才能也?!薄败庺恪奔达w舉;所謂“郁軒翥”,意近《莊子》的“怒而飛”,乃形容鳥媒迅猛地展翅騰飛。綜上,此條可并入義項②“盛貌”中。
【委】②隸屬;托付。《廣韻·紙韻》:“委,屬也?!薄蹲髠鳌こ晒辍?“王使委于三吏。”杜預注:“委,屬也?!薄顿Y治通鑒·唐憲宗元和八年》:“以伯靖為歸州司馬,委荊南軍前驅(qū)使。”胡三省注:“委,屬也,付也?!薄秩蚊?,委任?!稄V韻·紙韻》:“委,任也?!薄蹲髠鳌の墓辍?“委之常秩。”杜預注:“委,任也?!?1112)
按:“隸屬”與“托付”義差較大,湊成釋文不倫。如此設項,與編者誤解注文“屬”的古義有關(guān)。例一中的“委”字,杜預注為“屬”,音zhǔ,當指“委任,托付”而不是“隸屬”?!皩佟钡拇肆x古書常見,如:《史記·蕭相國世家》:“上以此專屬任(蕭)何關(guān)中事?!薄皩偃巍蓖x連用,委任之義?!稘h書·張良傳》:“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鳖亷煿抛?“屬,委也?!薄顿Y治通鑒》例中的“委”字,胡三省用“屬也,付也”一起釋之,可見“屬”與“付”義有共同點。因此,可將此條的又項取消,合并調(diào)整為“托付;委任”。
【姣】②妖媚。《玉篇·女部》:“姣,妖媚。”《楚辭·九章·惜往日》:“妬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焙榕d祖補注:“姣,妖媚?!?1121)
按:釋義取自洪興祖補注和《玉篇》。然古之“妖媚”在詞義色彩上與今有別:今指“嫵媚而不正派,”含有貶義;古代為“艷麗嫵媚”,則含褒義。如:唐牛僧儒《玄怪錄·崔書生》:“今汝所納新婦,妖媚無雙?!币版颇告院谩本洌跻葑?“丑嫗自飾以粉黛也。”可知,“姣”用作動詞,指打扮漂亮;“自好”即自認為美麗。這都屬于嫫母的行為和自我感覺。洪興祖用“妖媚”釋“姣”,當取其艷麗、漂亮之義。此條應并到義項①“容貌美好”中。
【媚】②巴結(jié);討好?!墩滞āづ俊?“媚,諂媚。又親順也?!薄对姟ご笱拧ぞ戆ⅰ?“維君子使,媚于天子?!敝祆渥?“媚,順愛也?!薄?1144)
按:《詩·卷阿》共十章,大都是歌頌祝福之辭,并無嘲諷指斥意味。引例屬第七章,其上句為:“藹藹王多吉士?!薄凹俊敝钢芡跞撼迹熬印敝钢T侯。詩句言諸侯群臣親順天子,方合情理;若視“媚”為巴結(jié),討好,則與文意不協(xié)?!墩滞ā返摹罢~媚”應屬后起義。朱熹注為“順愛”,義即順從親愛,亦非巴結(jié)、討好的意思。例如:《晏子春秋·問下》:“順愛不懈,可以使百姓?!薄度龂尽の褐尽す茌`傳》:“管輅字公明”裴松之注引三國魏管辰《管輅別傳》:“其事父母孝,篤兄弟,順愛士友,皆仁和發(fā)中,終無所闕?!庇衫梢?,“順愛”不含貶義。詩句的下一章為:“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命,媚于庶人。”朱熹注:“媚于庶人,順愛于庶人?!薄懊摹钡膶ο笫恰笆恕保祆湟噌尀椤绊槓邸?,更可證引例中“媚”的詞義特征。此例應置于義項①“喜愛”之下。
【嫌】①仇怨;怨恨?!墩f文·女部》:“嫌,不平于心也?!蓖躞蘧渥x:“此義與慊通?!队衿?慊,切齒恨也。”《禮記·坊記》:“貴不慊于上”漢鄭玄注:“慊,恨不滿之貌也。慊,或為嫌?!薄?1148)
按:《禮記》這段話為孔子所言:“故圣人之制富貴也,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至于約,貴不慊于上,故亂益亡?!笨鬃诱務摰氖鞘ト巳绾握{(diào)節(jié)財富、制約富貴者的問題?!百F”指貴族、高官;“嫌”是“慊”的借字。例句的大意是,國君調(diào)節(jié)富貴者的財富,要使富貴者不會對自己心存不滿。鄭玄注應斷為:“慊,恨,不滿之貌也?!笔窍柔屢浴昂蕖弊郑儆谩安粷M之貌”進一步補充說明。而內(nèi)心不滿正是“恨”在古代的常用義,其程度要比“仇恨;怨恨”略輕。編者忽略了鄭注的“恨”義與現(xiàn)代的差別,選用了不恰當?shù)挠美?。此例應置于義項③“厭惡;不滿意”之下。
【嫉】①妒忌;賊害。《廣雅·釋詁一》:“嫉,妬也?!庇帧夺屧b三》:“嫉,賊也?!薄冻o·離騷》:“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王逸注:“害賢為嫉,害色為妒。”……(1148)
按:釋文的“妒忌”與“賊害”意義相差較遠,不宜組合在一起。且《楚辭》例中的“嫉”與“賊害”無涉。這樣處理,是誤將王逸注“害賢為嫉,害色為妒”的“害”按今之常義理解。王注的“害”為古義,應釋為“嫉妒?!薄蹲謪R·宀部》:“害,嫉也,忌也?!薄稇?zhàn)國策·韓策二》:“韓傀相韓,嚴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嚴遂政議直指,舉韓傀之過。”“二人相害”指韓傀、嚴遂兩人互相嫉妒?!秴问洗呵铩ど餍小?“荊平王有臣曰費無忌,害太子建,欲去之。”因為忌妒太子建,所以才想除掉他。《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薄昂ζ淠堋奔炊势淠??!洞笞值洹吩凇岸省钡牧x項①“婦女忌妒丈夫。也指忌妒別的女子的姿色”下,也引了《離騷》此例及王逸注,然其釋文中沒有“賊害”二字,正確。至于《廣雅·釋詁三》謂“嫉,賊也”,惜無實例可證,只能暫時存疑;或許也與誤解王逸之注有關(guān)吧。綜上,釋文“賊害”應刪掉。
古代注疏的內(nèi)容紛繁錯雜,有的并非直接解釋原著中被釋字的意義,而是提示與該字意義相關(guān)的信息。因此,編者需要理清注者的訓釋意圖、釋義方式等,正確捕捉、發(fā)掘隱含在注疏中屬于字義解釋的要素,方能用作字典釋義的證據(jù)材料(朱城2011)?!洞笞值洹穼@類語料的處理也存在一些缺失。例如:
【名】⑦大。《廣韻·清韻》:“名,大也。”《書·武成》:“告于皇天后土,所過名山大川?!笨追f達疏:“山川大乃有名,名、大,互言之耳?!薄抖Y記·禮器》:“因名山升于中天?!?631)
按:例一孔穎達疏言“山川大乃有名”,是用“推因”的方式,說明“名山”的形成之由,“大”乃稱為“名”的緣由。例中用“名”不作“大”,蓋為避復而“互言”之,“名”的字義仍然是有名的、出名的,故不應立此義項。況且,義項⑥“出名的,有名聲的”之下,援引了《莊子·天下》例:“名山(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shù)?!睂⑼瑯拥摹懊健狈种糜诓煌牧x項下,就更不可思議了。此條應并入義項⑥中。
【嗣】④次,第二?!对姟ご笱拧ど瘛?“載燔載烈,以興嗣歲。”毛傳:“興來歲,繼往歲也?!?720)
按:毛亨旨在串講詩句大意,不過細繹注文可知:他認為“嗣”為“繼”,即承繼;“興嗣歲”是“興”、“嗣”共用賓語“歲”,而“歲”又分別指“來歲”、“往歲”。編者據(jù)以得出“次,第二”的釋義,則令人費解。鄭玄箋:“嗣歲,今新歲也?!瓕⑶笮職q之豐年也?!贬尅八脷q”為“新歲”,似與毛傳相左??追f達疏:“新歲而謂之嗣者,使之繼嗣往年,猶嗣子之繼父?!毙職q乃舊歲的繼續(xù),舊歲的延續(xù)就是新歲。原來毛、鄭之說有相通之處,只是訓釋角度不同而已。再看“興嗣歲”句?!八脷q”系偏正結(jié)構(gòu)作“興”的賓語;“興”用作使動,“興嗣歲”即使來年興旺的意思??傊?,“嗣歲”的“嗣”釋為“新”,是其常義“繼承;延續(xù)”在特定組合中產(chǎn)生的臨時義,不宜設為義項。
【廝】②疏導。《史記·河渠書》:“乃廝二渠,以引其河?!彼抉R貞索隱:“廝,即分其流以泄其怒是也?!?966)
按:查索隱,其中并無“以”字,當去之。司馬貞隨文所作的詮釋,涉及“廝”在句中的兩層含義:一是“分其流”,二是“泄其怒”,即排泄湍急猛烈的黃河水。前者當為“廝”的詞語義;后者旨在補充說明其在句中的功用,而編者據(jù)此得出“廝”有“疏導”義,失之。此例連同上文是:“于是禹以為河所從來者高,水湍悍,難以行平地,數(shù)為敗,乃廝二渠,以引其河?!迸狍S集解引《漢書音義》曰:“廝,分也。”兩家的解釋都認為“廝”有“分”義。所謂“廝二渠”,就是開二渠以分流的意思。下句的“引”才是“疏引,疏導”之義。因此,此條宜并入義項①“分散;離”中。
【引】(18)自殺?!稘h書·司馬遷傳》:“及罪至網(wǎng)加,不能引決自財(裁)?!薄段倪x·潘岳〈寡婦賦〉》:“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李善注:“自引,自殺也?!?1056)
按:這條釋文,《大字典》的首版作“引決”,修訂版采用李善對“自引”的解釋作“自殺”,無疑要通俗一些。然李善并非單釋“引”字,而是合釋“自引”,若認為“引”即“自殺”,“自”字豈不多余?此外,例一“引決”的“引”釋為自殺,依據(jù)亦不足。如:《文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不能引決自裁。”李周翰注:“言不能引志決列以自裁毀?!薄顿Y治通鑒·晉紀四十》:“晉人將逞其欲,雖降必不免,不如引決。”胡三省注:“引決,謂自裁也?!薄顿Y治通鑒·陳紀八》:“天元大怒,遂賜后死,逼令引訣?!焙∽?“《漢書》多作‘引決’,謂引分自裁也?!薄耙帧奔础耙龥Q”。以上這些“引決”的“引”即“引來;帶來”,“決”才是“死亡;殺死”義,此義蓋由其“破;斷”義引申而來?!妒酚洝翁蟊炯o》:“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自決中野兮,蒼天舉直?!薄白詻Q”即自殺?!讹L俗通義·過譽》:“四罪是矣,殺決可也?!薄皻Q”即殺死。綜上,“引決”是引來死亡的意思?!耙齺怼币馕吨鲃映惺?,遂與自殺發(fā)生了關(guān)系。由于“引決”一詞漢魏時期使用較多,“引”受“決”的滲透影響,于是也有了“死亡;殺死”之義。就筆者查檢所及,此義限于“自引”的組合中,“引”字單用尚未見之。因此,可將釋文調(diào)整為“死亡;殺死”,或為“(自己)殺死”。
【孝】③能繼先人之志?!稌の暮钪?“追孝于前文人。”孔傳:“繼先祖之志為孝?!薄抖Y記·中庸》:“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1084)
按:孔傳似偏向于道德評價,而并非對“孝”作詞義訓釋;且所釋過于具體,范圍偏窄,將其作為義項釋文,又缺乏概括性。古代“孝”的對象除父母親外(見義項②),還包括祖先、前輩在內(nèi);“能繼承先人之志”只是“孝”的內(nèi)容之一。如:《尚書·太甲中》:“奉先思孝,接下思恭?!笨装矅鴤?“以念祖德為孝?!薄抖Y記·大學》:“孝者,所以事君也。”《周禮·地官·師氏》:“以三德教國子……三曰孝德,以知逆惡?!编嵭?“孝德,尊祖愛親,守其所以生者也?!本C上,宜將釋義改為“指尊重、孝順祖先前輩的德行”,并適當調(diào)換例句。
古籍注疏是歷時性大型漢語辭典建項釋義不可或缺的參考依據(jù)和資料來源。而《大字典》修訂版中存在的釋義疏誤,不少又與對古籍注疏處理不當有關(guān)。本文提出部分與古注相關(guān)而釋義欠準確的條目進行討論,旨在引起編修者對這一問題的高度重視,為下一步的修訂提供參考。
Su,Baorong(蘇寶榮).2000.CiyiYanjiuyuCishuShiyi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StudiesontheMeaningsoftheWords andMeaningExplanationofDictionaryEntries].Beijing:Shangwu Yinshuguan北京:商務印書館[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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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Cheng(朱城).2011.Guji zhushu yu daxing yuwen zidian shiyi de shiwu:Yi hanyudazidian weili古籍注疏與大型語文字典釋義的失誤——以《漢語大字典》為例[Annotations on ancient books and the wrong interpretations from thelarge-scale Chinese lexicographical works:Take the grand Chinese character dictionary as an example].YuwenYanjiu語文研究[LinguisticResearch]2011.4:8-13.
朱城,男,1954年生,湖北利川人。嶺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漢語詞匯訓詁研究。
Problematic Semantic Interpretations of Hanyu Da Zidian in Incorrectly Quoting Ancient Annotations
Zhu Cheng
SchoolofHumanities,LingnanNormalUniversity,ZhanjiangGuangdong524048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problematic semantic interpretations inHanyuDaZidiancaused by incorrectly quoting ancient annotations.It suggests some revisions for the editors and readers.The analysis covers more than twenty interpretative items in the second volume.
Hanyu Da Zidian;semantic interpretations;accuracy;incorrect exploiting;ancient annotations
H163
A
1671-9484(2015)05-0544-08
2014年4月14日 [定稿日期]2015年7月23日
10.7509/j.linsci.201507.029440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11YJA740127)的階段性成果。感謝《語言科學》編輯部及匿名審稿人的修改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