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千之

小熊老師走了。按理說，這年頭88歲還不該算高齡，熊老師走，讓我們悲痛之余更有許多話要說。

熊老師回國來外院任教，適逢我們這批參干同學來外校，都在20世紀50年代初。我們大部分不過十七八歲，我自己才剛過十六。熊老師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加上他個頭不高，大家沒大沒小，戲稱他Small Teacher，他也受之無愧，坦然接受。上課時用英語造句，年齡小的給大一點的開玩笑，問他朋友談得怎么樣啦，也問Small Teacher 星期天上哪兒啦。那年三反五反，教師都要下班向學生作自我批評，檢查剝削階級思想。小熊檢討自己愛喝酒，還帶我們到他房間里，揭開床單，給我們看床底下一地的空酒瓶。大家哈哈一笑，沒什么好說的。一個冬天的周日，我和一位同學一起去看熊老師，敲開門，他還沒起床，光著白白胖胖的身子，在暖暖的陽光里做著他的白日夢。記不得我們聊了什么，留在我心目中的是一個熱戀中的小伙子。

熊老師的課最有意思。別的不說，他用的是同一年級都用的蘇聯(lián)課本A. E.(Advanced English)，可每星期最后一堂課他要求每個學生用學到的詞語做一篇oral composition，可以是一人獨白，也可結伴演一段小品。這下大家可來勁兒了。有幾個同學演“半夜雞叫，”周扒皮偷雞被抓，自怨自嘆，“If I must die, I must die!” ……這都是剛學到的名句。這樣邊學英語邊演戲，口語進步飛快，編戲演戲的勁頭也越來越高。在熊老師的指導下，英語系終于闖出了一個光榮傳統(tǒng) ，叫做 English Evening。一年一度，各班挑選最好的節(jié)目向全系演出。戲目除合唱和朗誦外，演劇從自編自演的小品逐步到原著的片段或完整的獨幕劇，最后發(fā)展到全本經(jīng)典如王爾德的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和莎士比亞的Othello。不管哪種劇種劇目，熊老師都一字一句地把著手教我們朗讀，再到每一個臺步和坐立姿勢，讓我們這些手都不知往哪兒放的外行演員能把一臺戲演下來。這幕后的辛苦和創(chuàng)意都來自熊老師還有張振先老師和幾位外國專家。歷屆的許多老師和同學也都為發(fā)揚這一傳統(tǒng)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可惜當我們以彩排為名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公開演出后，熊老師對我說：“看來又要緊了，咱們還是見好就收吧?！蔽覀兊膫鹘y(tǒng)就此中斷，直到文革以后。

我到美國改教漢語和中國文學，但始終沒忘了熊老師教的絕招。無論在私立高中還是在大學教漢語，我都經(jīng)常教學生上臺做對話或小品。我開過一門戲劇課，也讓學生挑選片段在班上演出。另一門現(xiàn)代中國詩課結束前，我組織了現(xiàn)代中國詩朗誦會，學生們都用英譯文上臺朗誦。為了介紹中國園林文化，我曾舉行過幾次詩詞朗誦會，中英對照，并作介紹。也有機會公開朗誦英美詩歌。在所有這些場合，我都明白這都是從小熊那兒學的。

可以寬慰熊老師在天之靈的是他播下的種子在海內外都開出了色彩繽紛的花卉。

寫于2015年2月14日愛心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