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人們說鄉(xiāng)村是泥土做的,是啊,木鎮(zhèn)的一切都在泥土上。木鎮(zhèn)的人不識字,但不妨礙他們把泥土當作《圣經(jīng)》,他們知道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泥土給的,炊煙呼吸,雞叫驢鳴,花草物種,這些只是圣經(jīng)上不同的文字。
如果說草的種子是漢語印制的,父親能讀懂,那村長折騰土地的脾氣就是英文印制的,他讀不懂。因為有時村長讓大家種水稻,但卻顆粒無收,父親說我們這里的地寒,水稻是金貴喜暖的玩意兒,泥土有脾氣,種子也有脾氣,你不要拗,你能把莊稼種到石板上?
有時,我看到父親在田埂上扛著鋤頭走,一遇到牛從對面思索著走過來,父親就退后一步,雖不像西方的人把手捂著胸脯那樣,但絕對的虔誠,如同除夕從祖墳上把先輩的神靈請回過年一樣。父親相信牛和人一樣,離頭三尺的地方有神靈。
我讀過父親的手,雖然如樹皮一樣皺褶蒼老,有點變形,手上的青筋如蚯蚓,但他與泥土多年相互扶持,有著泥土的溫暖。我一握的時候,就像莊稼的汁液傳到我的脈管和血管,這是泥土的溫度。這樣的手在泥土里絕對靈活,他鋤地時,絕對不傷害莊稼,而對草,也是盡量照顧。只要能和莊稼和諧相處,父親是不會對草痛下殺手的。
父親年老了,手指有時不太靈便,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春天的驚蟄后,他在麥田松土的時候,不小心把一條在泥土下路過的蚯蚓斬斷了,父親內(nèi)疚地喃喃:“這怎么好,這怎么好?!备赣H停下手,拿眼睛乜斜地看我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只用煙葉卷成的煙,咝咝地點著,然后閉上眼睛,他說出了令我吃驚的話:“讓我裝死一會兒。”這是在推己及物想象蚯蚓的痛嗎?
即使冬令時節(jié),父親也閑不住,父親會把土墻上的野蜂窩蓋上麥秸,怕小生靈跋涉不過雪季;他也常和叫作家賊的麻雀對話,有時就撒出一些苞谷犒賞一下這些小家伙,因為它們一年總在窗前恪盡職守叫醒農(nóng)人;有時父親要在陽光晴好的時候堆糞翻糞曬糞,這不是輕松活,這是為了對泥土來年的滋補。你想,他們陪伴著小麥走了一春,陪伴著苞谷走了夏季秋季,如今到了該歇息的時候,就如女人產(chǎn)后要吃紅皮雞蛋喝紅糖水,父親在把莊稼地騰出來茬以后,就想著為泥土養(yǎng)身子了。到了秋收罷了,父親還會到田地里去,他像逡巡的士兵,把泥土里的瓦塊、磚頭剔除來,怕這些骨頭硌著睡眠的泥土,怕在地里漫游的小動物們閃了腰,怕來年開春撞壞了犁耙。父親心里最清楚,土地糊弄不得,土地和人是兄弟,多少輩子都比鄰而居,對別人好也是對自己好。
從地里回來的父親臉上有一塊泥巴,母親想用手摳下,接著就想卷起衣襟擦,父親招呼了一下說不用了——父親羞澀了,但母親的親昵是對勞作的一種尊重。泥土在臉上怎么了,有時米粒和碎饃掉到地上,雖滿是泥,父親吹一下,或者母親用衣襟擦一下,就填到嘴里。泥土在父親的臉上,是土地的徽章么,作為對一輩子的老鄰居的獎賞,是否在父親的臉上撒一把草籽,用洗臉水一澆就能發(fā)芽?詩人雅姆說:
如果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面走來
要脫帽致敬先讓他們過去
是啊,我們什么時候?qū)τ心嗟娜擞羞^足夠的尊重呢?我們向泥土敬個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