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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飛散視角解讀《看不見的人》之語言混雜性

2015-02-06 15:58許煒徐天戍
關鍵詞:埃里森拉爾夫

許煒 徐天戍

摘要:飛散,這個在后殖民和多元文化視野下獲得新意的古詞為文化文學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拉爾夫·埃里森在《看不見的人》中有意營造了語言層面奇妙的混雜性現(xiàn)象,以彰顯兩個族群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并最終建立起自己的飛散寫作身份。

關鍵詞:看不見的人;拉爾夫·埃里森;飛散;混雜性

中圖分類號:H315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6721101(2014)06009404

Abstract:Diaspora, a word with Greek origin, which has acquired a new meaning in this postcolonial and multicultural environment, provides a brand-new angle for literary studies. In his Invisible Man, Ralph Ellison intentionally creates a fantastic hybridity of language to manifes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ethnic groups, and ultimately establishes his own identity as a diaspora writer.

Key words:Invisible Man; Ralph Ellison; diaspora; hybridity

《看不見的人》是美國著名非裔作家拉爾夫· 埃里森生前出版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 1952年問世后即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在1965年《圖書周刊》組織的對二百多位知名作家、評論家和編輯的民意調(diào)查中,《看不見的人》被投票推選為“過去20年來最優(yōu)秀的單部作品”。該小說以其深刻的主題內(nèi)涵和獨特的藝術手法成為美國黑人文學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也奠定了其在美國文學中的獨特地位。

一、飛散與埃里森之飛散意識

飛散(diaspora)是個在后殖民和跨文化視野下獲得新意的古詞。它源于古希臘語,本源意義是指植物借助花粉的飛散和種子的散播以繁衍生命、延續(xù)物種。古希臘人用這個詞來描述古風時期(公元前8~公元前6世紀)在小亞細亞和地中海區(qū)域的殖民活動,從而賦予了它遷移、旅行的含義。自《舊約》后直到20世紀60年代,大寫的“Diaspora”一直和猶太人被奴役、被流放的悲慘歷史密切相關,常用來指稱猶太民族背井離鄉(xiāng)、散居世界各地同時仍心系“希望之鄉(xiāng)”的悲慘境地,亦用于指稱離開家園、旅居他鄉(xiāng)的猶太飛散個體。

二十世紀中期后,人們漸用小寫的“diaspora”指稱有著和猶太民族類似經(jīng)歷的個體或群體,他們亦主動或被迫離開家園,同樣面對著來自所在國主流社會和文化的歧視、排斥以及如何適應和融入該社會和文化的問題。七十年代后,隨著后殖民和全球化時代的到來,飛散被賦予了更貼近詞源的本意,少了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凄涼無奈,多了些種族延續(xù)的執(zhí)著頑強和生生不息。新意義上的飛散更是給文化文學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1]。在飛散新視角下,身份和家園于飛散個體而言,并非一成不變的概念,而是隨著歷史和時間的推移及個人的經(jīng)歷不斷地發(fā)展變化。他們帶著對歷史的認同、對家園的懷念和維系傳統(tǒng)的不懈努力,去積極地面對并投入所在國主流文化。

拉爾夫·埃里森作為土生土長在美國的黑人作家,可謂是非洲飛散群體的杰出代表。在《看不見的人》中,他帶著飛散作家的責任使命感,探求在 “歷史上被動或主動地散居狀態(tài)下,基于起源和社會現(xiàn)實條件的故鄉(xiāng)外文化身份的出現(xiàn)”[2],如何以更廣闊的跨民族、跨歷史文化的飛散視角去反思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用自身的藝術實踐去抵抗美國主流社會中如影隨形的種族主義,謀求本民族的時代定位,以實現(xiàn)對故鄉(xiāng)非洲文化家園的認同和心靈的回歸。

二、混雜性(Hybridity)

在生物學意義上,“hybridization”一詞指不同種、屬或品種的動、植物進行交配,“hybrid”則指雜交生成的生物體。然而,在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下,混雜性(hybridity)常用來指稱普遍存在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和身份的交叉、流動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由殖民主義引發(fā)并因科技發(fā)展而加速。最初,混雜被殖民者用作歐洲化當?shù)鼐用竦囊环N手段,然而,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混雜性卻被逐漸用作抵抗殖民主義統(tǒng)治的一種策略。被殖民者有意識地在強加其上的西方思想和語匯中夾雜本土語匯和觀念,使混雜性成為以本土視角重新詮釋和維護主張與殖民者間不可調(diào)和的文化他異性的有效手段。進入后殖民時期,和平發(fā)展?jié)u成為主流,多元文化已是時代的口號,被殖民者亦接受混雜性為本群體的特質并將其作為融入新環(huán)境的武器。正如著名的古巴詩人、文學評論家R. F. 拉塔曼(Retamar)在其1971年里程碑式的論文中寫道:“‘我們的混血美國因其人口的大多數(shù)種族上是混雜的,它繼續(xù)使用著殖民者的語言,而他們的許多意識工具,……如今亦已成為我們的意識工具?!盵3]混雜性的演變歷程和時代特質決定其成為飛散寫作的一個重要特色。

美國社會現(xiàn)實中,黑人群體常常因主流社會白人群體的歧視和排擠而感到迷失,是融入主流還是維持自我?這是常見于早期美國黑人作家文學作品中難以調(diào)和的二元對立。埃里森,作為一位成長于20世紀的美國社會并接受了系統(tǒng)的西方學校教育的美國非裔作家,在對自身的非洲傳統(tǒng)懷有深厚情感的同時,亦沉醉于西方那氣勢恢宏的文學寶庫。于是,在運用居住國語言文學創(chuàng)作時,他有意識地融合了西方文化和黑人傳統(tǒng),用黑人土語和民間材料來干預居于主導地位的西方寫作方式,造就了作品《看不見的人》語言層面獨特的混雜性現(xiàn)象。

(一) 對標準英語的扭曲和黑人土語的運用

于埃里森而言,從族群耳濡目染獲得的黑人土語和官方教育系統(tǒng)傳授的標準英語包含著不同的政治文化意蘊。前者既是本民族被摧殘流放的血淚史,也維系著對故國家園的眷戀和民族文化的傳承。而后者,雖然和統(tǒng)治者的優(yōu)越特權和主導地位密切相關,亦有其不可抗拒的魔力。埃里森深深被其吸引并大受裨益,他在汲取西方文化營養(yǎng)的同時也十分明白,自己所學習的語言正是西方文化維護其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領域統(tǒng)治地位的主要工具。因此,在《看不見的人》中,不光有著典雅的標準英語書面語的精妙使用,也有意出現(xiàn)了大量的黑人土語。作家試圖用這種洋涇浜英語來提示讀者這樣一個族群的存在,來證實美國黑人亦是美國歷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endprint

在小說中,以下一段文字被用來描述敘述者夢境中一個喧鬧的黑人教堂的布道場景:

“Now black is…” the preacher shouted.

“Bloody…”

“I said black is…”

“Preach it, brother…”

“… an black aint…”

“Red, Lawd, red: He said its red!”

“Amen, brother…”

“Black will git you…”

“Yes, it will…”

“Yes, it will…”

“… an black wont…”

“Naw, it wont…”[4]9-10

這段文字中不難發(fā)現(xiàn)黑人土語和標準英語在發(fā)音上的差異,如“an”,“git”,“naw”,“Lawd”分別被用來代替標準英語中的“and”,“get”,“no”,“Lord”。和標準英語相較,黑人土語詞匯音調(diào)往往變高,更傾向于使用短句從而表述中有著較多停頓。

下面一段文字描寫了特魯布拉德自述在夢境中和女兒的不倫被老伴發(fā)現(xiàn)后的情形:

“‘Wait a minute, Kate, I says. ‘Stop it! ”

“Then I hears her stop a second and I hears her runnin across the floor, and I twists and looks and Lawd, she done got my double-barrel shotgun!

“And while shes at the mouth and cockin the gun, she gits her speech.

“‘Git up! Git up! she says.

“‘HEY! NAW! KATE! I says.

“‘Goddam yu soul to hell! Git up offa my chile!

“‘But woman, Kate, lissen…

“‘Dont talk, MOVE!

“‘Down that thing, Kate!

“‘No down, Up!

“‘That theres a buckshot, woman, BUCKshot! [4]61

這段自述中除了黑人英語中常見音韻上的特點如“runnin”、“ foamin”、“ yu”、“ Git up offa my chile”、“ lissen”等外,還有一些句法上的不同:時態(tài)規(guī)則被忽略第三人稱單數(shù)形式被泛用,如“I says”、“ I hears”、“ I twists and looks”;助動詞被誤用,如“she done got my double-barrel shotgun”;還有介詞因說話人的便利而被當作動詞使用,如“‘Down that thing, Kate!、‘No down, Up!”

由此可見,洋涇浜英語已被埃里森用作挑戰(zhàn)白人主導話語權建立黑人文化身份的有效策略。黑人英語對標準英語在語音、詞匯、句法、語義等方面的背離,在埃里森看來,無疑是黑人在白人主流社會中彰顯本民族話語權及飛散身份不可或缺的手段,亦成為其筆下消解、動搖英語作為國家語言和主體語言中心統(tǒng)治地位的重要武器之一。

(二)對西方文化的指涉和黑人民間材料的運用

作為一位美國非裔作家,埃里森一直有意識地履行著雙重職責,即同時為世界文學和民族文學做出貢獻。一方面,他擁有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應該具備的對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透徹掌握和熟練運用的能力;另一方面,他力圖從本民族的民間材料中去獲取這樣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語言,一種源于馬克·吐溫的靈活而逼真的大眾語言。于是,在《看不見的人》中,西方文化材料和黑人民間傳說都各得其所,共同體現(xiàn)了埃里森高超的寫作技巧。

如小說中特魯布拉德和女兒間的不倫可以說是對古希臘俄狄浦斯神話的現(xiàn)代戲仿。俄狄浦斯王和特魯布拉德都是在一種“未知”的境地下犯下不倫行為,前者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而后者是在夢境當中。西方神話中的俄狄浦斯王最后通過自我流放和自毀雙目來接受命運的懲罰和安排,而埃里森筆下的黑人特魯布拉德則完全顛覆了神話中的俄狄浦斯形象。首先,他并不接受對他的行為的評判,因為這是在極為悲慘的境地下發(fā)生的,即由于貧困造成包括成年女兒在內(nèi)的一家人不得不擠在一張床上,而且是在夢境當中,所以,他認為與其為一個不可定罪的行為贖罪,還不如回來勇敢擔當起一家人經(jīng)濟頂梁柱的責任。另外,特魯布拉德并不拿夢境的“未知”作借口而是承認男人的潛意識動機,他說:“因為這個事是我睡著的時候發(fā)生的——雖然有時候有的男人一看到打小辮子的姑娘就以為找到了個妓女——這你們都曉得的吧?”[4]60由此可見,埃里森筆下呈現(xiàn)的是一個摒棄了道義的面具并承認人本能欲望的現(xiàn)代版俄狄浦斯,他使人認清殘酷的現(xiàn)實和現(xiàn)存的秩序,并以自己的選擇和意志來和道德中心作抗爭。

在《看不見的人》中,埃里森還引用或暗指了大量的宗教人物、故事和圣經(jīng)典故,其中最突出的莫過于這位人物——紅頭發(fā)的杰克兄弟。在小說中,杰克把主人公介紹進入兄弟會,使他的演講和領導才能有了施展的平臺,而當他發(fā)現(xiàn)主人公試圖去維護本民族的主張而不是僅僅執(zhí)行兄弟會的決定時,他暴怒了,先是卑鄙地給主人公寫了封惡毒的匿名信,進而剝奪了他一切權力,最后,更是有意地讓主人公遭遇一場街頭暴亂已達到將其置于死地的目的。杰克的形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圣經(jīng)故事中出賣了耶穌基督的猶大,他們同樣有著一頭紅發(fā)。endprint

埃里森對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是對一些文學經(jīng)典的映射和其創(chuàng)作手法的沿用。如小說開頭的引言就分別來自赫爾曼·麥爾維爾的《貝納托·塞雷諾》和T. S. 艾略特的《家庭團聚》。而眾所周知,《看不見的人》創(chuàng)作之初,埃里森就很受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之啟發(fā),這在1981年版本的前言中得到了他本人的認可。在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上也不難看到一些西方經(jīng)典的影子,比如主人公在托德·克里夫頓葬禮上的演講就和莎士比亞《凱撒大帝》中安東尼在凱撒葬禮上的演講不無聯(lián)系。因為兩位死者都是作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被刺殺,演講者亦都是出于政治目的在廣場上用氣勢恢宏的語言向著一大群無知的聽眾發(fā)表演說。

在論文集《影子和行動》中,埃里森指出,“我在作品中運用民間材料并非因為我是黑人,而是因為像艾略特和喬伊斯這樣的作家使我意識到民俗傳承的文學價值。我的文化背景和大多數(shù)美國人一樣,也是雙重的?!盵5]在他看來,民俗不僅是一個群體社會文化經(jīng)歷的體現(xiàn),也是其情感和價值觀的表達。

在《看不見的人》中,埃里森對民俗的喜好首先表現(xiàn)在對布魯斯,這一黑人流行音樂樣式的大量運用。在小說的前言部分,作者引入了美國著名歌手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一首歌:“我作了什么孽?為什么我周身漆黑,如此憂傷”[4]7,借用音樂,主人公試圖引發(fā)對自己不可見這一尷尬處境的思考,并暗示整個故事將對阿姆斯特朗的問題作出敘述性的解答。

在小說的第九章,主人公街上邂逅的一位布魯斯歌手用一首傷感的黑人民歌向這位新來的外地男孩傳遞著種族親情:

“她的腳像猴子的腳

腿像青蛙的腿——上帝,上帝!

可是她一開始愛我

我就叫喊,嗬嗬嗬,上帝的狗!

因為我愛我的姑娘,

勝過愛我自己……”[4]170

這位布魯斯歌手的率真和純樸引起了主人公對童年的回憶和對自己民族的反思:“該死,我想,他們真是難言的民族??!我說不上那突然掠過心頭的思緒是引以為豪的,還是令人厭惡的?!?/p>

[4]175

在稍后,主人公發(fā)現(xiàn)所謂的推薦信只不過是一個陷阱,目的是讓他為了一個不可實現(xiàn)的理想而無休止地徒勞奔波,他殘存的幻想徹底破滅了,這時候街道上回響的布魯斯旋律無疑是他此刻心境的絕佳寫照:

“哎呦呦他們把可憐的知更鳥拔得一毛不剩

他們還把可憐的知更鳥在一根樹樁上栓定

哎呦呦他們把知更鳥尾部的羽毛完全拔盡

哎呦呦他們把可憐的知更鳥拔得一干二凈?!盵4]192

這首“知更鳥”的歌曲極具諷刺意味地描述了布萊索博士對主人公犯下的不公正待遇,引發(fā)他對自己身份的反思:“但是知更鳥是誰?他為什么會受到傷害,受到羞辱?”[4]193

三、結語

作為一位處于飛散狀態(tài)的美國非裔作家,同時也是生活在后殖民時代的現(xiàn)代作家,埃里森在自身的文學實踐中以廣闊的跨民族、跨文化的飛散視角去反思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用自身的藝術實踐去謀求本民族的時代定位。在《看不見的人》中,埃里森通過對創(chuàng)作語言——英語有意識地扭曲、黑人土語的大量運用、對西方文化的指涉和黑人民間材料的引用等方法的運用,營造了語言層面奇妙的混雜化現(xiàn)象,而混雜化亦成為埃里森彰顯兩個種族群體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并最終建立其飛散寫作話語權和文化身份的一種有效策略。

非洲飛散寫作和眾多的移民飛散寫作一樣,位于兩種乃至多種語言和文化的交匯處,以非主流的方式在主流文化中彰顯話語權利、表達政治和文化訴求,在更廣闊的新時代文化坐標中重新定位身份、故鄉(xiāng)、家園等概念以謀求民族發(fā)展和出路。而同時,由于不同的族群攜帶不同的母國或母族歷史、文化及民族傳承,進入了不同的異國或異族文化,各種遭遇和訴求發(fā)生著單向、雙向甚至多向的文化沖突、采借、同化,這必然造就了飛散寫作所特有的異彩紛呈,也為文學、文化、意識形態(tài)等多個層面的研究提供了無限可能。參考文獻:

[1]童明.飛散的文化和文學[J].外國文學,2007(1):89-99.

[2]Harris, Joseph E.(eds). Global Dimensions of the African Diaspora [M] .Washington D C: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3-4.

[3]Retamar R F,Carliban. Notes Towards a Discussion of Culture in Our America [J]. Massachusetts Review 15 Winter/Spring,1974:9-11.

[4]拉爾夫·埃里森.看不見的人[M].任紹曾,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

[5]Ellison, Ralph. The Collected Essays of Ralph Ellison[M].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1995:111-112.

[責任編輯:吳曉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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