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
一
寧西剛走出火車站,就看見單旭在車站報亭旁邊東張西望?!敖悖∵@里!”寧西擠出人群,朝單旭揮手,單旭笑著跑過來。
寧西只背了個雙肩包。單旭遞給她一瓶水,問道:“熱么?”
“還好。”
單旭帶她回她租住的房子。寧西躺在沙發(fā)上:“姐夫呢?”
“還沒下班呢。要不要先睡會兒?”
“好啊,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真有些累了?!?/p>
寧西迷迷糊糊地醒來,聞到一股飯香味,便知道是姐夫任正宇回來了。任正宇平時別的不愛,就喜歡研究怎么吃了,廚藝也越來越好,單旭樂得清閑,平時只打打下手。
“主任不放人……說好要陪她玩的……”是單旭的聲音。
“走不開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任正宇。
寧西揉揉頭發(fā),唉,就知道這兩人都忙,也只有自己這個閑人放假沒事干才會到處跑。
兩個人還在廚房商量著,寧西靠著門說:“我自己逛吧,你們忙你們的,反正我就是想出來散散心。”
單旭皺著眉問:“可是你一個人……”
“我又不是沒有一個人出去過,這你也知道啊,沒問題的?!睂幬鞒UQ?。
單旭建議她在市中心逛逛,寧西說我要逛商場還不如就呆在家,任正宇說那不如去鳳凰吧,距離近,地方美,風(fēng)情也獨特。寧西一聽來了興趣。任正宇和單旭曾一起去過,印象都不錯,還留了一家旅館的電話號碼。當(dāng)下敲定,任正宇給旅館打電話,定了房間,旅館那邊說可以幫忙接送。商量好之后,寧西背起她的背包,在第二天早晨出發(fā)了。
二
車到站,寧西撥通旅館預(yù)留的電話,那邊也說到了,她一撇頭看見一個二十六七歲的矮個子男人朝自己跑來,氣喘吁吁。寧西看他一頭的汗,問道:“是不是我沒站對地方啊?”
那人喘著粗氣,笑說:“不是,是我把時間卡太緊了,沒想到居然沒晚點。走吧。”
那人領(lǐng)著寧西東拐西拐地走,寧西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點古城的模樣來,問那人,他說現(xiàn)在走的地方是新城,古城在城中心。又走了一段路,果然看見前面隱隱爍爍地露出些古色古香的墻體檐角來。
一條青河橫在城中心,岸邊的古建筑都做了飯館和商鋪,細(xì)看門面卻都是翻了新的,泛著新漆的光澤,墻體倒是清一色古舊的青石。寧西正左右張望時,那人停下說到了。早聽單旭說這是個家庭旅館,果然就不一樣,夾在兩家小飯館中間,誰會以為它是個開門做生意的旅館呢?
房間在三樓。推開窗,可以看到周圍低矮的屋頂一個挨著一個地平鋪在眼前,一直綿延到遠(yuǎn)處。寧西稍作休息后,便起身出門了。
天是一半晴一半陰的樣子,像是要下雨,然而山這邊的天倒是晴得厲害。導(dǎo)游阿玉說前邊有一口泉水特別清涼甘甜,寧西喝一捧,果然是沁心的涼。阿玉領(lǐng)著大家穿行在山中的林蔭小道,寧西緊跟在她后面。這是個散團(tuán),專門帶散客做半日游的,團(tuán)里一共有十幾個人,都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來,阿玉見寧西一個人,對她倒多有照顧。
后邊幾個游客起哄道:“導(dǎo)游小姐唱支山歌吧。”阿玉便站在高處的扶梯上,笑看著腳下的山谷,唱到:
大山的木葉呦喜微微呦
聞歌會醉呦不會吹呦
我把啊木葉呦
吹得呃響亮呦
只有木葉不用梅
曲調(diào)婉轉(zhuǎn)。阿玉的聲線清澈無雜,為歌聲更添了許多大山的氣息,因腳下是山谷,每一句后都綴著輕輕的回響。阿玉唱第二遍的時候,寧西閉眼聽,感覺仿佛已經(jīng)踩著葉子登上山頂了。
上山又下山,到半山腰上進(jìn)了一個苗家的院子。進(jìn)門三碗酒,苗家大姐身穿民族服捧著酒唱著聽不懂的歌,阿玉說這酒要么點滴不沾,要么就三碗全喝,不然不禮貌。寧西雖然怕極了酒的辣味,也只好閉著眼睛灌下去。哪知剛?cè)肟诒阌X清甜甘冽,只在舌根處有一絲綿柔的辣味,問了才知是果酒。寧西從沒嘗過這種滋味,一下連喝三碗,意猶未盡。
一群人圍著幾張長長的桌子坐著,苗家土菜一碟一碟擺上桌。寧西正吃得高興,忽然一雙手從背后貼上兩頰迅速抹了一下,她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見阿玉十指染鍋灰,正瞅著她笑得歡。寧西欲抬手抹,阿玉擋住說這是一種祝福的方式,被抹了鍋灰的人要交好運(yùn)的。那邊桌幾個原本專心上菜的大姐也跟游客鬧開了,寧西托著下巴想,干脆今天就不洗臉了吧。
下山的時候已近六點,車停在城中心的大橋邊,。阿玉問要不要參加晚上的篝火晚會,寧西看看幾處已經(jīng)開始閃爍的霓虹,想了想說:“不了,我自己在城里走走吧?!?/p>
三
吃過飯后,兩岸的燈都亮了起來,彩燈勾出房屋的輪廓,層層霓虹倒映在水中。河水粼粼,古城在水中閃閃爍爍,仔細(xì)一看,水面上還漂著零星的河燈。
寧西買了一個組合式的蓮花燈,又磨著小姑娘要了兩個小的。石橋貼著水面,像是一個一個的石樁,寧西捧著河燈小心翼翼地走,挑了一個人少的地方,慢慢下幾級臺階,以便更貼近水面。兩岸放河燈的人多了起來,寧西跟旁邊的人借了火,將幾只燈都點亮,然后捧著河燈發(fā)呆。
寧西覺得放河燈是跟祈愿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祈愿應(yīng)該要有一個儀式,如果太漫不經(jīng)心,愿望可能就不會實現(xiàn)。寧西等了半天,看著別人的燈一茬一茬地放,終于明白這個儀式得自己啟動。她將河燈平平地放在水面上,輕劃著水,河燈便順著水流漸漸漂遠(yuǎn)。河面上,點亮的河燈向著下游流走,火光在河面漫開來。河水載著這些華麗的光影與岸上的彩燈呼應(yīng),耀眼得與原本的素樸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讓見慣了霓虹的人們沉醉其中。寧西注視著這流動的火光,感覺有什么也一絲一縷地隨之一同流遠(yuǎn)。
上岸好一會兒,寧西才想起剛才忘記許愿了。想想也沒什么愿望。年年生日年年許愿,除了“家人平安健康”之外,什么也沒有實現(xiàn)過。也許是只能實現(xiàn)一個愿望,而她太貪心,接連許下三個。后來就不再許什么愿了。如果真的想要到達(dá)什么樣的目標(biāo),就必須自己努力,愿望不是說說就能實現(xiàn)的。就像這河燈,人們讓它載著自己的愿望隨流而下,或者被風(fēng)吹滅,或者被水打濕,或者漂到下游被小販們撿回來再轉(zhuǎn)手賣給別人。愿望只是在裝點華麗的水中被放逐一瞬,最終還是會壓在人們的心頭,催促人們不斷前行。不過,寧西想,只擁有這一瞬的澄凈與安寧也就足夠了吧。
經(jīng)過一家賣民族服的店,寧西挑了一套土家族的衣服,上衣是白底藍(lán)邊的五分袖,裙子像圍裙一般,需要纏幾圈再綁起來才可以。試穿的時候看見臉頰上那兩道黑,想想還是擦掉了。
四
城內(nèi)的門面幾乎都成了商業(yè)店鋪,紀(jì)念品店,民族服店,銀飾店,姜糖店,一家挨著一家,一條街連著一條街,寧西幾乎每家都進(jìn)去晃一晃。紀(jì)念品差不多買齊了,看看時間已近十點,寧西便順著來路往回走。
然而回去的路并不像來時那么輕松。岔路太多,寧西又只顧著逛忘了記路,在第三次經(jīng)過右邊這家銀飾店的時候,寧西終于確定自己是迷路了。跟路人比劃了半天,寧西發(fā)現(xiàn)她說不清旅館的位置,連名字也不清楚,因幾次出入旅館都是有人接送,她壓根沒費(fèi)心思看過店門,只記得是在沿河的一邊。好不容易有人看懂了她的比劃告訴她應(yīng)該往西走再往南拐個彎朝北云云,寧西感激之后發(fā)現(xiàn)一個更嚴(yán)重的問題:她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寧西的家鄉(xiāng)也是一個小城。小城四面環(huán)山,城市沿河而建,因而街道便如河道一般幾乎沒有正方向,由此導(dǎo)致了寧西方向感的嚴(yán)重匱乏。當(dāng)初怎么敢一個人出游呢?寧西看看天,又看看四周,小城太安寧,寧西想就算找個墻角蹲一晚上應(yīng)該也沒什么事吧。正想著,電話鈴聲響起,單旭問你回到房間了沒,寧西沒敢說自己迷路這回事,三兩句搪塞過單旭,連忙翻通話記錄,給上午接她的人打電話。他有點猶豫:“可是我現(xiàn)在在上班沒辦法趕過來啊……要不我叫個人過來?”
“好啊好啊,只要能帶我回去就行。”寧西在這邊狂點頭。
“起子!幫個忙!”那人拿開話筒喊道。
起子?這什么名???
那邊換了一個有點低沉的嗓音:“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寧西報了前后左右的店名,那邊沉默一會說:“我知道了,你等著別動啊?!?/p>
五
寧西小時候也迷路過。那年她剛小學(xué)畢業(yè),和單旭一起到外婆家過暑假。外婆家有一個大院子和幾間平房,除自己住了兩間外其它的都租給別人。山腰的平地上有間學(xué)校,所以偶爾也有學(xué)生租住在院子里。因靠著山,院子的圍墻比較低,有時候外婆養(yǎng)的那幾只白兔踩著兔窩上的石頭就能跳出圍墻,為此她們追出去好幾次,常常是寧西趴在墻頭報告兔子的行蹤,單旭繞山路去抓兔子。
那次接連蹦出去兩只,兩人便一同追著上山。兩只兔子像是商量好似的,剛開始還一起蹦,后來就分頭行動,她們倆便也分開。兔子蹦蹦跳跳到處亂竄,最后沒抓到不說,連路也找不到了。寧西順著她不可靠的方向感越走越遠(yuǎn),走累了瞥見一只灰色的兔子在專心啃菜葉,寧西悄悄靠近它,猛地拎了耳朵抱在懷里,順勢坐下來等單旭。好一會兒單旭才喊著她的名字找來,身邊還跟著鄰居哥哥。他比單旭大一級,在山腰上的學(xué)校念初三,跟他姐姐一起租了外婆家后院的兩間小屋子。寧西獻(xiàn)寶似的把灰兔拎起來,單旭高興地接過,鄰居哥哥也笑,他拉著寧西帶她下山。后來那只白兔再也沒有找到,灰兔倒是跟其中一只白兔生了幾只雜毛兔,寧西還帶回去一只養(yǎng)了一段時間。
手機(jī)鈴聲響起,那邊問道:“你穿著土家族的衣服嗎?”寧西說是,轉(zhuǎn)頭看見一人向她走來。
寧西蹲在暗處,看走在燈下的人都似披了層光一般。鍍邊“起子”走到她面前,亮閃閃地笑著,寧西恍惚間竟覺得有些熟悉。
他問:“山上好玩嗎?”
寧西點頭說好玩,又覺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上山了?”
他一指寧西的臉頰說:“臉上的鍋灰沒擦干凈?!?/p>
寧西尷尬地拿著面巾使勁擦,那人看著她忽然說:“我覺得你好像有點面熟,像是在哪里見過,你見過我嗎?”
寧西雖也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一時間想不起來,也不愿在這個問題上多費(fèi)神,就聳聳肩,無所謂地說:“我是大眾臉吧?!?/p>
“起子”笑笑:“我也是,走吧?!闭f完指了一個方向,在前面帶路。
寧西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那人在前面慢慢走,到了要轉(zhuǎn)彎的時候就停下來等寧西,看她跟上了就繼續(xù)走。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多數(shù)時間都沉默著。
寧西沒來由地想起小時候在山上迷路的經(jīng)歷,想起那時候還有一個帶她回家的鄰居哥哥??粗矍澳侨说纳碛埃傧氲絼偛潘男δ?,忽然一個名字涌現(xiàn)出來。
“曾啟易,你是不是曾啟易?”寧西停住,聲音中仍帶著一絲不確定。
曾啟易回過身,驚訝地看著寧西,隨后,慢慢露出恍然的微笑。
曾啟易帶著寧西穿過一條窄窄的巷子走近路,順便提了一下他這些年的去向:在省城讀完高中后跟表哥出去打工,后來輾轉(zhuǎn)一些地方,現(xiàn)在偶爾在朋友的酒吧里幫忙打鼓。那個接寧西的人是他的朋友,旅館老板的兒子,晚上在酒吧里調(diào)酒。
“對了,你外婆還好吧?”
“我初中畢業(yè)那年就去世了。”
“這樣啊?!痹鴨⒁壮聊粫海f:“其實那時候你外婆對我挺好的,很照顧我?!?/p>
“我外婆對誰都好?!?/p>
曾啟易點頭笑笑,又問到:“單旭她怎么樣?”
“她訂婚了。”寧西說完看著曾啟易,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單旭就在離這不遠(yuǎn)的城市工作的事。
曾啟易聽后只是點點頭,轉(zhuǎn)而介紹起古城的一些景點和大體方向,寧西見他不再提單旭,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終于到了旅館門口,寧西歡呼,借著燈光將門牌仔仔細(xì)細(xì)看一遍。曾啟易笑說:“快進(jìn)去吧,明天我送你上車?!?/p>
六
記憶會被塵封,也就終有再開啟的一天。寧西以為自己的記憶單調(diào)得只剩下那些有簡明存在過的漫長時光,沒想到她還能清楚記得一些曾經(jīng)只是旁觀過的事情。
寧西從小跟著單旭上山下河,單旭雖然大她三歲,卻常常比她玩得更瘋。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暑假,寧西才第一次見到單旭露出從來沒有過的女孩子的慌亂與羞澀。
因為都在放假,她們跟住在后院的兩姐弟幾乎天天湊在一起玩。有天晚上,他們在曾啟易的房子里打撲克牌,頭頂上的燈泡忽然滅了,寧西嚇得一動不動,又想起單旭最怕黑,正準(zhǔn)備挪到她身邊,燈又重新亮起來。寧西看見單旭慢慢睜開緊閉的雙眼,而身旁的曾啟易正定定地注視著她。兩人奇異地對視了一會兒,在曾啟易的姐姐咳嗽兩聲之后他倆不再對視,接著大家便恢復(fù)了打牌的進(jìn)度。
過了幾天,單旭才告訴寧西,燈滅的那一瞬她下意識伸手抓住離她最近的一只手,然后想起這邊坐的是曾啟易,又趕忙放開,睜開眼就看到曾啟易含義模糊的眼神。那時的寧西雖然還不太明白事,但也隱約感到有什么變化要發(fā)生了。
單旭開始單獨找曾啟易玩,寧西無聊了只好看電視。漸漸地外公察覺到了,告訴了單旭的父母,單旭和寧西就被送回城里的家,沒過多久聽說單旭被禁足了一個暑假。放寒假時,兩人一到外婆家,單旭就緊張地溜進(jìn)后院,結(jié)果大門鎖著,曾啟易回家過年了。第二年夏天,寧西跟著媽媽一同回來給外公過生日。她在院子里教鄰居家的孩子做燈籠的時候,曾啟易從大門外進(jìn)來,一路走一路看,似乎有什么話要說,最后還是沉默地走了。記憶里,那是最后一次見到曾啟易。暑假再回來,他已經(jīng)中考結(jié)束搬走了。
七
一覺醒來,推開窗,外面竟下起雨來。青石板濕漉漉的,撐著傘踩在上面卻也有種安心的舒適。按著昨天曾啟易講的路線,找到離旅館不遠(yuǎn)的沈從文故居。寧西高中時初讀《邊城》,覺得這小說實在平和沖淡得厲害,現(xiàn)在她倒是完全能理解了,在這樣一個古樸安寧的地方,只有那樣寫才不至于敗了它的味道。
路過一家酒鋪,老板娘舀一勺酒請她嘗,寧西一喝,竟是在山上喝過的那種味道,高興地打二兩,裝在一個葫蘆形狀的瓶子里。
回到旅館,曾啟易已經(jīng)等在客廳了。上樓收拾,曾啟易在門口等著幫忙提東西。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點點滴滴敲打著窗前低矮的屋檐,屋內(nèi)屋外都顯得更加靜默。
寧西終于決定重提單旭,沒想到曾啟易點點頭說:“我去年回家過年的時候在街上碰到過她?!?/p>
寧西小心地問:“說話了嗎?”
“聊了幾句而已,差點沒認(rèn)出來,她變得像個女人了?!痹鴨⒁仔χ鴵u搖頭。
寧西覺得很神奇,她原以為戀愛過又分手或者戀愛未遂的人們都應(yīng)該是惆悵地沉默著擦肩而過,而不是站在大街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
直到坐上車,寧西還不甘心:“后來我姐給你寫信,你為什么不回?”
曾啟易有點無奈:“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不應(yīng)該回信。”想了想,又說,“我是復(fù)讀生,我要考試,你外公像防狼一樣防我,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還是太小了?!?/p>
“后悔嗎?”
“小姑娘,怎么這么多問題?!痹鴨⒁兹嗳嗨念^發(fā)。
寧西甩甩頭:“好奇么?!?/p>
曾啟易沉默一會,說:“等你長大你就知道了,很多東西過去就過去了,你還會碰到很多煩心事,有些事記得就好,沒理由揪住不放。”
“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巴士慢慢駛出鳳凰,古城被拋卻在身后。雨后初晴,還未散去的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云被太陽鍍上了金邊,太陽偶爾露出一角便晃人的眼。汽車開始加速,寧西趴在窗上,風(fēng)吹亂頭發(fā),發(fā)梢掠過,眼睛被刺得干澀。曾啟易說,記得就好了,沒有理由揪住不放。
忽然有點想哭。
八
回到單旭家,任正宇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單旭就拉著寧西下館子。正吃得高興,寧西忽然道:“我見到曾啟易了,他在鳳凰的一個酒吧里打鼓?!?/p>
單旭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他果然跑去做鼓手了。話說,你怎么敢一個人去酒吧?”說著就要敲寧西的頭。
寧西連忙躲開:“他說你們?nèi)ツ赀€見過?!?/p>
“是啊,正好迎面碰上的?!?/p>
單旭放下筷子,想了想,又說:“其實他中考的時候我還見過他。那天他來我們學(xué)??纯紙?,我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可他沒看見我,我也沒有上去跟他說話。我不知道為什么,可能那個時候已經(jīng)感覺到有些東西是無可挽回了?!?/p>
結(jié)束旅程后沒多久,寧西就被媽媽拉著回老家給外公過生日。院子里新來的一家人喜歡小動物,被廢棄很久的兔窩里便重新出現(xiàn)五只白白胖胖的兔子,不遠(yuǎn)處還搭著一個狗窩。寧西被兩歲的小侄子拉著看看兔子看看狗,聽說還有一只雞養(yǎng)在后院,小侄子又樂顛顛地跑去看。寧西在旁邊看著他,然后,走到那兩間破舊的小屋前。
后院許久沒人住的樣子,門前的土地上都長著青苔,門大開著,里面堆放著廢棄的家具,門框上有蜘蛛網(wǎng)把守,寧西不敢進(jìn)去,只在門口逗留。
曾啟易搬走之后的那個夏天,單旭曾獨自在后院呆了許久。寧西找不到單旭的時候,去后院看看,就會看見單旭坐在緊閉的門前,有時發(fā)呆,有時無聲地掉淚。那個時候,寧西還不知道眼淚可以這樣流,可以無頭無緒無邊無際,可以綿長到讓哭泣的人忘了為什么哭。
他們記得,寧西記得,這房子也是記得的吧。只是曾經(jīng)輕快的笑聲和模糊的眼神都如同這房子般落滿灰塵,不再鮮亮。房子破了可以再修,過去的事情要怎么改?不過是曾經(jīng)鮮明地出現(xiàn)在生命里的人,以為只要抓著記憶就什么都不會變嗎?
那么我又是為何念念不忘?
寧西想起她在河邊放河燈的時候,聽見身旁有人說,這放河燈既是為以后的日子祈愿,也是將過去的悲傷和不幸放掉,總之一切都是為了一個更好的明天。那時寧西想,就讓我的記憶也一同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