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勁松
鸚鵡,你為啥不說話?
■鄭勁松
閏九月了,園子邊的黃色菊花依然開了一地。
艾艾撲在二樓陽臺上,聞到了樓下草園子飄上來的秋天的香氣。今天,我滿七歲了,他靜靜地想。這是一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古色古香的兩層樓房,樓下沒住人,放了一些廢鐵器和舊木料。樓上倒住著兩家,共用一個陽臺。站在這里,可以共同望見一條江水從不遠處的甘蔗林底靜靜地流淌,而江邊環(huán)合的林蔭道過去,便是小縣城的西街。
爸爸還不回來呢?艾艾坐回檐下自家門前,手托著腮,自言自語?!澳愫?!你好!”對面檐前綠窗簾上有一個紅色的鳥籠,那只鸚鵡也呆得寂寞,便偶爾問問這位小鄰居。艾艾凝視著那只鳥,入眼的,還有鳥籠背后藍藍的天空,幾綹白云有氣無力地變化著。這是方阿姨她們的。艾艾已經(jīng)認識這只鸚鵡了:黃色的羽毛,夾了幾顆白斑,很會說話,早晚相見,都懂人樣地問候?!澳愫茫缟虾?!再見!”他閉目想著那些同自己相似的聲音。它為什么會說話呢?它是人嗎?干嗎老在籠子里住著呢?艾艾又從欄桿的縫里,看見了樓下亂磚頭外的一塊草園子,碧綠綠的,像毛毯一樣。圍墻腰下,菊花迎風擺頭,秋日陽光在打掃那些落葉,嘩啦啦地響,在孩子聽來,卻是“下來,下來”的呼喚。
“你,為什么不說話?好鸚鵡!”艾艾突然昂起頭來,對準自家檐頂吼了一聲?!斑策?!”原來,那黃黃的木檐上也吊了一個灰白的鳥籠。這只鸚鵡從來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這陣兒聽小主人又發(fā)怒了,才顫動了一下翅膀,空氣中立即流動著似沙的光粉。今天我滿七歲了,看見那鳥籠在黃色的風中搖著?!吧湛鞓?!生日快樂!”方阿姨那只鸚鵡甜甜地向艾艾祝福。我又沒叫你!他掉頭罵那只紅色的鳥籠,哭了。他忽地想起了一些怪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坪,和一只不說話的鸚鵡在爛磚頭下捕捉蟲子來吃,還有爹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一片洼地,去抓一只水草枝上停著的、很好看的一只鸚鵡……“爸爸,媽媽呢?”艾艾記得有一回夢醒后,他這樣哭著問爸爸?!白吡耍 卑譀]睡,靠在窗口,月亮遠遠地走在他的耳邊,夜風不大,卻也吹起了他那亂蓬蓬的頭發(fā)。第二天,爸下班就提了一只灰白色的鳥籠回來,艾艾高興得又蹦又跳。鳥籠掛在窄窄的檐下,他和爸一起托著腮在陽臺上呆望了半天?!斑策辏∵策?!”鸚鵡撲打著自己的翅膀。
這樣想著,艾艾已轉(zhuǎn)下樓,走進陰陰的倒影里。仰頭看看樓上,兩只鳥籠仍在,只是烘在陽光中輕輕地晃動。他揉揉眼,朝前面看去,不見江水,不見蔗林,一段矮矮的爛磚頭圍墻就在身邊,像一掛皺紋斑駁的老布。艾艾翻上墻,踩在一叢菊花上,就進了園子。躺在草里,竟沒有邊界,好寬好寬的大草坪啊!艾艾吐了兩口氣,吸進滿口的金菊花香。他這樣正好望見一只紅色的鳥籠?!澳鞘欠桨⒁痰模 卑聛?,把手指伸進口中。
“叫什么名字,住在這樓上嗎?”艾艾想起來了,方阿姨第一次是這樣問自己的。媽媽一走沒回,幾天了,爸爸買了一只鸚鵡回來,卻生死不說一句話。他走下樓來,踏倒了幾塊斷磚頭,翻倒在園子里,一點也不疼,艾艾盤腿坐在菊花前,靜靜地聽一些泥墻下的油蛤,或偶爾江上的漁歌。這時,一個年輕女子的面孔出現(xiàn)在磚墻缺口里,微笑著問道。艾艾記得自己吃了一驚,沒出聲。那會兒,方阿姨穿的是蛋黃色連衣裙,她一縱便上了墻,好像起了一陣風,她飄過花叢,落在自己的身邊。
“我叫艾艾,六歲,是這棟樓的!”艾艾聞到年輕女子身上有一股同菊花一樣的芳香,竟甜甜地答道。
“好樣的,小弟弟真乖!”
“阿姨,你呢?”
“我姓方,你叫我方阿姨好了,也來這樓上住,歡迎么?”
“歡迎!我們是鄰居了,方阿姨?”
“是的,艾艾?!?/p>
她伸手捧過艾艾的臉,又掏出手絹擦了擦汗滴和灰土。
“艾艾,你爸媽呢?”
“爸爸上班去了,媽……”
“媽呢?”
“沒了?!?/p>
“……”
方阿姨的神色一下子變了?!白吡?!”艾艾抽出手扯著一根草,望著陽臺說。她在沉思什么,眼睛濕潤了。艾艾這才看見阿姨的身邊放著一只書包,有幾本書露了出來。
“方阿姨,你會教我念書嗎?每晚上,我爸回來都要教我的?!?/p>
“哦!艾艾,我會的!”她笑了,“我就是西街小學的老師。”
艾艾又扯了一朵花含在嘴里,像真的又看見那天方阿姨的笑容,自己也笑了。他臥在草中向園子西邊爬去。阿姨怎么還不回來呢?艾艾想。從那以后,每天下午,方阿姨就來這園子教自己識字。不幾天,她也買了一只鳥籠,紅色的,掛在檐下。那只鸚鵡可乖啦!很會說話,可是自家那只依舊一言不發(fā)。
艾艾爬去的地方,一簇菊花開得正盛,金燦燦的。
方阿姨從丈夫廠里回來,覺得很累,開門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端一杯水出了門。這時,她才突然感到?jīng)]了往日回家那“你好!你好!”的鳥叫聲,仰頭往檐上看去,呀!她大吃一驚,檐下空空蕩蕩的,紅色的鳥籠不見了。瞧瞧鄰居的檐下,不說話的鸚鵡好端端地坐著,好像望著綢帶似的江水陷入了沉思。
“艾艾!艾艾!”她敲敲鄰居的門,沒人應(yīng)答,又到陽臺邊往園子深處望去,菊花冉冉,沒有孩子的身影。怪了,是賊偷了?望望門上剪貼的喜字,還是紅艷艷的,心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異想,她感到有種不祥的恐懼。
“艾艾!你在哪兒?”空洞的樓道,聞得見下面廢鐵舊木料的腐味。風,夾雜著黃昏的炊煙一縷縷襲來。她若有所思地走下樓去。一、二、三、四……走得很慢,像是在數(shù)梯級,下完樓卻剎那忘掉了。說不定小偷還在茶園出售呢?走進林蔭道,她突然加快了腳步。
“方老師,您急啥事呀?”
“哦!艾師傅,我的鸚鵡不見了,可能被偷了!”
在一株法國梧桐樹下,她碰到了反剪著手悠閑而又凝思狀走路的艾艾爸爸。他停住了,手松開,從背后遞出一只鳥籠來,紅色的。
“不是這只吧?方老師!”
“您買的?”
“嗯!艾艾叫我買只會說話的,這只啥話都會說?!?/p>
“您好!您好!”艾艾爸爸話音剛落,那只鸚鵡就親切地叫了起來。怎么這樣熟?方阿姨像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接過鳥籠來,柱上正好畫了一個“S”。她又驚又喜。
“艾師傅!是我的,正是我的!這是我們結(jié)婚時買的,我刻上了‘S’花紋。”
“真是您的,就拿去吧,反正是鄰居,一個樣?!?/p>
“噢!真太謝您呢!艾師傅!”
她提了鳥籠,走在前面,艾師傅仍反剪著手,腳步很響地踱在樹蔭下,路面烙滿了麻花花的太陽。
“方老師,您回家,看見我們艾艾沒?”
“就是沒看見,我還以為你去接了呢?!?/p>
這下是艾艾爸爸走在前面,方阿姨在后面急急跟著,只有那只鸚鵡若無其事地偶爾發(fā)一聲:“您好!晚上好!下班了,請進屋坐!”
艾艾爬上樓來就知道方阿姨的鸚鵡不見了。他呆呆地望著天空。
他又坐回自家門下。好鸚鵡,你為什么不說話?阿姨的鸚鵡呢?他自言自語疑問到??吭跈跅U上,他看見了那條傾斜的江水正從蔗林底下流過,甘蔗好甜,那清澈的江水也該是甜的吧。夕陽下山,就陷進了江里,天漸漸暗了下來。遠處近處都有裊裊的炊煙。他們干嗎還不回來呢?往日這時候,阿姨已經(jīng)放學,爸爸回來了,輪到自己拿著啞鸚鵡去園子里教它。
“你好,艾艾!你好,阿姨!你好,爸爸!”他默誦了一遍自己的口決,又笑了,竟朦朦朧朧閉眼想睡。這時候,他看見了媽媽,不,越來越像方阿姨。他一睜眼,誰也沒有。這個念頭自己已經(jīng)產(chǎn)生好幾遍了,在那小小的草園子中。
他聽見咔咔的腳步聲從陰暗的樓道里傳了上來。
“爸爸!方阿姨!”
他脆生生地叫了一聲,淚水就出來了。爸爸上來了,一把摟住他?!鞍?!艾艾!”他從爸爸的懷里扭過臉來,看見方阿姨站在門邊,手里提著紅色的鳥籠,沖自己微笑。
“艾艾!你跑哪兒去了?”
“那邊,方阿姨,我等你呢,在園子里!”
艾艾從爸爸的手里下來,牽了她的手說。
那只鸚鵡籠子又掛在了方阿姨的檐下。西邊的晚霞映紅了天空,陽臺和園子似乎又明亮了許多。
“爸爸!”艾艾跑到門口又叫道?!熬蛠?!”爸爸出來給兒子取下了不說話的鸚鵡籠子,“好吧!艾艾,你去教它吧!早點上樓來,天快黑了?!?/p>
他很累,進屋洗了臉,端了一盅茶,在陽臺邊坐著。兒子正慢慢地翻過爛磚墻進了園子。一叢菊花跟前,晚風徐來,將他掩映在一片霞光之中。
艾艾爸爸聞到了一縷清淡的菊香,方老師換了衣服出來,撲在那邊看園子里的艾艾。他記得,方老師穿的是新婚之夜那件蛋黃色的連衣裙。今天還熱嗎?他望著天空想。
“艾艾,多可愛的孩子!”方阿姨在陽臺那頭甜甜地說。艾師傅沒吭聲,他似乎聽見了一個早已陌生的聲音,看見了一個早已陌生的微笑。每次坐在陽臺上,他總是抹不去那些形象,想起像江水一樣又遠又近的事情?!班?,艾艾是個可愛的孩子!”他看看方老師再看看園子說。
“你好!”
鸚鵡卟哧一下,沒吭聲?!澳愫?!”方老師再問一聲,鸚鵡仍然沒吭聲。
“糟了!艾師傅,我的鸚鵡不說話了!”
“咋的?不是你的那只?”
“是的呀,正是我那只,有記號的!黃色的羽毛!”
“真的?你取下來試試!”
兩人取下籠子一試,仍然一聲不吭,偶爾卟哧地抖一下羽毛,羽毛柔美而輕盈,眼珠明亮而清澈。
“怪了!”
“不會被人換了吧?”
“不會,我上了鎖的,也是這把!”
他們迷茫地坐在陽臺上,陽臺上放著一只不再說話的鸚鵡。
“你好!艾艾,你好!阿姨!你好,爸爸!”
是磚墻上傳來的聲音,兩人吃驚地站起來,看見了手提鳥籠的艾艾,正將鳥籠放在墻上,自己繞了缺口爬出來。
“爸爸!阿姨!”艾艾大聲地往樓上喊到,“我的鸚鵡說話了,我教的,我的鸚鵡說話了!”
“你好,艾艾!晚上好,阿姨!你好!爸爸!”那鸚鵡親切地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