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基廣
偶然間,發(fā)現(xiàn)一些詩順讀是一味,倒讀則“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就是說,順讀、倒讀除了意思稍有不同外,整詩的感情色彩也迥然有異。謂君不信,試舉一詩: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此詩古事:唐玄宗李隆基原寵梅妃江采蘋,但楊玉環(huán)到來后便獲專寵進(jìn)而忌妒江氏。玄宗或許是性情中人吧,私下里遣密使封賜珍珠一斛以撫慰梅妃。
誰知梅妃不領(lǐng)情,還附回詩一首如上。怨婦的哀怨雖帶憤懣,卻也不敢太過放肆,只好輕聲細(xì)語緩緩訴諸筆端,最后才說珍珠對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何必”送來。
玄宗見詩甚是不悅,后令樂府以“新聲”度之,得其詞牌就叫《一斛珠》。
有一個關(guān)鍵詞,說一下:
長門:漢宮名。阿嬌失寵于武帝,住在長門宮里,后常用作失寵怨婦的代名詞。江采蘋在此正用此典。
現(xiàn)在,回到上面所說的意思。倘把上詩不改一字卻顛倒一下次序,詩意所強(qiáng)調(diào)的中心意思以及整詩的感情濃淡便自不同了。請看:
何必珍珠慰寂寥,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盡日無梳洗,柳葉雙眉久不描!
在拂人之意乃至逆迕程度上,前一首,只是柔聲軟氣地緩緩道來,仿佛一個頗悟三從四德的小女人發(fā)了幾句不傷大雅、不失大體的牢騷。而這后一首,其語氣,每二句既作波浪式的疊加,又作幾何級數(shù)式的遞增,感情色彩就比上一首強(qiáng)烈多了。
不過,話要說回來。如果梅妃要像我說的那樣附上這么一首詩,可就糟了,什么都得玩完。您想想,細(xì)細(xì)訴來,玄宗已“甚是不悅”;一斛珠剛到,你江氏話還沒說呢,立馬就“何必”脫口而出,豈不是找死?那姓李的皇帝還能饒得了你?!
由此可以給我們一種啟迪就是,在詩的格律不變、遣詞造句一模一樣的情況下,請試著變換一下次序,看看能否得出新的東西來,最后才決定舍取。順便說一句,一些圖畫,我也是常常正反翻轉(zhuǎn)或上下顛倒過來看一看的。有時候,真是“味道好極了”!不信您試試。
另外,這首詩還有幾種“顛倒法”。當(dāng)然,如此折騰,有些會“失黏”,有些則要改一兩個字重新調(diào)整平仄。但這在創(chuàng)作中是完全可以試一試的,只要在定稿時不違背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衷即可。
最后,還要說一下。立意是作詩的一個要旨,一旦詩的立意定了,多數(shù)情況下是不容許如此“顛三倒四”的。我這里說的只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妨顛倒一下,看看有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而已,它跟“胡來一氣”或者“文字游戲”并非一碼事。
近日讀到一詩,心底甚為震顫,對照現(xiàn)今時世亦感觸良多。今人以貪為榮而陰稱本事,古人以貪為恥而恪守清廉,說來真有天淵之別。而從這首詩看,作詩填詞則不必太過追求“空靈”“朦朧”,乃至“詩中無我”“語焉不詳”。在整詩架構(gòu)“不傷大雅”的情況下,句子明白如話并無不好。
話說的是明代有一官叫胡守安,時在信陽知州任上。一日,即將滿任離開本地的他隨意走走,不覺信馬由韁來到城隍廟前。想到自己在此任上勤政多年,雖是兢兢業(yè)業(yè),但政績?nèi)绾?,在神靈面前焉敢妄言?可要說到清廉守本,不貪不腐,倒覺問心無愧!于是,他狂草一絕于壁上,曰《任滿謁城隍》,一直流傳至今:
一官來此幾經(jīng)春,不愧蒼天不負(fù)民。
神道有靈應(yīng)識我,離時還似到時貧!
四七二十八,無一疑難之字,無一用典,平平淡淡,明白如話。今日之詩人讀了,不知會不會責(zé)之“老干體”?今日之官員讀了,不知會不會嫌他能貪不貪傻蛋一個?須知欺人甚易,欺己則難,何況欺天乎!胡氏至少不欺人、不欺己,又不欺天,心地坦然,底氣十足,方能大言不慚地只管涂來。而平生明白做人做事之人,其詩也就會明白如話,語雖淡然如水,卻又如此耐人尋味!所以常言道:要作好詩,必先做好人。列位看官,以為然否?
宋代,自東坡去后五十年,李光亦從瓊山貶謫儋州。記得李老先生曾有一言:“富國要先除國蠹,利民須急去民蟊?!闭\哉斯言!
附:
李光《阜通閣》詩
元壽使君到官未幾,浚川筑堤以通商賈之利,急先務(wù)也。因為閣,扁其榜曰“阜通”。辱示佳章,因次其韻。
危閣崢嶸枕碧流,籌心計慮匪人謀。
千帆不隔云中樹,萬貨來從徼外舟。
富國要先除國蠹,利民須急去民蟊。
使君不日歸華近,要路翱翔遍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