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曉丹
那只英納格腕表最終丟了。
表剛丟掉的日子,舒敏常常茫然無措,每天都不十分清楚還有多久才該下班?如果不戴表,她對時間毫無概念。
這個尋常的上午,舒敏聽見辦公室門外走廊上有雜沓的腳步聲,憑感覺,別的部室有人開始下班。如果此時老張在,他會把一只舊收音機打開,等電臺準時播放十二點新聞,辦公室的人再一起往外走。即使老張不開收音機,大家也會依據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按部就班指導行動??墒?,今天辦公樓停電檢修線路。老張出差,另兩位同事李玉龍和趙凱去市里參加表彰會,替礦冶集團公司領取“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單位”的獎牌。只有舒敏在辦公室編排一份叫《龍川之聲》的企業(yè)報。早晨剛上班時,她將各部室提供的文稿及員工自由投稿瀏覽整理了一遍,大致篩選出可以登載的稿件,按版面的不同要求分門別類,然后逐字逐句認真閱讀,哪篇稿件內容需要核實,哪篇文字需要刪減,謹慎甄別,再配上插圖。
審閱人力資源部一篇關于員工績效考核的文稿時,舒敏緊鎖了眉頭。年初有人傳言,公司機關各部室要進行人力資源整合,優(yōu)化精簡機構。也就是說,人員編制要調整,一些人進來,一些人離開。如果能公平競爭,也沒什么好說的。然而,考核標準由人定,更是由人具體執(zhí)行,只怕操作過程中被人為因素左右。月余前,財務部已率先進行了人員調整,誰都看好的業(yè)務主辦金鳳很意外被調離,到下屬二級單位合金廠當工資員,且按工人待遇。而資歷和能力均差她一截的張?zhí)m卻升為財務部副主任。個中緣由是公開的秘密。夫妻同在礦冶集團的員工很多,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金鳳的丈夫周瑾安不過是合金廠安環(huán)室一名小科員,奔五的人了,很難再有前途。張?zhí)m的丈夫吳為卻風華正茂,年前剛提拔為公司生產計劃部主任。金鳳人到中年遭受如此挫折,為了安慰她的失意,她離開財務部當晚,舒敏到大漠漢宮擺了一桌“壓驚宴”,就她們兩人,幾碟精致小菜根本沒動,只用完了一包抽紙,給金鳳擦拭情不自禁的眼淚。
“憑……憑什么啊?”金鳳抽抽搭搭。
“事情已經這樣,想開點。工人都不活人啦?”舒敏極力勸導。
“人家辛辛苦苦近二十年,考了經濟師、會計師、審計師……該拿的證全拿了,我也無意爭副主任的職位,妨誰礙誰了?”
“你總得騰出位子,他們把相關的人挪一挪,讓張?zhí)m上位才順理成章。別哭了,從前考的證沒用。很多時候,我們都在……事與愿違。”說這番話時,舒敏不知道是在給金鳳寬心,還是給自己寬心。
放下手中的文稿,舒敏來到窗前,看著下班的人群往大門口涌去,她撥通楊坤的電話:“中午我不回去吃飯?!迸畠簞偪忌洗髮W,兩個月前走的,現在家里只有舒敏和楊坤,典型的中年空巢??墒?,自從女兒去外地上學,他們難得在一起午餐。舒敏忙是實事,但并沒有忙到不能回家吃飯的地步。楊坤身為礦冶集團公司副總,主管對外貿易,也很忙,兩人不回家,大家省事。其實舒敏心里清楚,回到家里,他們都無法面對兩人各懷心事的沉默,食不甘味。只有一次,舒敏提前下班做好午餐,主動給楊坤打電話,叫他回家吃飯。楊坤進門時她告訴他,她沒戴表,沒有時間概念,屬于無意識早退,才會有工夫在家做飯。楊坤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說:“再去買一塊相同款式的英納格吧?!彼龥]吭氣,只在心里堅決抵觸:“不!”
那塊英納格腕表是楊坤送給舒敏的結婚二十周年禮物,她僅戴了一周便丟了。彼時是春天,礦冶集團公司合金廠一年一度的春檢時期,爐子不冒煙,砂城有幾個早晨難得的無煙,無風,天空清澈如淡藍色的湖水,更像一曲舒緩的小提琴或布魯斯,輕撫著戈壁亙古的空曠,給人寧靜。就是這樣的清晨,舒敏和楊坤默默吃完早餐,兩人出門,楊坤發(fā)動他那輛奧迪A4時,舒敏突然說想自己走一走。楊坤便開車走了。合上車門的瞬間,他轉過臉說:“你下班別去買菜,我回家做飯?!笔婷酎c點頭,沒說什么。從住宅區(qū)出來是一條幽長的林蔭道,小鳥在剛冒綠芽的柳樹間呢噥軟語,啾啁婉轉。舒敏將自己融于清新得有些憂郁的晨光里,默默梳理繁雜的內心。漸漸,馬路上急著上班的人多起來,她擔心遲到,想看時間,才發(fā)現出門前戴在手腕上的表沒了。她站在路邊遲疑片刻,還是打消了返回原路尋找的念頭,卻在想:“總算是……都過去了……”
舒敏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只塑料飯盒,下了樓。食堂在辦公樓后面,要經過一個花圃和一條纏滿爬山虎的幽僻長廊。此時是仲秋,花圃里的月季仍然開得鮮艷茂盛,可是莖上的葉片稀疏,不經意間暴露出春光不再秋意漸濃的索然。長廊兩邊的水泥柵欄上,爬山虎葉子萎靡著擁擠到一起,掙扎于霜露的逼迫,亦顯出倉惶失色的摸樣。
出了長廊,舒敏長長地舒口氣。
秋季的陽光是一種清亮的明媚,由高遠而蔚藍的天空隨意傾泄下來,穿越搖曳的樹影花影,在水泥路面鋪上一層細碎的金色。迎面而來的女孩叫孫穎,一身朝氣的運動裝行走在陽光下。舒敏喊她:“小穎,待會兒去我辦公室。”孫穎答應著,已經走到她面前,把齊肩的秀發(fā)往腦后攏了攏。
孫穎是去年招聘到礦冶集團公司宣教部的大學生,與舒敏同部門,負責組織口的事,人長得說不上漂亮,但皮膚白凈,身材高挑,活活潑潑,渾身透出一股子青春的氣息。她剛來那會兒,宣教部很熱鬧了一陣,其它部室有幾個未婚小伙子腿兒勤勤地來送文稿,幫著跑報社取樣報,或者有事沒事借用一下影像器材。也不怪小伙子們心急,近幾年公司招聘的女職員很少,能到公司機關的女大學生更屬鳳毛麟角,整棟辦公樓里適齡青年男女的比例嚴重失調。后來舒敏受趙凱所托,給他和孫穎牽了線,其他小伙子眼看沒戲,不再來了。然而此時,舒敏強烈希望擺脫強加于身的紅娘重任。不是她對年輕人的事不熱心,而是不懂。昨天晚飯后難得清閑,她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不錯眼地看完了整整一期“非誠勿擾”,已經從中感受到了中國社會大踏步的后退:“非誠勿擾”將原本應該真摯的愛情物化為了是否有車、有房,有穩(wěn)定的工作或不錯的收入。據說京城又增加一條,有五年的納稅或社保證明?;橐觯讶怀蔀榻鉀Q各種人生問題的途徑。趙凱和孫穎就是很現實的例子。
趙凱屬八零前期青年,人品和長相都沒什么可挑剔,馬上要奔三十,女朋友談一個吹一個。究其根源,他是從農村考大學進城的,經濟條件不好,工作幾年,雖然在砂城買了房,卻欠著幾十萬貸款,買車計劃還停留在憧憬階段。剛開始,孫穎對趙凱是滿意的,兩人濃情蜜意了小半年,卻有一天孫穎突然提出分手。辦公室里沒旁人的時候,趙凱欲哭無淚地對舒敏說:“怎么這樣???原本好好的,她在幫我收拾屋子,我學著給她做披薩,說分就分了,連個理由都不給……”舒敏只好答應,見到孫穎問問情況。后來孫穎鎮(zhèn)定自若對扮演紅娘的舒敏說:“趙凱什么都好,但沒錢,如果我們結婚,將來要還房貸,還要養(yǎng)活他的農民爹媽,那樣的日子太辛苦?!币娛婷舨蛔雎暎盅a充道:“別怪我俗氣,如果你看過‘非誠勿擾,應該能理解我的選擇?!甭犇强跉夂孟袼恰胺钦\勿擾”的女嘉賓一號。后來舒敏想通了,其實,婚姻一向都被視為解決人生實際問題的途徑,只是年代不同,感情物化的標準不同。從前的鳳凰牌自行車、飛人牌縫紉機、上海牌手表……不也是媽媽輩們一度向往的么?別責怪現在的女孩與時俱進。
食堂餐廳里的就餐者寥寥。舒敏端著多格塑料飯盒挨個窗口往前走,依次取了西芹杏仁、醋溜魚、一勺米飯。她飯量一向小,喜歡素食,魚和雞蛋偶爾吃一點,還要看情況,在她的胃病沒有發(fā)作的時候。取完飯菜,走到結賬柜臺前刷卡時,被告知卡上沒錢,她這才想起,已經第三次忘記充飯卡了。從何時起,自己變得丟三落四,老年癡呆提前降臨?她往餐廳里四下張望,看見頂頭上司,宣教部主任文豐正在用餐,便走過去借了他的飯卡將午餐費結掉,端著飯盒與文豐共坐一張桌子吃飯。
“舒敏,你高級政工師考了嗎?”文豐揀起一片青菜,又放回餐盤,說:“經濟師也行。”
“除了大專畢業(yè)證,我別的證一個沒考。這些重要嗎?”
“科務會上我講過多少次,干工作不能安于現狀,裹足不前,要重視公司的職業(yè)規(guī)劃和繼續(xù)教育。那些證書考了拿在手里,說不頂事的確啥用都沒,等有事的時候它就是個筐,裝在框里筐外大不一樣?!蔽呢S看著舒敏,一副深表憂慮的神情。
聽鑼聽音,或許,這將是暴風雨前的預警?舒敏并不追問,她不是一個喜歡打聽或者刨根問底的女人。然而,這一餐飯她卻吃得沒滋沒味,心情沮喪。
舒敏抱著飯盒回辦公室,孫穎已經等在門口。掏出鑰匙開門,將孫穎讓進屋,掩了門,她從抽屜里取出一只鑲黑水晶的銀手鐲遞給孫穎:“趙凱說以前送你的東西沒必要還給他,拿回去吧。”
傍晚下班,舒敏進家門時,楊坤已將晚餐備好,坐在餐桌邊等她。她往餐桌上看一眼,兩份烤牛排,另有她喜歡的炒雙菇、剁椒冬瓜球和涼拌竹筍。桌子中央擺著一個兩層塔式蛋糕,用各色水果及奶油裝飾得花枝招展。
五年前,自從舒敏知道了一個叫佳慧的女人,她大病一場,楊坤開始承擔家里包括洗衣做飯等全部家務,尤其晚餐,變著花樣燒她喜歡的菜肴。但舒敏需要的不是這些,她需要一個解釋。楊坤卻從未在她面前提及那個叫佳慧的女人。但也很少說別的。他每天下班只是搶著燒飯,好像他多做家務就能回避什么,或彌補什么?!八诨乇苁裁?,又想彌補什么呢?”舒敏曾絞盡腦汁思索。某天她心臟突然出現不適,在醫(yī)院住了些日子。出院后,她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什么事都不愿多說,更不愿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與楊坤糾纏。
然而此后,每到春天,舒敏總會大病一場。去了幾家醫(yī)院,凡是能想到的檢查她都做了,醫(yī)生們對診斷的結果說法不一。五年來,她在身體不適中倍受折磨,常常出現的心慌、氣短、胸痛等等疑似心臟病的癥狀令她失魂落魄,不斷跑醫(yī)院看醫(yī)生,找的都是砂城后來是省城乃至京城的知名專家。可是,她的病卻越看越重,藥也越吃越多,身體和精神狀況也越來越差。每到春季,伴隨西北凜冽的春寒,她的心如同一枚風干的樹葉,枯槁皺縮;她的大腦像上了銹的機器,紊亂無序;她的肢體成了漚腐經年的朽木,在那多風的季節(jié)必得隨沙塵揚去……她總是處在這樣的恐懼焦慮失望不耐煩等情緒里,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每一條骨骼甚至每一個毛孔都在煎熬。她常常感覺自己很快就要死去。但死并非易事,她還活著,茍延殘喘。五年來,她如行尸走肉,在因礦冶集團不斷擴張而日顯繁華的砂城木然穿行。期間,她為自己的病查閱了相關醫(yī)書和網絡資料,結合醫(yī)院做過的檢查,恍然明了,她的心臟并沒有器質上的問題,自身感覺到的不適是心理因素,而最根本的誘因就是可怕的抑郁癥。但這種自我識破卻未能使她自愈,她依然處在極度的焦慮和失眠中,度日如年。
可是,舒敏終歸是一個自制力很強的女人。她把抑郁癥小心翼翼掩藏起來,就如同小心翼翼維護著自己的和家庭的體面。每天,她的背包里裝上各類緩解精神壓力的藥物,一如既往上班,一如既往寫那些總也寫不完的文字材料,使她表面看起來似乎并不存在健康問題。
楊坤對舒敏的病也給予了足夠的關注:他不僅不讓她染手一切家務,不和她吵架生氣,而且一有機會就給她購買各種營養(yǎng)品,煲煮各種滋補湯,幾近討好的程度。
因此作為礦冶集團公司副總的妻子,舒敏也就一如既往地以優(yōu)雅得體的面貌出現在他人面前:她曾經美麗至今風韻猶存的軀體被阿瑪尼、香奈兒、帛柏莉等名牌簇擁著;她定期去美容院做皮膚護理,到健身房練瑜伽跳有氧操,手持高級會員卡享受汗蒸享受按摩服務;即使回到家中,她的休閑時光如果不想看書不想寫文,也是用來彈鋼琴聽音樂,品瑪歌喝藍山,偶爾自己動手調制一杯天使之吻或瑪格麗特……一切的一切,無不以某種隨性的奢華點綴著她里里外外的全部生活。然而很遺憾,那些點綴絲毫不能減輕她內心的焦慮,她的抑郁癥在每一個春季如期而至,且有一年比一年加重的趨勢。
舒敏這種身心矛盾的情形,她的閨蜜金鳳略有了解。如同一個秘密,總需要找到適當的出口。金鳳就是那個出口,她常常成為舒敏內心秘密的傾聽者。
有時,金鳳會用嘖怪的口吻說:你擁有的已經夠多了,體面的婚姻,稱心的工作,優(yōu)秀的女兒,難道這樣的生活還不能令你滿意?
金鳳說的沒錯,按照大多數人設定的生活標準,舒敏稱得上順風順水。
或許,有些事太過一帆風順,反倒容易失真。
舒敏與楊坤自小住在砂城的同一條巷子里,從小學到中學又是同學,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中學畢業(yè)后,舒敏進了礦冶集團技工學校,楊坤考上南方某著名大學。為了舒敏,楊坤大學畢業(yè)放棄了留在南方的機會,回到砂城進了礦冶集團。娶一個工人妻子,彼時很多人都說楊坤天真可愛傻,饒是關心他們倆因缺少共同話語所帶來的婚姻質量問題,以及對楊坤未來前途的影響。還好楊坤運氣不錯,他逐漸由普通工程技術人員一路升職,直至被任命為礦冶集團公司副總,且一路攜帶著舒敏共同進入公司上層圈子。別小看舒敏在公司宣教部的文員職位,如果說國家的各級宣傳機構是黨的喉舌,公司宣教部就是礦冶集團的喉舌。他們夫妻現在可謂春風得意,通過婚姻搭上順風船的舒敏還能要求什么?
你是庸人自擾!農夫多收了三五斗還思易妻呢,沒聽說過嗎,有本事的男人誰沒個二房、三房?網上爆料的高官十房、數十房的也有,楊總那點事,頂多算是紅杏探在墻頭上,體驗體驗外面的風景,根子還牢牢地扎在墻里邊呢。只要你們的婚姻不解體,那些二房、三房就拿你沒轍,你同樣比別的女人活得雍容體面……金鳳如此這般闡述了一番淺顯庸俗卻直刺人心肺的道理。
作為婚姻當事人,舒敏內心矛盾重重,她很想對金鳳脫口而出:你早就知道,我和楊坤同床異夢,不,不,現在我們根本不同床,我們分居近十年,請你告訴我,名存實亡虛偽透頂的婚姻,能真正帶來雍容體面的生活嗎?……但這些話舒敏終究沒能說出口。有的秘密,比如無性婚姻,即使對閨蜜她也不會說。何況事無巨細的秘密將給傾聽者造成巨大的心理負擔,她害怕因壓力傷及自己與金鳳之間的友誼。這世上,她覺得自己還可以信任的人只有金鳳,她不想過度消耗這份信任。
金鳳與舒敏的友誼地久天長,皆因她們同是技工學校冶煉班學生,畢業(yè)后一起分到合金廠電解車間當工人,然后一起參加自學考試,通過種種努力,她們最終進入公司機關。可是,金鳳的丈夫周瑾安卻沒有楊坤那樣的好運,他在合金廠安環(huán)室當了近二十年小科員,后來頻繁的人事變動讓金鳳重新回到車間就無可避免了。于是,現在的舒敏走哪兒都有小車接來送往,金鳳卻每天擠公交,偶爾打打的;舒敏穿阿瑪尼香奈兒,金鳳穿三五百塊錢的裙子,買的時候還猶豫再三討價還價;舒敏去美容去汗蒸,金鳳只能在家里自個兒貼貼黃瓜片。但所有這些并不影響她們之間的交往。若有空閑,她們常常會坐在一起,兩個人自自然然,大大方方,都沒有因為物質的鴻溝而相互疏離。
可是,這一切終究不能解決困擾舒敏的心理問題,比如她每年春天急劇發(fā)作的抑郁癥。
就在今晚,舒敏下班回家,面對餐桌上擺放的精致菜肴和塔式蛋糕,即面對了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今天是她四十五歲生日,她不再年輕。這嚴酷的事實令她焦慮,焦慮是抑郁癥的常規(guī)表現。
有專家說,抑郁癥多發(fā)于女性,尤其是即將或者已經進入更年期的女性。有網友說,女人衰老之后連大姨媽都拋棄你,何況男人……
一切的一切,難道僅僅因為不可逆轉的衰老?
于是,當楊坤切下一塊蛋糕,盛在一只細白瓷盤里,將磁盤和叉子遞給舒敏時,她卻毫無胃口,又原封不動將蛋糕放回到餐桌上。
蛋糕是工會發(fā)的票,楊坤下班前去蛋糕店領回來的。這是礦冶集團多年的定例,工會要向每一位年滿四十五周歲的女員工贈送生日蛋糕,不論她是管理人員還是生產工人。
然而,直到晚餐吃畢,楊坤對舒敏的四十五歲生日只字未提。
其實提與不提也沒多大差別。自從那只英納格腕表丟掉后,楊坤沒再給舒敏買過任何一件具有紀念意義的禮物。舒敏想要的東西都自己買,反正錢由著她花、卡由著她刷。而且不必擔憂被下崗。有楊坤這樣的丈夫,在其他女人眼里,常常充斥著羨慕嫉妒恨,她理應知足。
晚餐后,楊坤說有事,開車出去了。他前腳出門,舒敏后腳跟著下樓。她不是跟蹤他,她從來不具備跟蹤任何人的勇氣。也不是去散步,砂城的秋夜已經寒氣逼人,并非適宜晚間散步的季節(jié)。她走到樓下,出了住宅區(qū)大門,穿越一條幽暗的地下通道,到了馬路對面。
馬路邊有一家小店出租影像光盤,看一部正版影片只需五元錢。錢不是問題,舒敏卻好些日子沒進過電影院。礦冶集團公司俱樂部早已裝修一新,增加了放映數字影視的功能,據說能使公司員工及砂城市民的閑暇娛樂更接近小康,但舒敏依然沒去過?!短┨鼓峥颂枴?D版她還是去年出差到西安時看的。那個晚上的夜場電影,她將孤伶伶的自己淹沒在異鄉(xiāng)影院陌生的觀眾里,并沒有多少趣味,甚至當男女主角泡著冰冷刺骨的海水相互安慰依依話別時,如此生死與共撼天動地大賺觀眾眼淚的鏡頭,她連應有的感動都沒有……就這樣,舒敏逃避著獨自走進電影院的尷尬,她在砂城街邊小店挑了奧地利導演邁克爾·哈內克的新作《愛》返回家中,打開電腦觀看。
《愛》的主人公喬治和安妮,他們是年逾八旬的老夫妻,退休后原本過著安逸平靜的生活,可是有一天,安妮中風癱瘓,生活的平靜被徹底打破——故事內容和片名一樣簡單,導演用冷靜而瑣碎的細節(jié)講述一對老夫妻的相濡以沫,還有他們所面臨的無奈:衰老和死亡。
在舒敏看來,面對衰老與死亡,面對愛的消失,不僅電影里喬治和安妮夫婦,現實中的任何人都會產生恐懼感。比如困擾她多年的抑郁癥,難道不包含著她對衰老逐漸來臨的恐懼嗎?舒敏不禁心潮澎湃。年滿四十五歲的女人,韶華已失,生命有時也常常等同于累贅,于不知不覺間將愛扼殺。就如同此刻,哈內克的鏡頭不斷推進:安妮一心想保持自己最后的尊嚴,喬治拿起了枕頭……
看到這兒,舒敏的心驚顫了一下。她“啪”地關掉電腦,將身體陷進柔軟而舒適的牛皮椅子里,讓思緒一點一點往下沉,潛回到過去,那些與愛情有關的,或無關的過去。
那年冬天,舒敏十八歲,正值緊張備戰(zhàn)高考前夕,原本粗獷強壯的父親突然死了,死于合金廠電爐爆炸。爆炸瞬間,黑色煙塵如蘑菇云,遮蔽了砂城上空。沒有人知道現場的工人是如何在夾雜有大量金屬粉塵的煙氣中掙扎的。舒敏在醫(yī)院見到父親時,他已停止心跳。只見他面色青紫,嘴微微張開,雙手保持著抓撓喉部的姿勢。醫(yī)生說粉塵塞滿了他的肺管,他是活活憋死的。后來,為著死去的以及僥幸活著的人們,那場災難被命名為“1.25”事故寫進礦冶集團公司的警示教育材料。一個特定的日期被定格,被壓縮,與之相關的人的命運亦被定格被壓縮,變成一組簡單蒼白的數字符號,逐漸淡出砂城的記憶。
只是不知,母親在偶爾清醒時,能否憶起遠去的一切?
母親七十歲時,已經力不從心自顧不暇的舒敏迫不得已將她送進養(yǎng)老院,距今已有三年。
養(yǎng)老院位于砂城邊緣,世紀大道盡頭的野生沙棗林,用鵝卵石鑲嵌的一條長長的小路從馬路邊延伸過去,在茂密的沙棗樹掩映下,是一座壘著兩米高青磚圍墻的大院,兩扇鋁合金門將院子內外隔成兩重天。有一次舒敏前去探視,母親和幾個老人坐在院子里一架葡萄藤下,他們面無表情,下頜掛著一串或兩串涎水,前衣襟洇濕的污漬像落了一叢葡萄枝葉的陰影。她把母親牽到空地上曬太陽,給她擦了臉梳了頭,換上干凈衣裳,又剝開一只香蕉細細喂她吃下。她沒有久留,將帶去的水果和營養(yǎng)品交給保育員就走了。跨出那道鋁合金大門時,她回頭望了望,母親依然涎水淅瀝表情木然,單純的目光不知投向于何處。她明白,母親并未認出她。這冷酷的事實令她悲哀。
母親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至少在舒敏十八歲以前,母親一直是干凈利索溫婉美麗的形象。
舒敏還清楚記得,父親最后一次去上班的早晨,她和他一起出門,在一個三岔路口道別,父親前往合金廠,她走向學校。學校已放寒假,她是去參加高考輔導班。傍晚回家時,她看見母親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目光呆滯,許多人圍在旁邊七嘴八舌說著什么。許久她總算聽明白了,父親再也不會回來。
自從那個旁晚,母親就一直是呆滯的樣子。她的精神出現了異常,日日足不出戶,晨起便站在院門前,看著通向廠區(qū)的馬路,直到天黑。偶爾,她會將父親穿過的工裝翻出來掛在屋檐前,那種灰藍色工裝,帶著父親生前的氣息,將只剩下母女兩個人的日子一點一點浸透,讓十八歲的舒敏不堪重負。
那個冬天仿佛格外漫長,但總算過去了。冰雪融化,樹木抽芽,轉瞬就枝繁葉茂。流水般的日子,對于高三學生來說緊張忙碌。舒敏卻又度日如年。到高考第一天,她終于不支,暈倒在前往考場的途中。一開始她感覺頭暈,走到路邊的一株楊樹下,靠著樹干歇息。頭暈的癥狀卻愈加嚴重,雙耳也開始嗡嗡作響,如同父親走的那天,許多人圍住母親嘁嘁喳喳的說……那些聲音嘈雜,尖銳,她的腦袋仿佛要爆炸,靠著樹干的身體慢慢滑下去,就像一截緊繃了很長時間的繩索,突然斷裂,軟軟地搭在楊樹下?;璩林?,她感覺有一雙手在扶她。她微微睜開眼,恍惚是一個面熟的男孩,叫楊坤,他們住同一條巷子。過了一會兒,男孩將她扶上一輛路過的客貨車,將她送回家。模糊的意識里,她知道他又一路狂奔跑向高考考場。后來她醒了。接下來的幾門課,她晚上去醫(yī)院輸液,白天堅持參加考試。每次去考場,她都能看見楊坤站在那株楊樹下等她,默默陪她走過一條長長的水泥路。
等到放暑假,陸續(xù)有學生接到錄取通知書。舒敏辛苦三年,終因一次誤場而無果。以后,每當想起那次要命的考試她就頭痛欲裂,對于復讀補習之類的事也只能失之交臂……
舒敏在哈內克用鏡頭締造的氛圍中沉思良久。她忽然覺得應該寫點什么,關于父親和母親??墒?,近三十年過去,乃至以后的剩余時光,他們兩人一個深埋地下,一個惘然無知,是比電影《愛》里面的喬治和安妮更幸運,還是更絕望?又須怎樣書寫?
楊坤這次駕駛的車是新換的沃爾沃XC60,黑色車身不失華麗莊重,流線造型緊追時尚前沿,車內配置舒適但毫不張揚,而且性價比優(yōu)良。他徑直將車開到城鄉(xiāng)結合部,在一棟大摟前停下。
上樓,開門。楊坤將車鑰匙扔在大理石茶幾上,呼出一口長氣,頓時感覺渾身有一種自由的酣暢。
這是一套舊公寓,兩室兩廳,面積不足100平米。一間房四面墻擺著書柜,書柜里塞滿了各類書籍。一間房放著一張單人床,另有一臺掛衣架。廚房與餐廳呈開放式銜接,各類生活設施及鍋碗盤碟一應俱全。唯客廳顯得空蕩,除了茶幾沙發(fā),墻角處有一架綠蘿和一盆矮文竹,青翠茂盛。
一周沒來過,屋子里落了一層灰。楊坤簡單打掃一遍,給綠蘿和文竹澆了水,然后泡上茶,從書柜里隨意抽出一本書,仰躺在客廳里的長沙發(fā)上。書是美國丹·艾瑞里著的《怪誕行為學》,作者用實證主義方式闡明,“非理性”才是人類的本能,并做出論斷,種種“非理性”行為與人們對待工作和生活的態(tài)度有關,包括職場、擇偶、婚姻家庭、情緒及幸福的標準等等。
楊坤覺得,丹·艾瑞里的說教氣息太濃,他用先入為主的立場揣度所有讀者。實際情況是,每個人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對事業(yè)成就和人生幸福的期待也會有很大差異,就如同你不能指望一個每天為果腹憂慮的窮苦婦女把聽音樂會當成畢生追求的生活目標,也不要指望一個貴族后裔在大庭廣眾之下放屁打嗝高聲喧嘩,盡管他的家族早已衰敗。具體到某個個體的某種行為,就不能武斷地用“理性”或“非理性”來簡單區(qū)分。
于是楊坤匆匆翻閱了幾頁手中的書,然后放到茶幾上,站起身在客廳里走來走去。
客廳有一面墻安裝的全景式落地玻璃。如果是白天,楊坤能看見不遠處有一大片花樹和一大片農田,還有遠至駱駝峰下的一大片村莊,以及像蓋子一樣蓋住砂城的大多數時候呈灰白色的天空。但白天他很少來這兒。此時是夜晚,他站在落地玻璃前,努力感受夜色里那些隱約的田園秋韻,想讓自己與最自然淳樸的塵世融為一體。漸漸的,他恍惚覺得自己出現了眩暈,像是踩在一枚深秋的落葉上,身體要穿越眼前的玻璃飄進沉沉的夜幕。在夜幕邊緣,應該是最黑暗的深淵。他害怕自己如墜深淵萬劫不復,猛然警醒,于是將掛在墻邊的絲絨窗簾拉嚴,落地式玻璃完全被遮掩了,客廳頓時成為一個封閉的安全場所。然后他重新埋進沙發(fā)里,期待一個短暫睡眠。
楊坤每次到這里幾乎都是如此,翻一翻可有可無的圖書,最后有時是埋進沙發(fā)里有時是躺到臥室的單人床上,以打個盹而收場。打盹的這個短暫時間于他相當重要。他閉上眼,冥想,或者什么也不想,是他間或必不可少的身心休整。
這套公寓是楊坤的秘密。妻子舒敏不知道。當然,舒敏以外的其他人也不知道,無論男人還是女人。
身為礦冶集團公司副總,一個不缺錢也不會缺女人的男人,為什么要避開所有人弄一套簡陋至極的舊公寓?偷偷養(yǎng)小三?沒有。和情人幽會?也沒有。與妻子分居近十年,守著無性婚姻,又擁有這樣的秘密寓所,卻連半個女人也不弄來,即使人盡皆知的他的情人佳慧,他也不曾帶她來過,若按照丹·艾瑞里的經濟學原則,應該屬于“非理性”怪誕行為。
其實,這處秘密寓所是楊坤的靈魂棲息地。他偶爾來這里,就是想讓靈魂得到片刻寧靜,那份因佳慧出現而打破的寧靜。因此有許多次,當他把自己埋進沙發(fā)里冥想時,不禁回憶起與佳慧的開始。
楊坤初次見到佳慧是在合金廠電解車間的電解槽旁邊,一間大得仿佛無邊無際的廠房,彌漫的熱蒸汽將她包裹,使她看起來像一個出浴美人,或者,她就是飄浮在海霧中的人魚。她突然昏厥。他及時發(fā)現了她,將她拖出那一排排如蒸籠般的水泥槽,放在廠房外的通風口。典型的中暑癥狀,他拿著一只礦泉水瓶子不停地給她喂水。
你不應該在這里。她睜開眼睛后,他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誰都知道她不應該在這里,一個如花朵般嬌弱漂亮的女人。合金廠電解車間,滿廠房都是男人,即便是這樣的男人世界,他們也只在金屬陽極板出槽時才會出現,純體力勞作。更可怕的是,酸霧容易導致皮膚問題,敏感體質的人會渾身長滿大大小小的紅疙瘩,對女人而言無疑是極不人道的摧殘。原先有少數女工在這里做輔助性工作,惡劣的環(huán)境迫使她們想出各種辦法先后調走了。彼時,佳慧是剛上班的徒工,她還不知曉離開這個地方需要什么程序。其實楊坤也不知道。他只是敬業(yè)地從事著自己所學專業(yè)的實際應用,通過工藝流程改造提升金屬產品的品質。項目彼時正處于試驗階段,濕法冶金行業(yè)對這套新工藝有個專業(yè)術語,叫做 “硫酸選擇性浸出”。
后來佳慧常?;柝剩慨敆罾こ霈F在電解槽旁邊的時候。再后來,沒有經歷多少波折,楊坤把佳慧抽調到技術組管理資料。閑言碎語就是從那時開始四處流傳。
那么,與舒敏的戀情呢?又將置于何地?
楊坤有一點點愧疚,有一點點沮喪。于是今晚,當他閉上眼睛將自己埋進沙發(fā)后,強迫自己的身心行進到二十多年前,那些青澀年輪。
小時候,楊坤和父母住在砂城的一座干打壘土坯房里。房子位于駱駝峰下礦冶集團公司最早的職工家屬區(qū),窄窄的鋪著煤灰的一條又一條巷道,將無數相似的土坯房連成一片。走出家屬區(qū),順著長長的陡坡一直走,可以爬到駱駝峰上。站在駱駝峰向遠處眺望,能看見山腳下一大片灰黃色泥屋頂,土坯房的屋頂,低矮,丑陋,如同大面積燒傷病人痊愈后的瘢痕。而因開采裸露于地表的露天礦礦區(qū),就像一個巨大的墓坑,凄惶地落在那片灰黃色旁邊。
生活在土坯房的孩子們中間,舒敏是長得最好看的女孩。幼時的楊坤常常拉著舒敏的手到巷子口玩耍,抓羊拐骨,丟沙包,跳格子,滾鐵環(huán)。出了巷子,是砂城最早的柏油路,一條被命名為金川路的大街。有時他們坐在巷子口,坐在街邊那道用青灰色水泥磚砌成的馬路牙子上,用清澈的眸子打量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和車輛。人們身穿統一的灰藍色工裝,仿佛永遠沒有洗凈,風塵仆仆,映襯著他們青黃的臉,但總是顯出喜氣洋洋興高采烈的樣子。而車輛在他們眼里可謂龐然大物,據說載重量32噸,形成一支車隊,浩浩蕩蕩開往礦區(qū),拉滿礦石后再開往廠區(qū)。車隊前方總是打一條紅底白字的橫幅,“緊握方向盤,開好革命車,剝去千層巖,拉出萬噸礦”代表著那個年代的喧鬧,如火如荼沸騰在最初的砂城。
有時他們會去街上,撿拾人們丟棄的舊鐵物,交到廢品站,換得錢,到后來被稱作“老商店”的百貨公司,彼時砂城唯一的一家百貨公司,用一角錢可以買兩個柿餅,或幾塊甜姜片,或一包炒葵花籽。如果是夏天,他們買兩根冰棍,一人手里舉一根,邊走邊品嘗帶著水果味的清甜,難得的一點樂趣。通常情況是,他先不吃,看著她將秀氣的臉埋在由冰棍升起的一團淡淡的水霧里,小心吸允,等她手里只剩下一根木棍兒,他把自己的已經開始融化變形的冰棍遞給她,她咬幾口,余下的才是他的……
后來他們上學了,兩個人慢慢生分起來。假期里,抓羊拐骨,丟沙包,跳格子,滾鐵環(huán),游戲仍是那些游戲,但他只和男孩子玩耍,她亦只和女孩子玩耍。上學途中,走在土坯房之間同一條鋪著煤灰的窄窄的巷子里,走向同一所學校,即使兩人碰見,也幾乎不說話。只是每次相遇,他都沖她笑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她卻不敢看他,臉上因羞澀生出一抹紅暈,留在他的記憶深處。
那個冬季的黃昏,他從人們的閑談里得知,她的父親死了,“電爐轟的一聲,煙氣沖破廠房騰到天上,四周黑壓壓的,人沒有地方躲,肺泡里面都吸滿了粉塵?!币粋€親歷事故后活下來的工人對人說。還有一次,他路過她家院門口,看見她的母親倚住門框,逢人扯住問:“……老舒一大早出去,也不知道幾點鐘下班?”說這些話時,她呆滯的目光里分明有一絲焦慮。他快步過去,才記得很久沒有在巷子口碰見她了。高考輔導班仍在授課。那天他放學回來,用一個通宵將她缺席的筆記重新抄寫了一份。筆記本的扉頁上,他寫了一句出自《論語》的話:“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边@樣的句子不論怎么讀,竟是輕飄飄的,并不能給人些許安慰。但他必定要為她做點什么。穿過那條巷子,他鼓足勇氣推開門,她正在屋檐前生煤炭爐,嗆人的煤煙將她包裹著。他將筆記本塞到她手里,趕緊離開了那院子。
楊坤從沙發(fā)里坐起來,開始奮力尋找。他突然想起,當年舒敏的陪嫁箱籠里裝著那本筆記,扉頁上以松柏勵志的句子仿佛還歷歷在目。第二次搬新家收拾東西,舒敏將筆記本丟進雜物堆里,他撿了回來。他隱約記得自己將筆記本帶到了這處秘密寓所。
可是此刻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它。
深夜楊坤才回到家??蛷d的燈亮著,但四周靜悄悄的。他知道舒敏已經睡下,燈是給他留的。
楊坤換上拖鞋,猛一抬頭,看見他尋找許久而不得的那本筆記本赫然擺在茶幾上。他拿起筆記本翻開。扉頁上,在他當年寫的那句出自《論語》的話下面,另有一行墨跡尤新的鋼筆字印入眼簾,是舒敏的字跡,娟秀,凝重:“最重要的,你在我心里,我也在你心里,一切都沒變??墒?,我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