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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

2015-02-03 05:52格尼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胡子小伙子土豆

格尼

頭年土豆?jié)q價,東風汽車滿山坡轉(zhuǎn),收土豆的人站在車斗上揚起手里的編織袋叫喊。人們聽到四毛五這樣的價格直咂舌,眼巴巴盯著汽車揚長而去,因為他們無法在種了玉米和黃豆的地里刨出土豆。

第二年,人們普遍栽了大量的土豆。收黃豆可以用收割機,起土豆只能老老實實用犁鏵一壟一壟耥開,把露出的土豆一個個撿出來,再用四齒耙子挨壟一寸寸撓開,遛一遍。土豆躥秧,壟幫上總有埋伏,被抓出來的土豆,有些個大如瓜,像大胖小子,喜人得要命,使人禁不住想抱起來親上幾口。

三喜家的土豆種在馬蘭店西,那是塊沙地,土豆長得尤其好,個大,勻稱,品種也多,有白皮的紅皮的麻皮的。麻皮土豆長得不好看,臉黑皮糙,但里面黃澄澄的,淀粉含量多,吃起來香甜,適合蒸燉;紅皮土豆皮紅且薄,長得好看也好吃,只是產(chǎn)量稍低;白皮土豆皮光,水分多,適合炒絲,水靈脆生。犁鏵耥過,三喜的地里各種土豆?jié)M壟翻花,大人小孩拎著大筐小筐,撿不過來。三喜平時愛逗小孩子,要起土豆了,一招呼,拉了滿車斗唧唧喳喳的孩子。有些孩子撂下自家土豆不去撿,跟上湊熱鬧。三喜開四輪車耥上幾趟,就下車操起四齒耙子。撓土豆是個累人的活。三喜擔心女人和閨女勁小,撓不干凈,有些大土豆藏得深,漏下可惜。不是可惜幾毛錢,想到土豆被埋在地里出不來,一輩子不見陽光,就讓人心疼。既然種了它,養(yǎng)活了它,就得讓它風風光光地見見世面。三喜一邊撓地一邊對孩子們說:“別忘了,誰撿得小土豆崽多,誰第一!”孩子們納悶,大的都撿不過來,小如牛眼的土豆撿它有什么用,不夠塞牙縫的。三喜就搗著耙子說:“把你們一人扔地里,可憐不?”

一輛東風汽車駛進三喜的土豆地,車剎得霸氣,翹著屁股揚起一片黑灰,看起來驕傲得很。收土豆的人是個大胡子,他不緊不慢地跳下車,昂起頭給出一毛五的價。他說一毛五的時候,煙腦袋翹上了天。三喜以為發(fā)動機太響,沒聽清,這個價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不比去年的,比起往年也要低一半,說不定他是發(fā)現(xiàn)土豆太好,說的是六毛五。三喜跑過去熄了火,再跑過來時,喜滋滋地瞄著幾大堆白花花的土豆,又瞄著大胡子,視線來回移動,就想把大胡子的眼睛從天上引向土豆,對于收土豆的人來說,好土豆更會讓他們激動。大胡子仍舊認真地抽煙。

“這土豆絕對值六毛五?!比残卣f,他激動得嘴唇通紅,瘦長的脖子抻得更長。

大胡子從鼻孔噴出一口氣,吹得胡子簌簌抖動。“真是天價!”大胡子低沉地說。

“土豆確實長得好,大胖小子似的?!比踩滩蛔∮止α藥茁?。三喜從衣兜里摸出一支黑桿煙點上。他喜歡黑桿煙的黑,像土地一樣,莊稼每年都是從土地里抽取營養(yǎng)。他覺得他抽著的是他腳下的土地,永遠抽不完。

“扯。一毛五賣不賣?賣的話現(xiàn)在就裝車?!贝蠛诱f。

“啥?一毛五?”三喜正吸煙,一著急,煙嗆進氣管,他猛烈地咳嗽。

“對,一毛五。”大胡子大聲說。

大胡子在說價格的時候,三喜始終聽不清是六毛五還是一毛五,但大胡子明明白白地說了,對!這個三喜聽得清楚。他實在難以相信更難以接受,六毛五和一毛五,天上和地下。他想這人一定是見土豆長得好,心里高興,故意開個玩笑。

“你就別拿我們尋開心了……咳咳……”三喜一邊咳嗽一邊笑。

“老弟,我沒那閑工夫啊,能賣就賣吧!”大胡子說得語重心長,好像給出的價格算是高的。

三喜覺得自己的腦袋突然開始一波波膨脹,嗡嗡叫著,要把頭皮撐破。他緊緊抿著薄嘴,氣焰忽然從心底升起。

“這……這么大的土豆……他奶奶的……一毛五?”三喜咆哮著,他的黑桿煙因手的顫抖而急劇晃動。說著,他返身迅速跑過去拾起一個土豆。他把土豆高高舉在大胡子跟前,認真打量大胡子,他希望大胡子也能像他一樣認真看看這個沉甸甸光溜溜的大土豆。

大胡子把臉傲慢地歪向一邊,胡子一翹,噗,煙頭吐出去,劃了個弧線落在土豆堆上。

“咋呼啥?到處都是!馬蘭店有,慶豐屯、左屯、右屯……到處都是大土豆!” 大胡子不屑地說。

“一毛五是不是?”三喜把狠狠抽進嘴里的一口濃煙用力噴出。

“是,對!”大胡子終于把視線放在三喜手里的土豆上。

“不賣!”三喜梗著脖子說。他手腕一轉(zhuǎn),抖抖索索把土豆硬塞進衣兜,把皺巴巴的右衣襟墜成一條直線。

大胡子憤然跳上車,東風汽車呼嘯著駛出土豆地,雙排車胎把散落堆邊的幾個土豆碾得稀爛,白森森的像腦漿子。去年收土豆的人左勸右勸人們賣土豆,遭到被勸煩的人罵,也要勸。大胡子居然斗氣,連勸都沒勸一句就走了,而且還碾碎了土豆。三喜的嘴角下垂,薄嘴癟成一條縫。他走過去用土埋了幾個遭遇車禍的土豆,瘦長的脖子始終直直地梗著。

對于馬蘭店來說,土豆暴跌相當于噩耗。人們先是憤憤不平,硬著嘴說不賣,爛了也不賣,讓他們收,收個狗毛吧!當價格降到一毛聽說還要下降的時候,很多人家慌了神。看來形勢的確急轉(zhuǎn)直下,去年土豆是金,今年土豆是土坷垃,命不好,賤。家里地窖裝不了這么多土豆,即使能夠裝下,也不好保存,有一個爛的,很快爛成一片。而誰家也沒有足夠多足夠大的地窖。如果捱到開春,土豆長芽,就一分錢不值了。再有東風汽車來,一些人忍痛賣了土豆,不過稱,用編織袋裝滿,一袋不到十塊錢。人們一邊不情愿地抱怨,一邊把土豆往袋子里裝。裝完了生怕人家突然不要,趕緊抬過去立著,囑咐又多了一袋。

三喜不賣,梗著細瘦的脖子,癟起嘴,人活一口氣,死也不賣!三喜的倔勁和他的聰明勁一樣,是有名的。

“誰要你死呢,是賣土豆?!迸寺牭絼e人賣得熱鬧,心急,勸三喜不能這樣較勁,擔心吃更大虧。

三喜喝口酒瞪女人一眼:“我還不知道賣的是土豆?這樣賣了,土豆還叫土豆?太欺負人,不賣,爛地里也不賣!”他斟滿酒,吩咐女人和閨女趕緊準備棉被,挨家要,爛布爛衣服都翻出來,越多越好。

土豆實在栽得太多,堆在女人心里,沉重如山。女人拉上閨女背著三喜去找收土豆的。她找到一個吊眼梢小伙子,求了幾個人幫忙,大伙坐上東風汽車去了土豆地。擔心三喜發(fā)現(xiàn),女人求大伙手快些,多裝一袋是一袋。比起往日,風有些硬,這樣的硬風吹幾天,霜凍跟著就來。土豆是千萬凍不得的,凍過的土豆遇暖就爛,冒漿水。女人急慌慌地往袋子里裝土豆,舍不得,又恨不得一下子裝完。紅色編織袋一會立起一個,轉(zhuǎn)眼幾十袋裝好了,緊緊挨抱著,樣子生怕被誰拎上車。女人提一袋土豆湊過去,總心疼地忍不住哀嘆一聲。

這時,小伙子接了個電話。接完電話的小伙子吊著眼梢叫來女人,他說土豆又掉價了,五分錢,要賣馬上裝車。

女人傻眼了。她怔怔站了一會,朝小伙子撒起潑:“說好的,一毛錢,掉不掉價是你的事,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幫忙的人紛紛譴責小伙子,做生意得講誠信。小伙子很神氣,他踢飛了腳邊的土豆,大聲說:“五分,五分,趕緊決定,賣還是不賣?”

三喜走過來時,小伙子還“五分五分”的喊著。

那聲音實在太難聽,不僅刺耳還怪腔怪調(diào)。太不像話了,五分,這些人怎么說得出口,而且還理直氣壯。三喜想起春天時整片土豆幼苗從地皮拱出來,渾身長了一層絨毛,亮晶晶,白瑩瑩的。生養(yǎng)它們的沙地,看起來就是一些黑乎乎的沙和土,有些地方還有大小不等的石頭,它們又嫩又脆,卻從堅硬的石縫里費盡周折也要見到太陽,多么了不起!

三喜下意識地伸開雙臂,用略顯單薄的身軀護著那些整裝待發(fā)的土豆,它們的命不應(yīng)該這么賤的。

“五……五分?這土豆五分錢一斤?”三喜面對土豆不忍說出五分這兩個字,但他不得不說。說的時候心里狠狠疼了一下,疼得他眼睛大大地瞪著,脖子朝前探得老長。

“對,五分!”

女人見三喜的樣子有些擔心他把小伙子和自己罵一頓,興許動拳頭呢!三喜怔怔站著,視線飄忽,落在不知什么地方,空洞僵直。他眼前呈現(xiàn)一片墨綠的土豆秧,那些秧苗齊腰深,再不像春天那么稚嫩,它們有結(jié)實寬闊的臂膀,搭肩挨背,綠得沉靜穩(wěn)重,一些紫色白色的小花在頭頂開得成群結(jié)隊。那時,新鮮的土豆已經(jīng)在土壤里瘋長,長到現(xiàn)在這么大這么惹人喜歡。如果那些干枯的秧苗和凋零成灰的花朵能夠看見喜人的土豆,明年會長得更壯開得更艷。這些成熟的土豆就在腳下,密密麻麻,報喜似的。

“五分就五分唄,你踢它干啥?”三喜把五分說得非常輕,但心還是一揪一揪地疼。他皺起眉頭,嘴角咧著,好像剛剛小伙子踢的是他。

“不行,說好了一毛。”女人原本擔心三喜埋怨,聽他這樣說,心里更有了底氣。

這時,小伙子電話又響了,他躲在一邊唧唧咕咕好一陣。接完電話,小伙子走過來。

“五分,決定好了沒,賣不賣?”小伙子看起來有些生氣,很不耐煩地說。

女人還在為一毛和五分爭辯,大伙也跟著一起爭論。三喜裹緊夾襖,細瘦的脖頸挺得筆直。

“不賣!一毛也不賣!”三喜說得斬釘截鐵。

小伙子跳上車,邊起車邊說:“我起個好心你還不賣,告訴你們,那邊已經(jīng)三分了?!?/p>

接二連三的掉價,女人承受不住,她躲在一邊嗡嗡哭。風很大,幫忙的人瑟縮身子呆站一旁,有人暗暗慶幸自家提前賣了,有人用力扎穩(wěn)腳抵抗強風的襲擊。三喜著實有些發(fā)懵,一時間竟算不明白土豆三分錢一斤到底意味什么,總之,就是賤,賤。他呆呆望著那堆還未裝袋的土豆,逐個看,隨便掃一眼,都有幾個上好的土豆??匆姶T大的白皮土豆,他仿佛聞到一盤白玉般的土豆絲散發(fā)出陣陣香氣。那紅土豆和麻皮土豆,從未長過這么大,渾身沒什么芽疤,這樣的土豆不適合做種,就是吃的,貼在菜鍋邊蒸熟,面得裂縫翻白砂,軟得像雪,入口化渣,那個香,能把鼻子拱歪。

“嗨,小伙子,等等!”汽車就要開動了,三喜叫了一聲。

三喜迅捷地扯過一個編織袋,走向土豆堆,極其麻利地挑揀上好的土豆往袋子里裝。他擔心小伙子一踩油門沖出去,不時回頭說:“等著,等著?!?/p>

小伙子踩了一腳油門,汽車嗡嗡叫,隨時要沖出去。三喜就拎著小半袋土豆急急奔過去。

“生意不成仁義在,全是好土豆,拿回去吃。”三喜把土豆遞到車門前高高舉起,像在展示他的寶貝也像在供奉珍品?!安缓迥?,肯定好吃。”三喜眼巴巴地看著小伙子。“拿著。”三喜說。

小伙子手握方向盤,一只眼梢上挑,眉眼間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拔页詨蛄?,嘿嘿,你留著吃吧?!毙』镒有δP拥亻_著他的東風汽車,咣當咣當走了很遠,三喜還抱著那袋土豆傻站著。當三喜品味出那個長得丑得要命的小伙子不停地笑是笑他的土豆,他就拾起土坷垃朝汽車使勁甩去。

“他奶奶的讓你笑,三分個狗臭屁!”

三喜用力過猛,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趔趄幾步仰躺在土豆堆上。他著實有些發(fā)懵,冷風吹皺了他的臉,臉膛卻漸漸發(fā)燙,夕陽傾泄,面對金燦燦的土豆,他慚愧得抬不起頭來。天黑時,大伙陸續(xù)往回走,女人蓋好土豆來叫他,怎么叫也叫不答應(yīng)。當星星攀上天空,他恍惚以為是在某個夏夜,身邊開滿了紫的白的土豆花,小土豆崽們傻乎乎地在土里喘氣……當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土豆都和他一樣躺在冰冷的地里發(fā)呆,就摸起一個大土豆,狠狠砸在腦門上。

“三分,天哪!”

三喜的叫喊在空蕩蕩的夜里不斷回響,地里揚起一股腥黑的浮沉。

即使價格降到三分,馬蘭店沒賣土豆的也紛紛搶著賣。再這樣下去,土豆怕是白給都沒人要,真正一文不值了。沒賣土豆的還有王山家。胖墩墩的王山住在三喜東院,是個樂觀豁達非常好說話的人。有人找他辦事,他總是一口應(yīng)承下來。王山不賣土豆,人們納悶。問他,他總是瞇著小眼睛笑呵呵地反問別人:“賤,不賣。賣了干啥?”他笑的時候,渾身肥肉亂顫。不管人們怎樣回答,王山只是回以顫悠悠的笑,不說什么。三喜見大塊頭的王山把土豆全部拉回來堆在場院里,而且王山還抱著膀子悠閑地唱歌,完全不理會越來越冷的天,心里就感到踏實。他剛剛把所有的土豆拉回場院,兩家的土豆堆隔著一堵并不高的墻,小山一般聳立著,如果不蓋棉被,花呼呼的很惹眼也很礙眼,看起來極不習慣。往年,堆在場院的是黑褐色的方豆垛呢!

女人問三喜這些土豆到底該怎么辦,天越來越冷,棉被堅持不了多久。三喜就去問王山。王山反問三喜:“你想咋辦?”三喜曾經(jīng)打算把土豆拉到粉坊,拉粉做粉條。后聽說很多粉坊收了大量土豆,根本忙不過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三喜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不能賤賣,就想拉回來,放眼皮底下。”王山哈哈笑:“那就放著么!”王山開始哼歌,三喜聽見王山唱的是《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就抬頭看看天,天陰成一片,似乎要下雪的樣子。三喜想,按王山那性格,天塌了他也會照樣唱歌的。他有些著急。

女人和閨女忙著把選出來的好土豆下窖,許多天以來,她們的手就沒離開過土豆,家禽牲畜被冷落,鬧得厲害。豬許是餓極了,只要聽到女人說話,不管站在哪叫喚呢,就循著聲沖過去,儼然像只猛虎。三喜被豬撞了個趔趄,正想發(fā)火,明白豬肯定是餓得扛不住才這樣。三喜吆喝女人喂豬,女人氣憤地踹了豬一腳。

“燒包!”女人吼。

閨女把土豆朝豬砸去:“燒包!”

豬以為是扔來了什么好吃的,急忙去尋,發(fā)現(xiàn)是土豆,氣得用鼻子狠狠一拱,土豆被拱出去,摔了幾個滾。還不解恨,又氣哼哼地拱走嘴邊的好幾個土豆。豬守著滿地打滾的土頭叫得極其委屈凄慘。

“這是咋了?它不吃?”

女人又踹了豬一腳。頭年土豆?jié)q價,人舍不得吃,豬連土豆味都沒聞著。這倒好,該死的豬不吃土豆了。不僅不吃,看見土豆就厭惡,它把碩大的土豆含在嘴里,用牙咬碎,再吐出來。土豆只要去皮見風,一會就變紅,到處都是紅鮮鮮的土豆渣。

三喜蹲在那些土豆渣跟前,脖頸低垂,眉頭越蹙越緊,褶皺像枝蔓沿著眉眼攀爬,黝黑的臉膛擰成爛抹布。背后,不時有土豆從高高的土豆堆滑下來,滾到不易發(fā)現(xiàn)的角落,聽天由命。

閨女心疼,走過去勸:“爸,別上火。”閨女忍不住,聲音帶上了哭腔。

三喜朝閨女擺擺手,閨女抹著眼淚去干活,惹得女人眼圈也紅了。

三喜喃喃自語:“它們心里淌血了呀!”

一陣冷風吹過,大量草葉的碎屑沾在土豆渣上,土豆更不像土豆,像一堆牛糞渣。三喜直起腰,慢慢向王山家走去,邊走邊大聲說:“拉粉,拉粉!”

在馬蘭店,三喜會修拖拉機。誰家拖拉機有點小毛病,三喜是不上門去看的,給那人講明白該怎么收拾。只有遇到疑難雜癥,三喜才登門修理,沒有他修不好的。三喜決定自己做個拉粉機器,把這些土豆拉成淀粉,曬干以后,不擔心受凍腐爛,放十年八年不成問題。淀粉可以炒菜勾芡,做拉皮,做片湯,做粉條,包粉面包子,怎么吃都好吃。三喜找王山商量,是因為王山家倉房大,適合做粉坊。王山很高興,大咧咧地說:“行,咋整都行!”

決定了合伙拉粉,兩家的女人搬著手指計算一斤土豆出多少粉,一斤淀粉多少錢,算來算去不大算得明白。不過,總算解了燃眉之急。否則,眼見天越來越冷,這么大一堆土豆,根本過不了冬。她們還是很激動。王山媳婦腆起肥胖的肚子夸贊三喜腦袋就是好使,那老不著調(diào)的王山該學(xué)學(xué)才是。

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三喜把兩家所有能用上的東西都翻出來,鐵皮,釘子,木棒,紗網(wǎng),廢車胎……村里許多人來看熱鬧,有人貢獻出自家的皮管塑料管之類的,希望三喜的粉坊能夠早點開工。他們看到三喜鉆研的樣子很是羨慕,那么小的腦袋到底裝了多少門道呢!三喜卻是臭脾氣,時常為在厚鐵皮上鑿?fù)嵋粋€眼生氣。那是整個設(shè)備非常重要的部分,正面鑿眼,反面用,那些凸起的尖角鐵可以把土豆磨碎。三喜一生氣就罵人,不管身邊站著誰,被沒來由地罵上一頓,倒也不生氣。經(jīng)常被罵的是王山,王山只是嘿嘿笑,王山媳婦爭理,如是往日,三喜火爆脾氣上來早就甩手不干了。王山媳婦一根柴禾都要計較,三喜望著滿院子土豆,擔心她攪合,就瞪著眼睛忍了。

人們似乎忽視冬天的威猛,寒流猝不及防到來,席卷了角角落落,幾場雪過后,河水封凍,野地蒼茫,天地一片肅穆??礋狒[的人們忙著回家搭爐子,燒火墻,三喜和王山兩家人更忙不過來了。

堅決不能讓土豆受凍,只能再一筐筐折騰到屋里,東屋西屋加上灶屋三間房,處處是土豆,上炕睡覺也要從土豆堆上爬過去。兩家人一面忙著折騰土豆,一面忙著給粉坊搭爐子。粉坊空間大,一個爐子不夠,搭了兩個大爐子。兩個爐子同時生火,三喜的半成品機器才能實驗運轉(zhuǎn)。不然,不是水管結(jié)冰就是皮帶打滑,手僵腳硬,手上如果有水,摸到哪塊冰鐵,立即被粘掉層皮。幾天下去,柴垛一天比一天癟,柴油一壺接一壺往拖拉機油箱里倒,王山媳婦漸漸算明白細賬,不干了。

“消耗這么大,還不如三分錢賣了,不成不成!”王山媳婦把和王山一樣碩大的身軀擋在倉房門口。她趁著王山不在家,把三喜起早貪黑好不容易做好的漏斗踢壞了。這是最后一個部件,三喜已經(jīng)做好了粉碎桶、篩網(wǎng)、濾網(wǎng)、滑輪……三喜累得頭昏眼花,嘴唇起了燎泡,手上處處是新傷舊疤。女人看了心疼,即使明白賬是那么個賬,也不忍心阻止。她小聲勸慰王山媳婦,生怕三喜牛脾氣上來,為這不值錢的土豆,鬧得兩家不愉快,以后日子還長。

三喜卻沒理會王山媳婦,他看一眼被踢壞的漏斗,點上一支煙,慢悠悠踱步去了場院。他感到頭有些疼。三喜突然好起來的脾氣使女人吃驚,女人生怕三喜憋出病來,讓王山媳婦再好好想想,粉坊馬上開工了,現(xiàn)在停下來,土豆受不住,更劃不來。王山媳婦就搬起指頭,兩個女人坐在火爐旁一筆一筆算賬。

場院還有些屋子沒裝完的土豆,三喜推開浮雪,手從幾層棉被里探進去摸出一個土豆,發(fā)現(xiàn)沒受凍,心里踏實了些。他站在場院默默抽煙。他已很久沒這樣好好抽上一根煙了。有輛東風車開過來,他想,是來收玉米的吧。不曾想,東風車是來收土豆的,八分錢一斤。車里的人朝他大喊:“最后一個機會,再不來了,該賣就賣了吧,八分呢!”他心里升起一簇簇火苗,想狠狠罵一通,再沖過去用土豆塞住那個人的嘴,讓那人再也沒法叭叭叭地叫。可他渾身一點力氣沒有,頭沉得抬不起來,嗓子也疼得要命。他想走開,眼不見聽不著心里會好受些。轉(zhuǎn)身回屋的時候,他看見兩個女人從屋子沖出來,冷汗突然冒出來滲透了脊背。她們很可能張羅著把土豆賣掉,別說八分,就是五分她們也很可能賣掉!他倚在房檐下,渾身酸疼,骨節(jié)像要斷了。他扶著窗臺,仰頭望天,心里一聲聲祈求。爭一口氣吧,不能賣,不能賣!

兩個女人一胖一瘦,她們很快沖到汽車跟前,王山媳婦雙手叉腰,把所有怨氣都撒在收土豆的人身上。她們把車里的人狠狠罵了一頓。她們用她們的方式把東風汽車趕跑了。誰知道她們怎么就想通了,可能又算明白了哪筆糊涂賬!三喜咧嘴嘶啞地笑笑,寒冷使他不停哆嗦,他想去熱炕頭上躺躺,實在太累了。走到屋門口,爬上土豆堆,怎么也爬不動,他把手搭在炕沿,躺在土豆上睡著了。

女人回來時,發(fā)現(xiàn)三喜的嘴唇紫紅,一摸額頭,燙得嚇人。吃藥打針輸液,幾天不見好轉(zhuǎn)。三喜就拖著病歪歪的身體重新做漏斗,王山媳婦殷勤地忙前跑后,埋怨自己腦袋臭,搗了亂。三喜的脖子看起來更長了,一張小臉瘦得巴掌大,人們都說三喜是被土豆累成這樣的,為了這些不值錢的土豆,爭那口氣到底值不值,真是干活不要命了!

進入隆冬,兩家人的粉坊終于正式開工。王山家倉房里的早晨,熱氣和太陽一起升起,車底的篝火烤化了四輪車冰凍的油箱,三喜和王山用粗繩拽搖把,噗通噗通搖響了發(fā)動機,院子就熱鬧起來。閨女和幾個孩子一筐筐裝土豆,王山洗土豆,三喜看機器。兩個女人有些激動,這抓一把那摸一把,找不到干活的主心骨。發(fā)動機的皮帶連接軸承滑輪,帶動粉碎桶,絞碎的土豆末沿著來回抖動的篩網(wǎng),被流水把淀粉帶到濾網(wǎng),過濾后的水淀粉最終流到缸里,沉淀不了多久,舀出表面的清水,剩下的淀粉裝進紗布袋子,慢慢瀝干。機器看起來簡單而簡陋,像瘦骨嶙峋的灰螳螂伸展著的不靈活的腿腳。人們就有些懷疑,這能磨出粉來?

在凜冽的空氣中,王山家的倉房不時端出一盆盆比雪耀眼的淀粉,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的光芒照亮了整個馬蘭店。場院的土豆便有了神采,它們身上的麻點變得神秘而有魅力??礋狒[的人們撇向倉房的眼神也有了內(nèi)容,他們覺得三喜做的拉粉機真不是那樣簡單的。

三喜讓女人把瀝干的淀粉攤在炕上,他梗著脖子說:“讓土豆自己瞅瞅,誰能趕上它們白,它們一點也不賤!”

有人打聽到淀粉價格,比平時低得多。他們把這消息告訴三喜,三喜又是一梗脖子:“管它啥價,沒打算賣,爭一口氣,看看吧,它不會爛了!”

王山家的倉房從早晨開始,兩臺四輪車輪番上陣,深夜才停。每當夜歸于寂靜,離王山家近的人們就想象著白花花的淀粉從倉房流淌出來的情景。那些粉鋪天蓋地,連同天上的星月,把馬蘭店的夜照得通亮。三喜有骨氣,真是給土豆爭了口氣。人們夸贊三喜的時候,女人就心疼地朝三喜努努嘴。

“都成啥模樣了!”

節(jié)氣到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空氣仿佛結(jié)成寒冰,風吹在臉上,像被誰狠狠扇著巴掌。天和地承受不住,時不時抖兩下,星星就越來越少,地裂子越來越多,蛇一樣曲曲折折,不知爬向哪個墻縫。三喜和王山的額頭隨時冒著熱氣,大半個棉褲腿被淋來灑去的水浸濕凍得硬邦邦的,一走路咔嚓咔嚓響,好像腿上掛著鋒利的刀叉。有時,他們在腿上纏一圈塑料布,到外面弄弄機器的功夫,塑料布凍脆,走幾步便成了參差不齊的碎片。三喜和王山一走路,稀里嘩啦響成一片。

“看吧,像倆要飯的!”女人無奈地搖頭。

直到大寒那天夜里,兩家的土豆終于全部拉完,算算足有半月時間。下一個天黑,機器和熱氣不會再在院子里鬧騰了。三喜和王山換了身干凈衣裳,他們要好好喝上一杯。王山早早哼起了歌。女人張羅炒幾個好菜,王山正高興,三喜慌忙阻攔了。

“土豆絲,拉皮,片湯,粉面包子。”三喜說。

從拉出粉那天開始,兩家人就吃這些,吃得大人孩子看見這些直反胃。女人商量吃點好的,三喜卻上來脾氣了。

“就吃這個!”三喜吼的時候,梗起的細脖子變成了粗脖子。

“今天是大寒,得吃些肉呢,殺我家的雞!”王山媳婦笑吟吟地說。

聽說是大寒,三喜點頭同意了。趕上節(jié)氣,飯桌上怎么也得熱鬧熱鬧。

屋外風吹得緊,不知掠著哪根電線或柴棒,嗚嗚叫得很是凄慘。三喜家的門縫里飄出燉雞肉的香氣,被風趁著夜色舔得一干二凈。三喜和王山兩家人坐在三喜家炕上,飯菜擺好后,三喜和王山面前各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肉。三喜的舌下滲出一股股涎水,他端起酒杯和王山碰了一下,兩人一口干了。王山咂巴著嘴,嘿嘿笑。雞肉的香味一股股沖進三喜的鼻子,三喜拾起筷子準備夾住一塊雞肉往嘴里送,送到嘴邊又放下了。他隨手抓起一個晶瑩剔透的粉面包子吃起來,嚼了半天,伸伸脖子,硬咽下去,噎得直捋胸口。之后,他又抓起一個包子,并喊女人盛一碗片湯來。女人極不情愿,見三喜瞪眼,就把一碗片湯嗔怨著撂下。王山媳婦一個勁問:“那東西就那么好吃?”大咧咧的王山終于心細了一回,他發(fā)現(xiàn)三喜吃的是一口氣不是包子,就也拾起很有嚼頭的粉面包子,和三喜一邊碰杯一邊啃咬。他們慢慢吃著,吃了一肚子粉面子,到半夜,肚子實在脹得吃不下,兩碗噴香的雞肉一口沒動。

整個夜晚,三喜沒睡踏實,迷迷糊糊感覺肚里裝滿凍成鐵疙瘩的土豆,冰塊一樣冷硬的土豆冒著寒氣,把胃連同心壓得無比疼痛,冷得抽搐。他就使勁裹緊被子。偶爾突然醒來,他聽見屋外咯嘣作響,大寒就是大寒,更強的寒流正兇猛地入侵大地,要把整個馬蘭店凍透。

寒冷凝固了太陽的光芒,好像一張周邊參差不齊的剪紙貼在半空,失去了往日的靈動,使大寒之后的這個上午變得模糊不清,物體失去了自己的影子。一輛東風汽車駛進馬蘭店,停在三喜家大門口,沒有影子,只有哐當哐當機械的聲音。昨夜實在太冷,一股冷氣侵入三喜的身體,一會鉆到胃里,一會拱到腸子里,想打嗝打不上來,想放屁也放不出來,就在里面攪合,亂躥一氣。三喜痛得直不起腰,揉搓著胸口來到屋外,冷風差點把他單薄的身子掀翻。他想再去看看倉房的淀粉,整個夜晚,他都感覺他的倉房因為淀粉而亮如白晝。他哈著腰偏偏倒到往倉房挪步,聽見有一個分不清男女的聲音在不遠處說話。那人說自己是一路打聽來的,只有馬蘭店種的土豆沒有污染,其它村的土豆不僅上了大量化肥,而且土地周邊盡是垃圾場。那些在垃圾場里泡大的土豆長得奇形怪狀,想起就叫人惡心,更別說吃。人群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垃圾場長出來的土豆。現(xiàn)在市面需要大量綠色無污染土豆,馬蘭店只剩叫三喜和王山的人家還有這樣的土豆。價格絕對到位,六毛五!

“多少?”三喜聽見女人尖叫。

“六毛五!”

“到底多少?”女人哭喊著。

“六毛五??!”

三喜正拉開倉房門,聽清那是男人高亢的聲音,就回頭看。沒看見人,只看了滿眼空蕩蕩的場院。手凍僵了,好不容易把門整個打開,一股冷風吹來,把屋里白得發(fā)青的淀粉卷起,揚得四處飛旋,迷住了三喜的眼睛。終于,三喜承受不住胃里那股大寒夜入侵的冷氣襲擊,痛得全身痙攣,寒戰(zhàn)陣陣,冷得徹頭徹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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