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龍

美國政黨政治的誕生與憲法

白 龍*

1801年3月4日，剛剛在選戰(zhàn)中得以勝出的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發(fā)表了他的第一次就職演說。對于剛剛過去的黨派紛爭，杰斐遜以一種寬宏大度的態(tài)度在演說中總結:“并不是每一種意見分歧都是原則分歧。我們就曾經(jīng)用不同的名稱去稱呼相同原則的兄弟。我們都是共和黨人，我們都是聯(lián)邦黨人。”〔1〕［美］托馬斯·杰斐遜:“第一次就職演說”，載《杰斐遜選集》，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19頁。

杰斐遜對黨爭的這種態(tài)度是令人驚訝的，尤其是聯(lián)系到僅僅5年之前，1796年9月19日，首任美國總統(tǒng)喬治·華盛頓在他的告別演說中言之諄諄地警醒后來者，絕不要受到黨派意識的毒害。華盛頓說，在民主政體的國家里，在一個純粹經(jīng)選舉產(chǎn)生的政府里，政黨和黨派是不值得鼓勵的風氣，需要對此保持一致的警惕，防止它燃燒起來，燃盡一切?！?〕［美］喬治·華盛頓:“告別演說”，載［美］約翰·羅德哈梅爾選編:《華盛頓文集》，吳承義等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00～801頁。值得一提的是，這篇告別演說是由華盛頓提出的大綱，由漢密爾頓起草完成的，因此也代表了漢密爾頓的觀點。不過，當華盛頓對政黨行為提出警告時，他主要針對的是杰斐遜及其黨派，而非指自身所在的聯(lián)邦黨，因為在他和漢密爾頓看來，聯(lián)邦黨是能夠代表美國的整體利益的。

可以肯定的是，在華盛頓與杰斐遜之間，美國在政治實踐和政黨思想上發(fā)生了某種重大轉(zhuǎn)變，致使杰斐遜一改對于政黨與黨派的看法，轉(zhuǎn)而采取了一種調(diào)和主義的態(tài)度——如果不是某種提倡的話。描述和分析這一過程，對于我們認識美國憲政思想的轉(zhuǎn)變至關重要。

一、美國政黨政治的產(chǎn)生

杰斐遜對政黨態(tài)度的改變，和他在此之前的總統(tǒng)競選息息相關。正是這次被稱為“1800年革命”〔3〕美國1800年革命的文獻資料與主題研究極為豐富，新近修訂出版的一本著作是Dan Sisson，Thom Hartmann，The American Revolution of 1800:How Jefferson Rescued Democracy from Tyranny and Faction－and What This Means Today，Berrett－Koehler Publishers，2014.中文圖書可參見［美］布魯斯·阿克曼的《建國之父的失敗:杰斐遜、馬歇爾與總統(tǒng)制民主的興起》，江兆信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美］彼得·S.奧魯夫:《杰斐遜的帝國:美國國家的語言》，余華川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三章。的杰斐遜當選，改變了美國的政治進程，使政黨政治開始進入1787年憲法所不曾設想過的公共空間。而1800年革命之所以發(fā)生，和18世紀90年代的政治危機，以及杰斐遜共和黨〔1〕杰斐遜的共和黨在名稱上幾經(jīng)變化。最早，他們自稱共和利益派(Republican Interests)，后來稱共和派(Republican);1792年起，稱民主共和黨(Democratic Republican Party);1794年后改稱共和黨(Republic Party)。美國歷史學家一般稱其為“杰斐遜的共和黨”(Jeffersonian Republic Party)。參見張茲暑:《美國兩黨制發(fā)展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3頁。為了方便起見，結合國內(nèi)美國史研究的通例，以下將其統(tǒng)稱為共和黨。的形成有莫大關系。

(一)18世紀90年代的政治危機

在黨爭與政治危機的關系上，可以說黨爭是政治危機的產(chǎn)物，同時政治危機也加速了政黨的分化與形成。后世所稱的18世紀90年代危機，始于當年12月，漢密爾頓提出建立一個國家銀行的建議，而杰斐遜對此表示異議，這成為整個18世紀90年代政治分歧的開端，并催化了杰斐遜共和黨的形成。

和1787年制憲會議面臨的國家建構重任以及此后的憲法批準之戰(zhàn)不同，18世紀90年代的政治危機更為具體，主要表現(xiàn)為美國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建國之后面臨的治理問題，即如何獲得強大的國家能力。其中直接導致政治分化和黨派產(chǎn)生的誘因，開始主要是圍繞漢密爾頓財政政策，后來就逐漸擴展到聯(lián)邦的性質(zhì)、憲法的解釋，政府的經(jīng)濟政策和外交政策等重大問題，雙方就此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觀點論爭和政治博弈。

點燃18世紀90年代政治危機的國家銀行之爭，內(nèi)在于整個美利堅共和國建國之后的國家能力危機。華盛頓政府于1789年成立之后，面對的是邦聯(lián)政府遺留下來的空空如也的國庫和巨額債務。不僅如此，當時的通貨膨脹、紙幣和債權貶值，以及缺乏正常的稅收來源等具體問題，都對初生的美國形成了嚴峻的挑戰(zhàn)。對漢密爾頓來說，克服財政困難、發(fā)展經(jīng)濟，成為一項迫在眉睫的任務。為此，他向國會提出了包括設立國家銀行在內(nèi)的三項改革方案。根據(jù)漢密爾頓的設想，設立國家銀行不但將為國家提供急需的貨幣，還可以促進社會上的資本積累、引進外資，而這對于鞏固一個襁褓中的政府而言，不可謂不重要。

沒有證據(jù)表明杰斐遜對經(jīng)濟和財政問題有過研究，而事實上他對漢密爾頓方案的反對也主要是基于政治上的而非經(jīng)濟上的，或者說是基于對憲法理解的不同。按照杰斐遜的理解，1787年憲法的重要使命就是對集權的分化，不管這種集權的趨勢是來自一個全國性的政府、類似于君主的行政職務，又或是漢密爾頓設想的國家銀行。杰斐遜認為，“漢密爾頓之所以要建立銀行這樣一種強有力的機器，是想使財政徹底控制國會的整個行動，并促進君主政體?！彼望湹线d認為，漢密爾頓的戲法“最終目的乃是為了鋪平道路，以便現(xiàn)行的共和制政體轉(zhuǎn)變?yōu)橐杂w制為榜樣的君主制政體?！薄?〕［美］塞繆爾·E.莫里森等:《美利堅共和國的成長》(上卷)，南開大學歷史系美國史研究室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0頁。

顯然，以后見之明觀之，漢密爾頓與杰斐遜之間的分歧，某種程度可看作是執(zhí)政思維與革命思維的沖突，是兩種路線的斗爭，這一沖突一旦形成，勢必要蔓延到任何能引起政治紛爭的領域和話題。而當時嚴峻的國際形勢——主要是和法國的關系——放大了兩個派別之間的沖突。

18世紀90年代法國和美國的關系經(jīng)歷了一些變化。正如理查德·霍夫斯塔德所說，圍繞法國革命尤其是接下來的英法戰(zhàn)爭，讓美國的領導者們不得不考慮在英法之間選取何種立場，這又加速了黨派之間的分歧，使雙方越發(fā)采取不妥協(xié)退讓的姿態(tài)，加劇了政治危機?！?〕Richard Hofstadter，The Idea of a Paryt System，the Rise of Legitimate Opposi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1780－1840，Universtiy of California Press，1970，p.88.具體而言，作為曾在法國擔任駐法公使多年的杰斐遜，對法國革命保有深切的同情，在1793年英國參加新的反法聯(lián)盟后，也極具同情心地站在革命者的法國一方;而漢密爾頓等人則站在了同情法國王室、反對法國革命一方，并推動了華盛頓總統(tǒng)在1793年發(fā)表“中立文告”，宣告美國對英法戰(zhàn)爭采取中立態(tài)度，這固然有從美國國家利益出發(fā)的考慮，但事實上也使美國的政黨斗爭進入了一個不可調(diào)和的階段?！?〕關于法國革命對美國政黨政治的影響，可參見Stanley Elkins＆Eric McKitrick，The Age of Federalism:The Early American Republic，1788－1880.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p.354－365。

令人尷尬的是，漢密爾頓參與推動的“中立文告”不僅沒有換取英國的感激，反而是更嚴厲的貿(mào)易打擊。美國為此派聯(lián)邦黨人、最高法院首席法官約翰·杰伊赴英國達成被很多美國人視為賣國的《杰伊條約》。漢密爾頓試圖為此展開公共辯護，換來的是群眾憤怒的石塊，只好鮮血淋漓地離開講壇。隨后，共和黨與聯(lián)邦黨雙方圍繞《杰伊條約》，在國會展開了激烈的爭奪。雖然最終由于華盛頓總統(tǒng)的支持，《杰伊條約》在1795年6月25日得以通過，但這一事件進一步激發(fā)了各政治派別的黨性，促使國會議員越來越按照各自所在黨派的路線投票。而共和黨與聯(lián)邦黨也越來越重視各自內(nèi)部的團結與集體行動，以及不同政治心動中的策略安排。更加重要的是，為了在國會中取得勝利，兩黨均采取了“國會黨團核心會議”的方式，以促成本黨議員采取統(tǒng)一行動?！?〕張茲暑:《美國兩黨制發(fā)展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頁。這成為政黨活動逐漸走向制度化、規(guī)范化的重要措施。

圍繞財政政策和對外政策不斷升溫的18世紀90年代政治危機，終于在1796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達到沸點。這場總統(tǒng)選舉不但是美國當時國內(nèi)不同政治派別的較量，也由于法國不加掩飾的介入而變得更加復雜。由于外部力量的介入，導致了美國和法國之間的準戰(zhàn)爭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進而刺激了美國于1798年7月4日這樣一個具有某種反諷色彩的日子頒布《反煽動叛亂法案》(the Sedition Act)，〔4〕關于這一法案，可參見［美］安東尼·劉易斯:《言論的邊界: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簡史》，徐爽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7頁。從而為1800年的選舉之戰(zhàn)拉開了帷幕。

(二)杰斐遜共和黨的形成

圍繞1787年憲法而產(chǎn)生的聯(lián)邦黨人與反聯(lián)邦黨人，還無法稱之為嚴格意義上的黨派，而是松散的意見聯(lián)合體。這一聯(lián)合體在憲法得以批準之后，就基本歸于消散了。正如麥迪遜所說，兩個意見派別之間的分歧已經(jīng)“隨著1788年聯(lián)邦政府正式和有效地建立起來而終結了?！薄?〕［美］小阿瑟·施萊辛格主編:《美國民主黨史》，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8頁。

舊的分歧消散，新的分歧出現(xiàn)。這一分歧隨著杰斐遜的共和黨的成立而開始為人注意。需要說明的是，共和黨的出現(xiàn)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時期，它的領導人在開始時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著手構建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政黨”，更不用說以某一事件或儀式作為開端。另外，在共和黨的人員構成上，和此前的“聯(lián)邦黨人—反聯(lián)邦黨人”也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比如作為曾經(jīng)的聯(lián)邦黨理論精英的麥迪遜，此刻和杰斐遜站在了一起，成為共和黨的干將;而曾經(jīng)是反聯(lián)邦黨骨干的理查德·亨利·李(Richard Henry Lee)，則成為漢密爾頓的堅定支持者。

杰斐遜共和黨的成立，是對憲法的突破。1787年憲法沒有規(guī)定，亦沒有預見政黨的出現(xiàn)，因此沒有留下政黨起作用的制度空間。這一現(xiàn)象是和此前對政黨的不信任感相伴隨的。不論是作為《聯(lián)邦黨人文集》作者的麥迪遜，還是華盛頓等人，對作為派系力量出現(xiàn)的政黨保有深深的警惕。然而，政治思想終歸要讓位于政治實踐，對黨派的警惕在不斷分化的政治現(xiàn)實中逐漸瓦解，表現(xiàn)就是華盛頓內(nèi)閣的分裂以及由此導致的人民分裂。

所謂內(nèi)閣的分裂，主要是指漢密爾頓與杰斐遜、麥迪遜之間的紛爭。作為第二屆國會的成員，〔1〕需要說明的是，麥迪遜本人并未參加1789年的第一屆聯(lián)邦國會，但他是華盛頓總統(tǒng)的主要顧問之一，在組建聯(lián)邦政府時起了重要作用，并在國會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杰斐遜是第一屆聯(lián)邦政府國務卿，漢密爾頓則為財政部長。他們之間的意見分歧逐漸增大。漢密爾頓在1792年5月寫道，“直到上次會議我才明確地相信了下述事實:麥迪遜先生同杰斐遜先生一起，在領導著一個對我和我的政府肯定采取敵視態(tài)度的派別，驅(qū)使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據(jù)我看是破壞善良政府的原則的，是危害聯(lián)邦、和平和國家幸福的?！薄?〕［美］小阿瑟·施萊辛格主編:《美國民主黨史》，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21頁。因此，不晚于1792年，至少在雙方心目中，各自不同的政治派別已經(jīng)開始形成。

形成中的政治派別，隨著投票集團的運作而加固和擴大。雙方為了增強己方在國會中的比例而集結力量，并通過報紙進行論戰(zhàn)。論戰(zhàn)進一步在選民中間產(chǎn)生影響，加快了人民的分化。值得一提的是，正如托克維爾在他的北美之行中觀察到的，社團與報刊在加速人民的政治團結與政治分化方面起到了關鍵作用，〔3〕參見［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二部分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尤其是這一時期隨著美國與法國、英國之間外交危機的存在，使得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們圍繞立場不同的社團組織起來，為政黨的形成打下群眾基礎。至此，“內(nèi)閣分裂—國會分裂—人民分裂”的邏輯快速展開，成為政黨結構定型的開端。

1792年的總統(tǒng)選舉，是共和黨形成過程中的關鍵一步，通過這次大選，作為政黨的杰斐遜黨人獲得了州際聯(lián)合，從而在聯(lián)邦的結構中穩(wěn)固下來。在這次大選中，共和黨人本來試圖通過自己的候選人替換掉副總統(tǒng)約翰·亞當斯，為此，紐約州、賓夕法尼亞州和弗吉尼亞州的共和黨領導人進行了合作，使得全國性的政黨活動得以開始。雖然最終沒有改變亞當斯當選副總統(tǒng)的局面，但是通過這次政黨活動，共和黨展示了自己的實力，在既有的聯(lián)邦架構中獲得了至關重要的政黨結構。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明就是，共和黨的候選人、紐約州州長克林頓雖然落敗，但是在紐約、弗吉尼亞等四個州獲得了全部的選票，他和亞當斯獲得的選舉人票的比值是55∶77，可謂不遑多讓。

對于作為共和黨領袖的杰斐遜本人而言，在一系列的政治活動中，他關于政黨的思想也開始發(fā)生變化。正如小阿瑟·施萊辛格所指出的，杰斐遜在1793年8月關于政黨策略的一則觀點，表明了他作為政黨領袖的自覺。杰斐遜就共和黨人的對法公使問題說:“我認為，共和黨在國會中這樣做是明智的，即明確表示贊成中立，避免在誰宣布中立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美］小阿瑟·施萊辛格主編:《美國民主黨史》，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29頁。很顯然，杰斐遜是站在黨的領袖的地位上，對本黨事務發(fā)表看法、提出意見。雖然杰斐遜在當年年底退出政治生活，改由麥迪遜擔任共和黨領袖，但是當杰斐遜于1796年重返費城擔任副總統(tǒng)時，共和黨的領導核心再次回到他身上。而在1797年1月1日致麥迪遜的一封信中，杰斐遜更是明確表示，自己之所以愿意充任副總統(tǒng)，擔任亞當斯的副手，重要原因就是后者“或許是阻止?jié)h密爾頓當選的唯一可靠障礙”?！?〕［美］托馬斯·杰斐遜:“致詹姆斯·麥迪遜(1797年1月1日于蒙蒂塞洛)”，載《杰斐遜選集》，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528頁。

因此，不晚于1796年杰斐遜當選副總統(tǒng)，共和黨的主要特征已經(jīng)趨于明顯，即同盟者的形成、群眾基礎的產(chǎn)生、形成符合聯(lián)邦架構的政黨結構、獲取動員能力和組織資源，以及杰斐遜本人的思想準備，等等。

(三)1800年大選:言辭之于政黨的意義

杰斐遜將這場影響深遠的大選稱為“1800年革命”，意在強調(diào)這一事件的劃時代意義，然而在本來意義上，這不過是一次總統(tǒng)競選，在美國歷史上既非第一次，更非最后一次。杰斐遜之所以如此稱呼，蓋因通過此次當選，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政權第一次從一個政黨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個政黨手中，且沒有發(fā)生大的政治動蕩。即使放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這樣的和平移交政權即便不是空谷足音，至少也是相當罕見的。

由政黨之爭造成的這次權力轉(zhuǎn)移，始于一個西方政治史上此前少見的主題:對“言論”的壓制與爭奪。這場未見硝煙的選戰(zhàn)——正如前文所說——發(fā)端于《反煽動叛亂法案》的出臺?！?〕1798年，為了控制日益高漲的反對派運動，除了《反煽動叛亂法案》之外，亞當斯政府還通過了《歸化法》(Natrualization Act)，首次規(guī)定外國僑民都必須進行登記;《客籍法》(The Alien Act)，授權總統(tǒng)可以將其認為可疑的外僑驅(qū)逐出境;和《敵對外僑法》(The Alien Enemies Act)，授權總統(tǒng)在戰(zhàn)爭期間可以驅(qū)逐、拘留、監(jiān)禁敵對國家的外僑。參見張茲暑:《美國兩黨制發(fā)展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推究法案的出臺，要旨之一就是藉此打壓共和黨人的政治言論，使之在即將到來的大選中得不到充分的動員和組織。法案從參議院通過到眾議院通過再到總統(tǒng)亞當斯簽署，僅僅用了10天時間。如此高效的過程，一方面說明了聯(lián)邦黨人當時的政治控制力，這種控制力不僅表現(xiàn)在參眾兩院的壓倒優(yōu)勢上，還表現(xiàn)為聯(lián)邦黨人總統(tǒng)約翰·亞當斯的支持，否則無法獲得這樣的速度;另一方面也說明，在聯(lián)邦黨人的心中，局勢已經(jīng)到了急如星火的程度，法案的通過亦是刻不容緩。

聯(lián)邦黨人的焦慮可以從國內(nèi)國外同樣緊迫的形勢來分析。在國內(nèi)，面對即將到來的總統(tǒng)競選，共和黨人已經(jīng)開足馬力，在報刊上刊發(fā)文章，對聯(lián)邦黨人的各項施政政策進行抨擊，各州的共和黨人也發(fā)動起來進行動員，一時有燎原之勢。更為強烈的刺激則來自法國大革命的形勢，革命過后的雅各賓派專政、鮮血淋漓的斷頭臺，對漢密爾頓等聯(lián)邦黨人形成了強烈的刺激。他們本身就對法國大革命持反對態(tài)度，正在上演的暴民政治更是刺激了他們，促使他們以雷厲風行的手段阻止親法國大革命的共和黨人上臺。在聯(lián)邦黨人看來，對方的上臺很有可能造成類似法國大革命般恐怖的景象。

尤其是考慮到法案在參議院通過的日子，7月4日，美國國慶日，聯(lián)邦黨人試圖通過這項法案訴諸愛國主義的意圖已經(jīng)非常明顯。公允地說，聯(lián)邦黨人并非僅僅基于黨派偏見對共和黨人進行攻擊，而毋寧是發(fā)軔于一種國家觀和政治理念之上的行為。作為開國一代，漢密爾頓等人感覺有必要通過自身的政治行動，阻止有“反1776年革命”傾向的共和黨人上臺。然而，這種行為很快溢出了法律的邊界，走向了另一種恐怖。根據(jù)法案規(guī)定，發(fā)表、出版虛假(False)言論方可構成犯罪，然而在實際操作中，依據(jù)普通法，對這一行為的認定和“批評”并無根本差異，因為觀點本身無法證明真?zhèn)巍！?〕［美］安東尼·劉易斯:《言論的邊界: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簡史》，徐爽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頁。聯(lián)邦黨人在實踐中也的確是這么做的，從而激起了廣泛的不滿。更為惡劣的是，根據(jù)規(guī)定，法案只懲罰批評總統(tǒng)和國會的言論，唯獨不保護副總統(tǒng)，且時間上也剛好卡在下一任總統(tǒng)宣誓就職前一天。也就是說，在整個競選期間，只能聯(lián)邦黨人反對共和黨人，而不允許共和黨人反對聯(lián)邦黨人。這種濫權行為使聯(lián)邦黨迅速失去民心，為自己的倒臺寫下了顯著的敗筆。

聯(lián)邦黨人的種種失策，最終導致了自己的敗選。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次“言辭”的勝利。關于“言辭”與政治的關系，馬基雅維里曾經(jīng)有過經(jīng)典論述。在《君主論》中他區(qū)分了“武裝的先知”與“非武裝的先知”，后者依賴言辭而非武力，導致了無一例外的失敗?！?〕參見［意］尼可洛·馬基雅維里:《君主論》，潘漢典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7頁。而1800年的大選改寫了這一論斷。這種改變不僅是在政治主題上的，更與“言辭”在政治中的位置有關。從美國的政黨政治開始，言辭開始取代武力走上了政治的前臺，開始成為權力的組成部分。而這也將延續(xù)到后世，成為政黨政治的一個突出特征:對言辭的運用?；蛘吒鼫蚀_地說，正是對言辭或報刊在政治中的運用，使政黨政治獲得了自身的生命與界限:政黨政治產(chǎn)生于言辭，也受限于言辭，一旦超越言辭的界限，則政治復歸于“暴力與偶然”，而這正是《聯(lián)邦黨人文集》在開篇便試圖加以避免的循環(huán)。

二、政黨政治何以誕生:政治哲學的分析

美國政黨政治誕生于建國之后的18世紀90年代，自有其原因。一方面，1787年憲法留下的空白，為政黨活動辟出了空間——憲法至少沒有阻止政黨的產(chǎn)生;另一方面，這一時期的政治思想正在發(fā)生悄然的變化，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共和等思想也在不斷地分化重組，并以其在美國獲得的新形式展現(xiàn)沖突。而政黨政治的產(chǎn)生，也對歐洲意義上的代議制注入了新的、結構性的元素。所有這一切綜合起來，形成了18世紀90年代獨特的美國政治風貌。

(一)憲法:為政黨政治勘定邊界

1787年憲法之所以沒有對政黨及其活動著墨，不是沒有理由的。正如《聯(lián)邦黨人文集》所言明的，憲法制定之時的政治思想，對政黨活動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和警惕。在美國開國者一代看來，正是紛亂的黨爭導致了英國和歐洲舊體制的危機，同樣的情形絕不能在美國這個新生的國家重演。然而，形勢比人強，憲法制定者們并沒有預見到，根植于不同立場和利益的人們迅速組織起來，形成了對憲法和其他重大政治問題的根本分歧，為黨派的形成埋下伏筆。

利益的分化在美國建國之時就已存在，這主要表現(xiàn)為地理上三大區(qū)域的差異:工業(yè)的東北部、農(nóng)業(yè)的中西部和種植業(yè)的南部。〔1〕關于美國建國初期三大經(jīng)濟區(qū)域的研究，可參見何順果:《美國邊疆史——西部開發(fā)模式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九章“西部的興起與三角關系的形成”、第十章“三大區(qū)域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以及何順果:《美國歷史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六講“三大區(qū)域與兩種制度”。在北美獨立之時，新英格蘭已經(jīng)成為一個工業(yè)相對發(fā)達的先進地區(qū)，隨著本地工業(yè)革命的展開，新英格蘭地區(qū)已經(jīng)成為漢密爾頓所希望培植的新興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集聚地;中西部的農(nóng)業(yè)區(qū)，承載著杰斐遜傳統(tǒng)共和主義的理想;南部的“棉花王國”，至少在1812年第二次年英美戰(zhàn)爭之前，尚處于從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轉(zhuǎn)型期，保留著農(nóng)業(yè)社會的“自給”傳統(tǒng)和奴隸制。因此，漢密爾頓和杰斐遜的一系列爭論，歸根結底是兩種發(fā)展模式的爭論:工業(yè)立國還是農(nóng)業(yè)立國?是通過打造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通過國家銀行扶植一個統(tǒng)一的全國市場，還是固守傳統(tǒng)的共和主義思想，對君主和集權保持警惕?這一根本的沖突開始通過憲法的爭論表現(xiàn)出來。

引起爭議的條款是美國憲法第一條第八款。根據(jù)憲法的字面規(guī)定，國會有權規(guī)定和征收直接稅、進口稅、消費稅和其他稅，以償付國債;有權以合眾國的信用借款、管制商業(yè)、鑄造貨幣，以及“制定為行使上述各項權力和由本憲法授予合眾國政府或其任何部門或官員的一切其他權力所必要且適當?shù)乃蟹?。”?〕The Annotated U.S.Constitution and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edited by Jack.N.Rakov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31.譯文參考了姜峰、畢競悅編譯:《聯(lián)邦黨人與反聯(lián)邦黨人:在憲法批準中的辯論(1787—1788)》中的譯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03頁。這一“必要且適當”(Necessary and proper clause)是否適用于國家銀行的設立?引起了雙方的爭論。漢密爾頓一方主張“從寬解釋”，認為這屬于憲法規(guī)定的自由裁量權范圍，并非授權國會濫用權力，而在于保證國會依照憲法行事，只要“最終目的能夠清晰地包含在憲法規(guī)定的權力中”并且措施與目的有著明顯的聯(lián)系，憲法沒有予以禁止，那么就可以認為設定國家銀行乃合憲之舉;〔3〕［美］詹姆斯·西蒙:《打造美國:杰斐遜總統(tǒng)與馬歇爾大法官的角逐》，徐爽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而杰斐遜主張“從嚴解釋”，認為政府權力應該局限于憲法明確授予者，不能搞派生權力，而建立國家銀行正屬于派生權力，因而無憲法根據(jù)。

由于華盛頓的支持，建立國家銀行的動議最終獲得通過，但是雙方關于憲法理論的爭論并沒有因此而止息。幾年之后，在亞當斯擔任總統(tǒng)期間，這一爭論又隨著《反煽動叛亂法案》等4個法案的通過而重燃烽煙。杰斐遜直指法令的通過乃是“聯(lián)邦黨人的恐怖統(tǒng)治”，直接違背了《獨立宣言》和1787年憲法所奠定的立國基礎。即便以超越黨派政治的眼光來看，這幾項法令的通過的確擴大了總統(tǒng)的權力，形成了對憲法原則的沖擊。為此，杰斐遜和麥迪遜在1798年年底分別起草了《肯塔基決議案》(Kentucky Resolutios)和《弗吉尼亞決議案》(Virginia Resolutions)，宣布《敵對外僑法》違背了憲法第五修正案，《反煽動叛亂法案》違反了憲法第一修正案，并獲得了除馬里蘭等3個州之外的其余各州的支持，〔4〕張茲暑:《美國兩黨制發(fā)展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2頁。從而在憲法斗爭中扳回一城。

回顧杰斐遜與漢密爾頓在這一時期的斗爭，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對《獨立宣言》和1787年憲法的共同遵守。即使是在事關國家銀行和總統(tǒng)大選等重大事件上，彼此也沒有突破憲法的框架。這無疑和建國者一代對憲法的共同擁戴有關，而正是這一至關重要的憲法框架，使當時及后來的政黨政治獲得了生命，而不致跌入革命與反革命的循環(huán)。在這個意義上，憲法和憲法信仰是政黨活動開展的前提和邊界，有憲法則可有政黨政治;無憲法則墮入永恒的暴力循環(huán)。

(二)黨爭的土壤:18世紀90年代的“君主”與“共和”

僅從憲法角度，尚不足以解釋政黨政治的誕生。因為1787年憲法的本意之一就是遏制黨爭，如果憲法得到了真正的有效遵守，聯(lián)邦黨和共和黨的斗爭又何以發(fā)生?這就需要從憲法之外的政治思想中尋找。事實上，1787年憲法本身就是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它本身包含了很多矛盾之處，而其中最重要的矛盾，就是其中的君主制因素與民主制的混合。

正如憲法設置所表明的，美國憲法中既有代表君主制因素的總統(tǒng)制，又深深蘊含著民主制的因子。這一特點根植于18世紀末期北美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與民情。如前所述，處于半農(nóng)業(yè)半工業(yè)社會的北美大陸，在政治上正處于從君主制、貴族制向大眾民主轉(zhuǎn)換的過程之中，這一特點無可避免地反映在1787年的憲法制定及其后的批準之戰(zhàn)中。建國初期漢密爾頓和杰斐遜的爭論，只不過延續(xù)了這種分裂的政治性格而已。國家銀行在整個權力結構中的功能與作用，很好地詮釋了漢密爾頓的“財政—軍事”國家(Fiscal－Military State)的準君主制構想。

漢密爾頓本人并不是一個英國意義上的君主制擁護者。在費城制憲會議上，雖然漢密爾頓對共和制政府并不贊同，但是他更無意于擁抱一個血統(tǒng)論的君主制政府。毋寧說，漢密爾頓念念不忘的，是君主制社會中的秩序感和社會凝聚力。尤其是當這種秩序感和凝聚力有助于實現(xiàn)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時，君主制作為一種治理模式的內(nèi)在感召力對漢密爾頓就更強。但同時漢密爾頓也很清楚，在北美的土地上無法沿襲舊的君主制模式，那么，如何在考慮到共和制政府內(nèi)在張力的前提下，合理借鑒君主制的優(yōu)點呢?他能想到的方案，就是通過商業(yè)利益制造社會凝聚力。

對于杰斐遜和漢密爾頓來說，靠“美德”還是靠“利益”完成社會整合，事關整個國家的立國根基。作為傳統(tǒng)的共和主義者，杰斐遜相信，美德和人民喜愛社會交往的天性是社會最好的黏合劑;對漢密爾頓來說，這不過是一種幻想，真正有用的，是通過利益的聯(lián)合，組建一個擁有某種君主制特征的“財政—軍事國家”。〔1〕［美］戈登·S.伍德:《美國革命的激進主義》，傅國英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84頁。這一國家類型的特征，就是通過財政和軍事上的集權，將社會中的精英分子團結在一起，實現(xiàn)類似于18世紀英帝國式的強大和繁榮。漢密爾頓相信，強大的國家和政府既是團結利益集團的需要，也是對他們進行有效制衡的需要。因此，在漢密爾頓那里，國家銀行和債券并不僅僅具有經(jīng)濟學意義，而是像杰斐遜批評的那樣，也具有政治意義。通過諸如此類的財政經(jīng)濟手段，漢密爾頓得以把關心私利的個人團結在一起，從而取代了共和主義者的“美德”與天性——傳統(tǒng)社會的德性基礎在18世紀90年代的北美即使不是虛無縹緲的，至少也處于巨大的變動之中。

但我們切不可認為漢密爾頓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放棄了德性要求的逐利政客，相反，作為18世紀歐洲文明之子，漢密爾頓本人對商業(yè)文化的粗鄙有著天生的厭棄與鄙夷，他更像是一個18世紀的貴族政治家，而非一個金融寡頭;他對“財政—軍事國家”的孜孜以求，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增進人民的福祉，或者說，服從于內(nèi)心深處對另一種18世紀德性——“榮耀”的追求。和他的很多同僚迥然有異，漢密爾頓從來不曾利用自己的公職牟利。用一個不太恰當?shù)恼f法，同為18世紀共和主義思潮之子，漢密爾頓站在了“左翼”激進的一邊，而杰斐遜站在了“右翼”保守的一邊。

但是，北美社會當時的利益分化情況，導致了漢密爾頓的政治經(jīng)濟學無法獲得所有人的支持。道理很簡單，漢密爾頓及其支持者只看到了傳統(tǒng)的商業(yè)集團，即貴族有產(chǎn)者，而忽略了那些新興的商業(yè)利益集團，如從事商業(yè)生產(chǎn)的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制造商、投機商等利益群體，更不要說被他的財政國家構想遺忘的廣大底層人民。這些被忽略和遺忘的群體，最終走向了聯(lián)邦黨人的對立面。

不僅如此，在整個18世紀90年代持續(xù)發(fā)生的破產(chǎn)和財政崩潰，摧毀了漢密爾頓試圖仰仗的貴族制社會結構，為即將到來的民主社會準備了大量的一般民眾。這些民眾缺乏維系一個貴族社會所必需的財產(chǎn)，也缺乏以往構成社會凝聚力的美德。他們的確滿足了漢密爾頓所設想的對利益的追逐，但運用的卻是另一套規(guī)則體系。這套規(guī)則體系即將成為“杰斐遜式民主”的重要來源，并與1776年的革命者們設想的共和主義方案漸行漸遠。

在這個意義上，18世紀90年代的黨爭既深植于演變中的政治思想，更深植于分化中的社會利益。在一個亦舊亦新的社會，傳統(tǒng)的治理模式不復為用。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政治家需要重新找到社會的連接點，使政治制度的發(fā)展適合并促進社會的自然生長。

(三)政黨與代議制的形成

不同的社會結構產(chǎn)生不同的利益群體，不同的利益群體表達不同的政治主張。對各種主張進行收納和匯集，并反映到議會之中，是代議制的基本作用。在北美殖民地時期的英國代議制發(fā)展過程中，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中世紀的“選區(qū)模式”，以及完成內(nèi)部政治整合之后的“普遍利益”模式，〔1〕關于北美殖民地時期的英國代議制模式，參見Bernard Bailyn，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p.163。這些模式在18世紀90年代的美國都已不再適用，而政黨的出現(xiàn)，也為代議制的發(fā)展增加了一個新的變量。

直至18世紀90年代之前，被稱為“實質(zhì)代表制”的代議制觀念在北美大陸仍舊占據(jù)很多人的頭腦。按照這種政治理念，議會里的代表會自動站在“普遍利益”的高度，替群眾代言。作為貴族制社會的代議制理念，這一視野中的代表具有良好的教育水準、擁有一定的財產(chǎn)(主要指土地)、抱持著服務社會的精英理念。然而，這種理想型在18世紀90年代的利益時代早已破碎，正如戈登·S.伍德所說，“私人利益已經(jīng)在國會的大廳里和各個州議會的走廊上四處蔓延，許多美國人發(fā)現(xiàn)不論在社會的任何地方他們都越來越難以想象會有與利益無涉的領導者。”〔2〕［美］戈登·S.伍德:《美國革命的激進主義》，傅國英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90頁。在這種社會里，實質(zhì)代表制已難以為繼。1776年革命的目標一度是把私人利益排斥在公共政治之外，而18世紀90年代的社會發(fā)展碾碎了浪漫的革命理想。美國的領導者們?nèi)绻噲D在破碎的社會利益面前重組一個強大的政府，就必須用新的代議制框架將它們組織起來。

政黨某種程度上擔任了凝聚社會利益的重任，這是1787年的制憲者沒有想到的。政黨的凝聚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對選民的爭取和動員上。上文已述及，不論是在1792年的大選還是在1796年的大選中，共和黨及其各州的委員會作用之一，就是充分動員對聯(lián)邦黨感到不滿的群眾。而至關重要的動員資源，就是對選民利益的強調(diào)。與漢密爾頓貴族式的警惕民主不同，杰斐遜一直相信，管得最少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這一觀念包含了對群眾自治能力的信任，自然也包括對群眾利益的尊重。杰斐遜的民主理念的基本準則，就是相信一般人(而非精英)具有能夠按照自己的利益選擇執(zhí)政者的能力，而這是聯(lián)邦黨人不愿也不能接受的?！?〕關于聯(lián)邦黨人的精英主義政治觀及其對大眾政治的畏懼，可參見Gordon S.Wood，Empire of Liberty:A History of the Early Republic，1789－1815，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276。

在利益的指引下，杰斐遜的共和黨開始吸收不同的社會階層，并通過共和黨內(nèi)的制度設計反映在選舉中。比如，在國會中，通過黨團核心會議的方式統(tǒng)一本黨成員的立場; 1792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各州的共和黨組織使一個全國性的政黨架構開始浮現(xiàn);1796年的總統(tǒng)大選中，賓夕法尼亞和紐約州等幾個州建立了正式的共和黨組織，通過傳單、報紙和演講，廣泛動員起群眾;到了1800年的大選，在弗吉尼亞州建立的共和黨機構已經(jīng)非常鞏固，并且持續(xù)了整個共和黨時代。通過從國會到州，從社團到個人的政黨建設與動員，使群眾得以通過政黨的框架參與政治，改變了代議制的傳統(tǒng)構造。

政黨的出現(xiàn)超出了1787年憲法的框架，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對選舉人團制度的顛覆。這一制度的設計初衷，是在貴族制與民主制之間尋得平衡。經(jīng)過挑選的選舉人，旨在克服群眾知識水平低下、缺乏判斷力的弊端，而政黨的出現(xiàn)，使選舉人制度設想的“杰出公民”變成了黨派的擁護者，而這些人往往是平庸之士。〔2〕［美］羅伯特·A.達爾:《美國憲法的民主批判》，佟德志譯，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67～68頁。但正如前文所述，“政治人”的理想型從精英到常人的轉(zhuǎn)變，正是美國政治走向“杰斐遜式民主”的重要特征。如果一個政府只能依靠精英來治理，那么它很難稱為民主政府;依賴常人就能實現(xiàn)有效治理的政府，才有可能是實現(xiàn)了代議制目的，擁有良性制度框架的民主政體。在這個意義上，政黨取代了精英，成為美國政治的必要轉(zhuǎn)變。

三、杰斐遜的國家觀與政治哲學

(一)就職演講中的國家觀

現(xiàn)在我們回到開頭的問題:當杰斐遜在就職演講中談到“我們都是共和黨人，我們都是聯(lián)邦黨人”的時候，究竟意味著什么?

從表面上看，杰斐遜強調(diào)的似乎是，新一屆政府將要超越黨派屬性，求同存異，致力于謀求政治聯(lián)合與共識，而這也是當時在場的所有聽眾的共同感受。事實上，杰斐遜在這里耍了個文字游戲:在他的手稿中，用的是小寫而非大寫。這就意味著，他說的是“共和主義者”(republicans)和“聯(lián)邦主義者”(federalists)，而不是說“共和黨人”(Republicans)與“聯(lián)邦黨人”(Federalists)。〔1〕［美］詹姆斯·西蒙:《打造美國:杰斐遜總統(tǒng)與馬歇爾大法官的角逐》，徐爽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97頁。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它提醒我們，杰斐遜并非僅僅站在黨派政治的意義上考慮問題的——當然，他也樂于看到演講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這句話的深層含義是指，作為杰斐遜意義上的共和政府，需要采取共和主義者的民主觀塑造立法機構，同時也需要吸納聯(lián)邦主義者對強政府的需求而塑造行政部門。杰斐遜實際上也是這么做的，他試圖通過更加廣泛的民主選舉，使參眾兩院具備更強的代表性，同時在某種程度上沿襲漢密爾頓的思路，加強行政權力。在這個意義上，所謂“1800年革命”并不是指杰斐遜完敗漢密爾頓，而是指杰斐遜通過施政措施的改變，實現(xiàn)了或試圖實現(xiàn)二者的綜合。經(jīng)過18世紀90年代的政治危機和1800年大選，杰斐遜認識到了漢密爾頓政策的合理之處，并將其吸收到自己的理念中，從而不僅實現(xiàn)了權力的平穩(wěn)交接，而且逐漸彌合了此前的政治分裂，使美國的政治理念走向圓滿。

因此，至少從這篇演講開始，杰斐遜對“共和政府”的理解也在產(chǎn)生變化，一種新的“杰斐遜式民主”正在形成，并將主導之后的美國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新的民主觀不再執(zhí)著于對“君主制”與“民主制”的陳舊理解，美國開始真正走出英國政治傳統(tǒng)的陰影，著手自己的國家建設。在演講的余下篇幅，杰斐遜開始闡述他對一個“優(yōu)良政體”的構想。首先，這個政府是一個“共和政府”，這是美國革命高懸的目標，不容放棄和背叛;其次，這個政府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政府”，這種強大在杰斐遜那里并非僅指實力上的強大，更指向秩序的強大:“每個人一經(jīng)法律召喚，就會飛奔到法律的旗幟下，對付破壞公共秩序的行為，如同處理個人的事情一樣”;最后，這個政府是“一個明智和節(jié)儉的政府”，不殘民以逞，不與民爭利。

接下來，杰斐遜從“政府的基本原則以及構成施政方針的要素”方面，對美利堅的國家原則進行了申述。這些原則包括:平等公正地對待一切人，而不問其地位或宗教信仰、政治信仰;不與任何國家結盟;支持州權，并將其作為抵制反共和傾向的牢固屏障;維護全國政府的憲法效力;維護人民選舉權;絕對服從多數(shù)的決定，并將其作為共和政府的首要原則;民兵;文官政府;節(jié)儉國家;清償債務;鼓勵農(nóng)業(yè)并扶助商業(yè)為農(nóng)業(yè)服務;傳播知識并在公眾理智法庭上審訊一切壞事;宗教自由、新聞出版自由和人身自由;陪審制度?！?〕［美］托馬斯·杰斐遜:“第一次就職演說”，載《杰斐遜選集》，朱曾汶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20～321頁。通過這種列舉的方式，杰斐遜描述了他心目中的，同時也經(jīng)過革命和建國檢驗的立國原則。這些原則構成了杰斐遜執(zhí)政時期的國家觀，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持續(xù)而深入的影響。

并不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在杰斐遜的描述中，我們一點也看不到此前剛剛過去的政黨分歧有什么影響。事實上，杰斐遜正是試圖用這種超越一黨之私的方式，重新闡述共和主義的精義。盡管如此，細讀這些立國原則，還是可以感受到杰斐遜對漢密爾頓式“財政—軍事”國家的警惕，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對州權的強調(diào)和對多數(shù)原則的闡發(fā)上。在杰斐遜那里，州權是作為“共和的衛(wèi)士”而存在的，對聯(lián)邦黨人的防備顯而易見。同時需要注意的，還有杰斐遜對“多數(shù)”和“農(nóng)業(yè)”的強調(diào)，當時這二者幾乎是同義詞，而杰斐遜對商業(yè)的定位，只是屬于從屬地位并為農(nóng)業(yè)服務。

一言以蔽之，杰斐遜在就職演講中所表達的國家觀，是其剛剛從政黨斗爭的硝煙中贏得總統(tǒng)職位之后，試圖站在國家整體利益角度安撫四方，且對于對手保持了相當警惕的態(tài)度流露。這背后，則是立基于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商業(yè)社會轉(zhuǎn)變之中的、帶有舊共和主義色彩的政治哲學。由于此一時期的轉(zhuǎn)型特點，這一政治哲學將會很快在黨爭的催化下慢慢裂變。

(二)政黨政治與民族主義

以歷史的后見之明來看美國1800年前后的政治斗爭，由轉(zhuǎn)型期所決定的偶然與必然的交織，是一個很重要的特征。政黨政治既是由這種偶然性所左右，同時又在演進的過程中逐漸鎖定路徑，為后來政黨政治的發(fā)展鋪設儀軌。而民族主義，則是影響這一時期政治走向的關鍵變量之一。

簡言之，作為深陷英國和法國夾縫之中的新生國家，美國需要在新的“大西洋政治格局”〔1〕以大西洋的地理跨度來研究美國革命與美國政治，是晚近美國史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流派，且已被廣泛吸納。可參見波考克(J.G.A.Pocock)的相關研究，尤其是氏著:The Machiavellian Moment:Florentine Political Thought and the Atlantic Republic Traditi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p.506－552。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對于不同的政黨派別而言，如何使自己顯得更像美國利益的代言者，而不是里通外國的叛逆，在公共生活中就顯得至關重要，民族主義因而得以浮出水面。特別是考慮到這一時期大眾對“賣國賊”〔2〕最為典型的就是發(fā)生在1797年10月的XYZ事件。由于法國的索賄行為，導致親法的共和黨人受到了名譽上的沉重打擊，而聯(lián)邦黨人卻利用這件事情煽動起強大的愛國主義熱情。的痛恨，導致杰斐遜必須十分小心地處理自己身上的親法色彩，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超越黨派利益的美利堅民族捍衛(wèi)者。正是出于這一考慮，在就職演說中杰斐遜特別強調(diào)了“不與任何國家結盟”的獨立自主的外交原則。而他的這份就職演說，也被后世稱為美國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傳統(tǒng)中的重要文本。

民族主義對政黨政治的影響，并不完全是直接的和線性的，還受到瞬息萬變的形勢變化影響。比如，正是總統(tǒng)亞當斯對法國態(tài)度的改變，一定程度上影響了1801年選舉的走勢。1801年2月，選舉人團的投票陷入僵局，總統(tǒng)之職落入誰手尚未可知。根據(jù)報紙記述，當時賓夕法尼亞和弗吉尼亞兩州的共和黨州長，都已開始動員本州民兵，準備在情況危急之時率兵奔赴華盛頓;而對手也已武裝起馬薩諸塞州的6萬民兵，枕戈待旦，一觸即發(fā)?！?〕參見［美］布魯斯·阿克曼:《建國之父的失敗:杰斐遜、馬歇爾與總統(tǒng)制民主的興起》，江兆信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頁。當此危急關頭，時任美國總統(tǒng)亞當斯與法國達成和解，剝奪了聯(lián)邦黨人保有的大量常備軍隊，從而避免了局勢進一步惡化。〔4〕參見［美］布魯斯·阿克曼:《建國之父的失敗:杰斐遜、馬歇爾與總統(tǒng)制民主的興起》，江兆信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42頁。換言之，正是美國和法國之間暫時解除了武力沖突的可能，致使國內(nèi)政局發(fā)生了變化。這進一步驗證了在“大西洋政治格局”下審視美國早期歷史的可取之處。

當然，支持總統(tǒng)亞當斯做出這一決定的思想動機，還在于他拒絕視政黨利益高于一切，這很難說是民族主義的影響，毋寧說，主要是此前英國傳統(tǒng)影響下的政黨政治觀的體現(xiàn)。在舊的英國思想傳統(tǒng)中，政黨政治一直是一個貶義詞，至少1800年革命發(fā)生之時仍然占據(jù)主流，在高層政治人物中有著不少信眾。如前所述，身處1800年代轉(zhuǎn)型期的美國政治家，既有像華盛頓這樣對政黨不以為然(至少看上去如此)的老派人物，也有像杰斐遜和漢密爾頓這樣身處斗爭一線，觀念經(jīng)歷轉(zhuǎn)折的人物。當歷史處于模棱兩可的決斷關頭時，當局者對政黨的看法就顯得至關重要，但無論如何，新生美國與歐洲國家的關系，決定了美國必須依靠民族主義獲得關鍵的國家認同。

由民族主義決定的國家間政治格局，又反過頭來影響了美國國內(nèi)政黨政治。也就是說，不論是聯(lián)邦黨人，還是共和黨，都需要根據(jù)不斷變化的外交形勢來調(diào)整各自的政治策略和政治主張，以爭取民眾支持。不無偶然的是，正是法國人態(tài)度的改變，最終加固了共和黨的政治地位。正如亞當斯的態(tài)度所表明的，當法國人表示愿意重開外交談判，從而暫時免除了美國人的戰(zhàn)爭恐慌時，共和黨人的政治生命才獲得了生長的空間。而杰斐遜所有關于共和主義的構想和民眾的逐漸靠攏，正是得益于這一外交轉(zhuǎn)變?？傊?，盡管杰斐遜試圖倡導一種“光榮孤立”的民族主義立場，但在舊歐洲強國環(huán)伺的環(huán)境中，美國不可能擺脫大西洋政治格局，而這一格局又深刻影響了國內(nèi)的政黨政治。

隨著杰斐遜在大選中的獲勝，他在演講中流露出的自由意志主義和民族主義，將在此后的美國歷史中緊密相連，并互相定義。

(三)1801年的政黨政治與憲法

在美國憲法史研究，尤其是中國國內(nèi)的美國憲法史研究中，一個重要傾向就是所謂的“最高法院中心主義”，亦即將最高法院的司法審查對美國憲法，乃至政黨政治的影響置于中心地位。這種研究路徑，通常把馬伯里訴麥迪遜案作為重要開端。然而，如果我們仔細考察美國憲法史，會發(fā)現(xiàn)最高法院和司法審查成為美國憲政的中心是相當晚近的現(xiàn)象，而馬伯里訴麥迪遜案，在1803—1887年之間從未被最高法院作為確立司法審查的先例而引用?！?〕Douglas，Davidson M.“The Rhetorical Use of Marbruy v.Madison:The Emergence of a Great Case”.Wake Forest Law Review 38(2003):375.轉(zhuǎn)引自趙曉力:“歷史與自然:美國憲政的悖論”，載許章潤、翟志勇主編:《人的聯(lián)合:從自然狀態(tài)到政治社會》“歷史法學”第八卷，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239頁。

這么說并不意味著司法審查和最高法院在美國憲法史的塑造中不重要，而是說，對于理解美國憲法的形成和演進，還可以有其他的視角，即政黨政治的視角。這一視角即便不是更為重要，至少也不可或缺。如果不從競爭性的政黨政治角度，則我們無法理解何以此種原則，而不是彼種原則影響并支配了美國憲法的格局。對于身處1801年美國政治生態(tài)中的杰斐遜而言，他對美國憲法的影響，就是將勝出的杰斐遜式共和主義原則灌注進美國憲法，并使之成為憲法靈魂的重要組成部分。

具體而言，就是杰斐遜在就職演說中提到的，對人民選舉權或代議制的忠誠、對各州權利和個人權利的強調(diào)，以及對共和主義的再三致意。這些原則與立憲主義的完整勾連，構筑起反對君主、反對專制、反對漢密爾頓式貴族政治的憲法堤壩。

需要解釋的是，這些政治原則或曰憲法精神，并不能孤立而靜止地加以看待，而是需要放在當時的政黨斗爭中予以審視。在杰斐遜及其黨人看來，對手們運用股票交易所等手段，將財富集中到少數(shù)人手里，從而形成了對代議制的破壞;通過塑造一個強大而缺乏制約的中央政府，從而形成了對州權和個人權利的破壞。這些破壞需要站在憲法斗爭和保護共和的高度予以還擊，而美國革命的成果也需要借助憲法的力量予以維護。正因此，杰斐遜重新界定了共和主義的內(nèi)涵，以及由憲法所界定的美國政治靈魂。

借助于大選的勝利，以及對美國憲法和政治原則的清晰界定，杰斐遜初步塑造了美國人的政治認同和憲法忠誠。然而，雖然聯(lián)邦黨人暫時落敗，但他們所代表的、新興的工商業(yè)趨勢和被壓抑的國家能力訴求，也在杰斐遜執(zhí)政時期暗流洶涌，并最終影響了美國政治洋流的走向。

在杰斐遜就職演講的最后部分，他表示了對政黨輪替的欣然接受:“我將依靠你們的支持克盡厥職，任何時候你們認為能夠作出更好選擇，我將欣然隱退”。盡管此后杰斐遜連任成功，但這依然可以說是他留下最為重要的政治囑托。自此，初生的美國得以借助憲法，將政黨政治控制在一個可接受的范圍，并成為憲法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剛剛經(jīng)歷了獨立戰(zhàn)爭硝煙，身處強國環(huán)伺的世界，并僥幸避免了1801年政治危機的國家而言，政黨政治將掀開歷史新的一頁。

四、結語:反思憲法與政黨政治

回顧1800年前后美國政黨政治的發(fā)展過程，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偶然性對政治的影響。如果18世紀90年代美國與歐洲國家的關系發(fā)生劇烈動蕩，又或在1801年選舉結果膠著之時引發(fā)內(nèi)戰(zhàn)，美國政治的未來走向都將天翻地覆。那么，是否能說美國政黨政治的產(chǎn)生以及憲法政治的定型是一種偶然呢?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而本文的分析和解讀正是試圖揭示，憲法制度產(chǎn)生于政治實踐，而實踐中人們的行為則由政治觀念和思想傳統(tǒng)所決定。

在人類政治史上，相同前提導致完全相反決斷的例子舉不勝舉。譬如，身處1801年亞當斯總統(tǒng)之位，面對共和黨人的異動，完全可以以國家安全的名義采取軍事行動，然而他卻以同樣的名義作出了相反的政治決斷。原因何在?當然要考慮到現(xiàn)實政治因素的制約，但是政治思想對人們行為的影響同樣不可忽視。政治人物終歸活在政治思想和政治傳統(tǒng)之中。如果不考慮此時英國政治傳統(tǒng)和共和主義理念對當時人們的影響，就很難在內(nèi)戰(zhàn)與妥協(xié)之間做出正確選擇。

對于塑造了美國政治的第一代政治家，最終走向黨派政治構成的憲政之路，并非偶然。最為關鍵的決定性因素，是他們都深受18世紀共和主義思想的影響和熏陶。無論是杰斐遜的共和黨，還是漢密爾頓等人的聯(lián)邦黨，事實上都是同一個源頭生發(fā)出來的兩條不同溪流。杰斐遜吸收了傳統(tǒng)共和主義中民主的一面和權力制衡的因子，而漢密爾頓則更傾向于根據(jù)時勢塑造更為強大的中央政府和國家能力。二者雖然有著諸多分歧，但是在一些基本價值方面則有著共同的底線，比如對獨立、自由等《獨立宣言》所代表的革命精神的繼承。這也是兩大政黨斗而不破的保障。

杰斐遜時代之后，美國開始走向了相對穩(wěn)固的政黨政治，并得到憲法支持。經(jīng)過一系列制度創(chuàng)新，經(jīng)由黨派政治確立的原則和信念開始注入憲法，而憲法也對黨派政治起到了維護和加強作用。包括馬伯里訴麥迪遜案在內(nèi)的案例，并不能僅僅被解釋為最高法院或司法審查的作用，而是向人們展示了:爭議的雙方是如何根據(jù)不同的原則，同時從不同角度對憲法精神進行捍衛(wèi)。黨派各為其“私”，也恰恰是對憲法之“公”的維護。這或許是美國政黨政治的產(chǎn)生給人們留下的啟示。

*白龍，清華大學法學院2011級法學理論專業(yè)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