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剛下過一場雨,天藍,云淡,風輕,偶有幾片柳絮飛揚。奄奄一息的海爺,選在今天和府里的男女老少,體面地道別。
大伙都恭敬地站在院子里,海爺向南端坐,兩手緊貼著太師椅的扶手,身體僵硬,眼神如即將燃盡的燭火,人到了這時候,連板著臉的力氣都沒了。
吳管家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大聲地讀著海爺早先寫下來的遺囑。大都是財物、生意上的分配,無論主仆嫡庶,均有饋贈。
海爺把當家人的交椅給了二兒子,二兒子成了少當家的,此后,生意上的事,少當家的一錘定音。
念到少當家名字的時候,吳管家清了清嗓子,精神抖擻地喊了聲,東房鑰匙一把!
聽罷,院中的男女老少,忍不住互相交換著眼神,有人甚至禁不住小聲嘀咕起來。聽聽!東房鑰匙!對他們來說,這無異于陶朱公的點金石、沈萬三的聚寶盆哪!
而此時,海爺?shù)难劬τ挠牡乜粗佼敿?,臉上浮現(xiàn)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海府上的東房,太奶奶在的時候,是一個很普通的儲藏間,海爺剛做當家人那會兒,花重金請雷家的人來修整了一番。
雷家是世襲的皇家建筑設(shè)計師,像天壇、頤和園、承德山莊……都有雷家手上的活。
小小的一個東房,最后被修得曲徑通幽,鳥語花香。大到正門、柱子,小到石階、花草,件件是精品,樣樣上規(guī)矩。
海爺年輕的時候,常來這里,有時候關(guān)在房里,一整夜地不出來。海府的規(guī)矩,除當家人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近東房。
東房里無窗無閣,密不透風,鑰匙又被海爺常年隨身攜帶。誰都不知道密室里有什么,海爺?shù)钠捩?,連問都不敢問。就連海爺家的狗,走到這里,都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地走開。
據(jù)說,每每海爺進東房之前,總是向左右張望一番,活像一個撬別人家大門的小偷。
這讓大伙堅定了一個想法──這里面一定有什么神奇的東西,價值連城。
關(guān)于東房的傳聞,越傳越神,都快趕得上皇家古墓了。
海爺死后,少當家的也經(jīng)常去東房,每次從東房回來,大伙都有意地偷瞄他的臉。
少當家的臉上,總會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微笑,一副很滿足的樣子,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樣的東房,還能不被賊人惦記著?
果然,不久,東房就被賊人盜了,里面的東西,被人席卷一空!
東房被盜,一時間傳遍街頭巷尾,縣令和少當家的是好友,得知此事,立刻派人尋找蛛絲馬跡,四處追查。
幾天后,撬密室的盜賊就被抓住了,可盜賊卻說,東房里啥寶貝也沒有,自個兒啥都沒偷到!
誰信呢!
為此,盜賊被縣令用十八般刑具伺候個半死,可盜賊哭爹喊娘的,愣說東房是空的!縣令心里犯了疑。一天,縣令悄悄地來找少當家的,想問個究竟。
少當家的笑了笑,示意下人都退了下去,然后湊到縣令耳邊,悄聲告訴他,東房,自打老爺子修建的時候,就是空的。
縣令一驚,十分不解。
少當家的說,老爺子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告訴他,假若遇上啥難事兒了,你就到東房里去。說完這話,第二天,老爺子就走了。
老爺子一走,生意上的事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少當家的很快就招架不住了,這時,他想到了老爺子交給自己的東房。
誰想,等他推開那象征著家族權(quán)力的大門時,卻愕然發(fā)現(xiàn),里頭空空如也!偌大的一間房,只有一個小馬扎。
縣令忍不住插嘴問,那令尊究竟何意呢?
少當家的笑了笑,說,商場如戰(zhàn)場,殺人不用刀,借你一百個心眼兒都不夠用。做當家人,肩頭如泰山壓頂,即便撐不住,也不能說不能講,甚至不能被外人看見。一家老小靠你養(yǎng)活,天塌了腰也得挺著,牙碎了臉上也得笑著。實在受不了了,就到東房,門一關(guān),哭去吧,再有能耐的人,也得有個掉眼淚的地方不是?可一旦出了東房,連根眉毛都得收得緊緊的。
縣令聽罷,怔愣半晌,久而,長嘆一聲,眼圈通紅。
這是老爺子留給我最好的東西。少當家的微笑道,外人看這是個空房子,可在我看來,卻比金屋還金貴。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