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橋江
雪還是那些雪,它們按照自己的季節(jié)來了,隨后開始躺在時間上曬太陽,房屋在這個過程中緩緩地老了,樹木變高變大或者消失了。我想起晾在院子里的衣物忘記收了,我回來尋找我的記憶,卻發(fā)現(xiàn)除了飄蕩在空氣中火雞的叫聲,一切都變了。
樹林
5年前,亮子結(jié)婚了,如今孩子已經(jīng)4歲,但在村里還沒有屬于他自己的房子。結(jié)婚時,父親曾經(jīng)答應(yīng)亮子,最多等兩年,亮子的房子就會出現(xiàn)在村里的某一片空地上。雪又一次覆蓋了村莊,亮子等不及了,他請了幾個朋友,一星期之內(nèi),砍倒了父親房前屋后所有的大樹。
天空沒有因為失去大樹的支撐塌落,我卻因為找不到樹林在村里迷了方向。30多年前,從村東面的公路進入村子,向西看,有樹林的地方就是我的目的地。
沿著雪地上踩出來的路徑——期間肯定要在積雪上打幾個滾——想象著農(nóng)家院落的景象,當然,還有那些散播在空氣中熟悉的牛羊糞氣味……橫七豎八地臥在雪地上的樹干、新鮮的樹樁,攪亂了我的心境。誰把樹砍了?為什么要砍樹呢?
我意識到這些躺倒的大樹即將成為某個新房的棟梁了,隨后,這些樹將在漫長的歲月里分享這家農(nóng)民的快樂或者辛酸,俯視著房屋的主人,從年輕走向衰老。
46年前的那個春天,一個山東籍小伙子,獨自來到一棵樹村。那時候,整個村莊只有7戶人家,一棵老榆樹。小伙子在村西頭的澇壩旁邊挖個地窩子,栽了幾棵榆樹和楊樹,若干年之后,那棵給村莊帶來名稱的老榆樹,在一場雷雨過后死了,村西頭的這片林子成了整個村莊的標志。后來,從前的小伙子漸漸老了,樹林提供的木材先后為亮子的3個兄弟蓋起了新房,支撐起了牛棚,打造了全套家具。
亮子結(jié)婚的時候,老邁的父親就如同那些被挑選著、砍伐之后剩下的樹一樣,已經(jīng)不能給新婚的亮子湊足建房需要的房梁了。
我理解房子對一個家庭意味著什么,亮子砍樹沒有過錯,我只是想著保留一些記憶。在我看來,村子里有的是空地,隨便栽幾棵樹,用不了幾年時間,綠蔭就能夠覆蓋村莊。我卻沒有想到,歷史上,一棵樹村為了打口水井,有人甚至丟了性命。亮子還記得澇壩水的滋味、水里游動的紅蟲子。那些蟲子,就是現(xiàn)在城市人飼養(yǎng)觀賞魚的蟲子。
10年前,一棵樹村的澇壩消失了,現(xiàn)在樹林也成了歷史,亮子會不會在即將新建的房屋前后,像父親一樣栽幾棵樹?
老屋
院子東面的角落,趴著兩段1米來高的土打墻,它們好像是累了,又仿佛誤解了歲月的無常,它們平靜地依偎著積雪,曬著屬于自己的太陽。亮子可能已經(jīng)忘了,這兩段墻曾經(jīng)注視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父親肯定也很少光顧自己新婚時蓋的這間房了,否則蒼耳的枯枝怎么會在冬天還聳立在墻邊呢?
踏著沒過膝蓋的雪,我來看望老屋。亮子猶豫著跟在我身后,他踮著腳尖,生怕積雪弄濕了皮鞋,說:“夏天,這里有刺猬。”隨后,他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回屋了。
天空藍得如同空虛的大海,耀眼的積雪讓人睜不開眼睛,只有土墻的灰黃色,像父親一樣實實在在。如果沒有人為干擾,它們或許能夠保存上千年。我腦子里盤桓著這樣的問題,在土墻上下尋找著。我想尋找什么呢?記憶、童年,還是某種心靈慰藉?
土墻夾角處有一塊泛黃的石灰痕跡,這一定是亮子的母親,留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印記了。若干年之后,我們也會走上亮子的母親走的路,我們能夠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什么呢?
5年,生了4個孩子,亮子還不到1歲,母親就去世了。對于一個生命來說,這樣的經(jīng)歷太短暫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亮子的母親是偉大的。她消耗了自己的生命,卻把四個希望帶給了世界。她病入膏肓,生命即將熄滅的日子,依然沒有忘記用白色的石灰,給這個度日如年的家庭,帶來一些光明和色彩。我們又能給世界帶來什么呢?
我繼續(xù)在土墻上尋找著。我在尋找一種生命的感覺。
墻面上有風走過的印記,還有雨水留下的凹槽,積雪給墻溫柔地戴上了帽子。墻感受到了雪的溫暖。雪帽和墻接壤的部位潮濕了??赡苁菈Φ臏I水。雪的呵護,使墻回憶起老屋里最后的時光:孩子們將要失去母親了,難以割舍的情,糾纏著屋子里的空氣。母火雞在屋外呱呱地叫著,它們預感到春天臨近了,卻不知道它們的女主人再也不會看到積雪融化,冬麥返青的場景?;蛟S墻還記起女主人剛剛走進新房的情景,她是帶著憧憬和希望來到屋里的,可是……墻的汗水或者是老屋的淚水,浸潤了墻的上部,這似乎是老屋發(fā)出的暗示,又仿佛是我期待的結(jié)果。
老屋是有生命的,墻是有靈性的。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有一種東西便附著在了老屋上。老屋倒塌了,這些東西匯聚到墻上。墻倒了之后,它們將融入大地形成一個文化層。生命的輪回在鄉(xiāng)村就是這樣簡單明了。
母雞
家里來了一群遠方親戚,父親既高興,又有些犯愁,宰生是免不了的。宰只母雞吧,不夠大家塞牙縫的,何況母雞正在下蛋呢。殺一只公火雞,它可是一群母火雞的先生,沒了公雞,飼養(yǎng)這些家伙還有什么意義呢?母火雞同樣很重要,現(xiàn)在宰一只,等于宰了一群火雞,這個家庭還指望著母火雞抱窩呢。
父親還在思量結(jié)果,兩只行動笨拙、喜歡扎堆搶食的母火雞已經(jīng)成了亮子手下的犧牲品。雪地上火雞的血還沒有完全凝固,屋頂突然傳來一陣“咯噠,咯噠”叫聲,房頂上的草堆里飛出1只蘆花雞。隨后,母雞昂著脖子,邁著驕傲的步伐,在屋檐部位向院子里的人炫耀著。
亮子笑呵呵的順著梯子爬上屋頂,沒有費多大工夫,從草堆里掏出1枚雞蛋。他迎著太陽,舉著雞蛋讓我們看稀罕。這枚雞蛋,讓我奇怪地聯(lián)想到火雞投胎轉(zhuǎn)世。怎么只有1枚蛋呢?另1只火雞去了哪里?
1根雞毛,從亮子的手里晃晃悠悠地飄落下來,即將落地的瞬間,雞毛努力掙扎著,又要飄起來的樣子。但是,這種努力已經(jīng)抵不上鴻毛的重量。它在地上滾動了幾下,便同一根草莖廝守在了一起。
“只有1枚嗎?”
“還有一個,留著做引蛋。”亮子說。
我抱著懷舊的心情來到鄉(xiāng)村,我期望給這個貧窮的家庭帶來一些關(guān)懷或溫暖,犧牲幾只家禽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事情真的發(fā)生了,我卻發(fā)現(xiàn)情況遠遠不像想象的那樣單純。兩只火雞的命運固然是遲早的結(jié)局,但是,這種結(jié)局卻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現(xiàn)在。漫長的冬天就要過去了,火雞灰暗了一個冬天的雞冠子,剛剛泛出紅潤之色,它們卻走到了生命盡頭。不該發(fā)生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
還有多少事情是我們無法預料或者不經(jīng)意的一個舉動造成的呢?我來到這里,究竟給他們帶來了什么,我又能夠帶走一些什么?
村莊
我把鄉(xiāng)村當成了家,遠離它們的時候,鄉(xiāng)村的泥土和野草都是我的夢。現(xiàn)在我回來了,雙腳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四周是夢里的景象。
亮子待人很熱情,父親當然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可以把這里當成家,可是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就是客人,一個從遠方來的稀客?,F(xiàn)實和夢想的距離,清清楚楚地擺在大家面前,亮子無法逾越,父親無法逾越,我也不可能逾越。
我想起亮子的母親以及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痕跡的母親。男人說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我們卻離不開這個短。短是什么?短就是生活呀。土地需要耕作,牛羊需要喂養(yǎng),一日三餐需要謀劃。它們不像我夢里的鄉(xiāng)村,輕盈地能夠飄浮在空氣中,它們也不僅僅都是我看到的那樣祥和平靜??吹角f稼,我想到的是幸福的收獲。莊稼沒有換成鈔票之前,亮子和父親看到的莊稼更像一種野草。他們必須得考慮干旱、冰雹、蟲害、干熱風以及最終的價格。
亮子的母親是幸福的。她最小的孩子的年齡已經(jīng)超過她好幾歲了,她還是那樣年輕漂亮。她身上的疾病,從她的身體抬出老屋那一刻就痊愈了。
砍樹前一天的中午,亮子倚著門框曬太陽,他看到院子東面堆放的柴火冒起青煙。他過去查看究竟,原來是媽媽蹲在那里用平鍋烤面餅。他們沒有說話,但是,亮子清楚,媽媽是在給明天幫忙伐木的人做準備呢。亮子隨手揀了一根木棍,在滾燙的灰燼上扒拉著。媽媽抬頭望了一眼亮子說:小孩不能玩火。亮子笑了。因為,媽媽就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健康溫柔,而且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家。
離開之前,我找到了晾曬在院子的衣服,我想收回我的衣服,沒想到衣服竟然與麻繩連成一體。大概這一輩子我也無法收回,不知道在什么年月遺忘在鄉(xiāng)村的衣服了。我的淚水潸然而下,為亮子的房子,為亮子的母親,為我夢中的鄉(xiāng)村。
我的靈魂依然掛在鄉(xiāng)村的院子里。我的根是農(nóng)民。我還會回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