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艷平［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本我·自我·超我
——《西廂記》中崔鶯鶯的精神分析

⊙胡艷平［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崔鶯鶯作為《西廂記》中的女主人公，她在追求愛情過程中反反復復的“作假”行為以及對張生由欲到情的轉(zhuǎn)變，一直是人們討論的焦點，卻很少有人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去探討。本文試從弗洛伊德的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剖析鶯鶯的三重人格，揭示出其“作假”行為和情欲的升華其實是封建社會一個被束縛的女性本我、自我、超我不斷掙扎與較量的結(jié)果。

崔鶯鶯 本我 自我 超我

《西廂記》之所以在元雜劇中“天下奪魁”，成為“北曲的壓卷之作”，除去因為它反映了一個“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①的永恒愛情主題之外，其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是功不可沒。尤其是崔鶯鶯這一女性形象，敏感多情、善良勇敢，她與張生的愛情最終在反反復復的“作假”中修成正果，由“體之欲”升華為純潔的愛情。正如弗洛伊德所說：“也許，就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而言，不利用精神分析學，有些方面就永遠不可能被揭示出來。如果作品真是藝術(shù)家意圖和情感活動的有力表現(xiàn)，那么作品本身一定得做這樣的分析?！雹诠P者希望通過精神分析的方法，揭示出鶯鶯在追求愛情過程中反反復復的“作假”心理，以及她對張生由欲到情的情感升華其實是本我、自我、超我不斷掙扎與較量的結(jié)果。

一、追求情欲的本我

本我、自我、超我是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對人格結(jié)構(gòu)劃分的三個層次，本我是與生俱來的，處于最底層，是“一個充滿沸騰的興奮之大釜”，它遵循“唯樂原則”，即追求個體的生物性需求，如食物的飽足與性欲的滿足，以及避免痛苦，也就是說本我的過程是潛意識的、非道德的，是本能和欲望的體現(xiàn)。

鶯鶯身為相國千金，一出場就是一個“針指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③的封建淑女形象。她從小生活在深閨大院，甘心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深受“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封建禮教的熏陶，就連丫鬟紅娘也傳達出“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的封建思想，又加上老夫人“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內(nèi)無應門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輒入中堂”④，甚至私出閨房，都要受到老夫人責罵：“汝為女子，不告而出閨門，倘遇游客小僧私視，豈不自恥?！雹菘梢姰敃r禮教對女子的束縛是多么強烈，此時鶯鶯追求“享樂原則”的本我是被壓制的。

而“我們整個的心理活動似乎都是在下決心去求取快樂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調(diào)節(jié)”，⑥也就是說被壓制的本我一旦找到某種時機或者受到某種刺激，就會自動釋放，被激發(fā)為某種沖動。當鶯鶯得到母親的允許趁佛殿無人燒香時“閑散心耍一回去來”，她本我的釋放找到了有利時機。此時，園內(nèi)的暮春之景成了本我蠢蠢欲動的催化劑，令這個正值妙齡的敏感多情的女子聯(lián)想到自己的青春年華、如花容顏，不禁“閑愁萬種”，傷春憐人，唱出了青春被壓抑的苦悶。隨即佛殿偶遇風流倜儻的張生，讓很少見到成年男子的鶯鶯的本我再次受到刺激，內(nèi)心深處萌動的情欲使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相國千金的身份和父孝在身、已經(jīng)婚配的事實，也顧不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看，非禮勿言”的禮數(shù)，不但不主動回避，反而“只將花捻笑”，最后紅娘催促她回家，鶯鶯這時候的動作不是低垂粉頸，而是“回顧覷末”，這一看卻是關(guān)鍵，讓張生“迷留心亂”，“便不往京師應舉也罷”，也正是這一看，“雖然是眼角傳情，咱兩個口不言心自省”，崔張互通情義，鶯鶯芳心暗許。

由此也可以看出，鶯鶯最初對張生只是停留在以貌取情的“體之欲”上，是一個多情女子在如花的年齡對愛情正常的呼喚和渴望，是本我在有利的時機受到刺激釋放后的正常情欲沖動，還并非真正的愛情萌芽。

二、矛盾掙扎的自我

自我處于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中間一層，遵從“現(xiàn)實原則”，在自身和其環(huán)境中進行協(xié)調(diào)。自我是永久存在的，受到超我的指導，又是聯(lián)系本我和現(xiàn)實的紐帶，它能夠根據(jù)現(xiàn)實環(huán)境調(diào)節(jié)本我和超我的矛盾。

佛殿相遇，鶯鶯的本我噴發(fā)，從此本我和超我一直并行存在并互相碰撞，而“在調(diào)解本我和現(xiàn)實的過程中，自我常常被迫用自己前意識中的理由來遮掩本我無意識的指令，以便掩飾本我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即使本我頑固堅持不肯調(diào)和，自我也要用圓滑的手腕對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一些虛情假意”⑦。細讀《西廂記》，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主要人物形象都是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矛盾中更加豐滿，而崔鶯鶯算得上“作假”最多最明顯的人物，連紅娘也說鶯鶯“有許多假處”。

鬧簡與賴簡，是鶯鶯徘徊在本我與超我艱難抉擇中最集中的表現(xiàn)。張生托紅娘傳簡，聰明的紅娘把簡放在小姐妝盒上，而鶯鶯先是“拆開封皮孜孜看，顛來倒去不害心煩”⑧，隨后深知封建禮法的超我提醒本我沖動的越禮行為，這時有意識的自我就要調(diào)節(jié)本我與超我的矛盾，她隨即“厭的皺了黛眉。忽的低垂了粉頸。氳的改變了朱顏”，假裝發(fā)怒責問紅娘，來轉(zhuǎn)嫁矛盾沖突，并告訴紅娘回帖讓張生“休是這般”，實則帖的內(nèi)容是私會張生：“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戶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碑攺埳缂s而至，她又突然變卦并狠狠地教訓了他一番：“先生雖有活人之恩，恩則當報，既為兄妹，何生此心？萬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為之，與足下決不干休?！雹岷Φ脧埳嗨疾≈睾?，又托紅娘帶去“藥方”。鶯鶯的這些“假處”，看似讓人費解，卻是在深受封建禮教熏陶的相國小姐身上真實存在的。本我渴望愛情，超我則站在封建禮法的道德視角反對本我，而自我受到現(xiàn)實的約束，常常用一些東西去掩飾和調(diào)節(jié)本我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不得不做出很多“假處”來。由此看來，鶯鶯反反復復“作假”，并不僅僅是“小梅香服侍得勤，老夫人拘系的緊”，自身本我與超我不斷的沖突和碰撞，也是鶯鶯對張生忽冷忽熱、欲拒還迎的重要原因。

如果說佛殿相遇時鶯鶯的“回顧覷末”只是本我受到刺激后情欲的一時沖動，那么，月夜和詩時鶯鶯再次“回顧下”，則是崔張真正愛情的開始。通過和詩，鶯鶯深知隔墻的這位書生不僅風流倜儻而且文采橫溢，已對張生有幾分愛慕，可受到遵循封建道德的超我的監(jiān)督，還是只能隨紅娘離去。老夫人設(shè)宴謝張生，鶯鶯“扶病也索走一遭”，可見鶯鶯之情，月下聽琴又顯鶯鶯之意，隨后經(jīng)過鬧簡、賴簡等一系列風波，鶯鶯本我與超我的沖突越來越強烈，導致自我一直在矛盾中掙扎與徘徊，而掙扎越強烈越能說明這位相國千金對張生的愛越深，已經(jīng)超越了“體之欲”的低級追求。

三、善良純潔的超我

超我受“完美原則”支配，是最高層次的，與本我?guī)缀跏怯谰脤沟?，主要是用道德良心約束本我的沖動，指導自我的行為。超我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我們所說的“良心”，代表社會道德對個人的規(guī)范和約束；另一個是“理想自我”，由此確立道德行為的標準。

1.“良心” 首先，鶯鶯的超我在人性道德層面表現(xiàn)出善良的品質(zhì)，她把仁義孝悌之德詮釋得淋漓盡致。孫飛虎統(tǒng)半萬賊寇兵圍普救寺，要擄走鶯鶯做壓寨夫人時，鶯鶯作為一個不經(jīng)世事的大家閨秀不是害怕和自保，而是勸老夫人“休愛惜鶯鶯這一身”，主動要求把自己“與賊漢為妻”，只為“第一來免摧殘老太君；第二來免堂殿作灰燼；第三來諸僧無事得安存；第四來先君靈柩穩(wěn)；第五來歡郎雖是未成人”，⑩而后又怕辱沒相國家門，希望能“白練套頭兒尋個自盡”，把尸體獻給孫飛虎，最后獻計“不揀何人，建立功勛，殺退賊兵……情愿與英雄結(jié)婚姻，成秦晉”。在危急關(guān)頭，偌大寺院有不少和尚和香客，鶯鶯并不知道能退賊兵之人是誰，卻毅然決定用自己向往的愛情做賭注來換家人的平安、寺院的安寧。鶯鶯人性道德層面的超我在與本我較量中的勝利，決定了她善良孝順的美好德行，也正是這種善良，給了張生一個退賊兵的機會，也給他們的愛情增加了砝碼。

2.“理想自我” 鶯鶯與張生的私情被老夫人發(fā)現(xiàn)后，老夫人逼迫張生進京趕考，她雖然默默聽從母親安排，十里長亭百般不舍地送別張生，但其實是反對母親逼試的行為和“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的門戶之見的。她在分別時囑咐張生“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希望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她內(nèi)心深處是不滿棒打鴛鴦的老夫人的，“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兩下里”，她在乎的不是高官厚祿、夫貴妻榮，只是長相廝守的幸福，她把純潔美好、長相廝守的愛情視為自己的最高理想。最終情欲得到了升華。

弗洛伊德指出本我、自我、超我“在一個健康的人格之中，這三種結(jié)構(gòu)的作用必然是均衡、協(xié)調(diào)的。本我是求生存的必要原動力；超我在監(jiān)督、控制主體按社會道德標準行事；而自我對上按超我的要求去做，對下吸取本我的動力，調(diào)整其沖動欲望，對外適應現(xiàn)實環(huán)境，對內(nèi)協(xié)調(diào)心理平衡”?。通過對崔鶯鶯的人格分析，我們看到了她身上本我、自我、超我的不斷沖突與碰撞。佛殿偶遇，鶯鶯的本我噴發(fā)，她對張生產(chǎn)生了情欲，但崇尚情欲的本我與遵循禮教的超我不斷發(fā)生矛盾碰撞，當自我在調(diào)和本我與超我矛盾的時候，來自靈魂深處強烈的內(nèi)驅(qū)力會經(jīng)常使她無所適從，做出很多看似的“假處”，實際并不是“作假”，而是自我真實情感的流露。最終情欲在善良的鶯鶯身上升華為純潔、長相廝守的愛。

①③④⑤⑧⑨⑩ 王實甫：《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3頁，第1頁，第20頁，第20頁，第104頁，第121頁，第49頁。

② [奧]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張喚民等譯，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114頁。

⑥ [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85頁。

⑦ 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頁。

? 轉(zhuǎn)引自杜高明等編：《咨詢心理學》，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頁。

[1] 王實甫.西廂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 顏長珂.古典戲曲十講[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 鄧建.元稹《鶯鶯傳》的精神分析學解讀[J].瓊州大學學報，2005（4）.

作 者：胡艷平，河南大學文學院2014級古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