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寧[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心是永遠的戰(zhàn)場
——《伏羲伏羲》的精神分析學解讀
⊙楊寧寧[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劉恒的中篇小說《伏羲伏羲》內(nèi)涵豐富,本文將運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對小說中“俄狄浦斯情結”的凸顯和“本我、超我、自我”三者糾纏不休的關系進行展現(xiàn),并圍繞古老的亂倫禁忌和生殖(性)話題,表現(xiàn)出復雜的人性,指示出在本我(欲望)與超我(道德倫理)之間,心是永不停歇的戰(zhàn)場。
《伏羲伏羲》俄狄浦斯情結本我超我自我
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這樣評價劉恒:“《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和《白渦》等,可以看到作家對于生存的基本欲望(食、性、權力等)的關注,并流露了人很難擺脫欲望陷阱的宿命情緒?!雹佟斗朔恕分v述的正是一個有關亂倫、禁忌以及性欲的故事,如果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分析這篇小說,“俄狄浦斯情結”以及“本我、自我與超我三者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是十分鮮明的。
弗洛伊德認為:兒童在性發(fā)展的對象選擇時期,開始向外界尋求性對象。對于幼兒,這個對象首先是雙親,男孩以母親為選擇對象,而女孩則常以父親為選擇對象。男孩都悄悄地欲望著自己的母親,弒父(parricide)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基本的原始的罪惡傾向。男孩子和他父親間的關系是一種“既愛又恨”的矛盾關系,這種情結就叫“俄狄浦斯情結”。在小說里,這種情結被劉恒改造了,在第一代人里,父親被置換成叔父,母親被置換成嬸母,兒子被置代成侄兒;在第二代人里,兒子楊天白一直對楊天青持有一種拒斥態(tài)度,初始的原因便是因為對母親菊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依戀與占有欲,一直到最后才得知天青是自己生父的真相,于是痛苦、惱怒、恐懼、不知所措。相比而言,天白對天青的怨恨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顯得更加強烈,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處。通過改造,“俄狄浦斯情結”就以一種較易為中國人接受的面目出現(xiàn)了。
第一代:故事在楊金山(叔父)、王菊豆(嬸母)與楊天青(侄兒)三人之間展開。
愛母(嬸母):十一歲那年,因為一場意外,楊天青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不得已寄籬在叔父楊金山家里做苦力,缺少母愛的他對于嬸母王菊豆的感情多少有一種對于母親的依戀,因為從人倫輩分上講菊豆是他的嬸母,基本上也算是他的半個母親。在迎親回家的路上,菊豆的關心使“他幾乎要哭”②,他“分明感到嬸子的眼睛射出了許多溫暖,使他感動,也使他更加委屈”,這里就明顯帶有一種對母親的依戀和對母愛的向往。接下來的日子,嬸子每天張羅著全家人要吃的飯,替他補開了線的衣服,給他“老母似的關懷”,偶爾還會捏著他的衣服對他說“太薄了,來年讓你叔多花幾個錢,我給你厚扎扎絮一件”,也會交代他“掙了錢多花幾個在吃上,吃飽了身子要緊”??傊?,“他給她的是侄子的憨厚,從她那得來的是嬸子的賢惠”。然而從實際情況上看,菊豆與他年齡相當,僅僅比他大三歲,人又生得那么俊俏,懵懂少年楊天青心里流動的那種愛慕情愫便不自覺中不可抑制地萌發(fā)了。從第一次見面的一見鐘情,到后來不自覺的意淫,再到對嬸子的異性崇拜,都可以說是楊天青戀母情結的體現(xiàn)。
仇父(叔父):在楊天青的心中,自己慘遭家破人亡,父母兄長的死與叔父楊金山的霸道吝嗇是有關系的,“叔叔把田產(chǎn)割一角,父親也不至于到玉石溝燒荒,父母兄長也不至于喪掉性命”,所以“他是怨著叔叔的”。有著這一層的怨恨作為基礎,仿佛天青對叔叔的怨恨在接下來便是順理成章的了。實際上,天青對叔叔的怨恨在自己對嬸子日益強烈的向往上也變得日益強烈了。最開始還是懵懵懂懂地怨恨,在迎親回家的路上,“天青嘟嘟囔囔罵那頭驢罵得有些累的時候,突然醒悟到他是在罵他的叔叔”,以后這種怨恨便是明確的了。楊金山對菊豆的打罵,天青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腦海里也多次涌上要殺掉他的意思。“天青扎在人堆里,用充血的眼睛盯著他的叔叔。在心里把‘咱們看誰宰了誰’的怒吼扔給叔叔?!睏罱鹕街酗L后,天青半夜去南嶺找他,很想“把這塊軟石頭掀下去,心事或許竟能就此了結”。最終良心和道德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想法,他把叔父背回了家。當確定楊金山成了廢物之后,天青沒有絲毫同情與痛苦,反而“咧著嘴快活,心里沒有不幸”,再吐話時還用了主子的口氣:“晌午烙面餅”,這分明是弒父娶母的極致,楊金山的癱瘓讓楊天青從心理到行為上都一定程度地取代了叔父的位置。
第二代:故事在楊天青(堂兄/生父)、王菊豆(母親)和楊天白(堂弟/兒子)之間展開。
小說并沒有對第二代人的俄狄浦斯情結進行濃墨重彩地描寫。相比較第一代人,第二代的這種情結也沒有像第一代那樣令人糾結、輾轉反側,但卻是更為本質(zhì)的俄狄浦斯情結。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說法,兒童在幼年期總會把自己的母親當作自己在性發(fā)展過程當中性選擇的對象,這種欲望不一定表現(xiàn)為生理的,而更多層面上表現(xiàn)為心理的,小說中天白對天青的仇恨正是出于對母親的依戀、占有和保護心態(tài)。對于大部分人而言,由俄狄浦斯情結而引起的痛苦,在兒童時代,自己尚未能認識到它時就已經(jīng)成功處理了。由于父親的強大,男童會轉而學習、認同父親,但孩子很難認同一個“邪惡”或懦弱的父親,這樣他的俄狄浦斯情結引起的問題,就不能得到轉移和解決,這種情結就一直保持著。在小說中,天白名義上的父親楊金山是個癱子,而且還是一個跟母親不合的角色,這樣就更加激發(fā)起了天白內(nèi)心對母親的占有欲和保護欲,在他看來,母親理當是自己的。當菊豆在外與天青偷歡回來時,不到七歲的楊天白“陰沉沉的目光像個閱盡滄桑的老人”“無言地鉆進被窩,將小枕頭拉離一尺”,這是對母親拋下自己的不滿與無聲的抵抗,是嫉妒的表現(xiàn)。楊金山的死更是讓天白覺得母親是屬于自己一個人的了,于是占有欲更強烈了。這時他依然看不慣母親與“堂兄”的曖昧不清,“天白與堂兄不睦,常見天青涎著臉與他說話,他小嘴兒吧吧地搶白一氣,掉頭便走”“他的兒子每時每刻都監(jiān)視著他,也監(jiān)視著她,使他們難溫舊夢”。村里有人貼母親的大字報,抖摟母親的奸情,他掂起斧頭朝那人追去,這是對母親名譽的維護,也是對母親的保護?;氐郊铱床灰娔赣H與堂兄,心里想“如果堂兄真的做下了,又讓他抓住了,他就剁了他!像切瓜一樣剁了他”??僧斔H自在菜窖里發(fā)現(xiàn)母親和堂兄的奸情時,本來預備“不準備去背另一個了”,最終卻還是把昏迷的天青從菜窖里背了出來,他咒罵天青“王八蛋”,向母親嘶喊“這家有我沒他”,其實天青無意間做了天白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取代楊金山在母親生命中的位置,所以天白對于天青所具有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記恨天青奪走了母親的心;另一方面他也佩服或者說嫉妒天青的勇氣。最后,當天白得知天青是自己的生父時,他由憤怒轉而恐懼,憤怒的是天青不但奪走了母親的心,而且還在實際上占有了母親,甚至連自己都是這個人的種;恐懼的是父親的力量竟然是如此巨大,他是再也不可能跨越和替代的了。天青死時,楊天白嚇傻了,他以熱烈而又冷淡的目光注視著死人,“汗淚如雨,痛不欲生”,至此,由于認識到天青力量的強大,楊天白的俄狄浦斯情結順利轉化了。在以后的數(shù)年里,他娶妻生子,性子柔了不少,而且十分的疼愛兒子。
小說在寫第一代人楊天青與菊豆之間的愛恨糾葛時,用了很大的篇幅去描寫天青的心理,寫他對異性的萌動、渴念,自我失控而又自我壓抑,久久地徘徊掙扎于欲望與倫理道德之間。如果我們把天青對菊豆的向往熱愛看成是本我的欲望,把倫理道德禁忌看成超我的約束,把天青的猶豫、掙扎看成是自我的調(diào)節(jié),那么便又可以運用弗洛伊德的人格三重性理論進行分析了。
弗洛伊德提出了人的三元心理模型:本我、自我與超我。他認為本我充滿著本能和欲望的強烈沖動,是最原始的、潛意識的、非理性的心理結構,它受著快樂原則的支配,一味追求滿足。超我是人格中高級的、道德的、超自我的心理結構,它以良心、自我理想等至善原則來規(guī)范自我,是由規(guī)范、價值和理想構成的。自我則是受知覺系統(tǒng)影響經(jīng)過修改來自本我的一部分,它代表理智和常識,按照現(xiàn)實原則來行事,它既以大部分的精力來控制和壓抑發(fā)自本我的非理性的沖動,又迂回地給予本我以適當?shù)臐M足。所以,自我在我們自己的意愿和他人意愿之間周璇,力求達到健康的平衡。③
小說中對于天青的本我欲望描寫非常細致。從初次見面到迎親回家的路上,再到共處一個屋檐下生活,一直到和菊豆發(fā)生關系之后,天青對于菊豆產(chǎn)生的那種對異性的渴慕與崇拜都有增無減。初次見面,天青驚異于“嬸子竟有那么小的一張薄嘴,又驚訝于她的身材,細細長長得像一棵好樹”,這是純粹從感覺器官的角度去觀察的。在迎親回家的路上,天青則第一次懵懵懂懂地萌發(fā)了那種對性的若有若無的饑渴:在陰雨綿綿的路上,美麗的嬸子“紅襖閃耀,像一堆陰雨澆不滅的火”(這火隱喻著不滅的欲望之火),十六歲的天青用樹枝不停地去“佛掃那頭驢子的后部”,從而“忍受一種深刻且神秘的無聊”;楊天青“手指肚觸到了熱乎乎軟乎乎濕乎乎的牲口下巴”,這是分明的肉感,在他眼里,雨絲后面嬸子的臉蛋子像一顆熟南瓜,他突然想用一塊干凈的布把這個南瓜包起來,揣到懷里,這是不自覺的喜愛;“驢唇把一些暖氣噴到他手背上,癢癢的卻是光光的腦殼和后脖頸,似乎是女人嘴里的氣在吹他”,這里不只是身癢,更是心癢;“她每看他一眼,都讓他覺得是在青玉米地里鋤草,棒子葉在割他的胸脯子,又癢又痛”;他想拿舌去舔嬸子臉上像血一樣的胭脂,“他想舔它們的時候覺得衣服里爬著一條蛇,圍著他的身子繞來繞去”;“他表面上是在牽驢引路,卻在心窩里向一張俊俏柔嫩的臉蛋子伸出了肉滾滾的年輕舌頭”,這里欲望的蛇竟然牽引著他走向赤裸裸的意淫。然而嬸子畢竟是嬸子,自己是侄子畢竟只能是侄子,當天青終于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時,他開始咒罵自己了,這咒罵來自于自己的理智,是自我在進行調(diào)節(jié),同時也源于超我的倫理道德。細看原文,叔叔對嬸子的吆三喝四讓他無法忍受,不由得在心里把“咱們看誰宰了誰吧”的怒吼扔給叔叔,可一聽到叔叔的吩咐,“不知怎么就軟了下來”,這是第一個回合,初露頭角的天青一下子就敗了。在叔叔又一次對嬸子施暴時,天青“滿腔怒火再也無法按捺,發(fā)瘋地掄圓了胳膊,把整個身子都帶得蹦跳張狂起來”,這一次看上去天青的憤怒是異常強烈的了,然而一和叔叔對話,又軟了下來,“他擔心超出侄子的身份,給叔叔找到把柄”“他先前的憤怒已經(jīng)無影無蹤”。甚至到了后來,叔叔外出的那天下午以及晚上,這都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女人近在咫尺,又向他訴苦,但“他恐懼地游移于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后面等他的是什么”“一個后晌都在醞釀要不要把不聽勸的女人攔腰抱起來,抱到棒子地外面去。決心下了一百次,毀滅了一百次”。這是痛苦的掙扎與游移,天青之所以這么延宕和猶豫,一方面是亂倫的禁忌在起作用,另一方面則是他怕誤錯了女人的心思。然而,人們對于禁忌的東西態(tài)度總是矛盾的,亂倫禁忌的風俗既震懾,又潛在地慫恿著他。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禁忌實際上正是人們所愿望的東西:禁忌之下,必有欲望。禁忌和本能共存:就本能而言,這是因為它只是被壓抑并未消除;就禁忌而言,如果它停止了,本能又會強行回到意識并進入到實際的行動中。這樣就形成了一種尚待處理的情況——心理固著(psychical constitution),而其他所有的情況則隨著禁忌與本能間的持續(xù)沖突而產(chǎn)生。④“他們對禁忌事物必然采取某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在潛意識中,他們極想去觸犯它,可是,卻又害怕這么做;他們恐懼,正因為他們想做?!雹菰谶@樣一種禁忌的“慫恿”之下,加上嬸子的主動暗示和挑逗:“你就是個木頭?”“你看嬸子像只狼不?”“別提你叔叔,讓老東西死去”“天青,你疼我!”“要吃你!”天青的最后一根心理防線斷了,本我的欲望在這里終于戰(zhàn)勝了超我的倫理禁忌。
然而,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束。事實上,如果把三個人之前的糾葛比作一場戰(zhàn)爭的話,那么真正的戰(zhàn)爭才剛剛拉開序幕,日后的較量更是激烈和殘酷的。楊天青為叔叔在嬸子肚子里下了一個種,卻只能是叔叔的兒子,叔叔在名義上永遠都是嬸子的丈夫,而自己卻只能是侄子,這種狀況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楊天青的失敗。雖然本我的欲望一直都沒有消失,但二人卻始終無法擺脫亂倫的禁忌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侄子的本分讓本可以消滅叔父的機會擦肩而過,天青把不小心摔在山道里的叔父背了回來,這里超我又勝了一次;摔成癱子的叔父給天青和菊豆提供了幽會的機會,使本我的欲望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滿足,然而超我的倫理道德還在,他又不得不拿癱了的叔父做幌子,讓洪水峪的鄉(xiāng)親看到那一幅無與倫比的充滿人性的動人形象(為叔父在河里洗澡),以博得仁義的稱贊。然而新的問題又產(chǎn)生了——避孕的煩惱;兒子一天天長大懂事,對自己橫眉冷對的煩惱;鄉(xiāng)鄰那口無遮攔的閑話的煩惱,這些煩惱都來自于本我欲望與超我道德之間的矛盾??梢哉f,從楊天青見到嬸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都處于掙扎與困惑當中,自我一直在試圖調(diào)解本我與超我,時而遵從超我的意志壓抑本我的非理性沖動,時而又迂回地給予本我以滿足(如窺廁、野外的茍合等)。這掙扎折磨得他未老先衰,精疲力竭。最終,在兒子拒絕承認他的四個月后,楊天青選擇了一個奇特的死法:赤條條一頭扎進水缸,留給世人的是他那說不盡的“大大的本兒本兒(陽具)”和神秘的傳奇色彩。也許他是想說雖然依然躲不過超我的禁忌,但在死亡的那一刻,也要把本我的欲望張揚起來。又或許是,性(生殖),這是一個亙古不滅的說不盡的話題,小說帶有原始的尋根文學的特點,但不可否認的卻是小說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張力存在于原始的欲望之中。
無論是從“俄狄浦斯情結”理論,還是從“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論來分析這篇小說,都是極有意義的。導演張藝謀看到了這篇小說中所蘊含的原始欲望和“俄狄浦斯情結”,改編成電影《菊豆》,極為突出了其中的“俄狄浦斯情結”的色彩,設置了兩次“天白弒父”的情節(jié),陰鷙地令人可怕。但電影卻忽略了楊天青這個悲劇性人物身上所具有的那種人性共有的弱點和優(yōu)點,即人性的復雜之處,所以較原著內(nèi)涵有所減少。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總在道德與欲望之間徘徊與掙扎,本我與超我就像兩個執(zhí)拗的孩子,你追我趕,彼此都在人的內(nèi)心爭奪一席之地,而且大有將對方置于死地之意,而自我總是在調(diào)節(jié)著本我與超我,心便成為了永久爭斗的戰(zhàn)場。小說《伏羲伏羲》展示給我們的正是人類這一生存困境。
①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46頁。
②劉恒:《伏羲伏羲》,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文中所引作品引文皆出自此書,不一一另注)
③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選自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第6卷),長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128頁。
④⑤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選自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長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頁,第31頁。
作者:楊寧寧,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