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加爾各答作為印度的第一站,顯然是很合適的,無論是從中國過來的距離(昆明飛來不到3小時),還是其浩浩蕩蕩的殖民遺跡,都能夠符合我對印度城市的所有想象。
處處都是百年教堂和洋行,市中心那些龐大笨拙的英屬印度政府辦公樓外,有廢棄的“四邑會館”和“南京飯店”,在暗沉的恒河冬日天色里,是塵灰中的斑斕,暗暮中的熙攘。所有不曾拋棄的近代文明都在運行,像那條沒有空調(diào)的地鐵,依舊手工繪制廣告的有軌電車,河流兩旁數(shù)個有著十幾二十道月臺的巨型火車站,仍是有大都氣勢,仰光與之相比,倒像是南國異域明艷省會了。
只是這種想象也包括嘈雜和擁擠,加爾各答的街頭無疑是迷人有趣又壓力重重的,別的印度大城市已經(jīng)消失的黃包車仍然奔跑著,很難不讓你認為這個加爾各答還與張愛玲的上海處于同一時刻。霧霾和貧窮是如此明顯,感覺超過三天就會生病,這壓力感大約是出革命家的原因之一——我在夜晚的帕克街頭就看見女共產(chǎn)黨員以金賢姬的慷慨聲腔做了很長時間的演講,而我竟然能在這有點無望的都會呆了五天。第二次來印度時,又在這里呆了兩天,沒辦法,誰讓這個被拋棄的都會仍是東印度,乃至孟加拉所有文明和繁華的中心呢?
加爾各答的帕克街(Park Street)有不少看起來特別“中國城”風(fēng)情的中餐廳,有些是殘余的華僑經(jīng)營(在1960年代中印邊界沖突后,很多加爾各答華僑離開了印度),更多的已經(jīng)轉(zhuǎn)交到了印度人手中,加爾各答的客家人做出的客家面、炒面,以及加了勾芡的湯已經(jīng)成了印度人心中的中餐,并廣泛進入任何一間自認為有檔次的餐廳——如果你對印度永遠的咖喱沾餅和飯感到厭倦了,已經(jīng)為了印度人口味而變得酸辣的客家面倒是一個不錯的調(diào)劑口味。
但我在加爾各答并沒有去吃中餐,倒是吃了在印度177天中,惟一的一餐路邊攤。我之所以敢吃是這個食攤在詩人大廈、匯豐銀行、印度國家銀行和東印度鐵路公司之間,看起來干凈極了,比很多小餐廳都要整潔,就餐的襯衫男子們也個個衣冠楚楚,想來便是當(dāng)?shù)匕最I(lǐng)的中午食堂。于是我坐下要了一份咖喱魚飯,米飯和酸菜放在芭蕉葉上,魚塊擺上,咖喱汁澆上,很是可口,只不過45盧比而已(約4.5元人民幣),先生們吃完走開,旁邊有無數(shù)古老的職業(yè),為你刮胡子的,擦鞋的,打字的——那個老人用的還是打字機,仿佛跟這個城市的黃色出租車一樣,依然停留在英國人即將離開的1947年。
后來我還是嘗到了加爾各答式的中餐,只是在500公里以南的浦里(Puri),這個印度教圣城有著非常出色的李家園餐廳,華人老板像模像樣地坐在柜臺后,中國風(fēng)裝飾很大氣,冷氣十足,那時我已經(jīng)在瑞詩凱詩那個瑜伽圣地待了一周,早就饞肉得不行,就爽快地點了蝦仁炒飯和川味魚,蝦仁炒飯倒是頗有新加坡風(fēng)格,只是那川味魚,辣歸辣,卻有奇妙的印度酸,也無法辨認郫縣豆瓣和花椒的蹤跡——很顯然,客家人后代想象中的四川味,也就是辣了,好在印度辣椒產(chǎn)品豐盛,中餐廚師的底子在,倒是有一種異國情調(diào)的好吃。
但事實上,現(xiàn)在印度社會還存在一個對川菜頗為了解的族群,這就是在印度生活的藏族。相比較廣東華僑已經(jīng)變味兒的印度中餐,藏人經(jīng)營的中餐,往往還有一種小清新的可喜——所有的菜都因條件而簡化了,辣子雞依然很辣,但是你不可能看見一盆巨大的干辣椒。宮保雞丁加了黃瓜等,不一而足。做得最好的,還得數(shù)藏族人跟青海人和四川人學(xué)來的面食,無論是在新德里的西藏村,還是在菩提迦葉的朝拜廣場,你都能吃得上羊肉面片,花卷和牛肉面,炒青菜、麻辣豆腐、香腸、牛肉等多少有點藏味的中餐也是都能吃到的,但比“有很多印度味的中餐”,那自是好太多了。價格和中國的小餐廳沒啥區(qū)別,倒是比西藏本地還要便宜。
加爾各答能吃到“饃饃”(蒸餃,被整個南亞認為是藏族食品)的地方也并不遙遠?;旧厦恳粋€來到加爾各答的旅行者,總是會北上到高原可以看到喜馬拉雅的地方,這也只需要乘坐一晚火車。我第一次來到加爾各答,之后輾轉(zhuǎn)三個目的地,大吉嶺——古宋——菩提迦葉,全是不怎么印度的所在,居然覺得有點逃難的喘息感。大吉嶺和古宋身處高地,山林和茶園的清新,與恒河的污濁相比真煥若新生。大吉嶺亦有西孟加拉荒謬的革命+殖民的左右并包情趣,高山武裝聽說依然存在,可是雪山下的英國大屋也絲毫不客氣地矯揉造作著。朋友小漢指點我去Elgin喝下午茶,我進去參觀了一下酒店,果然萬般甜美,是簡·奧斯汀的那些姑娘會相當(dāng)樂意出席釣金龜婿的場合,只是那天陽光雖好,卻只有一對70歲以上的白人老夫婦在嘆茶,我想想覺得太廊橋遺夢了。還是換去一家有著落地玻璃的下午茶店Glenerys,玻璃窗外是陽光,大屋和喜馬拉雅清晰的雪線,還可以看到俊美的雪山少年和姑娘當(dāng)福利,兩塊蛋糕加壺大吉嶺茶總是不到一百盧比。兩年后再來,價格約漲了二成,可是人民幣兌換漲幅還高過二成,反而是更便宜了。
在大吉嶺的日子,我不是去吃藏人的豬肉面(這在印度非常罕見,僅在佛教徒和基督徒的極少數(shù)強勢地盤可以見到),就是大吃穆斯林的牛肉咖喱和烤牛肉——在平原的穆斯林為了招攬生意通常都不會做牛肉。而在另外一個高原重鎮(zhèn)葛倫堡,讓我吃到了熱氣騰騰的鮮肉大包子——結(jié)果他們還是把它叫做饃饃。
葛倫堡是一個比大吉嶺更神奇的地方。我在這里看到少林餐廳、香港餐室、仙女理發(fā)室等中文招牌,而它不過是兩三條街的山鎮(zhèn)。之所以這些華僑能從繁華的加爾各答來到這里,全因為在歷史上,這里是從加爾各答到拉薩的必經(jīng)之路。所有進入西藏的現(xiàn)代物品,都會經(jīng)過這個小鎮(zhèn),自然吸引了加爾各答的華人。
1943年秋天,西藏第一名共產(chǎn)黨員平措汪杰,在拉薩活動失敗后,被趕到加爾各答。他就是從山南到亞丁,再穿過錫金過來的,在葛倫堡,他停留了一段時間,后來在加爾各答,他又在這個英國人于沼澤中建起的大都會日夜等待,希望獲得共產(chǎn)國際的幫助,能夠從印度進入吉爾吉斯,到莫斯科尋求真理和教育。
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路線,平措汪杰想去莫斯科,根本就不應(yīng)該去到恒河下游的孟加拉。千百年來,拉薩到喀什的商隊,大部分走的是日喀則——拉達克——喀什米爾——葉城——喀什這樣的路線,雖然路途漫長艱辛,飛雪寒冰伴途,總歸一年能有個來回,所以那時的拉薩,戴著上好羊毛圍巾的喀什米爾商人是八廓街內(nèi)外不可小視的一群。即使拉達克后來落入錫克人手里,商道亦未中斷。平汪若是早生百年,就應(yīng)該這么走到喀什和伊寧,進入哈薩克地區(qū)再到莫斯科。
可是英國人用蒸汽機和鐵軌改變了這一切。1836年,次大陸第一條鐵路在馬德拉斯(即金奈)的附近建成,到了1870年,加爾各答、德里、孟買、馬德拉斯這四大城市已經(jīng)被鐵路網(wǎng)有效地相連。1909年,也就是詹天佑的京張鐵路建成之時,英屬印度的鐵路網(wǎng)已經(jīng)擴張到了全境,版圖和今天的差異很?。簴|邊至臘戌,離中國瑞麗只有兩百多公里;西北至邊境城市白沙瓦,這里離喀布爾已經(jīng)不到四百公里了。
次大陸現(xiàn)代化鐵路和海港不僅改變了印度人的旅行,還改變了西藏人的旅行。加爾各答成了二十世紀初人們與“現(xiàn)代”的接駁點,探索現(xiàn)代化的先驅(qū)們,往往從加爾各答搭火車到孟買,飄過印度洋、紅海和地中海,最終到達倫敦。在1943年,孟加拉最接近喜馬拉雅地區(qū)的準軌鐵路終點是平原邊緣的西里古里,直到今天也是如此,從這里上山的,是有如玩具的高山小火車,這個古董一般的遺產(chǎn),和那些客家味或西藏味的中國菜一起,讓你看到印度接受東西兩個大國影響的痕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