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圣楠
素指捻絲織錦年
◎杜圣楠
戀筆紀
瀟瀟暮雨晚停歇,扯過煙籠的綠紗帳,穿過淡雅的薄暮云,隨著機杼聲緩緩步入溫馨的《紡織圖》,那昏黃的畫卷上有男耕女織,和著稚子童聲,柔白的棉條在嗚咽中扯出長長的細絲,一圈圈纏繞在歲月的紡輪上,織就一段終將歸于靜謐的華年。我看到她的名字,黃道婆在史書上閃閃發(fā)光。
指尖掃過輕軟的棉,似觸碰到了古代女子溫軟清淺的一生,讓人不禁迷醉其中。似看到棉在紡輪上幻化成絲,發(fā)出細碎的嗚咽,在那咔嗒作響的織架旁,露出一道柔和得像是被棉線勾勒出的背影,那女子螓首輕頷、掩面低泣,衣袖翻飛間抖落一地哀嘆。
為何哀?又為何嘆?心頭的鈍痛在聽到機杼聲時格外清晰,卻又無從找尋它的蹤跡,直到扯開一匹素白的棉帛,那是黃道婆織就的一生,始知潔白中染了多少紅顏淚。
她原名黃巧兒,生在戰(zhàn)亂頻頻的宋末元初。自小聰慧可人,心靈手巧,奈何父母早逝,只能嫁作童養(yǎng)媳。年歲漸長后,巧兒愈發(fā)秀麗可人。彼時元兵入侵,丈夫不爭氣,加之猛虎苛政,她除卻侍奉公婆,還要忙于耕織來維持家人溫飽。不幸的是,跋扈的丈夫時長拿她出氣,于是她柔弱的身軀上時添傷痕。
豆蔻年華的少女當花間戲蝶,羅扇撲螢,然而這一切對巧兒而言,只是編織的夢境罷了。
看著手中的絲線,瘦削的臉頰上一抹苦笑自唇角勾出,有誰知她素手間勾挑的不是棉絲,而是心血!
再一次被毆打、被關(guān)起,她已習(xí)慣了。沒有緣由的打罵,或許只是不堪生活壓力的發(fā)泄吧。
夜沉沉地壓過來,裹挾著冰冷的雨滴,夜風(fēng)從角落侵入裸露的毛孔,她將自己蜷縮成繭,仍擋不住透入骨髓的冷意。
低頭看到手上沾了鮮血、不復(fù)柔白的棉,僵硬似石。狹小的窗欞外,夜云重重,該是有暴雨將至吧,倏然,一道閃電映照在慘白的面容上,轟隆隆—有什么落到了屋頂上?然而,除了自己的尖叫聲,什么也聽不到。
當一切沉寂,有什么東西從身體中分離,又有什么填充了空隙—那是向往,對自由的向往!
于是,她順著屋頂?shù)钠贫聪蛲馀?,冰冷的雨水在這一刻成為最好的麻醉劑,即使鮮血和著雨水留下,也感覺不到疼痛,看不到自己的狼狽,滿身泥濘和著血與淚,厲鬼般從地底爬出,哪里敢有一絲停歇,她拼命逃到了一艘將要出海的船上。
海面深處,一葉扁舟飄蕩,正如船上瘦小身影飄蕩的人生。雨水摻著臉上的淚水流入口中,冰冷、咸澀,卻又帶著點幸福的味道—再也不會被折磨了!
暴風(fēng)雨暫歇,船只漸遠,終究是舍不得那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無數(shù)次回首中,重疊的房屋將那座熟稔的院落擠出視線。罷了,都過去了,從這一刻起,自己將開始新生活!
夜色漸隱,啟明星已升。她仰面躺在甲板上,癡癡望著泛白的天際,一縷金光傾瀉而出,將心底最后一絲苦悶化成通透,輕柔的海風(fēng)宛如白軟的棉,輕撫著她拋卻一切苦痛之后的新生。
然而,在這份喜悅中又有迷茫從心底蒸騰而出:未知的前方又有什么呢?作為離家之婦,當何去何從呢?
當白茫茫的霧氣消散,未知的海岸相迎,她緩步下船,陌生的空氣中彌散著迷茫和恐慌。
抬首間,微涼的風(fēng)輕掃過她熾熱的身體,還帶著些青草的氣息。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父母身旁。就著細沙做床,沉沉睡去。
當她再次醒來后,是在一個陌生的道觀,熱情如火的黎族人點燃了她生的火焰。
紡紗、織布,枯燥的工作仿佛也變得鮮活起來,蔥白的素手飄飛在新設(shè)計出的織布機上,萬千絲線中,梭子拍打出聲聲愉悅的節(jié)拍。空氣中滿溢著的織架的青木氣息,和著柔軟的棉香撲入鼻中,浮躁的心在這一刻歸于平靜,如同機杼上流淌的細白棉布,也許這一生就會這么過去吧。自此,巧兒變成黃道婆。
又是一年寒霜飄落,染白了幾縷青絲,她撫慣了機杼的素手,帶著微微薄繭,觸在不再柔軟的臉頰上,曾經(jīng)清亮如墨的水眸已沾滿了歲月的痕跡,變得深邃而包容,三十年前的雨夜,在時光面前不值一提,但是在那雙瞳孔深處,仍埋藏著一份愈加深刻的眷戀,那是對故土的懷戀,深深根植在心中,在即將落葉時,必然要歸于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
終是離開了,盡管不舍。當撥開重重海霧,回到那個離開了近三十年的地方,鄉(xiāng)音未改,卻無人識,望著孩童跑開的背影,只能嘆一句物是人非。執(zhí)意回到這里,是愿?還是念?
看著滿目瘡痍的故土,回鄉(xiāng)的不適感瞬間化作滿滿的心疼,原本只是打算靜靜結(jié)束一生,然而眼前的景象讓她暫時拋開了被人指責(zé)的擔(dān)憂—畢竟作為人婦逃跑,早已犯了七出之條,沒有血脈延續(xù)的她在生命的盡頭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自己的技術(shù)推廣。
她將多年來學(xué)到的“錯紗配色”技術(shù)傳授給故土兒女,制作了更好用的攪車、彈棉弓、紡車,然而心底到底是當作對故土眷戀的償還?還是希望更多女子擺脫悲慘的命運?她也無從得知了。
天邊殘陽如血,她悠然躺在竹椅上,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海上的時光,望著不遠處的樹蔭欣然而笑。視線盡頭,細白的棉絲從男人結(jié)實的手間滑落,夕陽下染了橘紅的絲線被捻起,機杼上素手翻飛,啪嗒啪嗒的梭子穿行,云錦靜靜地流淌而出,織就出一卷靜謐的流年。
一切因果隨時光流去,鉛華洗盡之后,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呢?畢竟這畫面曾只存于縹緲的夢境中!倦目輕闔,蒼老的面龐浮現(xiàn)出最后一絲安詳。
微薄的暮云層層遮上,給這雋永的一刻蒙上重重紗帳,伴著淡雅的棉香,聲聲機杼響起,伴著兒童清亮的歌聲經(jīng)久不歇:黃婆婆,黃婆婆,教我紗,教我布,兩只筒子兩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