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有煒
汀洲鶴乘白晝而來
◎彤管有煒
唐玄宗想起張九齡時,唇舌必是苦澀的。
那時安史之亂已起,愛情沒了,江山亂了,連歲月都老了。楊貴妃魅影已逝,紅塵一騎載不了紅顏,一代江山也走向落寞,唐玄宗疲于奔命,終不再歡歌笑舞兒女情長,可惜英雄也敵不過終老,待他再想起逆耳忠言,那些朝堂上的英杰早已逝去,獨獨留下暮色和墓碑,寂寂向晚。
不用猜測,其中最寒的一座必是張九齡的。
張九齡作為開元盛世的一代名相,唐玄宗想起他時大約腸子都悔青了,張九齡極具政治智慧,曾斷言安祿山必反,唐玄宗哪怕能聽他一丁點兒,也能過個安樂晚年,哪還用《長恨歌》來賺世人眼淚,白白多出一場生死訣別的戲。
僅憑這點,張九齡政治家的形象也要因江山的紛亂和美人的眼淚愈顯英明。他63歲在曲江病逝,或許他再活得長久一點兒,唐朝的歷史就會改寫,可惜他就那樣湮沒在凄凄落日里,隨著暮色漸漸消散。
張九齡才華天生,文人骨氣自血中而來。廣州刺史王方慶曾在張九齡13歲時便斷言他日后必有作為。
他出身官宦世家,命運眷顧,披上這層世家子弟的華袍,哪怕不學無術的紈绔也能活得快活,但他并不是庸人,受益于父輩智慧浸染,少年時代他便聰穎過人,嶺南之風拂過,青蔥歲月只剩影子,唯江岸綠了又綠,明月彎了又彎。
張九齡就著這彎明月從曲江蜿蜒而來,像是他曲折的命運。
24歲時張九齡第一次乘船北上,浩蕩江山的一草一木如天上輕煙在他眼前一掠而過。長安的舞曲妖嬈,夜也妖嬈,武氏天下更是多了幾分艷色。
張九齡初做官便遇上神龍政變,而后受玄宗器重,開始一展文人風采。但是他太正直,風骨不曾被宮廷紛爭磨碎,官衣如舊,從未折腰。他同當朝宰相姚崇一向不合,宮廷暗流涌動時,張九齡因“封章直言,不協時宰”招致姚崇不滿,隨后他以秩滿為辭,拂袖而去。
他或許是孤獨憤慨的,或許只是有半分嘆息,只憐長安太多姿,漸行漸遠間再也看不到如山水般純然的景致。
張九齡的官途并不順遂,每每疲倦,嶺南溫婉的風都在夢境中纏繞著他,像是母親輕柔的手拂過面頰。海上生明月,何人能同他共天涯?朝堂太功利,現實又太殘酷,饒是堅毅之人也逃不過錘煉的疼痛,張九齡在官場爭斗之中日漸困頓。他的聲音擲地有聲,心卻依舊柔軟,沒被世俗打磨。
他直言上諫,剛正不阿,可惜玄宗不是太宗。還能怎么辦?他甩甩衣袖,歸了故鄉(xiāng)。張九齡居家一年,詩酒唱酬,結交知己,但他也不閑適,親自開通梅關古道,促進了海外貿易的發(fā)展,后人稱之“古代的京廣線”。
張九齡有著愚公移山的決心,古道修通后,全長十幾公里,路兩旁栽種樹木,成為當時最便捷的南北通道。張九齡還寫了《開鑿大庾嶺路序》,記錄當時境況。
南風已來,暗花生出藤蔓,纏住回憶和不滅的背影。
張九齡既有文人骨氣,也撐得起文人二字,被譽為“嶺南第一人”。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xiāng)情。
外物寂無擾,中流澹自清。
念歸林葉換,愁坐露華生。
猶有汀洲鶴,宵分乍一鳴。
—唐·張九齡《西江夜行》
青年時期,他曾被時人夸贊“有如輕縑素練,能濟時適用”,這話說得質樸,很能慰藉人心,何況當時初入官場的張九齡,本就一腔家國天下的抱負,當真算是一劑良藥。
張九齡詩詞多曠遠,如滔滔江水浩蕩而來,一掃南朝火樹銀花的奢靡之風?!昂I仙髟?,天涯共此時”可謂最純粹的情話,說到骨子里都是柔情。
張九齡就是這般人物,舍掉官職,文壇上也有一席之地,《曲江集》中每字每句都是文字的歌唱,如一縷清風拂過心尖。
張九齡雖出身世家,但貴有一顆草木之心。大約是天意使然,他雖不至如屈原空有拳拳報國之心而終沉江底,但命運也算多舛,雖曾位極人臣,但那終究不是他最后的宿命,坎坎坷坷也落了一身傷痕。
于是在寂寞而悠遠的夢里,張九齡默然不言,站在風中,如竹如蘭,搖曳人間。
張九齡陪著唐朝走過了最后一個白日。他多次上書諫言,淪于安樂不可,應整頓朝綱,方可百代??上v史潮流不可擋,貴妃的錦衣不可無,美人半遮著舉世容顏兩袖一揮,唐朝便搖搖欲墜。
張九齡就這樣陷入一個又一個洪流中。他的晚年過得并不安穩(wěn)。他多次諫言玄宗應居安思危??上陔m欣賞他的才能和風骨,終是沒多聽一句。
山雨欲來風滿樓。唐朝盛世將落,百年闊土將稀,西江夜行獨凄凄,一人之力太過微渺。還是罷了,張九齡如洲上白鶴自九天而來,清風明月一場,乘白晝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