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中望
壹
銀河瀉地如水。
我在通往和靜縣城的高速公路上下了車,和老黃換了手。我們還要繼續(xù)趕路,但換手的短暫瞬間借著星光看了看彼此的臉。我確定他有事瞞我,看上去心事重重,想必我在他眼中也同樣沉默而疲憊。天上的銀河非常完整,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所有的星星都在同一時刻沉沉地往心上砸。不能停,還得跑下去。在星光下,月光里,大日頭底,傾盆大雨中。那一瞬我就把彼此黯淡無光的前路看了個清楚透亮,得一輩子往前跑,跑下去。停下來庸碌生活就會追上來,就會把我們拖入流沙底部。停下來就是個死。
我們一路都沒怎么說話,經過下一個服務站老黃收到條短信突然就情緒失控了,忍了半天還是哆哆嗦嗦地說,我得下去抽根煙。他拉開副駕的門就往下跑。我沒攔他。即使現在是初夏的五月,我也知道巴州的晴夜有多冷:零上五度都是暖和的。服務站附近的小房子都黑著燈,沒人會注意這個突然發(fā)瘋的流亡者。我是什么都不怕,早豁出去了。
關掉火,把車停在無人區(qū),低頭在駕駛室里打了一個盹。約莫半個小時后被凍醒,搖下車窗一看,老黃還沒回來,正在離車不遠的樹下低頭打電話,凍得來回踱步,形同困獸。我不想問他在給誰打電話: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和我沒關系。
星星還是冰冷的,閃亮地掛在天上,像蒂凡尼店里買不起的光輝熠熠的首飾,離我們此刻的生活是那么遠,那么不真實,又那么美。
如果我們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好了,如果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再也沒有人能找得到我們了。
我又低下頭打了會。不知道為什么他一離開我就特別特別困。就好像一直繃緊的那根弦松了,短暫落入了一個無人之境,自由墜落。到處都是星星,哎。到處都是沒完沒了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暗淡,有的刺眼,就像人群里無數無聲逼近的面孔,準備隨時對我審判。我感到害怕便醒來,只見老黃的臉正懸在面前,低低靠近。
于是接吻:一個沒有溫度也談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吻。就是兩片嘴唇習慣性地合在一起,輕輕碰觸,確認彼此的真實,旋即分開。這回輪到我繼續(xù)開車了,他沉默地坐在副駕,輕輕搓著凍僵的手。
到了十二點鐘我們趕到了下一個縣城。還有一個地方是開著燈的,粉色燈,一看就知道是小發(fā)廊。我們此刻不需要那里,我們有彼此。他的手抖抖地摸索過來,粗糙的,冰冷的,顫抖的。下車到現在他身體還沒暖和過來,剛才的嘴唇完全是一小塊沒融化的冰。所有的欲望都封鎖在里面,教人想敲碎,想破壞,想高聲大叫。這回該輪到我發(fā)瘋了,不能一直那么不公平,總是一個人瘋。
他也許是看懂了我眼神里瘋狂的神色,說:換我來。
我咬牙又堅持了一會才下車。剛才那一陣熱病發(fā)作之際,如果看到有狗有牛有大牲口在前面過路,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撞過去。即便是個人也許也一樣。我想碾碎什么東西,最好是自己。我想駕駛著汽車把自己碾壓得粉身碎骨,最好靈魂在那一刻就立刻出竅,以后永不輪回。
老黃換手后把方向盤握在手里,緊緊地。我要多邪有多邪地望著他。知道他現在已經不想死了,想死的是我。
但是招待所已經到了。
除了發(fā)廊,這是唯一一個看得到還在亮燈的地方。我熟練地關火,拉手剎,下車,和他一起走進去。前臺是個大姐,面無表情像一尊肉菩薩。她的家庭在什么地方?她有老公孩子嗎?如果我們搶劫她,會多快被發(fā)現?這樣我就會迅速被遣返回過去的生活了嗎?
老黃說我們的錢已經不多了。大部分錢都得按揭買房子,誰都發(fā)了瘋一樣刻薄自己好早點付清尾款,給自己留下的自由支配額度低得驚人。
誰能想到會有今天。
他發(fā)現了我的眼神發(fā)直,不對勁,一把把我拉在身后,掏出自己的身份證,佯笑著遞上去。
大姐剛剛不動聲色地摳了一下鼻屎,臉色在雪亮的日光燈下顯得特別蠟黃。普通話充滿西北縣級市通用的侉氣和不耐煩:標準間一間兩百。
老黃說:要大床房。
大床房一間兩百五。
便宜點,二百五多難聽。都這會兒了。
最低兩百。
再少點兒。我們明早也許七八點就走。
一百八,不能更少了。
一百五。
成。大姐坐直了身體,少許輕蔑地看了我們一眼,但是眼神中卻開始帶有了親切之意。她斷定我們今夜會住下,身份已經從陌生人轉變成一夕之客。會發(fā)生關系就得搞好關系。她不知道從哪里很快摸出一張紙,開始對著身份證填單子。臨別時甚至對我們擠出了一點笑。說實話那笑嚇著我了,她不適合笑。
我就這樣再次和老黃睡在了一張床上。號稱二十四小時供應的熱水龍頭打開像直接接通了慕士塔格山頂的雪水。匆匆揩了把臉,躺下的時候還冷得渾身都在抖。他也洗漱完畢,上床靠過來。我背對著他,身體蜷成一只大蝦,他的涼身子一過來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一把摟緊我,我掙扎。老黃說:別矯情。因為冷,聽上去有一點咬牙切齒。便繼續(xù)往下動作,摸,脫,腳蹬幾下把睡褲來回踩掉,翻過身體,用膝蓋分開腿。
一路的疲憊和滿心絕望讓我放棄反抗。主要是冷。這天太冷了,運動運動好歹會摩擦生熱。此外,在天涯海角,這個身體也變得和自己無關。既毫不享受,也可以不再抗拒。性就是這樣一件必須要發(fā)生的事情;我倆出來假以私奔之名,沒有性是可笑的。
但是就像所有的題中應有之意:這一切都讓人感到疲憊。像生下來就必須活下去。像到了某個歲數就必須結婚。像結婚就必須買房子生小孩。像生小孩就必須買車買進口奶粉。如果反抗這一切只能通過偷情。偷情就要私奔。私奔就要做愛。循環(huán)往復,沒有更新鮮的命題。
事后他從后面抱住我,拘謹而仿佛憐憫地抱了一會,發(fā)現我仍然毫無反應,就無趣地放開,平躺睡著。很快就傳來了他的鼾聲。
我們已經三天說話不超過十句。我有時候想,大概再過三天,自己就會因為無法得知他對我隱瞞的那個秘密而崩潰。我已經受不了了。試著把手放在他脖子上,他輕唔了一聲,轉過頭去。我盯著他的臉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只面目含混的獸,或者毫無反抗能力的愚蠢家畜。有時他的睡臉也偶然流露出兒童的神色,像十歲的男孩。這種時候我對他重新燃起久違的柔情,但三十秒不到情欲就像潮水般迅速退去。這天太冷了,一路奔波又太困頓,沒多少柔情的余地。我不由得想到我們的處境,過去種種,未來樁樁,就覺得是從一個藩籬跳入了另一個牢籠。但是生命本當如此,不過就是一個陷阱緊挨著下一個。有時候你以為自己在陷阱外面,那一定是搞錯了。
是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家鄉(xiāng)的母親。母親對我搖頭,不說什么話,滿臉都是淚。繼而夢見張梅,不說一句話就突然來到房間,拖老帶小,還在不停招呼走廊上其他人過來圍觀。我大叫一聲醒來,老黃卻還可恨地在一旁安睡,看上去平安喜樂,絲毫沒有受到這一段孽情的干擾。我再度試著把雙手卡在他脖頸上。稍微一用力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了。他的罪,我的罪。事后我可以自首,也可以自殺??偠灾?,這樣是讓一切結束最快最方便的法門。只要一用力。
他漸漸感到胸口的重壓,鼻息變得粗重起來,眉頭皺起來,左右晃頭,旋即睜開眼,看見我眉開眼笑:你醒了?
我說,早醒了。
我們去外面吃點兒早餐。他說。沒準這條街上除了發(fā)廊和招待所之外,還能找到一家賣小籠包的。
這里是新疆。我說。早餐除了馕就是拉條子。
拉條子也行。他嘟囔道:我就是有點不適應面食。
貳
我清楚記得,我們是四月二十六號那天到達的烏魯木齊。從北京飛過來,整整五個小時,老黃在飛機上一聲不吭,死死抱著他那臺iPad不撒手。中間空姐過來提示高空氣流將導致劇烈顛簸,請所有乘客把移動電子設備包括平板電腦關掉他也沒關,但我發(fā)現他其實也并沒真在看電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面乘客的靠椅。一路上老黃都在無法自控地抖,我給他要了兩次毯子也沒止住他的神經質痙攣。我終于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反應很快:我哪有。這輩子唯一由著自己性子的事就這件——當然不后悔。
說完生怕我不信,一只手抓住iPad,另一只手哆哆嗦嗦伸過來捉住我的手:我就是……有點恐高。
后來的三小時旅程,除了上廁所,我倆就一直這樣拉著手。他的手熱了又冷,冷了又熱,并不恒定,但堅持不松開,好像我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就這樣別別扭扭地在飛機上睡著了,頭一歪靠在我肩膀上,沉得像生鐵。我一動不敢動,只覺一陣悲從中來。臨走時說是他私奔,沒想到到頭來像是我誘拐。這個故事里明明我是小情兒,他是陳世美。到頭來最穩(wěn)妥的倒是北京的秦香蓮,帶著孩子幸福快樂地生活在大房子里不挪窩。——而我倆下到一半的棋盤被上帝之手一胡嚕,全亂了。
我又想起單位那些認識我也認識他的同事——沒錯我和老黃本來也是同事,在一個銀行——知道這丑聞后會得多高興。頂天了也就嚼兩禮拜舌根吧?我們又不是文章和姚笛。
真正高興的也許是部門主任。同為大齡未婚女青年,她比我大三歲,從別的部門空降過來,永遠覺得身為元老的我對她虎視眈眈,更擔心我和她搶本來就寥寥的男性資源。新官上任不到兩年,伺機給我穿的小鞋數不勝數,最明顯的就是試圖把我一輩子釘死在柜臺。這下可好了,競爭者身敗名裂自動退賽,一勞永逸。她一定會假裝公允替我開解幾句,以便引來更多的蜚短流長。不過除了高興她還會感到一絲落寞嗎:有機會和人私奔的居然是我而不是她?
和酷愛栗色梨花頭一字裙的她比起來我顯然不算摩登。從不化妝。不穿絲襪套裙,每天都是襯衣西褲,清水臉。除了接待客戶,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前臺的其他同事每天中午都在聊電視劇,不是《唐頓莊園》就是《破產姐妹》,最近最多的話題是《紙牌屋》《來自星星的你》。我全沒看過,因此插不進嘴。其他人下班后熱鬧聚餐,我直接回家上網,看書,睡覺。大家都說剩女宅腐,可剩女更多的因素顯然不是因為宅,而是因為身邊缺少不宅的可能性:生活圈子太小,除了銀行男同事就只剩下淘寶送貨的快遞小弟了——小弟顯然看不上我,大家工資都挺高的,何必呢。而銀行的未婚男青年有多搶手,地球人都知道。他們有全階層二十五歲以下女性可供挑選,干嗎非死心踏地吊死在一棵大齡同事的樹上?
直到出現老黃。他從另一家銀行跳槽過來,和我平日里見慣的所有銀行職員都不一樣。三十二歲了,身材依然挺拔,氣質依然干凈,眼神依然清澈,居然也就只是個管借貸的最普通的業(yè)務員。重口味上帝就是這樣愛開玩笑:所有好一點的部分都混得比較慘,不大好的那部分全都神氣活現。
他第一次來部門自我介紹,我一見他就眼酸心跳,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從遠處突然飛到了眼底。這人我肯定在哪兒見過的——不是這輩子,就是上輩子。當他面我就開始揉眼,搖頭,流眼淚。狼狽不堪,但那一點什么就是橫豎沖不下去。
我就這樣紅著眼像個傻子一樣抬頭看這陌生人,他詫異地看我一眼就走開了。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
那瞬間我心動得怕人:就是他了。
他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就像我和她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表情里有一種無所不知的冷淡,含嘲帶笑,離這熱火朝天的世界永遠保持一點清醒的距離。每次碰了鈔票都要神經質地去洗手,和同事說的話比我還稀薄,偶爾開口卻總帶點諷刺,不認真聽不出來。因為只是個小業(yè)務員的緣故,他氣息再特別,也沒人認真聽他的微言大義:只除了我。
他開腔,我總要三五分鐘才回應。其他人早忘了,唯有當事人還記得:那微妙應對,那起承轉合。漸漸我倆形成了一種默契,聽上去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針對任何人,但對方都明白唯一聽眾是自己。過很久對答一次,像空氣中的簡訊,時間差足夠造成緩慢持久的電流通過,最終感應到了彼此都是銷魂蝕骨。而我如此需要這樣的化學反應以確定自己的物理存在——
在柜臺面對取存錢、換匯、購買基金的客戶五年,早已成了行尸走肉。業(yè)務永遠完不了,下一個號永遠待處理。大多數客戶來再多次也不記得,所有程序都驚人一致:叫號,發(fā)問,取錢,存錢,打明細單。最讓人困惑的是存取額只有幾千塊還要求打明細的客戶:這些人隔三差五地要求知道自己在半年、一年甚至三年來事無巨細的收支。這些大多是這個城市里最窮困潦倒的人,一輩子省吃儉用還對自控力極不自信,生怕一不小心就花超了幾十上百塊錢導致下半生接著窮困潦倒。這些客戶通常也和在我行按揭房子的客戶極大重合,一兩個月固定來一次,將工資卡里的錢轉移到銀行按揭的卡上,對按揭之外的所有支出面露恐怖之色:
他們一定是奇怪自己除了按月喂養(yǎng)房子這頭怪獸還居然需要吃飯、上街、看電影,還居然敢社交、享受、搞對象。這太費錢也太沒必要了。
有些時候,無數讓人厭倦的小業(yè)務后面會突然出現一筆大額基金或者其他理財產品的大單,這些業(yè)績將和個人獎金直接掛鉤。但這類好事一般不會從天而降。通常說來,手持上百萬現金流的客戶突然跑到屬于你的柜臺問“你好,能不能幫我買五百萬某某基金”的概率比中六合彩的幾率還小。
其他站柜臺的同事則深諳“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等等成功學秘笈,主動結交不時聯(lián)系,時刻準備著下班后進一步拓展業(yè)務。有時他們會形成一個樂觀向上的金融服務團隊,配合默契地使出渾身解數吸儲、放貸、推銷理財產品,并為這些努力最終轉換成多幾平米的房子和更高檔的裝修材料而洋洋自得。而每當這些時候,我卻在為另外一件事煩惱。
我煩惱的事很簡單:就是為什么總有人在我服務完畢后按“不滿意”鍵。小領導趁機找我談心,要求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如果不能“微笑服務”,就別想調崗去后臺辦公室。
一次在食堂吃飯時我和老黃無意中提起。他一邊面無表情地往嘴里送一根青菜,一邊說:我在上一家銀行做柜臺也老遇到這樣的人。千萬別以為這世上沒人會為難剛替自己服務過的另一個普通人,只要這個世界上有“不滿意鍵”的存在,就一定會有人用它來宣泄個人情緒。
我下次該問問這些人為什么。
他們比劫匪跑得還快,真要理由也應有盡有:別人都笑你怎么不笑?別人都化妝你怎么不化妝?你動作怎么那么慢?而真實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不爽。他對銀行每個月連本帶利扣掉自己八成收入當按揭款不爽。對銀行象征的固若金湯的金錢世界不爽,對此刻正代表著銀行體系的你不爽。他得找個地方瀉瀉火,剛好眼前就有個“不滿意鍵”。
這解釋很酷。我對此表示滿意。接受。很好。
相比此時在飛機上靠著我昏睡、微張嘴像嬰孩一樣無害的男人,我更懷念當時當地那個坐在我對面意氣風發(fā)的老黃。他那時還相信未來、相信自己的洞察力,可現在被命運及我挾持到這架飛機上,即將失去曾經擁有的一切,他看上去就像個被掠奪的赤貧者。
而其實我也和他一樣即將一無所有。
叁
在烏魯木齊西郊的租車公司我倆為到底租豐田的RAV4還是最普通的捷達爭執(zhí)了起來。照我的看法,新疆的高速公路路況好得在全國都排得上號,地廣人稀,一馬平川,沒必要租那么好的越野。老黃說,我們要走的路那么長,還是有備無患的好。
我倆各自陳述理由,誰也不忍心指出問題的關鍵其實就在于錢。RAV4一天的租金要450,捷達才260。老黃覺得我會喜歡越野車穿越沙漠的酷勁兒,也真的有點怕出事;而比起成為公路電影一騎絕塵的超炫主角,我更擔心的是還沒走完全疆就油盡燈枯。帶出來的錢不多了,得省著花。都是成年人了,又是這情況,彈盡糧絕,只會有人說一聲狗男女,該。
租車公司是我們在網上事先查好的,私營,口碑不錯??次覀冴栋胩?,老板終于走過來說:最多給你們讓到380,RAV4。
我說,捷達呢?180走不走?你看你這車都多大歲數了,起碼是上世紀產物了吧,我都恨不得對它叫一聲大爺,您辛苦了。
老黃看我逗貧,眼神里都是求告。都在銀行干了這么多年了,不至于,真的不至于。他甚至掏出錢包開始數錢給老板:租十五天,RAV4,總共多少?
租車費5700,押金10000,另外還得押個戶口本。你倆誰的都行。
我倆面面相覷。出來得急,誰會隨身攜帶戶口本遠走高飛啊。尤其是老黃:估計他的本還和結婚證一起鎖在柜子里呢。
沒帶戶口。他說,身份證行嗎?
老板嗤地一笑:這年頭身份證假的那么多,哪能信?
老黃說:我的肯定是真的,你可以用電腦查。他舉著那張薄薄的紙片,屈辱地,生怕人家不信地遞過去。老板瞄都不瞄一眼。
咱這兒又不是賓館,聯(lián)不了網,驗不了身份證。沒戶口本就加押金。一輛這樣的車,怎么都得值十五萬,算上三年折舊,至少押十萬吧。十五天后,你回來開走,我一分都不少給你。
老黃面露難色。我不知道他銀行卡里有多少錢,估計應該比十萬多還是少?我卡里其實也不大夠:每個月的按揭就像定時榨取油井的磕頭機,銀行卡里別想有多余富裕。
看我掏錢包老黃立刻停止了猶豫,當仁不讓:我來我來。
刷了卡我們就上路了。我iPod里存了不少歌,這輛RAV4車況還不錯,居然還有個外接音箱線接頭。我把手機插上去,車廂里立刻就回蕩起了熟悉的音樂,崔健的《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老黃開著車,一邊回頭看我一眼:現在我可真是一無所有了。要是這車壞了,咱們就玩兒完,回不去了。
我說,那就甭回了,算十萬買了輛車,浪跡天涯。
他沒吭聲,我感覺他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zhàn)。伸手過去,他立刻用一只手緊緊地握住我。和飛機上一樣,只能用這樣的辦法表明我們仍然愿意在一起,誰也不嫌棄誰。這年頭還有誰會這樣古典主義地私奔呢,何況是千里迢迢奔來新疆?
關于目的地其實我們很早以前就討論過好多次。每次覺得走投無路了我就問老黃:咱們去哪兒?老黃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答案始終一致:塔縣。
什么?
塔什庫爾干塔吉克族自治縣。
好像聽過,在新疆?
帕米爾高原上,離喀什不遠,天山南麓,真正的南疆,有全世界最純正的歐羅巴人種塔吉克族。翻過慕士塔格山就是青藏高原。我們從那可以去拉薩,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你想到的任何地方,都能去。
干嗎去那?
看看。
有時候我說不清楚自己是迷戀老黃的淵博還是單純著迷于他口中那些動聽的地名。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工位桌子上一沓《中國國家地理》的他和我一樣,骨子里都向往遠方。生活在別處,在他鄉(xiāng),絕不在日漸庸碌的婚姻生活中和每日打卡的銀行里。
老黃告訴我:每次打卡他都用的是中指。
那天晚上被張梅在賓館里抓個正著的時候老黃表現得還挺像個爺們。他當時和我在賓館里下圍棋——這坐而論道的形式還挺逗的,只可惜衣冠不整:我身上至少還套了件老黃的大T恤,他則只用一條浴巾裹著瘦骨嶙峋的下半身。旁邊放著兩瓶喝了一半的科羅娜,電視機開得震耳欲聾,正在放國安對長春亞泰。我正為一個黑子擱于何處冥思苦想,門突然開了,我倆都以為是服務員。
老黃說:不用打掃房間,謝謝。
黃河橋你王八蛋!
我被這哽咽的一聲喊嚇了一跳,這才遲疑地抬起頭來,發(fā)現門口站著的是個陌生女人,因為表情極度憤怒,我甚至看不清楚她的臉。
老黃明顯被嚇壞了。他一推棋盤趕緊站起身來:張梅,你怎么來了。浴巾差點滑下去,他趕緊一把抓住,那形象可不怎么好,活像個被捉奸在床的貪官。
我記得張梅是他太太的名字。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很安慰他第二句話不是“張梅你聽我解釋”,而是:張梅,這就是蘇令。
作為一個居然被原配知道的小三,我實在感到受寵若驚??梢娎宵S說回去談判過多次要離婚是真的,他真沒想過要耽誤我。但是眼下他如此坦蕩又有什么用呢?甚至都不能夠阻止這個叫張梅的陌生女人徑直地走到我跟前來,用盡全力給大T恤里的我一巴掌。
我下意識地想還手,被老黃死死拉住了:是我們不對。
我看他一眼,他立刻改成了:是我不對。
跑到衛(wèi)生間里把自己的衣服換回來,出來看見張梅還在對老黃怒目而視:臭不要臉。她想再給穿戴整齊的我一巴掌,老黃趕緊拉住了她。他臉色鐵青地說:你放我們走吧。放我們走吧。
我說,還是我先走吧。對不起。真對不起。
走在路上的時候熱淚終于滾滾而下。一邊走一邊仍然機械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意識到沒人聽見我的話,也不能和任何人訴說我的處境,包括現在正焦頭爛額的老黃。我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的生活弄到這步田地的呢?
此刻我回頭看了一眼老黃,他正在我身邊目不斜視地開著車,向著夕陽下陌生的應許之地開足馬力。我們的下一站是出產香梨的庫爾勒,途中將經過那個傳說中有長辮子姑娘的達坂城,和有全新疆最出名的拌面的托克遜。我們到現在仍然在一輛車里駛向遠方,我并沒有失去老黃。但是我得到的,又是多少分之一的他呢?還有多少比例的他,此刻留在了北京,留在了他和張梅共同按揭的那套房子里?
汪峰的《北京北京》適逢其時地響起:
我在這里尋找
也在這里失去
北京 北京
我看著老黃,他的右頰肌肉不易為人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我按了下一首。他敏感地問:怎么不聽了?
給你找首《達坂城的姑娘》。我若無其事地笑道:走之前專門下的。應景。
肆
達坂城離烏魯木齊不到一百公里,經過時天色已晚,許多高大的風車在蒼藍暮色中空轉,草原的盡頭就是四月底山頂雪廓日漸消亡的天山。老黃打開了車燈,停在路邊瞇縫著眼抽了支煙。我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問:你說達坂城這歌什么意思,姑娘都嫁給他了還得帶著妹妹趕著馬車來?
達坂城在天山博格達峰南部,是個大風口,長年累月除了風,就是沙。沒有西瓜,也沒有姑娘。不這么唱,兵團的戰(zhàn)士怎肯過來墾荒。
我說,原來所有的浪漫主義理想都是騙人的。
誰也沒許諾過誰什么。老黃說:大部分時候,我們自欺欺人就足夠了。
夜風漸起,我和他靠得那么近,仍然不停地篩糠。果然是個大風口,仔細聽,風里面還有嗚咽,有嘆息,有嘶吼。獵獵風聲里老黃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捂著嘴走到一邊,我回到了車里。
天剛暗下來,可時間已經八點了。新疆就是天黑得晚。這時如果在北京,應該剛換乘完兩次地鐵一次公交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可能正準備在廚房下點番茄雞蛋面。老黃說他早就和張梅攤了牌,我有時還好言勸他回去和她一起吃個飯。畢竟沒離,夫妻一場,也別太過了。
我和她一直沒什么共同語言。離婚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當初是怎么想起來結婚的?
就是相親。過了適婚年齡好幾年,父母都瘋了,恨不得一個月安排八次相親,周六日都別閑著。相了大半年遇到張梅,還是她主動追的我。
嘁。我笑:沒勁,都和人家結過婚了,還糾結這個。
是真的。后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她剛失戀不久,正是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倆都算對方的救命稻草。否則我早晚也得被爹媽逼瘋——見過的姑娘太多了,人都記混了,有閱人無數實則誰也不認識的錯覺。
都沒合適的?
我合適,人家不合適。或者人家合適,我不合適。老說我,你呢?你怎么不找對象?
也找了,沒合適的。后來自己買了房,就更不急了。我說。這些年在銀行工作,只干了一件事就是轉賬:把這個銀行的錢取出來,撥拉撥拉給另一個銀行。
沒啃老?
父母都在四川縣城,指不上。
都一樣。我和張……咳那誰,我們也差不多掏出了兩家全部積蓄買了個三環(huán)邊的小房子。那誰非說喜歡城里,要是天通苑,價格能便宜一多半。
城里是好。我住回龍觀,到崇文門咱們單位,光倒地鐵得一個小時。這還不算地面交通時間。紅軍不怕遠征難——怕只怕日日長征。
不到深夜十二點,我們就到了離烏魯木齊四百公里的庫爾勒。庫爾勒是個地級市,到處都是林立的高樓和縱橫交錯的街道,酒店數不勝數。雖說到了南疆邊緣,可比烏市看上去還不像少數民族地區(qū)。我們在孔雀河邊隨便找了個賓館住下,房間設施又小又破,老黃一進去就疲倦地倒在床上,臉都沒洗。我剛“哎”了一聲,就發(fā)現他已經睡著了。
這些年張梅大概沒少忍受他的邋遢、懶惰以及冷淡?,F在輪到我受罪了。對他來說大概也一樣,不過就是換個人管。說實話如果我是他,就懶得這么傷筋動骨。
懷著輕微怨懟的心情我洗漱完畢,合衣睡在另一張床上。到了清晨他睡醒了摸過來:睡得怎樣?
我說:不怎樣。做了好多夢,一閉上眼就夢見張梅站在房間門口。
咳。別老提她。
他起床,洗漱完之后拉開窗簾。外面天光大亮,不到五月,庫爾勒上午氣溫已經有二十度。街上戴維族花帽的人白天看上去多了些,但是絕大部分還是穿著和內地無異的漢人。孔雀河邊到處都是拉客的黑車,還有個農貿市場,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老黃站在窗臺前說,你還記得嗎,那次在北京,樓下有兩個中學生?
我說,記得。那兩人早戀。
伍
一開始誰都沒想過會走到這一步。我倆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隔空喊話,連短信調情都算不上,是郵件曖昧。我光覺得他和別人不太一樣,僅此而已。不料此人有一天在某個周末的中午發(fā)信息給我說:我現在在國貿頂樓的旋轉餐廳上吃飯。你來嗎?
我去了。還打了個車,在一周車流量最多的時候,悍然橫穿過這個碩大無朋的城市。國貿、旋轉餐廳(多像西雅圖不眠夜),太太多半不在家(不怎么靠譜的偷情暗示),太高的樓層總讓人想跳下去(殉情自殺?)。這一路我都為這些意象意亂情迷,并嘲笑自己在出門前臨時換上一件更性感的黑色蕾絲內衣。
老黃一個人坐在餐廳的樣子很局促,明顯像模仿歐洲電影里的什么人。因為對角色的不熟悉及不確定,他看見我甚至沒來得及露出驚喜的神色。
你來了。
因為這次出乎意料的邀約,我們都感到彼此的關系近了一點,也變得相對更不安全。老黃假裝不經意地在煙灰缸邊沿磕了磕煙灰,對我笑笑。他看起來根本就不想閑聊,開口就很笨拙:我……今天在家收拾東西。
那么是收拾東西的時候想起我來的。我就是他收拾心事多余出來的一個什么。無法安置,也無可歸類。
這么巧,我也在家里收拾衣柜。
我們都是衣柜里來的人——知道那小說?
知道,那個寫拉漂的。千里迢迢跑到拉薩去的女主角最終也沒出成軌,因為不敢。
那小說挺逗。不過我不大喜歡那個女主角,懦弱。
我更不喜歡那個男主角——真正懦弱的人其實是他,不敢面對現實生活才一直在拉薩漂著。
我們煞有介事地聊了一會兒一篇說不上壞也說不上好的當代小說,老黃突然感嘆道:在這窗邊往下看,底下蕓蕓眾生,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現在,過去,未來。在這城里的生活一眼就能看到頭,就為在這買了個房子,人生所有的軌跡都已經被規(guī)定好了,像螞蟻在蟻穴進進出出,為財死,為食亡。真他媽虛無。
我想看場電影。我打岔說。好久沒去電影院了。
結果看的是王家衛(wèi)的新片《一代宗師》。那電影挺矯情的,兩個人,一輩子,“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最終也還是刻意錯過了。我正要回頭和老黃打趣:“什么叫郎心自有一雙腳,隔江隔海會歸來,艷不算艷,酸倒挺酸”,靠近他那邊的左手就突然被握住了。那只手很大,熱軟,掌心微微有汗,但是篤定地算準了我不會抽離。
我的確沒有。我只是手背冰涼地被他握著,握了很久都沒有熱起來;但心跳極快,臉燙得可以攤熟一個雞蛋。
電影散場后從電影院出來,天居然還沒黑,一步又從娑婆世界踏回光天化日。老黃牽著我的手往外走,我猜想他會帶我去哪兒。唯一的懸念是酒店的檔次。如果是如家、七天之類的快捷酒店,證明他對自己的出軌毫不看重,駕輕就熟;如果是希爾頓、香格里拉這樣的大酒店,又有點太鄭重其事了。我希望是介乎這兩者之間的中檔酒店,沒那么個性鮮明,但是房間設施講究,私密性也好。
果然是一家駐京辦酒店。地點偏僻的三星級酒店,樓下就是風味食府,往來人多是辦事的本地商旅人士,不容易注意任何偷情男女。老黃公然用自己的身份證登了記,就默默帶我進了房間。房間條件在駐京辦里來說相當不錯,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仡^看他一眼,還沒問出口,他已經明白了,說以前在樓下吃過飯,記得環(huán)境不錯,人也少。
看過那么多不道德電影,仍然不知道一切是怎么開始的。進房間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只是相互羞愧地望著彼此,笑容尷尬。他拉開電視機柜下面小冰箱的門,拿出兩瓶科羅娜,遞給我一瓶。我剛想推辭,又覺得不大合適,伸手接過來。沉默地干完兩罐啤酒之后,他主動靠過來,就此接了一個充滿啤酒味道的吻。眼淚突如其來凌亂紛紛地落下。他說,你別這樣,別這樣。
窗簾拉著,房間光線昏暗,能聽見下面?zhèn)鱽磉h遠近近的市聲。我們突然就回到了剛認識的時候,盡量東拉西扯天南海北地說童年,少年,大學,工作,一切事,一切人,枝枝蔓蔓,前因后果。越說越真,越說越覺得連世界觀都一樣,好比兩個失散多年的兄妹終于找到了彼此。他長久沒有進一步動作,那種緩慢的耐心也完全合乎我心意。
時值黃昏。進房間兩小時之后,他終于遲疑地抱住了我。我渾身的緊張僵硬終于松懈下來:還好,不至于如此沒有魅力。與此同時卻又感到一陣凄涼。這一切都太好太溫柔了,必然不能久長。
他突然說,你聽。
樓下有一男一女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聽一會就聽出來了,是兩個中學生,口口聲聲“學校里的那誰誰誰”,大周末的逃到這里談戀愛。聽上去每句話都冒傻氣,可每句話又都深意無窮。
女孩問“你愛我嗎”,男孩一再保證“我一輩子都對你好”,女孩又問“一輩子能到我們大學畢業(yè)嗎”,接下來就杳無聲息了。大概是男孩親了女孩。我正聽得出神,老黃突然輕聲對我說:我平時老想早點認識你就好了?,F在看來,早認識也不好,可能到現在,慢慢也就走散了。
我想說點什么,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復又吻在一起。接吻的間隙老黃又嘆口氣:真想帶你走,走得遠遠的。我從沒這么希望離開北京。
我問:走去哪里?
他那次就告訴我:塔縣。
事后老黃先睡著,我扳過他的身體看他的臉,才發(fā)現他熟睡后臉上皮松肉弛,再好些也就是一個打拼到中年的人的側臉。唯有他沒刮干凈的胡子硬硬地硌手,讓我感到陌生,又生出某種親切,用手輕輕撫過他的輪廓,停留在喉結一會,就放開了。
窗外的天早已黑透,遠處的燈火漸漸亮起來。往下看,那兩個在樓底靠墻喁喁情話的中學生早已不知去向。該發(fā)生的一切總會發(fā)生,對于這點我確信無疑。
陸
在托克遜鄉(xiāng)住了一晚,繼續(xù)往南走,緊接著就是輪臺。到處都是戈壁灘上的磕頭機,我們在油田附近的輪南住下,招待所新開沒多久,床褥被套居然是一水簇新嬌艷的粉紅,還帶蕾絲花邊,毫無商旅酒店之感。
我先去登記開的房。老黃把車停下,吃力地拖著行李上來,一進門就發(fā)表個人感想:這房間剛當過新娘房?正適合洞房花燭夜——
我白他一眼:沒蠟燭。
那晚投宿比較早,加上房間濃郁的家庭情味,我和他靠在床上看了會電視,關掉電視又繼續(xù)聊天。更像老夫老妻了。
離家日久,老黃的臉色日漸灰白、黯淡、疲憊。太多禁忌的話題不可觸碰。他只能反復告訴我能說的那部分過去。他老早就說過他童年在安徽一個小鎮(zhèn)長大,父母都是公職人員,爸爸是副鎮(zhèn)長,母親是老師,對他管教嚴格。嚴格的結果是他一路上了北京的大學,畢業(yè)后進了銀行,相親數十次之后結了婚;副作用則是最終剝奪了他對真實幸福的感知能力。他從小就太知道什么事情該做、什么事情不該做,要當人上人、出人頭地、安身立命,就必須循規(guī)蹈矩。他從來就懷疑這人生信條的真實性,但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規(guī)行矩步,最多閑暇時光看影碟,看看他人的人生可以瘋狂自由到何等地步,而自我的現實又可以平庸乏味到何等地步。
而我的人生道路和他的大抵相同。在四川小城長大,父母也都是普通公司職員,一生的積蓄甚至不夠供我讀完大學以后再給我按揭買套房,更不夠讓我自由自在地單身。他們提醒我存在的方式,就是時不時打個電話逼個婚:相親了嗎?還沒?要不要北京的那誰誰阿姨介紹?不想相親?一輩子單身自在?開什么玩笑,要不要我們最近來趟北京?這類對話,最終都以一聲“媽!”宣告結束。再說下去,說不定那邊就急了,不歡而散。
最愛看公路片了。《邦妮和克萊德》,看過?
我說當然,又名《雌雄大盜》。還喜歡《一夜風流》。還有大衛(wèi)·林奇的《我心狂野》。
對。還記得《我心狂野》里那個瑪麗剛上路有多暴躁嗎?都不能聽收音機,說打開這世界就全是壞消息,關掉就清凈了。我每次看新聞都想起這個。要是這個世界的壞消息都在車載電臺上就好了。一關了之,一了百了。老黃說這話的表情有點油然神往。
你這路上的鴕鳥。
大概是。剛還沒說完呢:一踩油門,一騎絕塵。只要在路上,就永遠在路上。
老黃突如其來的文藝腔讓我樂了:還有《37度2》。在路上的不是瘋子,就是死人。
愛看公路片的女生可不多。他說。
胡說。我笑道:女人下定決心出走了,通常比男人決絕。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番對話發(fā)生過。也許就在村上的世界盡頭冷酷仙境。
此時此地就是世界盡頭冷酷仙境。老黃輕聲說。
黑暗中我們緊緊地抱住彼此,在這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們的異鄉(xiāng),一個打開燈就會發(fā)現到處都是愴俗的粉紅色的房間里。遠處有火車轟隆轟隆開過的聲音。我說:還記得《十八春》里世均離開南京那段?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后面了。多好。
唔。老黃有點敷衍地重復了一句:恨海難填。拋諸身后。
怎么了?你有心事?我問。
我就是不相信自己可以這么開心。他抱緊我:我總覺得你像是我偷來的快樂,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歸還。
柒
白天的時候我們總比晚上要高興得多。窗外是陌生的路人,陌生的風景,異族風情漸漸濃烈,沙漠公路蜿蜒無盡,要開很久才會開到下一個綠洲。
我們是第二天上午開車到達的庫車,住下后參觀了王府。老黃看王府的時候光嘟囔了一句:和卓住這么大的房子。
而我則過于認真地把大小和卓的事跡包括原建筑沙盤模型都看了一遍,整整一個上午就報銷了。在此地的巴扎我給老黃買了旅途中的第一個禮物:一頂維族小花帽,綠色的,手工勾邊,圖案繁復精細。他煞有介事把它頂在頭上,巴扎上的路人們都笑了。
作為回禮他也給我買了一條黑色長頭巾。我學路上看到的那些維族婦女一樣把頭發(fā)包得嚴嚴實實,老黃端詳了半晌:挺好挺好。這下可安全了。
我還買了巴扎上的瓷器和馕餅,和維族妹子討價還價問東問西得高興,全然不顧老黃的嘟囔:我不喜歡吃面食。瓷器放在車后箱顛簸著顛簸著就碎了。
馕在路上是最好的干糧。有時就清水,有時就路邊買來的酸奶皮子,本地婦女釀造,不加分量驚人的白糖就酸得沒法下口。還有一種維族餛飩叫“蛐蛐兒”,極薄的皮包了茴香羊肉餡,西紅柿酸湯放了茴香和干薄荷末,極大地投合了老黃的安徽口味。從此他幾乎每頓都熱望蛐蛐兒,可惜不是每個市鎮(zhèn)都有,可遇而不可求。
就為貪圖這口腹之欲,當晚我們冒險去了庫車的夜市,發(fā)現除了烤肉就是烤包子。回酒店再問前臺,才終于找到附近一家維族餐館。菜譜還是維漢雙語的,老黃盯著看了半天,終于抬頭疑惑地問:這個“加長土豆片”,到底能加到多長?
這時我也看到了“兩半土豆絲”,突然福至心靈:老黃,你看這個“兩半”,就知道“加長”有多“長”了——是涼拌,家常!
旁邊給我們點菜的維族巴郎子被我們前俯后仰笑得一頭霧水,摸著后腦勺也笑了:你們兩個感情好著呢,那個結婚,多久了?
他的漢話說得磕磕巴巴。我們被這磕巴擊中,瞬間沉默下來。
很久了。過了一會老黃才說:你們的土豆片“加”到多“長”,我們就結婚有多久。很長,很久。你的,明白?
捌
離開庫車去拜城龜茲博物院的路上,我們繞道去了蘇巴什故城,又名昭怙悝大寺。據說雨季時波濤滾滾的庫車河可穿城而過,然而四月的旱季大水變成涓流,赤地百里,像到了另一個火焰山。
老黃說,這兒的確也和西游記有關。唐僧去印度取經的時候在這兒住過倆月,鳩摩羅什也在這兒升座宣講過佛法。還有庫車河你知道是哪條河嗎?子母河。
知道,女兒國嘛。真逗,最后懷孕的是八戒——我最喜歡的還是孫悟空。那可是我偶像,無法無天,欺佛滅祖。
我也喜歡齊天大圣??墒乾F在想想,他最可憐,因為本事最大,責任也最大,最跑不掉。
為什么跑不掉?
因為有唐僧的緊箍咒啊。
老黃顯而易見也有他的緊箍咒。一路西行,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看上去心事重重。有的時候我懷疑自己緊緊拉著的,不過是一個從北京城千里飄蕩到此的游魂。他回臉一看我,我就突然覺得他要和我攤牌了,驚出一身冷汗。然而他只是很隨便地問:累不累?
這兒游客很少,但是沙地里到處可見散落的空礦泉水瓶。因為忙著揀瓶子,我甚至沒顧上好好看這座千年古剎。老黃沿途一直取笑我是“不可救藥的城市環(huán)保主義者”。
揀了大概二十個空瓶子后我終于直起身來,看見自己的身影在沙丘上孤零零地拉得很長。老黃再次不知去向。
故城并不大,我吃力地在烈日驕陽下提著裝滿了空瓶子的塑料袋在斷壁頹垣中四處游走。蘇巴什被庫車河分成兩岸的東寺和西寺,我們在保存更完整的西寺。到處都是佛殿佛龕的遺址,有些地方還有殘留的塔基和壁畫。
千年的壁畫斑斑駁駁都還在,剛才還在眼前的人卻不見了。老黃好像就在這空曠地界人間蒸發(fā)了。極端的寂靜和炎熱中我耳朵嗡嗡作響,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喊,二十分鐘后終于放棄,精疲力竭跌坐在臨河的斷崖前。夕陽西下,此地離龜茲不遠,幻覺中鳩摩羅什和玄奘的駝隊正從我眼前的斷壁頹垣緩緩而過,我感到口渴,焦躁,不安,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老黃真的不見了。
差不多整整過了半個小時他才重新從沙丘那邊現身,這時千年已過,鳩摩羅什最重要的譯作都已完成,玄奘也已千里迢迢從印度歸來,而我的肉身早已渴死是鄉(xiāng),像那些沙漠中倒斃的駱駝。
老黃第一件事就是遞給我一瓶水。我神情恍惚地推開。
我剛回門口給你買水了。當地的守門人在河床那邊撿了好多石頭,都特別好看,一會我們走的時候可以買幾塊。
我還是沒吭聲。
你怎么了?他害怕起來。我就是去買水了,真的。
我說:你去打電話了,對吧。你覺得這兒人少,不想讓我聽到你說話,就故意走得遠遠的,讓我找不到,對吧。
他不答。
直到龜茲博物院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大部分洞窟都不開放,領我們參觀的是一個從拜城來的漢族女研究員,大學畢業(yè)沒多久,講解起來抑揚頓挫熟極而流,告訴我們“泰國公主詩琳通也來過咱這兒”。
我說,在這兒工作多好,能看到好多別人看不到的洞窟壁畫。
她說,好啥好呢!這兒的飲用水沒法喝,都是鹽堿水,連洗澡都沒法洗,得去二十里地之外的小鎮(zhèn)運水。
我回頭看看老黃。他面露惻隱之色。從蘇巴什故城門口買來的石頭沉沉地放在車后箱,他剛才不辭而別的一小時同樣沉沉地壓在我心頭。差一點我就以為自己會死在這片沙漠里了,連口鹽堿水都沒有。
離開龜茲時天色已晚。我們將在拜城住下。一路駛過那些風刀削刻的山間窄路,一輪圓月短短地在摩崖頂上升起來。天是無可形容的碧藍色,但是不能開窗,一開窗沙子就粗礪地劃過臉龐。
依舊是老黃開車。他看上去非常疲倦,有好幾次,我都以為這輛車會一頭撞向那些迎面而來的土崖。但是沒有。山路回旋,在每一個千鈞一發(fā)之際他都成功勒馬,車身緊貼著懸崖駛過。我的心提起又放下。最終空空蕩蕩。
玖
阿克蘇市是我們沿途見過最丑陋的城市,沒有之一。雖然這里的冰糖心蘋果很出名。在這個南疆城市里到處都是溫州人。我們在溫州大排檔吃了一頓晚飯之后經過一個溫州足浴城,最終在一個溫州茶藝館住下。叫是叫茶藝館,其實是俱樂部,有麻將房,也有單獨客房。其他所有冠以溫州之名的大酒樓都客滿,賓館大廳和電梯里擠滿了南方客,溫州口音只是眾多口音中的一種。
老黃告訴我說,這兒是溫州的對口支援城市,所以。
是淘金還是支援?
別那么尖銳。我們只是過客。
我想我只是受不了這個南疆城市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第二天早上吃了一頓溫州面條當作早餐之后,我們離開了“阿克蘇—溫州”市。我們的確離南疆的腹地越來越近。
有一天晚上,我們連夜奔赴民豐,那晚剛好是個月圓之夜。
大概是路線設計和時間估計錯誤,那天我們一整天都在趕路,到了夜里十一點多,還沒有到達縣城。但是一輪絕大的明月正好掛在車前,兩邊都是黑黢黢的戈壁灘,沙漠公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我們這唯一的一輛車,讓人有直奔月球的錯覺。
我睡醒抬臉的瞬間,車上正好在放中國好聲音出來的梁博。他把汪峰的歌唱得清澈低回,突然嘶吼又有如傷獸。這一次我沒來得及換歌,還是《北京北京》。
老黃突然說,這就是個雛兒啊,他哪里懂得北京?北京是溫水煮青蛙,嘶吼沒用。吶喊也沒用。
我說,那什么有用?
做夢有用。過一會他看著月亮,突然說,碧海青天夜夜心。
此時天際湛藍。我扭頭看往窗外避開月亮,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
十二點半到達民豐,縣城大街上好像只有一家招待所還開著門。白天會發(fā)現這兒正好在民豐縣的城中心,離銀行郵局都很近;而晚上則只能看到一個困眉耷眼的前臺黃毛小妹。她都沒心思和我講價,很隨便地就給我們安排了一間大床房,進去后才發(fā)現是個麻將套間。插卡一開燈,廳中央的自動麻將機嘩嘩地洗起牌來。我倆都被嚇了一跳。
你說,這么人煙稀少的縣城,賓館居然還有麻將房。
寧波的天一閣外面就是麻將博物館。這是國粹。老黃故作正色。
好,國粹。
我放下行李,在麻將桌前一屁股坐下,伸手拈起一張二萬。手感不重,表面有點黏手。
老黃也過來,坐在我對面,飛出一張一筒。這感覺倒像是那次在賓館里玩圍棋。
那誰挺煩我下圍棋,但是不討厭我玩麻將。圍棋是出世,麻將是入世。她老說我得多和同事領導打打麻將。老黃說。
我垂目不答。那誰一路追過來了,正坐在對面不動聲色玩麻將。老黃和我說這個什么意思?
他說趕路太累,遂進里屋洗漱,關燈睡去。不知道分控開關在哪,只能把總電源一關。第二天早上起來,一按總電源,房間外的自動麻將機遂又嘩嘩地洗起牌來。我推老黃道:快起來,領導同事叫你打麻將了,三缺一!
老黃一驚,在床上坐起身子:哪哪,誰?
拾
民豐是漢朝西域三十六國的精絕國所在地。饒有如是名頭,現而今也只是一個破敗的小縣城,一個胖大的維族女人一聲不吭地坐在賓館門口小賣部的最深處,看一窩剛出生不久花色各異的小狗仔一聲不吭兇狠地彼此撕咬。郵局里的明信片只有一種胡楊林的,而且還難看地配上了解說文字:一千年不死,兩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我說要去郵局寄明信片。結果買了一張,想了半天不知道寄給誰。老黃說,干嗎不寄給我?
好。等你過兩天家去了,剛好收著。我笑道。便真的寫了我們銀行的地址,黃河橋收。
老黃說,開什么玩笑,現在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不,偉大的是銀行,永生的也是銀行。將來我們都速朽了,這銀行以及銀行代表的一切也還是一千年不死,兩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像胡楊。
他疲乏地說,別鬧了。
與此同時沿街的水果攤紛紛收起來。沙漠中心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城市,起沙塵暴了。
遂又上路。經過盛產人參果“恰瑪古”的柯坪縣、以天價巴楚菇著稱的巴楚縣,在阿圖什縣停下吃了一客酸奶冰淇淋,就來到了喀什。在高臺民居里流連了差不多一整個白天和傍晚,自喀喇汗王朝而來的維族精神圣地到處都在拆遷,可笑的是拆遷公司和那個以熱愛詩歌著稱資助北大未名湖詩歌節(jié)的中坤公司同名。
第二天我們在當地辦了去中巴邊防站的邊防證,就直奔紅其拉甫的國門。
這就是老黃一直和我說的帕米爾高原,歷時十日,終于到了。
冰達坂終年不化,沿途雪山延綿,此刻又是下午四點,燦爛中微微帶點酡紅的陽光打在雪峰上,是一種柔美到極致的鋒利,像冰中藏著火光。
老黃一路都不說話,看到驚人的美景才忍不住停下照相。沿途信號不好,但只要稍微有手機網絡覆蓋的地方,他的手機就會突然響起,在我們翻過的每一座美不勝收的冰達坂上,持續(xù)發(fā)出噪音。我保持沉默,直到老黃終于關了機。
紅其拉甫的戰(zhàn)士養(yǎng)了一只土黃色的狗,在太陽底下肚皮朝天地躺在路邊的冰面上。我對著邊防站想照相以示到此一游,老黃下意識地阻止我說,別照有國徽的地方。
這居然是兩個小時以來,他和我說的唯一一句話。就跟我是個不可救藥的環(huán)保主義者一樣:他也是個不可救藥的循規(guī)蹈矩者。
當晚住塔縣。傍晚時看到很多美麗的塔吉克族女人戴著圓頂帽子、穿著毛皮大衣優(yōu)雅地走過街道,塔吉克族和維族一樣,也是穆斯林。白種穆斯林。
還有很多退伍的漢族戰(zhàn)士在這里開了飯館,多是川菜館。也不知道那些肉菜是怎么突破重重封鎖運到這么高的地方來,賣得也并不貴。老黃吃飽喝足之后,用賓館院子里的水管洗了車。賓館老板大概也剛吃飽,嘬著牙花子在一旁看:這車還挺新,跑多久了?
烏魯木齊租的,大概車齡也就兩三年。
租的車你還這么認真對待。老板立刻心疼起來:我這水也是從下面抽上來的,貴著呢。
天黑得非常晚,卻亮得非常早。第二天早上,我們去了石頭城。
“石頭城是絲綢之路中道和南道的交會點,喀什、莎車、英吉沙及葉城通往帕米爾高原的數條通道都在此地會合,還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蒲犁國的王城,唐朝此處設有蔥嶺守捉……”老黃念著牌子上的字,煞有介事。
不知為何,此時再聽到這些地名,我不再感到油然神往。
城下有林,有草原,有四通八達的棧道。一些早起的人在棧道上走著,遠遠看去就像從國貿往下看的人群一樣渺小,和我們當下的處境一樣毫無關系。
哪里和哪里,誰和誰,都是隔岸觀火,我突然對老黃說。
不知道他聽明白了沒有。但是其實連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想說什么。
回縣城后卻看到許多黃頭發(fā)長得酷似俄羅斯人的小男孩騎著自行車向一個地方飛奔,而眾多塔吉克族女人也都互相招呼著前往。
是賽馬會!途中的巧合永遠讓人驚喜。
我們不必商量地停下來,下了車。老黃負責給賽馬會上的年輕姑娘們拍照,而我則混跡在最前沿的群眾中,用剛學到的幾句塔吉克語大聲給每個騎手加油。
這兒信號很好。無意中回過頭,就看見老黃正在人群中低聲給誰打電話。我不知道他和舊日的世界還有什么聯(lián)系、他又在和誰通話。但我知道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為了和他保持距離,我悄悄走到了調試音箱的舞臺附近,給一撥又一撥優(yōu)勝者正面照相。負責調試音箱的是個臉色黧黑、笑起來滿嘴豁牙的老人。中間一度音箱放不出聲音,他求助地看我,我蹲下?lián)v鼓了半天總算不辱使命,又順便在地上的一堆垃圾中撿到了一個手機。因為掉在賽馬場的塵土里,手機變得很臟,但是還有電,一直在響。老黃也不知道躲在哪個旮旯拐角打電話。
一個塔吉克騎手在馬上對我微笑著,英俊得令人吃驚。到處都是我聽不懂的語言,向我毫無保留展示著陌生火熱的生活。孩子,老人,女人,歡笑聲。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塔吉克族警察,把撿來的手機交給他。他會說一點漢話,問我:古麗,你從哪里來?
北京。
一個人嗎?
不,不是一個人。我往遠處信手一指。那個人和我一起來的,也從北京。
啊,北京是個好地方。
老黃給我買的黑色頭巾依然緊緊地裹在頭上,我對這個友善的老警察微笑著,同時確認不管我和他說多少話,也仍然不能夠明白彼此的生活。就像狗不能明白貓的生活,貓也不能明白猴子的。此時此刻,只有舞臺上反復響著的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是真實的世界。
優(yōu)勝者每人五百塊錢,年輕人,都來參加吧,都跑起來吧!跑起來吧!
老黃向我走過來。一路上害怕的攤牌終于來了。我求助地四處張望老警察的身影,卻發(fā)現他已經走得看不見了。他還有他的整個賽馬大會紀律需要維持。那是他的生活。他的現世生涯。
優(yōu)勝者每人五百塊錢!
自從提出分居,我已經五個月沒法還款了。還款的工資卡在張梅手里,房產證上是我的名字,她沒法也不愿意替我還。再不還款,房子就會被銀行收掉,這樣我以后就再也沒法貸款買房子了。
年輕人,都來參加吧!
這些天一直是她的電話嗎?
都跑起來吧!跑起來吧!
不,大多是銀行催收的。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我微笑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機收到的第三條相同短信:尊敬的客戶,您因按揭欠費沒有及時歸還,再次提醒您,如欠款超過六期,房產即將被銀行凍結?!乙灿形业囊汇y行吃掉的房子啊。房子吃我們,銀行吃房子。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老黃像夢游一樣對我說:喏。這就是塔什庫爾干塔吉克族自治縣。這就是帕米爾高原。這兒就是世界的盡頭。
我說,嗯。
看完了咱們就回去吧。他說?;乇本?/p>
天藍得要人命。十分鐘后,我們就將走在回去的大路上。才一會兒工夫,塔縣熱鬧非凡的賽馬會就將被遠遠拋諸身后。會是個晴朗的上午,路邊白楊樹新鮮脆嫩的葉子剛長出來不久,輕輕地在頭頂搖曳著。音箱里最好放《假行僧》:我要從南走到北……要么就是《北京北京》: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我希望人們把我埋在這里——為什么要埋在這兒呢,因為我們的房子買在這兒嗎?
我將明確地在歌聲里知道一切都已經完了。夢已經提前醒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正在緊急掉頭往舊日的生活里跑,倒帶鍵一路狂按,一直往南,往東,用最快的速度回歸正軌。單位的小領導和同事們最晚將在周一發(fā)現我們正?;厝ド习啵宵S將帶兩件行李重回他的婚姻,肆意評判我的客戶正一大波一大波地靠近。正午的太陽明亮刺眼,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好奇自己怎么會以為可以逃得掉這庸碌生活,這流沙底部,這向生而死。
但我此刻在塔縣的賽馬場。我開始發(fā)足狂奔。
不在北京,不在香港,不在哈薩克斯坦,不在以色列,不在美國,不在任何別的地方?!皟?yōu)勝者每人五百塊錢,年輕人們,都來參加吧,都跑起來吧!都跑起來吧!”
不時聽到后面有騎手驚呼:讓開讓開!我大笑著,喘息著,回過臉,塵土飛揚中一匹雪白神氣的大馬正疾奔而來,高大的騎手像天神下凡,馬褲貼身,長靴锃亮,質地極佳的黑天鵝絨短襖鑲著金絲線邊,一層波浪,一層直線,一層小三角,極盡繁復地勾勒出鮮衣怒馬。他瘦削的臉整個地藏在帽檐的陰影里,看不清。旋即塵土像酒狂一樣意氣風發(fā)地揚起來,調子越揚越高,漫天漫地變成狂喜的赤金色,這黃金世界一個碩大無朋的馬蹄突然憑空出現,越來越近,向臉直踏過來。
選自《中國故事·虛構版》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