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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啊走

2015-01-19 20:47:31王季明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2期
關鍵詞:白臉牛魔王八級

王季明

1

大冬天大清早,我背著塑料布捆扎好的棉被,左肩挎水壺,右肩背挎包走出家門,我知道被人稱為殺坯的大哥,在身后看著。我回頭,他果然站在黑漆漆的天井大門口。他說:“到了外頭不要惹事。”我沒回答。我怎么可能惹事呢,要惹事也是人家惹我。

走到馬路上,路燈還亮著?;璋档穆窡粝拢籽┫衩扌?,不緊不慢在空中飄舞,一陣寒風吹來,我的牙齒冷得咯咯作響。

我冒著風雪,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趕往學校。當一頭扎進學校大門,迎頭看到學校大門口豎起一塊巨大的白鐵皮牌子,上面噴著三行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字:

生活紀律化

行動軍事化

意志集團化

生活紀律化也好,行動軍事化也罷,我懂,不過意志集團化是啥意思?我歪頭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

剛進班里,就見鄰居也是同桌的小扁頭與同學們一樣,一聲不吭坐在課桌前。這時站在窗前,管理我們班的排長小喇叭突然沖我嚴厲叫道:“阿四頭,你遲到了?!蔽页朔籽?,沒做聲。心想你算什么東西。不過我沒罵她,而是隨即落座,學著小扁頭樣,把背包、水壺、挎包擺放在桌上。小喇叭見我沒睬她,走到我跟前,一張小臉像刷了一層糨糊,說:“你這個害群之馬,還沒野營拉練,就不遵守紀律了嗎?”小喇叭這一說,讓我火冒三丈,剛想頂撞,就見我們班臨時班主任,來自上鋼五廠的彪形大漢,外號牛魔王的工宣隊牛老師,頂著一身白雪,氣宇軒昂走進班里。

我立馬住嘴。

小喇叭迅速退到一邊,向牛魔王行注目禮。

牛魔王好像沒看見,一進教室,瞪著牛眼一排一排打量同學,忽然咧嘴笑了。

牛魔王笑畢,像個軍人大步跨到黑板前,從粉筆盒里拿起一支白粉筆“刷刷刷”在黑板上寫下幾個粗劣大字,一看,是“行軍路線圖”。接著他又拿起一支紅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地畫出一張簡易圖。那張彎曲的圖上,每隔十公分,畫上一個圓圈,圓圈邊上又寫上一行小字。做完這些,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指著黑板說:“看清沒有?”

牛魔王純粹廢話。我們不是瞎子,怎會沒看清呢。

牛魔王見沒有回答,指著圖說:“這兒是余姚路九十九號,我們市一中學。從這里出發(fā),經(jīng)過靜安寺,到達徐家匯,然后由徐家匯抵達七寶鎮(zhèn),再到九亭鎮(zhèn),穿過九亭鎮(zhèn)后面是什么?”見沒人理他,他把眼睛盯住了小扁頭:“你說。”小扁頭怯生生地看著牛魔王,低聲嘀咕道:“你不寫著泗涇鎮(zhèn)嘛。”牛魔王見小扁頭低聲嘀咕,非常不滿:“小扁頭,大聲些?!毙”忸^聲音略略提高一點說:“不是寫著嗎?”小扁頭這么一說,牛魔王嘿嘿冷笑幾聲說:“我知道這次野營拉練你是不想去的,你母親是唯一公然反對的,說你有心臟病。不過我告訴你,不要說心臟病,就是一具死尸,也得把你抬走——”說到這里,牛魔王停頓一下,那雙牛眼冒出殺氣騰騰的兇光,慢慢環(huán)顧全班,隨后像汽笛一樣突然高鳴:“你們這個班是整個學校的壞料班,把你們集中一起,就是要讓你們這些狗雜種牢牢記住自己身份!”

小扁頭沒吭聲。

牛魔王轉身指著簡易圖,語氣陡然嚴厲:“第一天行程正午十一點,你們班一定要到達七寶鎮(zhèn)。吃過午飯,稍事休息,由七寶鎮(zhèn)經(jīng)九亭鎮(zhèn),晚上五點必須抵達泗涇鎮(zhèn);第二天早上五點起床,由泗涇鎮(zhèn)經(jīng)佘山鎮(zhèn),過洞涇鎮(zhèn),正午十一點到達松江城廂鎮(zhèn),午飯后直插終點站——米市渡,明白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吭聲。

牛魔王那雙牛眼從小扁頭跳到我身上,問:“阿四頭,明白不?”我怎么會不明白,可我想不回答,但我領教過牛魔王手腕力道,我能不回答嗎?我“嘩”地站起,向牛魔王敬禮,大聲說:“報告太君,小的明白?!?/p>

班里先是寂靜,接著哄堂大笑。

原以為牛魔王會大發(fā)雷霆,沒料到他大手一揮,說:“你的,狗漢奸明白就好?!?/p>

同學們哄笑。

我臉上一陣潮熱。原本還想嘲弄牛魔王,結果自己倒成了漢奸。

牛魔王見同學們笑了,來了精神,說:“按照區(qū)教育局計劃,這次整個年級野營拉練將評出優(yōu)勝班級,你們想摘掉壞料班的帽子,就得亮出你們的本事,給我弄個優(yōu)勝班看看。優(yōu)勝班有三個重要指標:一,速度。二,難度。三……”

小扁頭用胳膊暗里捅我一下,低聲說:“阿四頭,我看到我媽了?!?/p>

我一聽,有些莫名其妙:“你說什么?”

小扁頭看著窗外說:“真的,我不騙你,我看到我媽了?!?/p>

“在哪兒?”

小扁頭說:“窗外。”

借著班內(nèi)日光燈,我朝窗外一看,除了一片白茫茫,怎么也看不到人。

我說:“我怎么沒看見?”

小扁頭執(zhí)著地說:“就在窗外。”

小扁頭真困扁頭了,牛魔王呢,嘴里不停嘮叨,我都不想聽,看著四周來自不同年級、班級、年齡集中起來而被牛魔王稱之雜種的同學。

就說小扁頭吧,他秉性膽小怕事,他能成為狗雜種,真正冤枉他了。他被編入這個壞料班,完全是因為他母親。他母親叫丁香花,呵呵,解放前是上海灘最大妓女街——四馬路上頭牌妓女,丁香花現(xiàn)在是壞分子,他是壞分子的兒子,牛魔王說,他就得進這個壞料班;再看看坐在前排,與我家住同一條弄堂,比我年長兩歲,長得高挑豐滿的孤兒吳美麗吧,據(jù)說曾打過一次胎。當然只是傳說,不過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在學校走廊上對牛魔王搔首弄姿,牛魔王面對這個小騷娘們不停地罵著:“不要臉的小拉三,滾一邊去。”小拉三吳美麗后來對我說:“別看牛魔王嘴里罵我小拉三,我若真脫褲子,這狗日的肯定敢操我。”我把這事告訴了小扁頭。小扁頭嘴一撇說:“她會不會脫褲子我不知道,不過別看她挺著大胸脯,其實奶子是假的,里面填了棉花?!蔽殷@訝地看著小扁頭問:“你怎么知道?你摸過啦?”小扁頭不屑一顧說:“阿四頭啊,你真看不出來?”我臉上有些發(fā)潮說:“看出什么?”小扁頭說:“真奶走動時只會抖,不會移,她那奶子,一不留神就在移,不是假奶,又是什么?”

其實就我而言,認為吳美麗只是喜歡發(fā)騷而已,并不是真正壞料,真正壞料的是兩個靠窗坐的高年級家伙。我不知他們姓名,只知道一個外號:刀子王,是個打架斗毆能手。但是我一直沒弄清的是,說他刀子王,可誰都沒有看見他動過刀子。另一個呢,由于扒竊一只鼎,外號:八級鉗工。

這些都該進壞料班,我呢?

我怎么也會被牛魔王編到壞料班來呢?

事后我想,我那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鍵是撞上野營拉練槍口上了。上星期課間休息,我無所事事地站在學校走廊玻璃前,手指頭凍瘡癢得厲害。當時,我一邊看著窗外狗日的大雪,一邊使勁撓著凍瘡,沒想到越撓越癢。我心頭發(fā)毛,略微使勁,凍瘡破了,血水慢慢從肌膚里滲了出來。然而奇怪的是,非但沒有止癢,且越發(fā)癢得厲害,怎么說呢,不是肉在癢,而是骨頭癢,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癢。我焦躁起來??粗巴鈴浡拇笱?,我想,我這癢,不就是你這狗日的冬天造成的嗎?一怒之下,對準窗玻璃就是一拳。在我拳頭下,窗玻璃“砰”地炸響,我看到窗玻璃和碎片飛濺起來,狠狠地劃破了我的手指,那血啊,剎那間布滿我的拳頭。嘿,看著自己拳頭上的鮮血,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手指上的凍瘡不癢了。正洋洋得意,猛地看到走廊盡頭陰影下站著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我嚇了一跳,那不是牛魔王嗎?我嚇得趕緊轉身就逃,沒想到牛魔王像頭激怒的公牛,從黑暗中,猛地朝我撲來,我無處可逃,被他一把抓住,整個身體懸空,我看到牛魔王那雙牛眼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我聽到牛魔王的怒吼聲:“小雜種,光天化日破壞公共財物,找死!”

2

我家住滬西東麻里。

東麻里有著上千戶人家。這個里弄在靜安區(qū)以打架斗毆聞名。東麻里最為兇悍的是弄堂口開老虎灶的老白臉。我們一家六口時常遭到他的欺負,那時已經(jīng)成為工人階級一員的大哥就想與老白臉較量。之所以沒較量,用大哥的話來說,是沖著父母生性膽小怕惹事的份上,一直強忍這口鳥氣。自從父母車禍雙雙離去,大哥沖天而起。

大哥要去與老白臉較量,我們姐弟仨你看我我看你,膽怯得低下頭。我們在想,老白臉長得高大雄壯,大哥比他矮一個腦袋,不是以卵擊石又是什么?大哥當然知道我們心思,他只說了一句:“若不被人欺,就得不怕死?!?/p>

大哥說這話,像一口痰吐在地上砸個坑。

那個夏天的傍晚,火紅的太陽還高高懸掛在西邊的天空時,大哥從家里出門就去找老白臉了。按照我的意思,大哥真找老白臉這樣一個強悍的家伙,就得帶上鐵棍木棒之類的家伙,見到老白臉二話不說,上前就是狠狠一下干倒他,打他個措手不及。但大哥沒有。他只帶了一把小巧玲瓏的旋鑿。我看到過這把旋鑿,只有巴掌般長短,握在手里毫不顯眼,那是大哥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單位車床上精制而成。不過,我懷疑,這樣一件小東西能干倒老白臉嗎?就算扎在老白臉的身上,除了剜個洞,流點血,沒啥用。老白臉照樣可以一拳撂倒大哥。

大哥去找老白臉時,并不知道我們姐弟仨像跟屁蟲偷偷跟在后面。

大哥并不緊張,只是像平日上班一樣,而我們姐弟仨卻緊張地緊緊握著手。我那兩個姐姐眼里噙著淚水說:“阿四頭,如果大哥被老白臉一刀捅了,我們怎么辦?”

我不知怎么回答姐姐的話。但我知道,大哥若真被老白臉捅了,我們家就徹底完了。

大哥來到弄堂口老虎灶前,老白臉打著赤膊叼著煙,吞云吐霧起勁地與弄堂里幾個小混混打撲克賭錢。我看到紅紅夕陽下,老白臉一身白肉分外耀眼,我兩個姐姐嚇得躲在我身后直打哆嗦,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大哥能打過他嗎?”

大哥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大哥來者不善的是老白臉的寶貝疙瘩,大黑貓。人常說,狗仗人勢,但未必知道貓仗人勢。大黑貓就是。平時我們路過老虎灶,時常見到大黑貓總是一聲不吭蜷縮在灶頭上,瞇縫著眼睛漫不經(jīng)心,一副煨灶貓的樣子,如果你真以為它睡著了,那你就錯了。那天我們里弄的小臭蛋去泡開水,一看老白臉不在,大黑貓瞇縫在那兒,這小子不知故意還是忘了交三分錢泡水費,泡完水就走,沒想到大黑貓騰地從灶頭上躍起,毫不客氣地撲上來對他又撕又咬。小臭蛋嚇得束手無策,手里的開水瓶掉在地上,“砰”地炸開了,那滾燙的開水濺在小臭蛋身上,腳上,疼得小臭蛋趴在地上哭爹喊娘。

現(xiàn)在這只又大又肥的大黑貓,見到大哥走來,那雙碧綠生青的眼睛先是盯著大哥,接著倏地從老虎灶上直立起來,漆黑一團的毛發(fā)剎那間,粉紅的小嘴露出尖銳的牙齒。不知怎地,它沒有像撲小臭蛋般地朝大哥撲來,也不像一般貓見到人“喵喵喵”地叫,而是像烏鴉般“呱呱呱”地沖著大哥叫,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老白臉先是被他的寶貝疙瘩大黑貓的叫聲吸引,接著看到大黑貓的黑毛時,便有些奇怪。然后他就看到站在一邊的大哥。老白臉瞬間有些糊涂,搞不清大哥想干嗎。

大哥要的就是這種瞬間效果。他二話沒說,一個箭步?jīng)_上前,閃電般地伸出左手捉住了大黑貓。我看過人家捉貓,那就是捉貓一定要捉住貓的后脖,這樣無論貓怎么樣掙扎,它的牙齒與四爪,休想傷到你,可大哥不,他偏偏一把捉住大黑貓肥厚的肚皮,隨即提溜起來。

大黑貓毫不客氣伸出牙齒與爪子,剎那間把大哥左手抓得鮮血淋漓。

大哥渾然不知。

老白臉醒悟過來,摔了手中的撲克,吐了嘴上的煙卷,沖著他那幫狐朋狗友哈哈大笑道:“你看看這個狗日的,他媽的連捉貓都不會,還想找碴?”

大哥沒回答。

老白臉這才收斂笑容,沉下臉,惡狠狠地說:“趕緊放下我的寶貝,滾回家去,否則不要說我欺負你這個死了爹媽的小雜種?!?/p>

大哥根本沒有回答,而是右手從口袋里摸出了那把小巧玲瓏的旋鑿。我看到那把原本毫不起眼巴掌般大小的旋鑿前端像紙片一樣薄,在老虎灶門前夕陽下閃著鋒利的寒光。

這種寒光,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還沒等我明白怎么回事,我只聽到噗嚕一下,那把旋鑿閃電般地插入大黑貓的眼里。我看到大哥熟練地用手腕輕輕剜了兩下,大黑貓兩只碧綠生青的眼烏珠就落到地上,大哥也不說話,那雙大腳踩了上去,輕輕往后一拖,眼烏珠就成了兩小攤綠水。

在我聽到大黑貓發(fā)出劇烈慘叫聲時,大哥一揮手,大黑貓就被扔進了老虎灶開水箱里。那貓就在滾燙開水里邊撲騰邊慘叫。

老白臉氣得鼻子都歪了,渾身哆嗦,只見陽光下白光一閃,老白臉從老虎灶后面的牌桌上一躍而起,朝大哥撲了過來。我兩個姐姐嚇得尖叫起來。她們尖叫,是因為若論打架斗毆,大哥不會是老白臉的對手,老白臉這樣拼命一撲,大哥不死即傷。然而就在老白臉掄起拳頭,砸到大哥臉上時,大哥那把鋒芒畢露的旋鑿已經(jīng)直抵老白臉眼睛下,老白臉強烈感受到旋鑿前端的寒氣,老白臉瞪大眼睛,一動不動。

大哥惡狠狠地狂叫:“動一下,我就挖了你的雙眼?!?/p>

大哥的外號就成了殺坯。

3

天微微發(fā)亮,教室廣播響了起來:“一班出發(fā),二班準備?!?/p>

通知到三班出發(fā),我們四班這些壞料在牛魔王的一聲斷喝下,紛紛背起背包,緊隨三班來到校門口。到了校門口,小喇叭操著一只鐵皮喇叭亮著尖嗓音高聲叫道:“現(xiàn)在讓我們再次重溫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五七指示:‘學生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nóng)、學軍”。

小喇叭的聲音,刺得我耳膜發(fā)疼,不由緊緊捂住耳朵。

從余姚路九十九號學校門口出發(fā)時,雪,開始大了。我們學校七個班,加上我們這個壞料狗雜種班,共計八個班四百來名同學排成一條長線,開始野營拉練。

過了徐家匯長途汽車站,就到了漕寶路,天已放亮,瘦瘦的漕寶路兩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杳無蹤跡,與我并排走的小扁頭一臉垂頭喪氣。看著他窩囊樣,我說:“我陪著你,是看大哥面子,不是你媽面子,你再怎么心臟病,總不至于剛開始就倒下吧?!毙”忸^說:“不會的。我只是看到我媽了?!蔽倚α?,用肩膀頂了他一下:“你還沒斷奶啊。你想想不用上課讀書,在這馬路上走走玩玩,看看風景,多開心呀?!毙”忸^沒吭聲。

風雪中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輛解放牌二噸小卡車,只見小卡車上裝著一包包糧食、蔬菜,還有半只凍僵的白豬玀。我看見司機室里小胖子的胖臉一晃而過,我不由從地上拾起一團雪,朝慢慢朝前開去的小卡車扔了過去,大罵道:“狗日的炊事班多舒服啊,坐坐卡車,燒燒飯,吃吃肉,而我們還得一寸寸走啊走?!蔽伊R著時,看到小扁頭那雙瞳仁大了,只聽他低聲嘀咕:“我有心臟病,走不動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心跳氣慌了,牛魔王為什么不讓我去炊事班?”我笑了,學著牛魔王的腔調(diào)說:“你們這些壞料,這些狗雜種,要牢牢記住自己身份!”

說了這話,我有些后悔。我不是牛魔王,怎么也會說這樣的話呢?

小扁頭低下頭,一臉垂頭喪氣,我馬上轉移話題說:“你知道中午到達七寶鎮(zhèn),吃什么嗎?”小扁頭搖搖頭。我說:“小胖子告訴我了,第一頓飯是咸肉菜飯?!毙”忸^無精打采地說:“咸肉菜飯又怎么樣?”我沒理睬小扁頭,自顧自地說:“我跟小胖子說了,非得給我一坨豬油。豬油拌咸肉菜飯,那個香啊,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小扁頭無動于衷,我用肩膀頂了他一下,沒想到他身子一晃,背上的棉被松掉了,那床用塑料袋裹緊的被子稀里嘩啦掉在雪地上。小扁頭傻傻地看著我,又看看地上松散的被子,一臉束手無策。我急了:“你這背包是怎么打的?”小扁頭嘟囔道:“我哪會打背包啊,都是我媽弄的。”我沒接茬,迅速抬頭一看,原本在風雪中騎著腳踏車的牛魔王不知跑哪去了。我趕緊蹲下身子,邊替小扁頭打背包,邊說:“你笨,你媽也笨,連個背包都不會打,白活了……”話音未落,耳邊猛地傳來腳踏車清脆的鈴鐺聲。

我嚇得一動不動,我眼皮底下出現(xiàn)了兩輛腳踏車。我慢慢抬頭,風雪中只見牛魔王與小喇叭各扶著一輛腳踏車站在我面前。牛魔王大吼道:“小扁頭,你連個背包都打不好,看來非得教訓你。”牛魔王支好腳踏車,剛想抓住小扁頭,我馬上賠著笑臉大聲說:“報告太君,是小的錯,我與小扁頭打鬧來著,把他背包弄散了,與小扁頭無關?!?/p>

牛魔王沒有笑臉相迎,牛眼一瞪:“別給我胡扯,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站一邊去,我要看著小扁頭自己打背包。”牛魔王說著,像拎根稻草輕輕把我扔到一邊。小扁頭傻了,只得蹲下身子自己打背包??粗”忸^的動作,牛魔王訓斥道:“你以為捆白菜呀,‘三橫兩豎,背包上的‘三橫兩豎呢?”

這時我們這個壞料班全都停了下來,好多同學圍上來看,牛魔王急了,沖著隊伍狂叫:“看什么看,快快快,走起來,走起來,十一點到不了七寶鎮(zhèn),有你們好看?!?/p>

風雪中,整個隊伍還是不動。牛魔王氣急敗壞說:“看看你們,簡直像《南征北戰(zhàn)》里潰不成軍的國民黨軍隊,你們這些小畜生。”

沒人理睬他,這時我上前把小扁頭往邊上一推,邊打起背包邊說:“牛老師,你要教訓小扁頭到七寶鎮(zhèn)再說吧?!?/p>

牛魔王一愣,抬頭看了看滿天大雪,氣呼呼地大叫:“班干部們注意,帶領隊伍走起來,走起來?!?/p>

牛魔王這一叫,隊伍緩緩動了起來。一邊小喇叭從腳踏車后座操起鐵皮喇叭大聲叫道:“同學們苦不苦?”

幾個雜種同學稀稀拉拉回答:“想想長征二萬五。”

小喇叭又喊道:“累不累?”

“想想雷鋒董存瑞?!?/p>

牛魔王急了:“有你們這樣叫法嗎?簡直一群老爺兵,大聲些?!?/p>

小喇叭又喊了起來:“練好鐵腳板?!?/p>

還是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音:“打擊帝修反?!?/p>

牛魔王火了:“再像蚊子一樣叫,到了七寶鎮(zhèn),誰都別想吃咸肉菜飯?!?/p>

牛魔王那話一出,整個隊伍先是一愣,接著我就聽到雜種同學們的歡呼聲,就像咸肉菜飯是支強心針,讓他們頓時高亢起來。

小喇叭似乎也像剛吃了一大塊豬肉,聲音在風雪中分外尖銳:“平時多流汗?!?/p>

同學們大聲吼道:“戰(zhàn)時少流血。”

“七億人民七億兵。”

“萬里江山萬里營?!?/p>

在叫聲中,我已打好小扁頭的背包,在我把背包往他身上背時,小扁頭卻像個木頭人一動不動,我看到他雙眼死死盯住遠處,不知在看什么。

我說:“快背好,走路?!?/p>

小扁頭卻說:“我看到我媽了?!?/p>

我前后看看,除了這四百多人的野營拉練隊伍,天地一片白茫茫,他母親在哪兒呢?

這小子發(fā)神經(jīng)了。

4

傍晚時分,東麻里那條彎曲的細長弄堂里,幾盞昏暗的路燈照在弄堂兩邊一排排石庫門斑駁的黑門上。路燈的鐵皮罩子在寒風中,不停地發(fā)出晃蕩晃蕩聲,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正在吃晚飯。

丁香花扭著細腰走進我家石庫門前客堂時,我們都一愣。

丁香花也沒坐,只是斜靠在我家房門上說:“阿大,小扁頭他們要野營拉練了。”

大哥說:“我知道?!?/p>

丁香花低下頭,我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

丁香花說:“你也知道,小扁頭天生心臟病,學校那個牛魔王非得讓他野營拉練,那么冷的天,萬一出事,連個救人的機會都沒有?!贝蟾缫宦?,說:“你是擔心這個呀,沒問題的,學校會有措施的?!?/p>

丁香花沒吭聲,一雙手不停絞著一塊花手帕。大哥說:“還有事嗎?”丁香花抬起那雙大眼,低聲說:“阿大,我去找過牛魔王了, 這個狗日的簡直不是人,你能不能教訓教訓他……”

大哥馬上截住她的話,說:“丁阿姨,你知道我殺坯的,除了我家里人,我從不幫別人?!?/p>

丁阿姨說:“那好吧,算我白講,只是我聽說,你家阿四頭也進了壞料班,但是他身體好,能不能多多照顧我家小扁頭?!?/p>

大哥一聽,松了口氣說:“那不是一件小事嘛,阿四頭——”大哥沖我叫著。我沒吭聲。大哥說:“聽到丁阿姨的話了嗎?”我點點頭。丁香花這時才走到飯桌前,那雙拿花手帕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腦袋。我甩了甩頭,心想,老子的頭也是你能摸的嗎?你不就是與男人們睡覺的妓女嗎?大哥見我犟頭倔腦,火了:“阿四頭,你什么意思?”我說:“我已經(jīng)答應了,她還摸我頭干嗎?”

大哥說:“摸了怎么樣,你會死啊?!?/p>

我沒吭聲。

前面說過,我家沒有父母,大哥其實就是父母。他早已是工人了。說實話,我這人就怕大哥。大哥的魄力與膽子,在我心目中無人可比。去年夏天,大哥獨自殺了老白臉的威風,就是明證。

其實這只是牛刀小試。其實每年秋高氣爽時值白露那會兒吧,大哥總喜歡在黃昏騎著那輛二十八寸鳳凰腳踏車帶我到郊外捉蛐蛐,一捉就是一夜。我們?nèi)ミ^七寶鎮(zhèn),佘山腳下也時常去,最遠的我們?nèi)ミ^米市渡。到米市渡不是捉蛐蛐,而是去游泳。大哥說:“上海灘上游泳最好的地方就是米市渡,那是黃浦江上游,江面遼闊,水流平緩?!?/p>

那次我與大哥坐上人車一體龐大的擺渡船,由米市渡擺渡至對面泖港鎮(zhèn),擺渡船剛剛開到黃浦江中心,大哥朝我笑笑,氣閑神定脫去汗衫、長褲,朝我一扔,也沒說話,就從擺渡船上猛地扎進黃浦江里,嚇得擺渡船上的工人大呼小叫,還以為有人自殺。大哥呢,扎進黃浦江中一點不怕,那樣子就像在洗澡堂里洗澡,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在江中心劃動著有力的手臂,緊貼著擺渡船瀟灑地游著自由泳,向岸邊游去。盡管如此,我也早嚇出了一身冷汗。那畢竟是黃浦江,不是蘇州河。

丁香花見我答應后,這才放了心。

丁香花又說:“阿大,你那輛腳踏車能否借我?guī)滋???/p>

大哥說:“不行的,我上下班要用的。”

丁香花說:“求求你了,借幾天好嗎?你上班坐公交車,鈔票我來出?!?/p>

大哥不開心了,說:“我可以借給你幾天,公交車鈔票就免了吧?!?/p>

丁香花說:“那不行。你們家也困難?!?/p>

大哥臉一板說:“那你就問別人借吧?!?/p>

丁香花傻了,輕聲說:“那好吧。”

丁香花拿過大哥的腳踏車鑰匙,剛走到天井里,叫道:“阿大,你的腳踏車我怎么找不到呢?”

大哥一聽眉頭一皺:“這個女人真麻煩?!?/p>

大哥走出了房間,去了天井。

老大一會兒過去了,大哥沒有進屋。我站了起來,來到天井里,只見暗暗的天井里,丁香花不知在與大哥說著什么。我看到大哥嘴邊的煙頭一閃一閃。大哥見我出來后,對丁香花說:“我知道了?!?/p>

丁香花一走,大哥進屋繼續(xù)吃飯。

我問:“丁阿姨對你說什么了?”

大哥鐵青著臉,沒有回答,只是說:“你被牛魔王弄傷的胳膊好些沒有?”

我說:“好些了?!?/p>

大哥發(fā)狠說:“盡管放心去,他不敢再碰你與小扁頭倆一根手指頭?!?/p>

我說:“是嗎?不過,我聽說,這個壞料班里還有刀子王,八級鉗工,小拉三吳美麗他們一幫子人呢?!?/p>

大哥一聽,臉上露出不屑說:“他們?nèi)齻€算什么壞料?一個喜歡打架;一個喜歡扒竊;一個喜歡發(fā)騷而已?!?/p>

5

長長隊伍像蛇一樣,歪歪扭扭地在漕寶路上緩緩走啊走。

白茫茫的公路上,牛魔王不知怎地來了興趣,指著路兩邊雪地中依稀看到的莊稼問:“知道種的什么嗎?”我們都是壞料狗雜種,我們又怎么知道地里到底種什么?牛魔王說:“這都不認識啊,是冬小麥?!边@一說,我們似乎想起以前《農(nóng)基》課上好像聽老師講過。牛魔王又問:“小麥是什么?”沒人回答。牛魔王說:“吃的饅頭就是小麥做的。”牛魔王在為我們普及農(nóng)業(yè)常識,可沒一個同學感興趣,我們只覺得越走越冷,越走肚子越餓??蛇@個牛魔王精神卻格外高漲,大聲說:“為什么要把你們拉出來進行野營拉練,就是因為你們是群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蠢貨……”

總算在十一點過十分的時候到了漕寶路與滬松公路交界處的七寶鎮(zhèn)。說是鎮(zhèn),除了路邊三兩家國營商店,四周一片荒蕪。整個隊伍全都停了下來,我看到小胖子他們那輛小卡車停在路邊,小卡車邊上,放著幾只大大的保溫桶,牛老師站在桶邊親自掌勺,往我們飯盒里裝咸肉菜飯。我與小扁頭站在路邊吃著,原來還想問小胖子討一坨豬油,但我剛吃了一口,不由罵道:“媽的,這東西能吃嗎?咸肉咬不動,米飯咸得無法下咽。”罵歸罵,可還得吃,不吃,怎么往下走?小扁頭一口不吃,把整盒咸肉菜飯倒了。

我看到刀子王、八級鉗工、小拉三慢慢走了過來。小拉三兩個酒窩像兩顆小星星一樣印在臉頰上方,閃閃動人。她媚笑道:“阿四頭,小扁頭,這飯連豬都不會吃?!蔽遗c小扁頭沒吭聲。小拉三低頭看了看四周:“想吃餅干嗎?阿姐可以給你們。”小扁頭眼睛一亮。我說:“你什么意思?”刀子王走到我跟前,說:“八級鉗工想做點事情,你倆陪陪怎么樣?”小扁頭說:“怎么陪?”八級鉗工笑道:“你們只要跟我們進食品店就行了,其它不管?!蔽颐靼装思夈Q工想干什么了。我想到大哥的話:“到了外頭不要惹事?!蔽覔u搖頭。這時,刀子王也沒理我,上來就夾住我的頭頸,往食品店走去。我拼命掙扎。我越掙扎,刀子王夾得越緊。我罵道:“你個狗日的聽著,我回家告訴我哥?!钡蹲油跣Φ溃骸拔矣譀]有打你,只是和你逛商店呀。”

刀子王的力氣真大,我無法動彈,我被他夾進食品店。進了店,刀子王放了我。我摸了摸頭頸,疼得直想掉眼淚。這時小拉三緊勾著小扁頭也進了食品店。我清晰地聽到小拉三說:“小扁頭,你娘在舊社會非常厲害的,據(jù)說她是四馬路上一枝丁香花,是不是這樣的?”小拉三這話一語雙關,小扁頭不開心了:“你娘才是四馬路上一枝花呢?!毙±f:“你娘名字不就是叫丁香花嗎?我沒說錯呀。”小扁頭不吭聲,只是恨恨地翻著白眼。小拉三說:“小扁頭,跟阿姐好,你不會吃虧的。你告訴我,你娘是怎么解褲帶搭訕男人的?是否有絕招?”小扁頭這下氣壞了,我看到他嘴唇在哆嗦,突然伸手對準小拉三白白的面孔就是一記耳光。小拉三被打悶了,她捂著面孔,怪叫一聲:“你敢打我!”小扁頭說:“你敢罵我娘,我就敢打你?!毙±龤獐偭?,朝小扁頭撲了上來。我一看不好,趕緊沖上去想拉開他們,食品店里算是熱鬧起來。小拉三想打小扁頭,小扁頭不屈不撓,像頭震怒的小公羊,不斷地用頭朝小拉三頂去,嘴里恨恨地說:“誰敢罵我娘,我就跟誰拼命?!币簿褪俏辶昼?,食品店里響起一聲響亮口哨聲,我回頭一看,是八級鉗工吹的。怪了,小拉三好像聽到了號令,不鬧了,一個轉身往食品店外走去。我搞不清什么事情,趕緊拉著小扁頭出了商店大門。

門外,風雪依舊飄舞,刀子王與八級鉗工不見人影,小拉三還站在門口,看見我們出來,她從大衣里摸出一包東西塞給我說:“阿姐說話算數(shù),趕緊閃人?!闭f完,她消失在風雪中。我看了看手中的東西,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包價值昂貴的萬年青餅干。

我們開始踏上滬松公路,聽到小喇叭在大叫:“各班檢查人數(shù)?!睓z查后,小喇叭馬上發(fā)現(xiàn)班里少了三個人。牛魔王氣急敗壞走到我跟前,大聲吼叫:“三個雜種呢?”我知道牛魔王問誰,可我裝糊涂:“哪三個人???”牛魔王氣得舉起了手,忽地想起什么,那手慢慢放下,皮笑肉不笑地說:“阿四頭,你以為我是瞎子呀,在七寶鎮(zhèn),我看見你們幾個進了食品店的?!蔽依湫σ宦暎骸芭@蠋?,我不是班長,我怎么管得了他們呢?”牛魔王沒耐心了,暴跳如雷:“三個逃兵,戰(zhàn)爭年代得槍斃的?!蔽覜]理他。我也在想,三個狗日的,究竟跑哪去了?牛魔王推著腳踏車像個困獸,在我們五十來個同學隊伍前走來走去,邊走邊罵:“壞料班,狗雜種班,扶不起的劉阿斗班?!?/p>

直到傍晚,整個班到了泗涇鎮(zhèn),這三個狗雜種才顯身。我聞到他們嘴里的酒氣。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們怎么成了七十二變的孫猴子呢。后來才知道三個狗日的,在七寶鎮(zhèn)坐上了滬松公交線,一路到了泗涇鎮(zhèn)后,三人扎進小酒館,慢慢喝喝老酒,慢慢抽抽香煙,直等到我們走啊走來到為止。據(jù)說,在食品店里,八級鉗工偷了香煙與食品(萬年青餅干就是),在滬松線公交車上,八級鉗工收獲不小,扒到兩只皮夾子。

6

那天下午,丁香花獨自來到了我們市一中學,當她走進工宣隊辦公室時,牛魔王坐在椅子上,一雙腿高高擱在桌子上,看著《人民日報》。

丁香花看了看牛魔王,眉頭皺了起來,不過她還是滿臉微笑,輕聲問道:“工宣隊的牛老師在嗎?”

牛魔王歪著眼睛看了一眼,問:“你找他干嗎?”

丁香花想了想,低三下四地問:“你大概是牛老師吧?”

牛魔王把腳放下,說:“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

丁香花說:“噢,那就是了。我是小扁頭的母親,牛老師可能有所不知,我家小扁頭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我想請牛老師開恩,能否讓小扁頭請假不參加這次野營拉練?”

牛魔王想了想,上下細細地打量了一下丁香花說:“這不是我所能決定的,這得由學校領導集體討論的。不過你說小扁頭,他是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

丁香花一聽,馬上笑了說:“二(4)班的,郭進?!?/p>

牛魔王走到桌旁柜子前,打開了花名冊,一翻,頓時臉色變了,轉過身子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叫丁香花是吧?”

丁香花一愣。

牛魔王斬釘截鐵地說:“你家小扁頭必須參加野營拉練,同時我告訴你,他已編入壞料班?!?/p>

丁香花一聽急了:“他怎么成了壞料了呢?他沒犯過任何事啊,是不是你們搞錯了?”

牛魔王合上花名冊冷笑一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現(xiàn)在還是戴帽的壞分子吧?!?/p>

丁香花臉一紅說:“這與壞分子帽子有何關系?”

牛魔王說:“當然有關系。我告訴你,地、富、反、壞、右,外加流氓小拉三統(tǒng)統(tǒng)都得進壞料班,你難道這個也不懂嗎?”

牛魔王說著慢慢走到丁香花跟前,一雙牛眼直視丁香花胸前,丁香花嚇得后退一步:“你要干嗎?”

牛魔王說:“我沒干嗎,我只是在想,你怎么會有臉跑到學校里來?!?/p>

丁香花說:“我怎么沒臉了,你是個老師怎么這樣說話?”

牛魔王說:“我跟你說話是抬舉你,你要知道你根本沒資格與我說話?!?/p>

丁香花低下頭,喃喃說:“我知道,我在舊社會做過壞事,但與我兒子沒啥關系,我怎么就沒資格說話了呢?”

牛魔王忽然展臉一笑說:“行啊,你說吧?!?/p>

丁香花說:“我已說過了,你還要我說什么呢?”

牛魔王說:“你今天到學校來,向里弄居委會請過假嗎?”

丁香花傻眼了。她知道自己是偷偷跑出來的。

牛魔王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自說自話跑出來的,要不要我打個電話到你們居委會,讓他們把你領回去?”

丁香花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馬上往辦公室門前走去,邊走邊說:“如果我兒子死在路上,我絕對跟學校沒完?!?/p>

牛魔王跳了起來,一個箭步?jīng)_到辦公室門口,攔住了丁香花:“你是在向學校示威是吧?”

丁香花說:“我沒有,我說的是事實?!?/p>

牛魔王說:“你不要以為小扁頭是家里獨苗,畢業(yè)后就可以待在上海工礦企業(yè)。沒過野營拉練這一關,就得去農(nóng)村插隊,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懂不?”

丁香花呆住了。

牛魔王那雙爪子閃電般地捏住了丁香花的乳房。丁香花嚇得臉色發(fā)白,嘴里什么話也講不出,像根木頭一樣,一動不動,任憑牛魔王在胸前由輕至重地揉擦……

丁香花搖搖晃晃出了辦公室,剛走到學校門口,就見刀子王、八級鉗工還有小拉三他們在學校門口抽煙說笑著。

小拉三一見到丁香花馬上叫道:“丁阿姨,你怎么到學校來了?”

丁香花看了一眼,沒回答,只是趕緊走路。

小拉三馬上攔住了她,說:“是為小扁頭的事吧?”

丁香花點點頭。小拉三媚笑道:“要搞定牛魔王很簡單啊,你只要脫褲子就行了?!?/p>

丁香花訝異地看了眼小拉三:“你說什么?”

小拉三嘻嘻一笑:“你以前不是脫慣了褲子嘛,再脫一次也無妨啊?!?/p>

丁香花氣得嘴唇發(fā)抖:“你怎么這樣說話,要脫你去脫?!?/p>

小拉三說:“丁阿姨,那你教教我好嗎?”

丁香花什么話也沒說,轉身就走,淚水一滴一滴掉了下來。

7

吃過晚飯,我們這些雜種壞料住進泗涇鎮(zhèn)一個破舊倉庫休息。牛魔王說:“不得離開倉庫半步,這是命令,也是野營拉練生活紀律化、行動軍事化、意志集團化的體現(xiàn)?!?/p>

牛魔王把刀子王、八級鉗工與小拉三叫到他睡覺的地方。那地方是座二層樓樓房,從樓上往下看,泗涇鎮(zhèn)四條彎曲的小河緊緊圍繞著,景色很美。這樣的地方是專門給老師,或者說小喇叭這樣班干部住的。

刀子王他們?nèi)藙傔M牛魔王房間,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刀子王想退出來不及了。屋里除了牛魔王和小喇叭,還站著五六個來自紅團里的高大男生,濟濟一堂。牛魔王嘿嘿冷笑兩聲說:“你們這三個壞料,午飯后失蹤了半天,究竟干了什么?”刀子王說:“我們就在隊伍里,只是走錯了地方,跑到別的班級里去了?!迸D跽f:“別給我胡扯蛋,我只是問你們知道脫隊是何結果嗎?”小拉三馬上說:“我們沒有脫隊,不信,可以讓阿四頭、小扁頭作證?!迸D趵湫Φ溃骸昂煤煤?,我這就把他們叫來。”

牛魔王差人來叫我與小扁頭時,我與小扁頭坐在稻草鋪成的水泥地上。小扁頭說:“我腳疼死啦?!苯柚鴤}庫馬燈一看,小扁頭的布鞋子后面有兩只洞,他的腳后跟凍瘡爛掉了。小扁頭說著,那雙手使勁抓著腳后跟凍瘡。凍瘡被他抓爛了,我看到里面流出令人膩心的黃水與紅肉。小扁頭大叫著癢啊癢啊,我說:“你心臟病沒有發(fā)作,什么事都沒有,你看看我的雙腳!”我舉起了兩只腳底板給小扁頭看,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水泡。我說:“你只是凍瘡,我是水泡,誰比誰疼啊?!?/p>

這時,聽到有人叫我們?nèi)ヅ@蠋煼块g一次。我與小扁頭互相看看,牛魔王叫我們干嗎呢?

很快到了牛魔王房間,一看到刀子王他們和紅團的人在一起,我馬上感覺有事發(fā)生。

牛魔王問我與小扁頭:“你倆老實回答,他們?nèi)齻€雜種正午在七寶鎮(zhèn)干了什么?后來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與小扁頭異口同聲回答:“不曉得?!?/p>

牛魔王沖著刀子王仨說:“聽到?jīng)]有?”

八級鉗工說:“牛老師,阿四頭與小扁頭是看到你怕,所以不敢講真話。我們確實走錯班級。你想啊,風啊雪啊那么大,三五步內(nèi)都看不清面孔,走錯隊也正常,你說是不?”

牛魔王沒答腔,自言自語說:“這樣吧,我呢,身為老師,不能強求你們說真話。學生的事情,我認為還是學生之間解決為好,你們同意嗎?”八級鉗工馬上說:“還是你牛老師解決為好?!迸D跽f:“我解決不了,因為你們不說真話?!迸D跽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煙,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走到屋子外面。

我與小扁頭跟著想出門,牛魔王攔住了,說:“你們受受教育吧?!?/p>

牛魔王把門帶上了。

我與小扁頭只能站在房間一角。

小喇叭說:“小拉三,我們出去單獨談談?!毙±湫σ宦暎骸芭蓿闶鞘裁礀|西,還配跟我談話?”

紅團同學上來,說:“那你跟我談談,怎么樣?”

小拉三一看那個長得高大英俊的紅團男生,馬上說:“好。”

刀子王對小拉三說:“你別出去跟他們談,要談我們一起談?!?/p>

小拉三滿不在乎地說:“我怕他們呀?真是笑話?!?/p>

小拉三跟著紅團男生出了門,到隔壁房間里去了。小喇叭緊緊跟在后面。這邊幾個紅團的男生剛從腰里抽出皮帶,我只聽到隔壁房間里傳來小拉三凄慘的叫罵聲……

紅團男生對刀子王與八級鉗工說:“聽到了嗎?”

刀子王與八級鉗工馬上低頭說:“聽到了?!?/p>

八級鉗工話音剛落,我只看到燈光下剎那間出現(xiàn)五六根皮帶,如暴風驟雨般地抽到了刀子王與八級鉗工身上。刀子王與八級鉗工一下蹲在地上。刀子王把戴有手套的雙手緊緊插入懷里,八級鉗工捏緊拳頭同樣如此。這就讓人奇怪,這倆家伙為何沒用雙手去保護腦袋呢?

紅團男生用皮帶抽著他們,往死里抽。

紅團男生停下時,牛魔王恰到好處推門走了進來。

我與小扁頭看著刀子王與八級鉗工鮮血淋漓地躺在地上,像死人,一動不動。

牛魔王蹲下身子問:“怎么樣?還說不說?”

八級鉗工說:“該說的都說了?!?/p>

刀子王說:“牛老師你本事大是嗎?這樣吧,你有種把我倆打死。打不死,你算什么狗屁老師?!?/p>

牛魔王呵呵笑了:“看來你們還真扛得住是吧?”

這時,我突然想起大哥說過一句話:“盡管放心去,牛魔王不敢碰你與小扁頭一根指頭?!蔽夜淖阌職庹f:“牛老師,我確實看到他們走錯了隊伍,跑到別的班級里去了?!?/p>

牛魔王一個急轉身,雙眼殺氣騰騰死盯著我。

小扁頭也說了:“阿四頭講得對。我們不敢講,主要是怕你?!?/p>

還沒等牛魔王想說什么,門被一下推開了。原來是上級工宣隊與教育局的人來了。牛魔王頓時滿臉笑容地對我們說:“好啦,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我與小扁頭各自扶著刀子王與八級鉗工,慢慢走出牛魔王房間。小拉三跟在后面,雙手捂著頭皮,血從手心里一點點地滲漏出來,疼得她五官扭曲。她說:“小喇叭差點沒把我的頭皮撕下來。”

出了大門,我們在凌厲的風雪中,慢慢往倉庫走去。刀子王臉色鐵青,邊走邊罵:“我操你娘,老子長那么大,還從沒人敢如此毒打我,往死里打,氣死我啦。”

我們無聲看著。

刀子王罵著罵著,兩眼看著遠方漆黑一團的空曠地,發(fā)狠罵道:“我操,總有一天老子要讓他們出血?!?/p>

刀子王的罵聲,讓八級鉗工很不耐煩,罵道:“你他媽的還刀子王呢,有屁用。原以為你能幫我們忙,可是呢?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呸,呸,呸?!?/p>

八級鉗工在“呸”聲中,往前方狠狠吐了口濃痰。

原以為刀子王會暴跳如雷,可他非但沒有,反而神經(jīng)質(zhì)地狂笑起來。那笑聲在風雪之夜,顯得格外猙獰。

我看到一張扭曲的臉。

快到倉庫居住地時,一盞昏暗的路燈下,傳來一陣細細的“咩咩咩”聲。那聲音像游絲,像鬼魂,在黑的夜里分外。

刀子王甩開我,大步走了過去。我這才看清,一根木樁上拴著一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羊。刀子王走到羊跟前,一把揪住羊的后脖,提溜起來,我看到羊的雪白肚皮露了出來。

刀子王看著我們走近,嘴角露出冷笑。八級鉗工不屑地說:“不就一頭羊嘛,就算掐死,又能證明什么?證明你是名符其實刀子王?嘁?!?/p>

這個“嘁”字,明顯含有譏諷,但是刀子王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用嘴巴咬下右手手套,我猛地看到他大拇指上長著長長的指甲。指甲在昏暗燈光下閃著一絲寒光。他用指甲輕輕沿著羊肚一劃,一種猶如布匹店營業(yè)員撕布時的“嘶啦”聲響起,剎那間,羊肚像被一把鋒利無雙的刀子剖開,五臟六腑伴著血水“嘩”全傾在倉庫門前水泥地上,濃重的血腥味,頓時彌漫四周,刀子王身上不要說一滴血沒有,就是一根羊毛也沒沾到。

刀子王隨即推開倉庫住地門,留下這么一句話:“我的手指甲就是我的刀子?!?/p>

我倒抽口冷氣。

當我回頭看著八級鉗工、小拉三時,小扁頭沖著倉庫一角黑暗處狂叫道:“我媽。”

我回頭一看,恍惚看到一個人影,推著輛腳踏車倏地不見了。

小扁頭沖了過去,黑暗中什么人都沒有。

8

大哥走進學校,也曾是他的母校。

小扁頭當時哭喪著臉站在辦公室一邊,被牛魔王狠狠訓著:“你有心臟病是吧?我告訴你治療心臟病最好的辦法就是野營拉練。再說你有什么資格與我談條件?你不知道你娘是他媽的什么貨色?”

小扁頭一雙大眼仇恨地看著牛魔王,雙拳握得緊緊。

牛魔王笑了:“怎么地,想打我是吧?來呀。我敢說,我只要用一根小指頭就能把你撂倒在地,你信不信?”

小扁頭從牙縫里憋出一句:“你怎么說我都可以,但是不許說我媽?!?/p>

牛魔王哈哈大笑:“說了,怎么樣?你媽難道不是妓女嗎?”

小扁頭渾身哆嗦,但是終究只是哆嗦而已。

大哥站在辦公室門口,引起了牛魔王的注意。令牛魔王奇異的是,辦公室老師怎么呆若木雞?他看了看身邊一個老師,那老師低聲說:“他叫殺坯,以前我們學校一個學生。”牛老師說:“學生又怎么樣呢?”

大哥走到牛魔王跟前,說:“我是阿四頭阿哥。聽他說,凍瘡手癢,打碎了玻璃,你就把他編入壞料班是吧?”

牛魔王牛眼一瞪,大聲說:“不可以嗎?”

大哥說:“聽阿四頭說,你力氣很大,還把他舉了起來是吧?”

牛魔王說:“是的,那又怎么樣?”

大哥冷笑一聲:“你知道嗎?你把他的手臂弄傷了,這很不好。”

牛魔王說:“那又怎么樣?”

大哥皺眉道:“我知道你是上鋼五廠的,你家住在長壽坊,老婆是中百四店營業(yè)員,女兒在培進中學讀書。”

牛魔王一怔。

大哥說:“阿四頭打碎玻璃,把他編入壞料班,這事過去了。不過,你要記住,這次野營拉練,你敢再碰阿四頭和小扁頭一根汗毛,我就先把你老婆與女兒收拾了,然后再挖了你的牛眼。”

牛魔王一聽,先是一愣,突然哈哈放聲大笑,用他那根粗壯的食指指著大哥的鼻頭說:“你算什么東西?老子在上鋼五廠煉鋼時,你還在穿開襠褲呢?!?/p>

大哥嘿嘿一笑,兩眼像兩把熊熊燃燒的火炬,死盯著牛魔王低聲說:“在工廠,沒有人把我當工人,都把我當殺坯,而你呢,我從不會把你當老師,只把你當牛魔王。既然我不像工人,你不像老師,你我都在這個社會上混的,那么,很簡單,我們必須按社會流行的游戲規(guī)則辦事?!?/p>

牛魔王大怒:“你算什么東西?誰在社會上混了?要混也是像你這樣的殺坯。還跟我說什么必須,你算老幾?”

大哥冷笑一聲,壓低嗓子,說:“我這個人先禮后兵,也不會到處嚷嚷。我說的必須,是因為你摸了丁香花的奶奶頭,就得按規(guī)矩辦事。”

牛魔王臉色變了,一動不動,傻在那兒。

大哥隨即對小扁頭大聲說:“小扁頭,我們走?!?/p>

在辦公室門口,大哥對小扁頭說:“把刀子王,八級鉗工,小拉三找來?!?/p>

大哥就坐在學校司令臺前,抽著香煙等著。

刀子王、八級鉗工與小拉三來了。

大哥看著他們,先對八級鉗工說:“阿四頭與小扁頭被牛魔王編入你們壞料班,你得多照應他們,如果敢欺負阿四頭與小扁頭一次,我就斬了你一根手指頭,二次就二根,讓你八級鉗工變成一級鉗工,明白嗎?”

八級鉗工苦笑說:“阿哥,你也知道我只會干鉗工活,欺負人還真不會?!?/p>

大哥轉臉對刀子王說:“你也同樣如此?!?/p>

刀子王冷笑,說:“聽說你叫殺坯,可你過期了,現(xiàn)在新人輩出,你以為我怕你?我知道你弟弟,還有小扁頭。我告訴你,只要你弟弟與小扁頭與我一個班,我就他媽的讓他倆替我背背包,倒汰腳水,暖被子,怎么樣?”

大哥眉頭一皺,說:“你年紀輕輕,怎么也像牛魔王一樣,嘴巴那么老茄色氣呢?”

刀子王說:“老茄色氣又怎么樣?你這樣過期的所謂殺坯,我見多了。”

大哥霍地站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你真以為你敢玩刀子?你從來不敢玩刀子。你徒有其名?!?/p>

刀子王一愣。

大哥走到刀子王跟前,“颼”地從腰間抽出那把閃著寒光的旋鑿,惡狠狠地說:“你不是刀子王嗎?你敢扎我嗎?你不敢。但我敢。只要你敢說一句欺負阿四頭與小扁頭,我馬上讓你躺在地上起不來?!?/p>

刀子王臉一下蒼白。

大哥說:“你個小雜種聽著,你知道我讓你躺在地上,會做什么嗎?我不會斬你手指頭,但我會拔掉你的手——指——甲。”

刀子王像一條挨打過的癩皮狗,一下夾緊了尾巴。他怎么也弄不懂,大哥怎么可能知道他手指甲的秘密呢?他每次打架斗毆,出手如閃電,在別人根本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何種刀具時,他早就把人割得鮮血淋漓。

刀子王問:“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冷笑道:“我是市一中學出來的。市一中學這些年究竟有幾個能人,我會不知道嗎?”

大哥轉臉對小拉三招招手。

小拉三搖動細腰,一臉媚笑走過來。

大哥說:“阿四頭與小扁頭還沒發(fā)育好,別找他倆?!?/p>

小拉三連連點頭,說:“不會的,不會的。”

大哥說:“也不要丟風眼?!?/p>

小拉三說:“阿哥啊,我男人多,忙不過來,你放心?!?/p>

9

據(jù)說,昨兒個晚上,我們幾個從牛魔王房間離去,牛魔王被上級領導狠狠批了一頓:“那么大的事,為什么不立即向上級匯報?”

牛魔王心里一愣。

“你帶的什么班?”

“你以為領導不知道三個小雜種脫隊?”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p>

“據(jù)有關同志反映,三個小雜種是坐著長途公交車野營拉練,這不是鬧笑話嗎?”

牛魔王這下傻掉了,心想,這三個小雜種不是說跑錯隊伍了嗎?看來自己被耍弄了。一張臉不由氣得直打哆嗦。他沒有辯解,裝著垂頭喪氣說:“這是我的錯,下回決不可能了?!?/p>

上級領導說:“如果明天再發(fā)生這樣的爛事,你他媽的滾回上鋼五廠煉鋼去?!?/p>

一大早,小喇叭的鐵皮喇叭“哇啦哇啦”在倉庫里炸響。我們紛紛起床,吃過早飯,由泗涇鎮(zhèn)出發(fā),經(jīng)佘山鎮(zhèn)到洞涇鎮(zhèn),抵達松江城廂鎮(zhèn)。午飯后,將直插最終目標——米市渡。

從泗涇鎮(zhèn)出發(fā),牛魔王臉一直鐵青。他騎著腳踏車像狼一樣虎視眈眈死盯著刀子王他們?nèi)齻€。不但他一個,身邊還增加了幾個紅團同學,他們也都騎著腳踏車,不停在我們班前班后巡視。刀子王他們馬上感覺到了。他們知道,再?;ㄕ?,難!只能走啊走。

刀子王他們?nèi)齻€又貼身走到我與小扁頭跟前。我立即提防著。

小拉三說:“悶死了,這樣走要走到啥辰光才結束啊?!?/p>

我與小扁頭沒吭聲。我們心里很明確,就怕小拉三在七寶鎮(zhèn)再次?;ㄇ?。

小拉三見我與小扁頭一臉緊張兮兮的樣子,笑了:“我又不會吃了你們兩只小公雞,你倆怕啥?”見沒回答,又問我:“阿四頭,你大哥困過女人嗎?或者說他摸過女人奶奶頭嗎?就像我這樣挺拔的奶奶頭?!毙±f著,有意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胸脯。

小拉三不說這個還好,一說,我就想到小扁頭對我講過的話,不由“哧”地笑了出來,盯住她的胸脯說:“假的?!?/p>

小拉三一愣:“你說假的?要不要老娘拉開給你看看?”

我說:“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該剝?nèi)ァ!?/p>

小拉三臉一紅,罵道:“你個殺千刀的,到了米市渡,老娘要吃了你這個小種雞?!?/p>

牛魔王的腳踏車風一樣快地沖到我們跟前,突然急剎車。

牛魔王冷笑道:“小雜種們,是不是又在想鬼點子?是不是還想挨整?”

沒人答理他。

牛魔王說:“今天,我就是要看著你們這幾個小雜種一步一步給我走啊走?!?/p>

牛魔王說著時,尖銳的寒風迎面刮來,我的一雙耳朵奇癢起來。我伸出凍得麻木的手指去抓時,鉆心般的疼痛如電流,朝我擊來,我哆嗦一下,看到手指上的血。

我把一雙耳垂上的凍瘡抓破了。

我發(fā)現(xiàn)我的雙腳疼得厲害。我知道那是腳下的水泡。

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越走越重??晌覜]辦法,我還得走啊走啊。

雪,一片一片下著,像是永無止境。

我不由暗里罵道:“操,大清早就出發(fā),我們一路走啊走啊,可你們呢?有種,你們就他媽的別騎腳踏車,和我們一起野營拉練!”

小喇叭不知哪根神經(jīng)發(fā)作了,操起鐵皮喇叭又開始大聲喊叫:“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沒人呼應。

小扁頭又對我說了:“阿四頭,這么大的雪,我媽為什么還死死跟在后面呢?”

我懶得再理小扁頭這些屁話!

10

那天大清早,我剛出門去野營拉練,丁香花就到了我家石庫門天井。

大哥準備出門坐公交車上班。

丁香花突然出現(xiàn)在黑暗的天井里,著實把大哥嚇了一大跳,大哥一下拔出那把寒氣逼人的旋鑿子。

這時丁香花說:“阿大,是我。”

大哥在暗暗的天井里睜大眼睛,才看清是丁香花。

大哥收起旋鑿,氣急敗壞地問:“又有什么事?”

大哥話音剛落,丁香花身后閃出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中年男人與一個老女人。大哥一看都是陌生人,奇怪極了。

丁香花說:“阿大,你別生氣,我也沒辦法,他們找我,我只能找你?!?/p>

大哥眉頭一皺:“找我干嗎?”

丁香花介紹中年男人說:“這是刀子王的父親,這是八級鉗工的奶奶?!?/p>

大哥眉頭一皺,問:“你們想干嗎?”

刀子王的父親一臉憔悴:“阿大,我們久聞你的大名了。我家那個小赤佬是個天生闖禍坯子,我實在放心不下?!?/p>

刀子王父親話音剛落,八級鉗工的奶奶老淚縱橫說:“我就一個寶貝孫子,我在夢里看到他偷東西被人捉牢,手指頭一個個被斬掉,隨即被警察關進提籃橋監(jiān)獄?!?/p>

大哥冷漠地說:“這些和我有關嗎?丁阿姨你把他們帶來,究竟想干嗎?”

丁香花說:“阿大求你了,今明兩天不要上班好嗎?”

大哥說:“為什么?”

丁香花的淚水流了出來:“小扁頭有心臟病,我不跟著,萬一他死在路上,大冬天的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我怕。”

丁香花這話說得大哥毛骨悚然:“你怎么說這種觸霉頭的話?!?/p>

八級鉗工的奶奶跟著作揖說:“求求你,我們一起跟著野營拉練,好嗎?”

大哥還沒說話,刀子王的父親接著又說:“丁香花有輛腳踏車,我也有輛腳踏車,你帶丁香花,我?guī)Ю夏棠?,我們跟在他們后面野營拉練,行嗎?”

大哥曾經(jīng)說過,他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家軟弱。只要人家示弱,大哥絕對是沒辦法的??粗齻€算是他的長輩如此低三下四,他還能說什么呢。

其實我們到了七寶鎮(zhèn),八級鉗工在我們幾個有意無意掩護下,在食品店里進行扒竊,大哥他們四個人看得清清楚楚。八級鉗工的奶奶在雪地里捶胸頓足罵她的孫子:“這個小赤佬為什么還要偷竊呢?被人捉牢了,他就得進提籃橋監(jiān)獄啊。不爭氣的龜孫子,氣死我啦?!?/p>

而到了晚上,八級鉗工與刀子王他們被關在牛魔王房間里遭到毒打時,刀子王的父親與八級鉗工的奶奶心疼得直掉眼淚。他們不敢直闖進去,而是眼巴巴地在黑暗中看著大哥。大哥只說了一句:“我陪你們一起來,已經(jīng)夠意思了。我只幫阿四頭與小扁頭,其他人不幫?!?/p>

后來,刀子王的父親親眼目睹兒子對羊剖肚開膛的殘酷勁兒,只得暗自搖頭:“我怎么生了這樣一個兒子呢?”

丁香花說了:“不管是好是壞,總歸是兒子。最慘的要算小拉三了。小拉三從小被遺棄在玉佛寺門口,誰也不知道她爹媽是誰,她是在福利院長大的。”

11

晚上六點整,我們終于到達終點站——米市渡。

在米市渡渡口,我們借著渡口的小太陽,看到了黃浦江。江面遼闊,在白茫茫的風雪中看不到對岸,小扁頭對黃浦江根本不感興趣,只是不停地回頭張望,喃喃自語:“那么冷的天,風雪又大,我媽怎么辦?怎么辦?”我說:“我估計你媽正躺在被子里呢?!毙”忸^氣憤地說:“你胡說八道。”

我們很快吃了晚飯,進入米市渡邊一間棉花倉庫休息。

小拉三頭皮開始腫了。她哭喪著臉說:“要是牛魔王再次整我們仨,怎么辦?”刀子王惡狠狠地說:“這事還會有第二回嗎?”八級鉗工說:“再敢碰我一記,我他媽的一把火燒了棉花倉庫,讓牛魔王吃不了兜著走?!毙±琅f哭喪著臉說:“你們是男生倉庫,我呢,得在女生倉庫困覺,如果他們欺負我,我找誰幫忙?”

小扁頭說:“要不,你擠在我們這里睡算了。”

小拉三遲疑著:“小喇叭要點名的?!?/p>

小扁頭說:“點名就讓她點吧,反正明天我們就坐大客車回去了,怕什么!”

我馬上說:“不行的,擠在一塊,被牛魔王知道,肯定會把我們抓起來,說是搞流氓活動。你得回去。”

小拉三無奈地點點頭,一步三搖剛想走時,刀子王說:“如果他們再敢碰你一記,你替我大聲叫著,我第一個沖過來救你?!卑思夈Q工發(fā)狠說:“我救不了人,但會放火?!毙”忸^說:“你叫了,我就裝心臟病發(fā)作,讓牛魔王他們好瞧的。”

我什么話也沒說。

小拉三慢慢走到我跟前說:“如果阿姐被人欺負,你就一點不管嗎?”我說:“我沒本事,你讓我怎么管呢?”

小拉三雙眼細細地看著我,半晌我看見她的淚水一滴一滴落下。她說:“阿四頭啊,你不是說我假胸嗎?”

小拉三說完,猛地抓起我的手,貼在她的胸前,我嚇得一動不動。我的手掌告訴我,小拉三的胸脯不是小扁頭所講假的,而是貨真價實。

八點鐘到了,倉庫里的汽燈熄滅了。所有人開始睡覺。

我們幾個怎么也睡不著,我們怕牛魔王再次把我們叫出去談談。

鉆在被子里的我,被陣陣疼痛折磨著。我在被子里擰亮了小手電,我看到暗暗的手電下,腳上布滿大大小小的水泡,它們像金魚的眼睛,又像懸浮的氣球。我開始挑腳上的水泡,挑破一個,里面的黃水出來了,疼得我齜牙咧嘴,暗里叫道:“疼死我啦,疼死我啦?!?/p>

一道強光在我們被子上方來回掃描。我知道,這些持大號手電筒的家伙,十有八九是紅團的人。他們在監(jiān)視著我們這些雜種呢。

好像是半夜里吧,跟我同睡一張草席的小扁頭猛地把我推醒,說:“我媽在門口,我得去看她?!蔽覈樍艘惶詾樾”忸^被什么噩夢纏繞。我說:“困覺吧?!彼f:“不,我媽快凍死了,我得去看看。”

他輕手輕腳爬了起來。

我沒辦法。我怕小扁頭一人出去出事。

我倆穿好衣服,躡手躡腳來到倉庫門口。原以為有人站崗放哨,拉開門一看,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雪還在下,天地一片白茫茫。

我問小扁頭:“你媽呢?”

小扁頭說:“跟我走。”

我倆打著手電,那手電光線微弱。我們轉個彎,就到了米市渡渡口。渡口的汽燈亮著,黃浦江的水在動,輕輕地動,微弱地動。那動,像耳語,打破了沉寂。

我看到風雪之中的米市渡上空有只鳥在飛。這是什么鳥?我不知道。更讓我不明白的是,世上有何種鳥會在冬天的子夜在空中飛呢?想著時,看到飛著飛著的鳥的翅膀突然凍住,隨著天空留下鳥的凄厲嘶鳴聲,鳥的身子遂像石塊一樣從空中掉落,“砰”地砸在江面上,江面濺起幾滴水花,鳥已不見。

小扁頭視而不見,背轉身,向渡口堤堰走去。他滿臉發(fā)熱,全身像在發(fā)燒,四肢不停顫抖著。剛到堤堰處,一輛擺放在堤堰處的腳踏車跳進我的眼簾。我太熟悉了。它不是我大哥上下班騎的那輛腳踏車嗎?

腳踏車邊上有四根冰柱,我看到冰柱里的東西了。什么東西?我搞不清,只覺得他們像裹在琥珀里一動不動的蟲子。

四根冰柱動了,我認出其中兩個:一個是我大哥;另一個是小扁頭的母親丁阿姨。盡管丁阿姨四十出頭,可她還是那么風韻猶存。

我聽到丁阿姨說:“我的兒子我知道,他知道我在時時跟著他?!?/p>

丁阿姨說完,我看到米市渡上空的雪,看到雪花怎樣在小扁頭的雙眸里變成了淚水。

小扁頭的眼睛成了一對螫針,直刺前方,激動得嗷嗷狂叫:“我媽,我媽……”

選自《星火》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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