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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全村只有我家里有?！幕蟾锩顷囎?，我不準他們拿去，我說，你有什么資格拿去?！睂幓h曹坊鄉(xiāng)石牛村村民掛起了模糊不清的先祖遺像，圍觀的人們嘖嘖稱奇。村里很熱鬧，童氏家族要修族譜了，上次修譜是中國最后一個皇帝宣統(tǒng)帝在位時的最后一年，即1912年，始修年代不詳。

著錄人開始了忙碌的查證工作，這是一部童氏家族近百年的生死錄。

“可惜，日期不曉得，哪天死掉的。”

“我要她卒的日子，有生就要死……清明節(jié)上譜，上午上添丁譜（紅譜），下午上亡人譜（卒譜），還要上那個，比如娶進來的。這次我們都要把它搞清楚，要半年時間才可以……”有些生卒不詳?shù)募易宄蓡T，著錄人還要查詢幾公里之外墳碑上的記錄。

當童氏修譜理事會認為關于所有家族成員的記錄都齊整了，他們便找來了住在縣城的修譜先生邱志強（又名邱恒勇），他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拔业隂]修了，他到處訂合同，譜就扔給我修。我一定會照合同來?！睂τ诶硎聲T位老童的不信任，小邱有點不耐煩地說。理事會覺得兩萬六千塊錢好像是給多了，這還不包括每天生活補助費十二塊，半年下來也不是小錢。

修譜一定要這么修嗎？其實對于這樣的問題，他們自己從一開始就有答案?！半娔X打字方便，但是這種譜時間保存得長，幾百年都好湛。貴是貴了，要兩萬多塊錢，拿去打字是萬多塊錢緊夠得啦。”

小邱的修譜是傳統(tǒng)手藝活——采用玉扣紙的木活字手工印刷。雖然一天只能印幾版，一版印完，再拆掉排新版，工序十分繁瑣，但是能保存上幾百年的時間。童氏修族譜理事會堅持找修譜先生，因為這是件莊嚴慎重的事情，要做就要做得對得起祖宗。

“雁門郡童氏族譜開刷大吉”紅紙黑字的單子發(fā)給了村民。小邱開始采木料、刻字、雕版、裝盤、上墨……一張張棉柔的手工玉扣紙在棕毛團的拍打下，印刻出了這個家族每個人的名字和事跡?！八@紙好白，印來就好窈窕。”閩西北客家話對紙張的稱贊會令人想起淑女的美好。

印刷完畢，小邱的工作卻只是完成了一半。裁譜、起師、祭譜、入箱、打醮、游譜、發(fā)譜、謝師……在伴隨著雞血或豬血的諸多伴樂儀式中，修譜事件不只是尋根問祖的家有一譜，而且是敬祖穆宗的虔誠祈愿，“昔者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從象形文字創(chuàng)造者開始，作書于鬼魂，是一場祭祀。

2009年12月，童氏宗祠里子孫滿堂，他們終于等到了發(fā)譜的日子。小邱揪著大公雞跳上了桌子，“……伏以，手舉金雞擇鳳凰，伸得頭高尾又長，頭高能帶千年福，尾長能載萬代糧?！贝藭r，“萬代糧”被撒向了大簸箕，“一撒宗枝繁衍，二撒祖德留芳，三撒萬代興隆，四撒永發(fā)其昌，五撒五谷豐登，六撒瓜綿椒延，七撒兒孫繞膝，八撒蘭桂騰芳……” 撒粱米儀式結(jié)束后，童氏家族成員紛紛領著自己的譜箱離開了祠堂，只留下鄉(xiāng)村樂師的鑼鼓聲和修譜先生小邱。他扯下掛了半年多的大紅紙（客家俗稱“老爺”，即修譜業(yè)的祖師爺）——這是小邱進入這家祠堂以來陪伴著修譜過程的見證物，他每天都要給它上香，還要在村頭的社公（土地公）的小廟所，燃香放炮，焚化老爺圖，才算修譜圓滿。

鬼叔中身穿獨立紀錄片電影節(jié)紀念T恤，身材精瘦，語速很快，是一個隨身帶著DV的體制內(nèi)公務員，在普桑車里放著“獨立”衫以便隨時更換制服。

“好玩?！睂τ陂L期關注的民間手藝，他的解釋簡單又復雜。鬼叔中專門用來剪片子的電腦里，堆滿了民間技藝素材如做蓑衣、制土陶、打草席、釘?shù)a、做篾……《玉扣紙》是第一個剪輯成片的“處女作”，“你知道那個老頭子很厲害的。每天夜里，他檢查紙，28道造紙工序哪道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他都看得出來?！?/p>

寧化盛產(chǎn)手工土紙，上品稱“玉扣紙”，細嫩柔軟，潔白如玉。鼎盛時期，寧化有五百余槽作坊，產(chǎn)出的玉扣紙為檔案、史籍、經(jīng)書、族譜、契約等印刷首選，但鬼導的《玉扣紙》卻成為對最后一個紙寮作坊的紀念?！艾F(xiàn)在玉扣紙都是半機械的。尤其踩竹蔴不是人踩的，就沒有韌性。機器踩壞了纖維，紙就很脆弱?！惫硎逯姓f，“老頭子也沒有徒弟了。”

“老鬼！”中氣十足的男音，圓乎乎的黑臉，亮閃閃的眼睛，修譜先生小邱如片中所見一臉稚嫩。“老鬼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31歲的修譜先生說。

前一年修完童氏族譜后，小邱與同村的夏氏訂了合同，開刷已有段時間?！袄瞎淼钠雍?，我接受太多采訪，耽誤了不少時間。昨晚還有什么報打電話給我，睡得迷迷糊糊的?！?/p>

“是我惹禍！”老鬼笑道。

“我到時拿不出來，名聲就臭掉了。”

修譜對于一個家族來說，是莊嚴肅穆的事情。開刷到謝師，修譜禮儀都要按吉日照辦，如果不是開刷日子，小邱本可以和老鬼一起去北京參加宋莊獨立電影節(jié)。雖然有點遺憾，但小邱還是覺得修譜更重要。從10歲開始捏玩木活字，聞著墨水香，聽著玉扣紙聲，小邱對族譜太熟悉。“我對它感情太深了。我開過店，賣摩托車配件，但只要聽到有人修譜，我就什么都不管了?！?/p>

小邱自豪地說村民都叫自己“邱先”。修譜先生，舊時與風水士、私塾先生一同定位為中九流，意味其手工藝是知識與技藝的結(jié)合。小邱是寧化僅存的祖?zhèn)魇炙嚴^承人，也是唯一還在持續(xù)修譜的先生?！捌渌说娜紵袅耍褪Ｏ挛沂骞珎飨聛淼哪翘谆钭?，他們都不修了，工具擺在那十幾年?！?/p>

小邱在修譜先生中算家境殷實的?！拔覙I(yè)務很多，忙不過來。不會失傳的，我肯定會傳承下去。我兒子、外甥要是不想學的話，我不勉強，我就收入室弟子，傳一套工具給他，叫他必須用我的堂號，以我家族的名義一直修下去。即便沒有市場，我都會找一個弟子，我倒貼錢給你，我也要傳下去?！毙∏窦业摹拔牧痔谩敝辽僖话俣嗄炅?。小邱的工具箱上還有堂號的標志，他說這個是一定不能丟的。

離開寧化縣城四十分鐘后，我們到了曹坊鄉(xiāng)石牛村村口。石牛村的小路兩旁種了一些法國梧桐，遠處走來穿蓑戴笠的村民，構成了別致的鄉(xiāng)村雨景。路過童氏宗祠，小邱耿耿于懷。“我到現(xiàn)在修了18年的譜，去年是最失敗的。發(fā)譜那天，我徒弟來這不到一個小時就拉我想走，我說我們做事有頭有尾的，到后來我除了沒吃完飯，其他的都做了。我們不會說你客沒請完跑掉的，但去年我跑掉了。他們內(nèi)部有矛盾、分歧，對我們師傅疏忽了。對我們不理不睬，我該做的事做完，起碼傳出去我不會被人說，在你那邊做不做客是另外一回事，我就走掉了……”小邱說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說好了裁譜儀式早上開始，但快中午的時候才有人過來。“我現(xiàn)在修隔壁夏氏族譜，童氏理事的人遇到我會說去年真的不好意思啊，他們也覺得丟臉，哎，老鬼也知道，我修得真是很不情愿?！?

相比童氏宗祠的古舊，夏氏宗祠的鮮紅色漆亮麗得著實令我吃了一驚?！白灾卸馊碎g萬姓覓源流，從古到今天下百族遵禮樂?！币粚κ{，一對牌匾，在祠堂前駐足時已感受到了一個宗族的慎終追遠?！斑@祠堂是乾隆年間的，兩百多年了，去年剛花了25萬重新裝修，這門神是請人現(xiàn)場畫的?！遍T神對著祠堂前的池塘，池塘里養(yǎng)著滿滿的水芙蓉，等待著人們摘去喂豬。

“祠堂，是一種奇怪的建筑。它具有民居的形式，一幢完整的房屋，有門、廊、廳、天井、房間，但它不是住宅。祠堂是陰陽之交，一個宗族內(nèi)的死者與生者定期或不定期聚會之所?！保ㄊ挻豪住妒雷宕呵铩罚┊斘覀兺崎_大紅門，走進了會稽郡夏氏祖宗的樂園，他們的靈魂在此安度了兩個世紀。一次次被重新記入族譜，仿佛是他們一次次獲得了重生。

小邱掀開遮布，排列起了字盤。密密麻麻的木活字在木盤上形成了神奇的幾何圖形。前八盤是常用字，如第一盤全部是皇帝的名字，他們的執(zhí)政期作為出生時段的刻度；第二盤是子、午等出生時辰；第三盤是一、二、三等數(shù)字……第九盤開始，便按照詞典的順序來排列，11萬個活字上的漢民族姓氏，在這一撇一捺中綿延了五千年。

小邱對照著舊族譜開始揀字，揀完后嵌入排版盤，用棕毛均勻涂抹墨水，鋪上玉扣紙后棕毛團拍打之下，兩頁的族譜便印好了。

有些常用字，小邱就用梨木、棗木、荷木等紋理細致的木料雕刻補回，因為一個字一般用上500次左右就會磨損，修半年的譜，有兩千個字需要重新雕刻。小邱還要跟修譜姓氏的族人跑到山上測繪祖墳和祠堂的地理圖。崇山峻嶺、水流、田畝中，點綴著祠堂和墳墓，后人完全可以依照這些圖版去找尋祖先的墓地。

小邱說夏氏修譜理事會都是明白人，不像其他人不懂事理。有一次，修完黃氏族譜后，大家抬著譜箱舉行游譜儀式的時候，看見有個人坐在轎車里不肯下來走路，小邱就說：“你不走路，就不能游譜。”那個人便問家族中的老人：“他是誰？”那位老人回道：“我們家族1600個男丁，他不是我們家族最大的，但他是我們這個家族最大的請來的先生。”修譜先生受到的不是個人的尊重，而是來自整個家族的尊重。

這份尊重也來自小邱的職業(yè)精神。每次修譜，他都是帶著自己的印刷工具來回。民間有些修譜先生偷偷多印一份譜牒，轉(zhuǎn)賣給私人收藏者，小邱認為這違背了職業(yè)道德。此次夏氏家族印六箱，縣志辦提出征集第七箱，如果縣志辦不要了，小邱說會在夏氏家族面前把那第七箱燒掉?！拔乙粡埖锥疾粫?。”他就像不曾存在過的游仙，用指尖的光影畫出家族的繁茂枝葉后，消失在了遠處。

“這本《世族春秋》給你吧，縣里剛出的?！?/p>

“嗯，不錯啊?！?/p>

2010年我們采訪時，寧化縣文化館的戴先良和小邱成為朋友近兩個月了，兩個人一有空便聊起關于族譜的事情。老鬼的紀錄片拍攝的是族譜，人們卻從他的紀錄片中發(fā)現(xiàn)原來瀕臨失傳的木活字印刷至今還存在，戴先良對這個瀕臨滅絕的民間手工藝充滿了好奇。

“我們在寧化看到很多木活字印刷的譜牒，去年非物質(zhì)文化普查的時候我們都沒意識到要報上去，都沒想到這是這么瀕危的東西。對我觸動最大的是，為什么發(fā)現(xiàn)得這么遲，這件事情做得太晚了。寧化有這樣的文化遺產(chǎn)我感到很驕傲，這是全國甚至全世界都稀缺的東西。我們做好這項工作，對小邱他們也是多了一個出路?！蔽幕^館長裘錦才說為自己的失職感到很遺憾。

于是，他們兩人從那年4月份開始，對木活字印刷進行了田野調(diào)查。戴先良最得意的成果是收集來的康熙“藍氏族譜”，“這本你們一定要看看，紙是上等玉扣紙，活字刻得漂亮，油墨很均勻。”這本族譜是兩個人從生銹的鐵箱搶救而來，被保存在館長辦公室的干燥箱里。

因為寧化人修族譜，玉扣紙和木活字印刷才得以流傳至今天。我想，如果沒有對紙張考究的族譜，便不會有質(zhì)地結(jié)實、不易老化腐蝕的玉扣紙；如果沒有需要保存幾百年的族譜，便不會有印刻至紙張內(nèi)里而非表面的木活字印刷?？图胰司醋婺伦诘那飩I(yè)，無意間成為兩種民間手工藝的載體，傳承到了今天。

“文化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做這方面的事情，力不從心?！辈稍L時，裘錦才和戴先良正著手準備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申報書，發(fā)現(xiàn)內(nèi)容豐富的客家祖地的文化遺產(chǎn)因為經(jīng)費不足而走不出深閨。兩個人對此前去深圳參加國際文化產(chǎn)業(yè)博覽交易會時的窘迫記憶猶新。都是裝修漂亮的展臺，只有寧化縣的玉扣紙和木活字在一個角落的小臺子上展示；都是印刷精美的附帶光盤的書本和冊子，只有寧化縣的玉扣紙和木活字的介紹印在一張正反面的紙上。寒酸，是戴先良憶起來的第一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