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梅
賈平凹無疑是當代中國最有創(chuàng)造活力的作家之一。從《浮躁》到《廢都》、《懷念狼》、《高興》、《秦腔》、《古爐》,每一部都是真文學,每一部都十分精彩厚實,無論在社會論壇或?qū)W院講壇我都給予很高評價。去年他又推出新作《帶燈》,這部長篇小說出版之后,好評如潮。我讀后也覺得結(jié)構(gòu)別致,詩意洋溢,但是,整部小說框架中的男權(quán)主義傾向卻讓我難以接受。作為一個女性主義批評者,我應當坦率直言,我讀后真的感到絕望,為優(yōu)秀女性心靈無處存放而絕望,為千百年來的男性崇拜傳統(tǒng)如此根深蒂固而絕望。
賈平凹的《帶燈》跟他以往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塑造了一位名叫帶燈的女性形象了,尤其是關于帶燈這一女性的情感世界和心靈生活的描寫,更是不同前響。以往賈平凹塑造的女性形象,比如《黑氏》中的黑氏、《五魁》中的少奶奶和《廢都》中的唐宛兒,給讀者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是女性身體和欲望,而不是她們的心靈。她們是男性眼里嬌美風流的尤物,急不可待地隨時準備釋放被壓抑的情欲。似乎唯有通過釋放情欲,她們才可能實現(xiàn)自我。經(jīng)歷了長期政治禁欲的時代后,這類敢于正視身體和欲望的女性一度在新時期的文學作品中紛紛登場,雖然這些女性形象呈現(xiàn)了作家們運用原始的生命激情對政治話語進行顛覆和解構(gòu),可是由于過度沉浸于身體狂歡的描寫而忽視了女性細膩的心靈世界。賈平凹以往的女性書寫,也帶有那個時期的烙印。
到了《秦腔》,我們看到了一個性感而圣潔的理想化形象白雪,可是賈平凹主要是透過白癡少年的眼光去看白雪,所以還未全面展開,或者說,白雪也只是一個后現(xiàn)代社會中瀕臨滅絕的鄉(xiāng)土文化—秦腔—的象征,作者還未把我們帶入白雪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墒?,在《帶燈》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如螢火蟲一樣照耀他人的帶燈,一個美麗的奇女子,一個擁有豐富深邃心靈世界的奇女子。這樣的女子形象不僅在賈平凹以往的作品中獨一無二,在大多數(shù)“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中也是少見的。這是一個新穎的、引人入勝的女子形象。
在《帶燈》中,我們看到的是兩種不同形式的并置:一種是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描寫外在的繁重而又充斥著“虱子”的鄉(xiāng)村生活;另一種是以浪漫主義手法書寫的帶燈內(nèi)在的心靈世界。即一方面是帶燈如佛般的“救世”生活,以善良之心面對一個個棘手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中難以解決的農(nóng)民之苦難的案例;另一方面是帶燈孤獨的、處于掙扎狀態(tài)中的靈魂“自救”,試圖讓心靈有所寄托,最后卻幾乎喪失了自我而變成有夜游癥的“幽靈”??梢哉f,一個屬于“公共領域”,一個屬于“私人領域”;一個屬于“事功”世界,一個屬于“有情”世界(沈從文語);一個是政治的、倫理的、受現(xiàn)實秩序約束的社會形象,一個是自然的、精神的、張揚個體自由的女子形象;一個寫實,一個浪漫;一個外在,一個內(nèi)心;一個兼濟天下,一個質(zhì)疑社會?!稁簟返莫毺刂幷谟凇巴馐澜纭迸c“內(nèi)世界”的并置,以及這兩個世界呈現(xiàn)出的對話和張力,這不僅開拓了“鄉(xiāng)土文學”的深層空間—個人心靈世界的探索(尤其是女性心靈世界的探索),而且展示了文學的“內(nèi)耀”之光。
帶燈的原名叫螢,后來不喜“螢蟲生腐草”,看到夜晚中的螢火蟲在草叢里飛,“啊,它這是夜行自帶了一盞燈嗎?”她因此改名為“帶燈”。她長得漂亮,喜歡穿高跟鞋,長發(fā)像云一樣地飄,很有小資氣息,在廣闊的、到處橫行著“虱子”的鄉(xiāng)村里,她顯得格外特別,與貧瘠荒涼的鄉(xiāng)鎮(zhèn)形成鮮明的對比。帶燈的身份是鄉(xiāng)村的基層干部,被封了一個“鎮(zhèn)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的小官銜,主要負責處理鄉(xiāng)村所有繁雜的糾紛和上訪事件,幫助農(nóng)民解決雞毛蒜皮的麻煩事。
從她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工作身份和工作性質(zhì)來看,帶燈似乎屬于“社會主義新人的女性形象”,但是她又超越了“社會主義新人”的意識形態(tài),成為一個真實獨立的個體。當她每日和竹子走訪一家家貧困的鄉(xiāng)村家庭時,我們看到的是一顆善良和仁慈的心。比如她在處理鄉(xiāng)村事務時,有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就是“善”,她對竹子說:“咱們無法躲避邪惡,但咱們還是要善,善對那些可憐的農(nóng)民,善對那些可惡的上訪者,善或許得不到回報,但可以找到安慰?!睅椭枰娜宿k低保、發(fā)救濟、爭取勞保,替生病的人開藥,甚至拿自己的錢去救濟。面對鄉(xiāng)村中貧窮的女性們,她把她們看作自己的姐妹,所以她是鄉(xiāng)村女性的“老伙計”,愿意分擔村民們的喜樂哀苦。顯然,她身上有“佛”性,有濟世的情懷,“帶燈如佛一樣,全身都放了暈光”,如她自己所言:“我突然想,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我從小被庇護,長大后又有了鎮(zhèn)政府干部的外衣,我到底是沒有真正走進佛界的熔爐染缸,沒有完成心的轉(zhuǎn)化,蛹沒有成蝶,籽沒有成樹。我還像鳥一樣靠羽毛維護。一天的荒廢光陰是不能安然的,我覺得人生也是消業(yè)障的過程,而美麗的功業(yè)就像海上的舟船載人到極樂世界,可我……”所以“鎮(zhèn)政府干部”只是她的外衣,她的內(nèi)心是靠近“佛”的。陳曉明認為:“《帶燈》則放棄了道,從儒轉(zhuǎn)向了佛,只是似儒非儒,他的儒中混合著重建當代政治倫理的渴望?!敝茏魅嗽凇段业碾s學》中把大乘佛教精神等同于大禹式的入世:“佛教以異域宗教而能于中國思想上占很大的勢力,固然有其許多原因,如好談玄的時代與道書同尊,講理學的時候給儒生做參考,但是其大乘的思想之入世的精神與儒家相似,而且更為深徹,這原因恐怕要算是最大的吧?!痹凇熬仁馈钡谋鞈懭说那閼焉?,的確二者有相通之處。帶燈繁忙地到處幫助他人解決問題,實際上就是一種“入世”與“救世”的佛家精神和大禹精神的表現(xiàn)。然而,佛光是光芒萬丈的,而帶燈的光只是如同螢火蟲一般的微弱的光—以很小的光明處于無邊的大黑暗之中,這其中的巨大落差就像“精衛(wèi)填海”一樣,帶燈如同小小的精衛(wèi)鳥,知其不可而為之,用自己弱小的身軀來對抗危機四伏的鄉(xiāng)村生活,以自己的剛強、真誠、執(zhí)著和善良來解決各種利益爭執(zhí),解決社會上的貧困和不公的現(xiàn)象。
帶燈懂得一些“藥”理,不僅會給自己開藥,也會給窮苦的農(nóng)民開藥,這“藥”的隱喻可以追溯到魯迅的小說《藥》—社會是有病的,帶燈就是賈平凹心目中可以治愈當下價值觀混亂的社會之病的一帖藥。像螢火蟲一樣的弱小的帶燈勇于承擔,懷抱沉重的社會使命感,非??蓯?,也非??删础ndprint
帶燈的那些屬于個人的、隱私的、抒情散文式的書信是這部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充滿了文學性和個體精神,透露出了現(xiàn)代人內(nèi)心復雜的經(jīng)驗。帶燈的內(nèi)心世界,更多地展現(xiàn)在這些給元天亮的信里。關于帶燈的人物原型,賈平凹在“后記”中詳細地描述過,原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有這么一個類似帶燈的女鄉(xiāng)政府干部,也在綜治辦工作,她把賈平凹當作了傾訴的對象,接二連三地給他發(fā)短信,而她的信中所顯示的文學感覺和文筆得到了賈平凹的肯定:“如果草木是大山靈性的外泄,她就該是崖頭的一株靈芝,太聰慧了。”這個現(xiàn)實中的人物原型,確實給予賈平凹寫作的靈感,使他完成了《帶燈》。在小說中,帶燈寫信的對象元天亮,是省政府副秘書長,還會寫文章。當帶燈第一次給元天亮發(fā)短信,他居然回信了,不僅表揚她文字精美,而且還鼓勵她經(jīng)常來信。于是,元天亮就這樣成了帶燈的傾訴對象,他的回復依然簡短。
帶燈寫給元天亮的信,是抒情的散文詩,是情書,是心靈報告,是她在個體想象空間中營造出的一個詩意化的烏托邦。在這個烏有之鄉(xiāng)里,帶燈得以跟現(xiàn)實的濁世拉開距離,不隨波逐流,保持自己純凈的靈魂。寫信是一種自救的方式,她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一個可以寄托戀情的對象,一個可以抒發(fā)癡情的方式,一個心靈可以存放的場所。對于帶燈,她自己的畫家丈夫跟她的心靈距離很遠,兩個人的婚姻生活早已名存實亡,而她并不愿意卷入任何世俗生活中常常出現(xiàn)的茍且的男女關系里,比如鎮(zhèn)長幾次試圖追求她,她都堅決地拒絕,唯有在給元天亮的信中她才大膽地書寫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她每日必須面對的瑣碎繁雜的鎮(zhèn)政府生活“常常像天心一泊的陰云時而像怪獸折磨我,時而像墨石壓抑我,時而像深潭淹沒我”,只有寫信給元天亮的時刻是真正屬于她自己的生命時刻,那個時刻,她的心是自由的、快樂的,是充滿柔情與詩意的,是天馬行空的。
最初帶燈給元天亮發(fā)信時,把他認作是“知己”,是“家人”,是親戚或是鄰居,是“有出息的男人,有靈性的男人,是我的愛戴我的夢想”。她起初還希望兩人之間有一定的交流,至少希望對方認真地傾聽她的心音,比如她在信中寫道:“我撥你的電話想讓你聽,但我想你畢竟是忙人而我怕你不接了使我飽受打擊,所以電話只響兩下趕緊關掉。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為你做點啥,一手握自信,一手握自卑,兩個手拍打著想念你?!钡酱藶橹梗锨楹侠?。一個弱女子,找一個男性友人傾訴自己的心事,無可非議。然而,漸漸地,元天亮在帶燈的心目中變成了一個“神”:“你已經(jīng)是我的神,我要把這種意念當作自己的信仰和真實的假設,不想著是真實的存在,和你沒有關系,這樣我能輕松一些,也能放開你一些,我在生活中也能壞一些野一些?!薄澳阍撌侨碎g的大佛吧。”“你是我在城里的神,我是你在山里的廟?!薄拔业男耐蝗挥X得我是進了你廟里的尼姑。有這個想法我很是高興和安然,同時也釋然自己把自己從庸俗中解脫出來終于到達永恒的路口。我給自己有了定點和起點的,同時我也掉下幾顆淚。像天空艱難刮落浮虛的酷霜讓天空走向肅穆和冷靜。讓我在你的廟里靜心地修行,邊修邊行?!痹谶@些隱秘的書信里,帶燈把元天亮從一個真實的人逐漸想象成一個“神”。她對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的癡戀,已經(jīng)不同于普通意義上的異性戀或柏拉圖之戀,而是進入到一個有著宗教信仰意味的氛圍里,希望這位“男神”能夠賦予她精神和靈魂的提升,引領她超越現(xiàn)實的苦難。
在賈平凹的筆下,這個弱女子的傾訴最終變成了一個弱女子的“求神拜佛”。男性的形象被無限夸大、美化、神化,而女性的形象則被刻意地壓縮、卑微化、弱小化,二者變成女性仰視男權(quán)的“佛尼(姑)結(jié)構(gòu)”和“廟尼結(jié)構(gòu)”。從始至終,元天亮在帶燈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高不可攀的,是“河岸邊的大山,是依靠和方位”,是天上的星星,是“心存氣魄的云”,是“接天坐地的大佛”,是她“心的歸宿情的家園”,另一方面元天亮的形象又很具體:“你是學者是領導,而誰又說過圣賢庸行的話,所以我總覺得我和你在廝跟著,成了你的秘書、書童,或是你窗臺上養(yǎng)著的一盆花草,或是臥在門后桌前的小狗小貓?!辈还茉锪猎趲舻男爬铮且哉鎸嵉哪行孕蜗蟪霈F(xiàn),還是以虛幻的“佛”的形象出現(xiàn),他都是一個很有權(quán)力很有神性的被夸大被美化的形象。賈平凹筆下的帶燈總是依賴這個男性的“他者”形象來提升她、拯救她,來賦予她精神的力量,而她總是一個卑微、次要的配角,像跳不出佛掌的猴兒。在一封信中,帶燈寫道:“而女人們一生則完全像是整個蓋房筑家的過程,一直是過程,一直在建造,建造了房子做什么呢?等人?!迸擞肋h在等待男人,等待他者,等待佛的救贖,這種“被動”的姿態(tài)揭示了帶燈內(nèi)心世界還不夠強大的一面,也突出了賈平凹作為男性作家的習慣性思維方式,即男性居高臨下、呼風喚雨的方式。雖然賈平凹也試圖把帶燈在內(nèi)心世界中的暢游描寫得如同“山中不安分的幽靈”,是自由自在的,但是帶燈的內(nèi)心總是有所依賴,還總是希望有外力來拯救她,有個外在的神來替她遮擋外界的雹冰蝕雨。也就是說,在《帶燈》的“私人領域”里,個人烏托邦全靠強大的男性來支撐,她的主體性卑微之極,需要仰仗男權(quán)世界來支撐—帶燈就像是一個依賴在獅子身上的虱子。
即使帶燈把元天亮想象成人間大佛,佛也未曾度她出苦海。在丑陋齷齪的現(xiàn)實面前,帶燈似乎沒有足夠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繼續(xù)支撐下去了。在元家兄弟和拉布兄弟的惡斗中,她不僅身體被暴力而荒誕的現(xiàn)實所傷害,精神上也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她自己患上了夜游癥,她病了,從發(fā)光的螢火蟲變成了黑夜中自己也不知方向的幽靈了。帶燈最后的幽靈化,解構(gòu)了賈平凹理想化的抒情話語,讓讀者感到現(xiàn)實的無奈:說到底,帶燈的心靈仍舊無處存放,她最終還未找到精神的家園。我認為帶燈最后“失敗”的原因,不僅是因為現(xiàn)實過于殘酷,過于荒誕,而且因為她的個體的烏托邦完全建立在男權(quán)主義的話語上,所以還不能引領她走出現(xiàn)代女性的心靈困境。
盡管我一直是賈平凹的忠實讀者,可是在帶燈的身上,我沒有看到希望,反而看到了絕望。賈平凹所描述的帶燈的心靈世界,實際上還是一個男權(quán)主義的烏托邦。在這個男權(quán)烏托邦里,想改變現(xiàn)實世界的女英雄只能是男性門后桌前的“小貓、小狗”,是“窗臺上養(yǎng)著的一盆花草”,她再有本事,也跳不出男權(quán)的五指山。與其說是佛法無邊,不如說是男法無邊,其光芒萬丈自然掩蓋了帶燈那如螢火蟲一樣微弱的光芒。有菩薩之心的帶燈始終屈從男性中心的設置,其實可以一直追溯到《廢都》中的男性話語霸權(quán)以及作者的自戀復自憐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所表現(xiàn)的女兒觀,延續(xù)了《金瓶梅》、《肉蒲團》中男性崇拜的慣性書寫文人惡趣:把男性偶像化,而把女人只是看成是男性的附庸或烘托—這與《紅樓夢》中“女性崇拜”的女兒觀相距甚遠。在曹雪芹的筆下,女性是“極尊貴、極清靜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比的呢!”我們不能要求賈平凹也擁有曹雪芹的女性觀,可是我們有理由向賈平凹提問:一個優(yōu)秀女性,她只能是阿彌陀佛、元始天尊腳底的小尼姑或小貓、小狗嗎?
(《帶燈》,賈平凹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