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葉子
遷徙
這是一株野花和一個西域古國的傳說。
一個久遠的故國,遠走了千年,卻總也沒有走出人們的追憶,甚至被編織得愈發(fā)神秘和美麗。而在她的身旁還能牽扯出一連串的西域古國,不過唯有她是人們念念不忘的那一個,究竟是她曾經(jīng)的華彩遺珠令人嘆惋,還是僅僅因為她詩意的名字?
樓蘭,謎一樣的故國,謎一樣消失。
我寧愿相信只有一株野花知曉其中的一切悲喜,這株花也有一個“蘭”字。
故國的精魂不死,匯聚所有的悲歌、希冀和復(fù)活的渴望在一株花的莖葉、根須和花瓣上,種子橢圓,外殼堅硬,落地即裂,拋出籽粒去尋覓生根的土壤,尋覓被風(fēng)刮走得到落腳的機會,尋覓被一只鳥的胃馕帶著遠走高飛得以落地繁衍,因而生生不息,開辟出子孫可以安身立命的一方水土。
蘭花,追隨一株花的蹤跡,我頓悟了一件事情,很久以來困擾著我,豁然間開朗。1947年的仲秋,我的祖父趕著一輛牛車,牛和車是鄰居們湊錢買來的,幾家人星夜逃荒,丟下成熟在望的谷穗,遠離了世代守望的村莊,簡車而行,拖兒帶女,除了人,還帶著足夠的水,充饑的干糧,糧食籽種,豆種,一捧故土。路漫漫,前程未卜,何處落腳,只聽說過一個叫河套的地方土肥水美,但是此去是逃荒,不是去朝覲,一群落荒而逃的人,人家會收留嗎?
人們除去身上襤褸的衣衫,除去牛皮壺里的水,除去一頭老牛一輛花轱轆高車,除去逃離的熱望和無著的前路,沒剩下一件像樣的東西可以作為禮物,贈予異鄉(xiāng)的土地。
蘭花,就在人們躑躅在村莊最后一寸土地之際,抬眼一瞥,一株馬蘭花在路旁的溝谷靜靜地吐艷,窮鄉(xiāng)僻壤的一隅,竟然開出了如此驚艷的芬芳,圍攏,跪下,雙手剝離了一株花和故土的深厚情意,一株野花攜著故土的暖意伴隨人們遠走他鄉(xiāng),而且將作為一份禮物移栽新的故鄉(xiāng),是榮耀,更是慰藉。從此,對故土的眷戀和遙思就在一株花的四季里安頓了下來。
古涼州往東北走2000多里,河套地,就在黃河邊上,一株馬蘭花繁育播撒,我故土的第一株野花從一個新的村莊起步,或遠或近遷徙,蔓延,跟隨風(fēng)的翅羽,跟隨水的歌謠,跟隨云的游蹤,扎根在沙漠、草原、曠野,甚至鹽堿灘上。
這株野花的河套來歷,母親曾經(jīng)提起過一次,僅僅一次卻根植在我的記憶里。而她僅僅說過的是在武威民勤的一洼野地里,春天開滿遍野的馬蓮花,她和伙伴們興奮地采摘,成筐成筐,鐮刀割走了野地里的芬芳,野蜂野蝴蝶跟著孩子們走,水嫩嫩的馬蓮花,水嫩嫩的幽香,水嫩嫩的伙伴們,水嫩嫩的故土,水嫩嫩的春。可是那片故土越來越干旱,一連幾個年頭滴雨未降,只有馬蓮花還在一年又一年抽芽、長葉、開花,像是祈禱,像是安慰。
我似乎有了一點證據(jù),樓蘭故國曾經(jīng)是馬蘭花最繁盛的故鄉(xiāng),只為一條河流的干涸,馬蘭花往東遷徙落腳在了古涼州城。
孔雀河畔,樓蘭古城宮闕綿延望巍峨,八方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四方商賈往來絡(luò)繹,絲綢錦緞絢爛華美,茶葉瓷器堆積如山,異域風(fēng)情歌舞升平,一切都在繁華的激流中涌動。
如此順暢,如此自然,沒有絲毫的征兆,殊不知一場浩劫的帷幕已經(jīng)徐徐開啟,曾經(jīng)漁歌互答,碧波漣漪,野鳥起落的羅布泊,一夜之間如繁星隕落,天外來客斬落了一朵繁花的頭顱,羅布泊一片荒漠、鹽漬,孔雀河鎩羽而去,樓蘭古城落寞殘破,就像一首華麗的樂曲永久落幕,只留下空空的座位上的無限幽暗,和人們心底剪不斷的一卷留戀、嘆惋。
究竟也不是天外來客摧殘了一個珠玉故國,僅僅四字足以概括,是天災(zāi)人禍。
就以兵燹而言,僅僅唐詩里要結(jié)果樓蘭性命的出塞詩就可輕易翻出幾首,李白“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王昌齡“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岑參“渾取大宛馬,擊取樓蘭王”,曹唐“分明會得將軍意,不斬樓蘭不擬回”,就算此樓蘭非彼樓蘭,樓蘭的強悍和繁盛已經(jīng)引起中原王朝深深的憂慮,必欲去之而后快,故而滲透進了文字和文學(xué),一說報國志必言斬樓蘭。
樓蘭死于一場與中原文明的較量,而樓蘭遺存的精魂化作了一株野花,卻被中原接納,畢竟一株野花被輕視了,而一株野花將在中原文學(xué)的典籍史冊里要安身立命,要在中原的醫(yī)藥行列中堂堂有名,要吸納中原水土的養(yǎng)分開花結(jié)籽,至此一來,這株野花也就有了返回故土的夙愿,至少也要認祖歸宗。
這是一株野花的身世,也是一個西域古國的往事,她一路跋涉,在不同的土壤上落腳,又一次次地輾轉(zhuǎn)遷徙,千里萬里流浪,故鄉(xiāng)異鄉(xiāng),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一株野花被人認識被人取名:馬蓮花、馬蓮草、馬蘭花、紫藍草、蘭花草、箭稈風(fēng)、山必博、蠡實、旱蒲,既有人們迥異的喜好,也透露出一株野花隨遇而安的精神境界,還有比她更頑強的花卉嗎?
我堅信,馬蘭,是一種韌勁十足的花草,這樣一種植物既有美麗和芬芳,更有千年遺傳的生生不息的基因,而馬蘭,或許是馬群可以食用的芳草,她的花朵、莖葉給一匹馬馳騁的養(yǎng)料,至此,馬和蘭在一株野花上結(jié)了姻緣,人們才肯說這是最為完美、妥帖的命名,實至而名歸。
深情
一個女子的傳奇,一株野花的流落。
一往情深。一個唯一可選的詞匯。
如果一個人活了一世,不曾一往情深過,那樣的一本人生志總是略顯單薄,底色也不夠深沉。請別誤解,難道不可以對一個人情深嗎?除了一個人,不可以對一朵花卉,或者對一處山水,哪怕是對一間老屋懷著深情呢?
蘭,簡單單純,單純生可愛。我曾解密過一個男孩的心結(jié),我告訴他,他所暗戀女孩的緣故,正是那女孩簡單單純,沒被世俗過重地污染。他說她的眼眸純澈似湖水,又如一株野地的蘭花,叫人憐愛不舍。
我只說一個女子,她在一個傳說里活著,一千五百多年,往事塵封,星辰變幻,河流改道,而一個名字卻鮮活如初,除了“一往情深”沒有別的可以守護得住。endprint
木蘭,一個勇毅又圣潔的字眼。是一株喬木,高枝藏著花,不肯輕易示人?還是一株野花,肆意而舒心地開著?木蘭是野性的,骨子里的野。
我喜歡野,那是北方游牧民族的生命特質(zhì),野性子,直性子,不遮掩不矯情,端起碗喝酒,放下碗唱歌,來者都是客,跨上馬背一路沖殺,血肉之軀灌注著賁張的血脈。人們喪失“野性”已經(jīng)太久了,繁縟的禮法戕害人們于無意識的麻木之中。
很久了,禮法的另一側(cè)刀刃削平了流淌在人們血液里的野性,之后暗藏著的污垢滋養(yǎng)出蠅營狗茍的嗜好,光鮮的面子包裹著骯臟的交易,被丟棄的是坦誠和真摯。溫良恭儉讓的順從,骨子里卻是扭曲和暗算,伺機報復(fù),嗜血成性。
借野性的直率和坦蕩改良卑劣的血脈。
我想到一株野花,她來自北方的漠野,她和一個千年前的女子是孿生姊妹。
就像我喜歡一株野花,她微笑的花瓣,還沒被世俗污染;她裸露的脊背,還未被貪婪猥褻;她放肆的奔走,還不曾受繩索捆縛;她透亮的歌喉,叫雪峰的蒼鷹斂羽;她芬芳的氣息,喚醒夜晚的星空。
人們是一往情深的,美麗的名字接二連三贈予一株野花:蝴蝶蘭,蝴蝶花。一株脫俗的花卉和一種美麗的昆蟲聯(lián)名,在北中國的土地上吐露芳香,同藍天白云應(yīng)和,與山川河流齊壽。
藍、白、黃、雪青,矮株、中株、高株,馬蘭花,花期長,喜陽光,最宜背風(fēng)向陽的砂質(zhì)土壤,同樣耐鹽堿,耐干旱,是改良水土的優(yōu)良植被,是街衢美化的優(yōu)選花卉。園藝家,植被學(xué),授予一株野花的桂冠。足矣。
還是來說說她的孿生姊妹木蘭吧。
人們是一往情深的,一個女子能活在一首民歌里,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千里奔馳,星夜兼程,越過大漠、荒野、河湖、山嶺,只為止兵戈,為生靈的休養(yǎng)生息存一方安寧的水土。
“策勛十二轉(zhuǎn),賞賜百千強”,面對榮譽和財富,木蘭沒有動心,她毅然轉(zhuǎn)身,回歸故里。
“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木蘭不愛武裝愛紅妝,她真心想要的是女子美麗、安靜的生活。這是世俗百姓的真切心意,爭斗殺伐從來只源于達官貴人們的狂熱貪欲。
人們把自己的樸素意愿留存在一首北朝民歌里,也為木蘭尋得了一處可以千年安居的書頁。
送走了木蘭,我側(cè)身走入黑夜,和馬蘭相對而坐,隔著一張窄窄的木桌,飲茶,聊天——說江南,說波斯,說宋瓷,也說民國;說祁連雪,說鴕鳥蛋,說胡楊林,說絲綢衣,也說傣族舞。不經(jīng)意間,夜雨飄來。
一場夜雨,一株野花的天地沐浴,水珠混合著清脆的笑聲,撲打著,洋溢著,追趕著。清新的雨霧里,我走過北中國土地,木蘭已經(jīng)告別遠去,而她的妹妹,馬蘭騎著馬兒在曠野上瘋跑,從樓蘭古城抵達古涼州,馬不停蹄一路風(fēng)塵直達河套平原。
我知道她內(nèi)心的秘密,她的遠祖逐水草而居,逐水而生,她的血脈里最動人的情愫也是逐水而走,是黃河的男子漢氣概招引她遠道而來,不辭辛勞,而她的四色花朵和內(nèi)心芬芳也將魅惑黃河的視野。
她的別名寓意“宿世的情人”,也就是“祝英臺花”。而我多不情愿使用情人這個被玷污過億萬次的詞匯,那就以“戀人”取代吧。
馬蘭花開,歲月不老,木蘭遠走,傳奇不止。
一株北國野花和一個北國女子,一對孿生姊妹分別太久,就讓我做一回信使,為她們的往來鴻雁傳書吧。
尋找
陰歷三月二十五,從河西走廊直至河套平原,陰山南北,大河?xùn)|西,飛揚起彌漫的一場雨夾雪。人們詛咒、謾罵、臆測、唏噓,也有歡欣、喜悅、尋味、品咂,誰能公允評判一場雨雪呢?
天公的性情已經(jīng)被人類的狂妄肆意篡改,被激怒的何止天公?一群棲居屋檐的鳥兒,如今也是四處流落,它們不愿竭力飛上高廈筑巢,它們悲傷地飛離了人們的睡夢,就連鄉(xiāng)村的屋瓦也沒留下一絲可藏身的縫隙,鄉(xiāng)村的老樹林在萎縮,它們的生存只靠著一雙翅膀,在霧霾風(fēng)塵暴雪凍雨里尖厲地鳴叫。
一群麻雀,我熟識的雀兒,最平常的生靈,它們被迫丟失了故鄉(xiāng),人們啊,你們的故鄉(xiāng)又能幸免嗎?那些悠閑、瑣碎、安靜,甚至貧窮不堪的時光被誰販賣掉了。
食物填飽了人們的肚皮,卻挖掘了更深的欲望之壑。精神的空殼,是缺少亮光的深淵,一旦坍塌將萬劫不復(fù)。故鄉(xiāng)被埋葬,人們失掉了精神的根須,回歸之路被截斷,迷惘的情緒是心頭不散的陰霾。
我將帶著一株野花,沿著長河溯源,尋找我精神的故土。
長河流過歷史的村莊,河水渾濁,亂石嶙峋,林木森森,長風(fēng)浩浩,人煙不絕。
收買,恫嚇,淫威,殺戮,毒酒,美色,綁架,威逼利誘,刀山火海,合縱連橫,魔鬼成群,野獸出沒,告密,一把屠刀刺穿,一支飛箭呼嘯,監(jiān)牢和酷刑,圍追堵截,水漫金山,法西斯梟首,切·格瓦拉戰(zhàn)友,蒙古族呼麥,吉卜賽女郎,哥薩克雇傭軍,錦衣衛(wèi),末日王朝,克格勃,東條英機,豐臣秀吉,刺探,暗殺,出賣,貴族被絞刑,野獸被供奉,歷史的全部剩余,無非是一條詞語鋪就的荊棘之途,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的千堆雪,也終將被歲月的風(fēng)吹散,蹤影全無。
而,人心和傳說從不停步。
我踏著歷史堆積的亂石,沿河溯源,尋找精神的土壤。
是一株野花,昭示我必須誓言“我以我血薦軒轅”。
馬蘭花的顏色滲透著奪目的血色,和太陽結(jié)為一體。
馬蘭花的根須蔓延扎入泥土,和大地結(jié)為一體。
馬蘭花的葉片十二分柔韌,和平民結(jié)為一體。
馬蘭花的種子可以深藏千年,不腐,不裂,不眠,和歲月結(jié)為一體。
在茫茫戈壁,我和馬蘭花相依為命,我要拜謁民族的靈魂,找到民族的宗教情懷。何處曾記錄?
一路跋涉,風(fēng)雨兼程,四顧茫然,我疲乏地倒下,我匍匐爬行,我血跡斑斑,我骨瘦如柴,我形單影只,我絕望萬分,我昏迷不醒,我沉沉睡去,我驚醒過來,我在民族文學(xué)的長河之畔蘇醒。我驚喜地狂呼,向著四野和星空,喜極而泣。endprint
我翻閱著民族的心靈史,隱約感覺是一條文學(xué)的河流,詩經(jīng)楚辭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這個民族的文學(xué)史就是這個民族的精神史,文學(xué)情懷就是這個民族的宗教情懷,一點也不說教,一點也不虛蹈,一點一滴滲透進了血脈。
我徹底安靜下來,我能做的事情很簡單——找到民族文學(xué)里的“蘭詞”“蘭詩”,為開悟我的那株野花尋到“根”,一株野花只有獲得了文學(xué)的認可,它才回到了自己的家走進了自己的門。
千首詠蘭詩,萬首詠蘭詞,我只說屈原、司馬遷、魯迅是民族文學(xué)史的三瓣“蘭瓷”——烈焰燃燒中生成的最堅硬、馥郁、華美的蘭之瓷,花色,根須,莖葉,種子,一致的精神,生生不息。
呵,丟失的故鄉(xiāng)必要化為文字,在一行一行的文字里永生,鳥雀們也在文字里安巢,一聲一聲清脆地叫喊,精神的曙光必要從文字里射出,照亮天空和土地,驅(qū)散霧霾和陰暗,而歷史的謊話必要被文學(xué)的真誠戳穿,馬蘭花癡情追隨長河的步伐,也不曾停歇一刻。
徘徊
花語,是誰命名了花之語?是花神,還是俗人?就像搶注商標(biāo)一樣,以貼標(biāo)簽的手法殖民,占有欲是生物的一個特性。
馬蘭花的花語被指認為“神秘”。那就由我來解說她身上的神秘吧,如果她不怪罪于我的話。
她翩躚的手指美妙地彈出一朵悅目的花型,青紫色的火焰,左右兩瓣略低垂,像虔誠的雙手托舉中央三瓣,主角呢,英姿颯爽,透著爭高直指的勁頭兒。我驚嘆于高低錯落的搭配,這是自然的秩序啊,妙不可言。
我呢,一下子想到了敦煌里的飛天,身姿曼妙舞姿翩翩,在高聳的墻壁上飛動出內(nèi)心的情緒,而一朵馬蘭花卻靜若處子,她靜默不語表情神秘,四方野風(fēng)躁動,也揭不開她嚴整的裝束,這是一種矜持和莊重,不似那些輕浮的花瓣,追風(fēng)而落,逐水而去,只落得顏色零落染污穢,馬蘭花內(nèi)心藏著獨有的芬芳,不肯隨隨便便掏出來示人。
由此而觀,“神秘”是有一些合適馬蘭花的。
我的外祖母可不操心什么花語不花語,她彎腰割下一鋪一鋪的馬蓮葉子,那些葉子柔韌,新鮮,滴著汁液,被結(jié)結(jié)實實捆起來,整捆整捆地碼放在車廂里,暮色初上,打著響鼻的黑騾子拉起車離開野地,向著村莊深處走去。
在銀色的月光里,外祖母卸下車上成捆的馬蓮葉子,她跪在地上雙手均勻地鋪開葉子,平坦坦的場面上一圈一圈的馬蓮葉子沉沉地睡去,外祖母的衣襟被汗水和葉子的汁液浸濕,她顧不得擦汗水,手就把每一處葉子都攤出一樣的薄厚,就像對待所有的子女一樣只一個心思。
她在心里默念著一句話,“三兩天都出太陽,曬葇(失掉一些水分)我的馬蓮葉子,我好搓繩線”。
她每天到場面去翻曬馬蓮葉子,用手撫摸用心琢磨什么水分正適合搓繩,繩子的結(jié)實程度全在水分的掌握上。
趁著好月色,蔫巴的馬蓮葉子被粗糙的手用力地搓在一起,一條長繩在月光里漸漸出現(xiàn),我恍惚地感覺到是銀色的月亮被搓成了一條長繩,或者那根長繩上結(jié)滿青紫色的花瓣,馬蘭花的葉子被編進了一根繩子的滄桑歲月里。
夜深了,我困倦,仍舊不肯去睡,我要看見一根長繩完全的模樣。徘徊,徘徊,我順著場面的外圈來回走動,眼睛盯著長繩一點一點蠕動,一點一點的月光也在蠕動。
月色很好,外祖母搓好了一圈又一圈的長繩,長繩被盤成一圈又一圈的圓,一層一層堆疊起來,像一輪圓月堆放在場面,外祖母逐漸隱去了身影。我還在徘徊,徘徊,我的外祖母哪去了?
我惶恐,我四下里找尋,長繩依舊疊放如初,外祖母不見了身影。我在月下,愈長愈高,我能望見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地方,人們走過告訴我,外祖母去了很遠的地方,很遠,也許就在月亮的背面,可是人們有些傷心地說,誰也看不見月亮的背面,孩子,你還是回家去睡覺吧,也許明天一早醒來,外祖母就回家來了。
我不肯,我寧愿在場面上等,外祖母答應(yīng)我忙完了搓繩,就給我攤金黃濡軟的雞蛋攤餅。
月亮也在徘徊,在或薄或厚的云層里出出進進。我想野地里那些一望無際的馬蓮也會徘徊,往年外祖母會好多次去割下馬蓮葉子,秋天割走春天才會順利長出新一茬馬蓮。
歲月流逝,趕上月夜獨處,我多少次回到那時的月色里,在場面上徘徊,守望著祖母的歸來。不遠處,野地里的馬蓮已經(jīng)沒人去割,瘋狂地一年又一年生長,鮮嫩,水靈,柔韌,暗暗的芬芳,還是最初的樣子。
我暗自思忖,生命輪替,但是總有一些生命的菌絲亙古不變,它們隱藏在一個人的記憶里,遇到適宜的雨熱就會萌芽膨脹擴散,傳下去,不斷地吸納新的記憶,為下一茬生命配給更好的養(yǎng)料。
今晚我獨自徘徊,馬蓮花在高樓腳下的園圃里靜默著,月色不明,攪拌機轟鳴。
被囚禁在城市夜色里的馬蓮花,內(nèi)心也在徘徊嗎?
我無意詛咒城市文明,但是我要領(lǐng)著一株馬蘭花私奔,從城市喧囂的旋渦里逃離,回到山坡,回到寬闊的野地,在幽寂的月色里坐下來,或者在郊外的陽光里徘徊,一株花需要自由自在地呼喊和奔跑,它的肉體和精神需要開闊,需要野地的風(fēng)吹霜打,城市的園圃終究不是它安頓身心的地方。
馬蘭花,曾經(jīng)追逐大河,曾經(jīng)被移植園圃,在城市的深處扎根,繁衍,卻失去了天然的心性,逃離是它唯一的出路。
我趕著車在城闕的一隅等候一株私奔的馬蘭花到來。我必得隱身,我懂得潛伏在城市角角落落的殺手,隨時都會放箭,帶毒的箭頭會一擊致命,它們受命來阻止這次逃離。
月升月落,失約的馬蘭花不知去向。她一定被內(nèi)心的繩索捆縛,她一定在庭院里徘徊,她一定在拆掉一件羅衫,她一定吮吸指尖上殷紅的血滴,她一定折斷了海棠的花枝,她一定呼喚天上的云彩捎走她的愁緒,她一定跑進瀟瀟秋雨無緒地奔跑著,她一定撕碎了紙上的簽約撒在長街,她一定無數(shù)次地徘徊在月色里,她一定會向著城闕約定的方向默默流淚。
我坐在野地的高坡上,吹一枝長長的紫簫:飛雪,薄衫,殘云凝滯,大河冰封,有商旅駝隊路過,有沽酒小販路過,有歡慶的歌舞路過,有飛馳的野馬路過,也有歲月的塵埃路過,一切獨來又獨往,交替與輪回,生死與禍福,剪斷的與新續(xù)的,歡顏與淚眼,丑陋與美艷,黑與白,永不停頓,一株馬蘭花追逐著大河之水,芬芳遍野,氣貫如虹。
往昔已落幕,逃離已無望,前路仍杳杳。
我還在徘徊,一株野地的馬蘭花正吐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