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彪
在我住處的西邊,是大片的麥田。每天回家時,我會穿行在麥田中的小道上,從春天到夏天。我看到麥田就格外有感覺,格外有詩意,我覺得,麥田就是我們的糧食,就是我們生存的保障,就是我們生生不息的未來。一個生長于城市的人,或者生長于80后的青年,我想一定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只有經(jīng)歷過貧困歲月的人,才會知道麥田里蘊藏的更深層的生命含義。
從我開始記事起,我記得媽媽就開始去割麥子。早晨天一亮就起床,吃罷酸粥或酸燜飯,晾好酸米湯,就與隊里的人下地割麥子,割麥子是農(nóng)活中最苦最累的活,早晨,天不熱,但麥子秸稈濕,不好割;中午,秸稈脆了,好割,又是烈日當頭,汗流浹背。麥芒扎人,麥塵嗆人,彎著腰一鐮一鐮割下去,腰疼腿腫,俗語說:“男人怕割麥子,女人怕坐月子?!睕]有親臨割麥子的人是體會不到這份艱辛的。媽媽下地割麥子,我會和村里的伙伴一起玩耍,玩到半前晌,想媽媽了,就與伙伴們跑到地里看媽媽,在地里捉螞蚱玩,或者到麥田附近的草灘撿鳥蛋,快中午時分,隊里會派人用鐵桶送來有一股燒糊味的谷米稀粥,讓社員解渴,我們也跟上喝幾口,然后再回家等媽媽,媽媽回來時,腋下總會夾一把蘆草,那是曬干后煮飯用的,當媽媽邁著疲憊的步子,衣衫濕透,沾滿麥芒,頭上頂一塊擦汗用的藍手絹回到家中,喝上一口早晨晾好的酸米湯,趕快烙烙餅,再熬酸稀粥,盛夏時的酸飯,解渴解暑,委實是河套農(nóng)民的佳飲。匆匆吃完飯,略展展腰,下午兩點,又下地了。
當我能入學時,割麥時節(jié),就跟著姐姐在收割后的麥田里拾麥穗了。拾麥穗是一個快樂的營生,全村所有的小孩,就跟在拉麥捆的大膠車后面,大車拉空一塊麥田,我們被放入一塊麥田。撿拾遺漏的麥穗,真正是顆粒無遺。其時的麥子產(chǎn)量很低,頂好的土地畝產(chǎn)也就三百多斤,均產(chǎn)也就二百多斤。雖然每個社里種植了大片大片的麥田,但是糧食短缺仍然困擾著人們。溫飽始終是一個解決不好的大問題。麥子種的多,產(chǎn)的少,收割時勞力又少,割麥拖的時間也長,大約需要一月之余。每年我們姐弟三人可撿麥穗打糧60余斤,這足夠一個人兩月的口糧。那時,我們的家境與同村相比算好的,起碼全年細糧夠吃,不用吞咽口感粗糙,吃多了嘔心的玉米窩頭。但是對糧食的珍愛根本無需去進行“粒粒皆辛苦的教育”。
當小麥打場,全社喜交公糧后,交出去的是喜,留下來的是愁,小麥每人每年也就能分一百多斤,剩余的口糧主要是秋后的糜子,補充口糧來自于自留地,分到新糧后,雖然少,但渴望了許久的人們?nèi)匀皇菤g天喜地,排隊日夜加工,然后烙成堿串大烙餅,吃西瓜泡烙餅,烙餅香酥,西瓜沙甜,整個村子里有一種節(jié)日般的喜悅蕩漾開來,人們的笑容添了許多,話語添了許多,在艱難的歲月里有了一段難得的釋然與開懷。
一直到三中全會農(nóng)村推行承包責任制,這一切才永遠結束。農(nóng)民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改變,每家每戶煥發(fā)出空前的勞動熱情,過去割一月之久的小麥,承包后,每家的麥田最多一星期就割完了。而且大家也再無閑暇去拾麥穗了。品種的改良,科技種植的推廣,不知不覺中,小麥每畝達千斤了,糧食問題不再困擾饑餓了太久的農(nóng)民,一切都好了起來。
我們的生活是愈來愈好,好得不少人都忘卻了其實過去并不是很久的苦難,雖然從幼兒園就開始背誦“鋤禾日當午”,但是已經(jīng)沒人在意糧食的珍貴了,在學校食堂,整個的饅頭,整個的包子當垃圾扔掉,一位老太太在忙不迭地撿拾,她用這些扔掉的“垃圾”喂出了世界上最大的肥豬,被納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并被上海電視臺報道。各個家庭與飯店的浪費觸目驚心,正所謂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沒有人在意節(jié)儉,追求的目標是奢華。關于饑餓,我們有太多的記載和傷痛,歷史上的大饑荒,人民都到了“易子而食”的程度。新中國建立后六十年代的饑荒全國餓死三千萬人,三千萬人呢!內(nèi)蒙古有多少人?巴彥淖爾有多少人呢?在浪費的同時,麥田也在大片大片地消失。今年夏天,我家西邊的麥田消失了,一千多畝的一級良田,變成了住宅樓、辦公樓,我們發(fā)展的欲望,享受的欲望,消滅了麥田。盡管我們有許多離城不是很遠的堿地,但是我們?nèi)匀徽加昧肆继锎笈d土木。或許三十年后,獨生子女家庭的孩子每戶將擁有三套到五套的大面積住宅,而我們整個民族,還能擁有多少綠油油的麥田,閃爍著金光的麥田,給生命以無盡滋養(yǎng)的麥田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