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年度》的出版為“典型三部曲”劃傷了句號,從《典型文壇》對十一位典型人物的書寫到《典型文案》對文壇秘史的披露,李潔非越來越意識到了文學史的“變”?!霸谧鑫膶W史的觀察時,我始終不忘記一個‘變字,這個字眼統(tǒng)治了從現(xiàn)代到當代的一切,以及所有人。平常,人習慣于以‘后事概整體,即一個人最后是什么樣子,從這一個點上把他認準、認死,而其實每個人都是穿越歷史變化而來,所以萬萬不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余?!睆摹拔膶W革命”到“革命文學”,從“延安文學”到“十七年文學”再到“文革文學”,“變”總是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糾纏在一起,當李潔非意識到這個的時候,他便試圖挖掘出隱藏在“流變”背后那不為人知的成因,但無奈的是文學范疇的局限性反而成為制約他深入的瓶頸,于是他突圍了文學,進入了更深層的精神思想層,研究精神思想的流變或許能更清晰的窺視到文學流變的前因后果。
健康的文學應該是有主體性的。1949年后文學生產機制發(fā)生了突變,文學徹底淪為了政治的傳聲筒,主導文學寫作的并不是作家的主體性,而是文學之外的諸種力量,這股力量的根本是來自于當時國內外的形勢所引發(fā)的權力階層的思想變化,從而再制約了作家,因此作家的寫作是是理念先行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制度的轉變帶給文學巨大的地震,文學只是表層的顯性,內在的隱性層才是把握問題的關鍵。李潔非的《典型年度》突圍了文學范疇,以大量的文史資料、回憶錄、會議紀要、人物傳記等,盡可能以真實的方式還原當時的社會文化語境,從精神思想在時間脈絡下的變化找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根本所在。“我決計捅捅這層窗戶紙,為此,我要繞開文學,到它的后面看一看。后面是什么?我以為是國家的整體思想精神格局。”
李潔非敏銳的歷史眼光意識到了文學思潮背后的思想精神,但是有趣的是,這本著作卻并非完全是史料的大量堆砌之作,它有自己獨到的歷史眼光與見解。在歷史書寫上,他借用了黃仁宇《萬歷十五年》的方法論,選取了典型的六個年份作為歷史風云變遷的結點,由點及面輻射當時整個社會精神思想的變化,試圖梳理出一條清晰的思想精神歷程。1956、1962、1968、1972、1978、1986六個年度結點的選擇頗有深意,作者舍棄了1966和1976文革開始與結束的年份令人費解,但也在另一個層面上凸顯了李潔非的個人色彩與眼光。以這六個年度作為結點,李潔非將相關年度所發(fā)生的具體事件作為敘述的導火線放入了歷史的坐標中,但是如果仔細閱讀,在歷史的渾沌背后隱藏著兩條線索:一是政權階層的思想變化,這對于文學主體而言起著支配與統(tǒng)治的作用,是??乱饬x上的“規(guī)勸”。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知識分子來說,權力建構主體,相反主體也會應對權力,所以,本書的另一條線索便是知識分子與民間思想作為被言說的“陳述主體”,它在思想層面的話語屈從與反抗間搖擺不定。李潔非對于這兩條在相同問題下的不同方面的線索的把握與發(fā)掘,不僅較完整的展開了共和國精神思想的流變史,同時也在文本的言說中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歷史之下的權力、主體與話語的“知識考古”結構。
葛蘭西認為:“無產階級革命的首要任務是意識形態(tài)爭奪戰(zhàn)即文化陣地戰(zhàn),革命階級必須首先創(chuàng)立自己的文化和世界觀,用本階級的文化價值觀向現(xiàn)有統(tǒng)治階級文化霸權進行挑戰(zhàn),實現(xiàn)對市民的改造,從而取得意識形態(tài)上和文化上的領導權?!?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延續(xù)了“講話”精神,文藝成為了一種舉國體制,從屬于葛蘭西所指認的“政治社會”或“國家”,因此,政治社會的領導階層成為了直接主導文藝發(fā)展的風向標,知識分子或是民間只能是被動的認同,意識形態(tài)、思想文化是被直接灌輸?shù)?,所以無論是1956的“干預生活”、“雙百方針”,1962“冬天的童話”中物質與精神的雙重饑餓下政策的變動與民間暗涌的文學現(xiàn)象的考究,還是1968年紅衛(wèi)兵——知青群體思想精神的萌芽都能見到李潔非對于歷史判斷與分析的思想火花。
本書最精彩的論述是“1972國家與革命”和“1986時代三棱鏡”。前者肯定了1972年“九一三”事件對領導階層、知識分子,民間思想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整個70年代地下的思想精神狀況成為了80年代文化烈火迸發(fā)的積累與先驅力量,所以阿城得出了重要結論:“一切在70年代已經完成,80年代不過是表現(xiàn)期”,而李潔非將阿城所論及的“70年代”定義在1972年,并列舉了大量的歷史事件作為佐證這一結論的重要論據(jù),他的這種做法勇氣可嘉,就如同陳曉明在他的《中國當代文學主潮》中將當代文學的開始放在了1942年一般,是十分有遠見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李潔非斷言:“‘九一三真正根本性的影響是讓一代人改換了思想背景?!彼麑⑦@樣一個特殊的政治事件看成了改變一代人精神狀況的決定性轉折點卻有言過其實的嫌疑,筆者認為“九一三”事件只能是一切地下暗涌欲將迸發(fā)的先兆或導火線,而不能成為李潔非說的“分水嶺”。
在“1986時代的三棱鏡”里,1986是中國第六、第七個五年計劃的分界線,李潔非在開篇論述了大量的時代背景,關于民間的新風氣、新變化,無疑是想證明權力的話語規(guī)訓力的減弱,從而給了文化本身自由發(fā)展的空間。李潔非強調了一個關鍵詞“庶民精神”,其背后的意義標志著民間文化在知識體系中的日益凸顯。民間本身就“藏污納垢”(陳思和語),在現(xiàn)代性的大舉入侵下,民間便如海綿吐故納新,迅速崛起,同主流意識形態(tài)、知識分子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成為了90年代文化多元化的前兆。
在著作的寫作中,李潔非打破了傳統(tǒng)思想史的寫作模式,以獨具個性的語言和豐富的情感傾向為理性的史學研究找到了感性的平衡,如“1962:冬天的童話”一章,他以賣火柴的女孩為意象,比喻當時青年一代組織文學社團的自由就像微弱的火柴光芒,雖孱弱但卻存在;在“1972國家與革命”中,李潔非借用了魯迅筆下“地火”的意象寓意地下文化的暗潮洶涌……這些頗具散文式地描述也為此書的書寫也增強了鮮明的文學性,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覺苦悶,反而會體會到作者的生動、思想的活躍,由此可見,這本《典型年度》是一部非常具有個人色彩的歷史著作,是對以往歷史書寫的一種新的嘗試。
參考文獻:
[1] 舒晉瑜:《李潔非:歷史應如鏡,勿使惹塵埃》,《中華圖書報》2014年2月26日11版.
[2] 李潔非:《典型年度》,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9月第1版,404頁.
作者簡介:江濤(1987-7-2),男,湖南懷化人,首都師范大學,14級在讀研究生,博士學位,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