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建波
(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
隱逸文化是我國古代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是相對于主流仕宦文化而言的一種邊緣文化,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隱士是隱逸文化的主體,也是隱逸文化主要的承載者和踐行者,集中體現(xiàn)了非常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隱士雖是我國古代社會的邊緣人,但作為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曾受到歷代統(tǒng)治者的重視甚至褒揚,也對我國古代的政治、文化、文學、藝術(shù)以及文人精神、心理都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我國古代隱士數(shù)量眾多,蔣星煜說:“自從巢父許由以下,一直到民國初年的哭庵易順鼎輩,中國隱士不下萬余人,即其中事跡言行歷歷可考者亦數(shù)以千計?!盵1]1楊朝云認為:“中國隱逸傳統(tǒng)如果從傳疑時代的巢父、許由算起,幾乎可與中華文明史同源,隱士亦不下萬余人,有文獻記載,事跡可考的就有幾千人?!盵2]4討論隱士,相較嵇康《圣賢高士傳》、皇甫謐《高士傳》等私人撰述而言,一般認為還是正史的記載更為可信,更有說服力。鑒于此,為了更好地理解古代隱士,更深入地解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筆者把“二十六史”設(shè)立的隱士傳作為考察對象,來探析隱士家世及其與政治的密切關(guān)系。
首先,我們將正史隱士傳記載的隱士家世、從政等情況以表格的形式簡單列舉如下(見下頁表1)。由此表可知,“二十六史”中共有21種正史專門設(shè)立隱士傳記載隱士們的生平事跡,并予以表彰。其中,《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和《漢書》卷七十二《王貢兩龔鮑傳》的前半部分,均是雛形的隱士傳?!逗鬂h書》及其以后的18種正史,均設(shè)有明確的成熟的隱士傳。雖然在不同的正史中,隱士傳的名稱并不完全一致(詳見表1)。但作為隱士傳,記載隱士的功用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21篇隱士傳記載了311名隱士,其中:父、祖輩曾做過官、或做過隱士或家境富有的隱士有122人,占了總數(shù)的39.2%;本人曾做過官、或直接向帝王進言的隱士有 137人,占了總數(shù)的44.1%;而父、祖輩曾做過官、或做過隱士或家境富有的,或本人曾做過官、或直接向帝王進言的隱士有208人,占了總數(shù)的66.9%。
表1 正史隱士傳記載隱士家世、從政一覽表
隱士不易做,做隱士需要家族的強力支持。魯迅先生曾把隱士界定為一種生活道路,或者一種與做官相對應(yīng)的“職業(yè)”,他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隱士》一文中說:“登仕,是噉飯之道,歸隱,也是噉飯之道。假使無法噉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3]185既然是一種謀生的“職業(yè)”,當然會由此獲得些實際利益:“可見‘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guān),至少是不必十分掙扎謀生,頗有悠閑的余裕?!盵3]186既然做隱士能夠“和享福有些相關(guān)”,自然會有不少人想要努力得到,自然也就會有競爭。魯迅先生也曾論述了做隱士的不易:“漢唐以來,實際上是入仕并不算鄙,隱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窮,必須欲‘隱’而不得,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詩人左偃,自述他悲慘的境遇道:‘謀隱謀官兩無成’,是用七個字道破了所謂‘隱’的秘密的?!盵3]185-186像左偃那樣“謀隱謀官兩無成”,做官做不成,做隱士不可得,的確是一個最為悲慘的士人了。為什么做隱士也是如此之難?上文對隱士家世考證的數(shù)據(jù)解釋了這一點。在正史隱士傳記載的311名隱士中,父、祖輩曾做過官、或做過隱士或家境富有的隱士就有122人,占了總數(shù)的39.2%。這還是就整體而言的。在門閥制度盛行、世族與庶族森嚴對立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重視門第的風氣也在隱士們的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稌x書》的這一數(shù)據(jù)是39.5%,《宋書》是82.4%,《南齊書》是75%,《梁書》是69.2%,《魏書》是75%,《南史》是56.5%,《北史》是71.4%,《隋書》是80%。除了《晉書》,此期正史隱士傳的這一數(shù)據(jù)都超過50%,甚至有的達到80%以上??梢钥闯觯鲭[士是需要家族強有力的支持的。一個沒有背景的窮小子,想做隱士談何容易!在以儒家思想為主導(dǎo)、重視血緣、家族親情的中國古代社會,其實并不奇怪。即使今天,我們?nèi)阅軓娏腋惺艿?,家庭背景對一個人的成長和發(fā)展,仍然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
隱士離不開政治,大多數(shù)隱士和政治密切相連。韓兆琦《中國古代的隱士》一書是這樣對隱士定義的:“隱士是與官僚相對而言的,它的含義是說,這個人本來有道德、有才干,原是個做官的材料,但是由于某種客觀或主觀的原因,他沒有進入官場;或者是本來做官做得好好的,后來由于某種客觀或主觀的原因而離開官場,找個什么地方‘隱’起來了,這就叫‘隱士’?!盵4]1高敏《中國歷代隱士·序言》對隱士的定義和韓兆琦差不多:“本文所論的‘隱士’,是對我國古代社會里凡具有為官作吏條件的士人而不愿為官作吏者的總稱?!盵5]2納蘭秋《隱士大風流·作者序》認為:“簡單地說,有才能、有學問、能夠做官而不去做并且具有較高聲望的人,才叫‘隱士’?!盵6]1雖然他們的定義都不非常準確,不能涵蓋歷史上所有的隱士,因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不仕看作隱士的前提條件,但實際上隱士本身的情況非常復(fù)雜。有“為官作吏條件”而“過隱居生活、不做官”的士人肯定是隱士,這毫無疑問;問題是中國歷史上還有亦仕亦隱如東方朔、王維、白居易等人,東方朔是“朝隱”之祖,王維是“隱吏”,白居易倡導(dǎo)“中隱”;雖然他們終生未離官場,但古今不少學者還是把他們當作隱士的。盡管如此,前面幾位學者的定義還是基本上把中國歷史上隱士這一特殊階層給概括出來了,并揭示了一個基本事實:隱士和政治密切相連。隱士不但必須具備“為官作吏條件”,同時還直接參與到現(xiàn)實的政治生活中去。上文提及,在正史隱士傳記載的311名隱士中,本人曾做過官、或直接向帝王進言的隱士有137人,占了總數(shù)的44.1%。而在“入仕不算鄙,隱居也不算高”的唐宋時代,這一數(shù)據(jù)更高?!端鍟肥?0%,《舊唐書》是90.5%,《新唐書》是80%,《新五代史》是60%,《宋史》是55.8%,《遼史》是66.7%。都超過了50%,有的甚至高達90%以上。作為古代社會的一群邊緣人,隱士們不甘寂寞,他們努力向主流仕宦文化靠攏,并希望得到當局的認可,最好是能像東方朔、王維、白居易等一樣亦官亦隱。那樣既可獲得實利以養(yǎng)家糊口,也可得到高名而顯示清高??傊?,隱士與政治密不可分,不了解古代政治,就不能透徹地理解隱士。
中國古代有成千上萬的隱士,有些可信,有些是文人故意編造出來的,難以據(jù)此進行量化分析。而“二十六史”隱士傳所記載的隱士,既真實可信,數(shù)量又不是太多,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研究樣本。通過考察,我們知道,在正史隱士傳記載的311名隱士中,父、祖輩曾做過官、或做過隱士或家境富有的,或本人曾做過官、或直接向帝王進言的隱士有208人,占了總數(shù)的66.9%。也就是說,有三分之二的隱士,要么有較為優(yōu)越的家庭背景,要么參與過現(xiàn)實的政治生活。所以,筆者認為,隱士這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主體上應(yīng)該屬于統(tǒng)治階級、剝削階級的范疇,這正是其階級屬性。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隱士又不同于統(tǒng)治階級中的當權(quán)派。他們是士人中不愿做官為吏的一部分,是淡泊名利的那些人,甚至有些隱士的生活相當貧困,他們非常了解人民生活的困苦,能夠代表勞動人民的意愿。如漢代隱士梁鴻創(chuàng)作《五噫歌》:“是因為路過洛陽,看到帝王宮室的富麗,感嘆人民的勞苦,逐作比詩。章帝讀后,甚為不滿,梁鴻只得改名換姓,隱居齊魯?!盵7]129陶淵明歸耕田園之后,生活艱辛,所創(chuàng)作的《乞食詩》、《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等詩,也頗能反映當時下層勞動人民的生活現(xiàn)狀,體現(xiàn)勞動人民的情感訴求。誠如高敏在《中國歷代隱士·序言》所說:“他們既無炙手可灼的權(quán)勢,又無高官厚祿的官品,徒有超世絕俗的空名,實質(zhì)上在政治上屬于庶民、平民或白衣;有些隱逸之士基于隱逸的原因的不同,還可能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當權(quán)派的反對派或不合作者……以致某些隱士比較了解勞動人民的疾苦,往往能夠發(fā)出一些體現(xiàn)勞動人民需求與意愿的呼聲,甚至有接近勞動人民的思想傾向?!盵5]7綜上可知,隱士的隊伍是非常復(fù)雜的。主體上應(yīng)該歸入統(tǒng)治階級、剝削階級的范疇,還有一小部分當屬于庶民。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考察的僅是“二十六史”隱士傳所記載的隱士,所持觀點只對正史隱士有效,至于是否適用于中國古代所有隱士,則需要進行更加深入的探討,但那已超出了本文的研究范圍。
[1] 蔣星煜.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生活·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1988.
[2] 楊朝云.中國隱逸文化史[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4.
[3] 朱正,校注.新版魯迅雜文集[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
[4] 韓兆琦.中國古代的隱士[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5] 高敏.中國歷代隱士[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6] 納蘭秋.隱士大風流[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7.
[7] 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卷)[M].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