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美麗峰動人的傳說和過量的奶酒,很容易就讓那幫舞文弄墨的家伙進(jìn)入狀態(tài)。進(jìn)入狀態(tài)的這幫人,個個都表現(xiàn)出對圖瓦人的無比熱愛,對禾木河鄉(xiāng)的深深眷戀,這種夸張的熱情使所有人都以為在這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會被人理解。
有人提出找一家圖瓦人去喝奶茶。夜色很容易混淆環(huán)境造成的陌生,況且夜空深處幾顆又大又亮的星星所構(gòu)成的圖案,又是那樣的似曾相識,好像我們并沒有身處異地。
一群人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一群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只管往前走,他們好像都確信前方亮燈的木屋里,噴香的奶茶在等著他們。就在這時,那匹黑狗又出現(xiàn)了,之所以是又,是因為下午在禾木河谷里拍攝時,禾木河鄉(xiāng)所有的狗都在遠(yuǎn)處吠叫或觀望,只有這匹黑狗與我們混為一談,它表情隨和,目光溫馴,湊近每個人,嗅著他們的氣息,像是確認(rèn)又像是記牢每個人。我們不知道它是否為禾木河鄉(xiāng)狗的代表,它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接近我們,讓我們對禾木鄉(xiāng)從狗開始備感親近。
陪同的康部長講了個笑話,在禾木河鄉(xiāng)如果遇到狗的圍攻,你只要佯裝酒喝多了將身子胡亂晃那么幾下,狗就會立即停止進(jìn)攻。搖晃著身形走路,是禾木河鄉(xiāng)的一種標(biāo)志性步態(tài),狗都能看懂,從這些步態(tài)中,狗幾乎不加辨別就能斷定是否是自己人。
現(xiàn)在黑狗只管隨著我們朝前走。壯著酒膽,我拍一拍黑狗的腦袋,那意思是說,哥們,你是我們一伙的。黑狗好像完全領(lǐng)會似的搖了搖沉甸甸的尾巴,兩只眼睛很亮地看著我。一直覺得帶一條狗走路——這狗不能是寵物樣的小狗,一定得是條有模有樣的大狗——會十分有威儀,狗仗著人勢,人仗著狗威,才會走出一路的風(fēng)。
到了亮燈的木屋前,我又拍了拍黑狗的腦門,示意它只能至此,那一刻我感到它的腦袋上密實而柔軟的皮毛在手心癢癢地縮緊了一下,又放松了。黑狗果然臥下來,看著我們呼喝著進(jìn)了木屋。
時間只對兩種人沒什么意義。一種天生的白癡,再一種是酒醉暫時白癡的人。在狂亂與亢奮中,時間很快就到了夜半,我們又一路呼喝著返回鄉(xiāng)政府的駐地。黑狗一直默默地尾隨著我們,好像是我們中孤獨的一員。
雖然夜已深卻似乎沒有多少睡意。關(guān)于圖瓦人,關(guān)于禾木河鄉(xiāng)的一幕幕又在眼前走過。很容易就能想到圖瓦人的木屋在陽光下的狀態(tài),那些木屋有著陽光的顏色和陽光的氣味,鮮亮而飽滿,簡直就是以陽光為建材的陽光屋;而月光浸泡下的村莊,則是呈現(xiàn)另一番情致,那些環(huán)繞村舍的原始森林,黑黢黢,仿佛是堅實的堤壩,蓄滿了一村粼粼的月光,但現(xiàn)在是無月的夜晚,想象不出所有的一切:木屋、牛、森林、狗以河水在黑暗中的樣子。但我覺得會更真實,就像夜晚卸了妝的女人。
一聲狗叫,由近及遠(yuǎn),響成一片,仿佛是狗吠的烽燧,次第向天邊傳遞。在狗的叫聲中,我感到了一種深刻的寧靜。
在我意識到天亮?xí)r,天早已大亮。忙起身,去村子的對面山上拍禾木河的全景。推開門,我愣住了,那只黑狗趴臥在我的房前,漆黑得沒有一絲雜色的皮毛上,鍍了一層亮閃閃的霜露。天哪,它竟為我守候了一夜!我并沒有為它干什么,甚至沒有喂它一塊吃剩的羊骨頭,充其量只是拍了拍它的腦門,除此還有什么呢?
黑狗撒歡地跑前跑后,它一定把我當(dāng)成了它的主人,而我何曾把它當(dāng)成我的朋友?伸手拍一拍它的腦門,冰冷而潮濕,仿佛它換了一個腦門。
晨光中,一個人和一條狗的格局,被金色陽光描繪成一豎一橫的錯影,貼在禾木河畔的草地上。多少年后,草已幾度枯榮,日月也幾度輪回,那一豎一橫的錯影,卻日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