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峻嶺
一
“滾一身泥,脫一層皮,煉一顆紅心到邊疆去!”
嘉興火車站的月臺上掛滿了墨漬未干的橫幅標語。
1970年11月19日,一千二百余名中學生登上了北上大興安嶺的長途專列。一千二百多雙充滿激情的眼睛中,有一雙幼稚而率真的小眼睛,沒有興奮的閃光,也沒有悲傷的淚痕,只以十分驚訝的聚焦掃瞄著車廂每一個角落:“有這么多人同我一道去呀!”“怎么這么多人都和我一樣呢?”
列車很大,大如龐然怪物。車廂太小,小似龜板甲殼。過道上、座椅下,甚至行李架上都擠滿了喧嘩不止、躁動不安的支邊青年。
列車駛離嘉興站時,車上車下爆起一片哭喊聲,直到過了嘉善,哭聲漸漸平息。很多人牢牢地占住窗口的位置,把住窗框,目光依戀、近乎貪婪地捕捉田野濃濃的秋色。也有些胃功能較好的人開始悉悉索索地剝起五芳齋粽子和茶葉蛋來。
十五歲的我是無知的。比我大兩歲的汪堯在嘉興勤儉路上用軍用水壺買了二斤散裝葡萄酒,這竟成了我們的第一個秘密。列車一路呼嘯往北,五天五夜中有人咬破手指寫下第一份入黨申請書;有人打開日記本記下新的一頁;有人偷偷地試探著將母親買給的云片糕和奶油糖塞給東北來的領隊……五天五夜,車廂里發(fā)生了很多故事,這些都為以后眾多情節(jié)紛繁的長篇小說作下了鋪墊。而我和汪堯,卻深深沉浸在葡萄酒辛辣而甘甜的引誘里。窗外的土地越來越荒,車廂里的空氣越來越冷,乃至到鐵路終端樟嶺車站,被拋進蒼茫一片的雪原之中,我還如處在夢里一般。
二
樟嶺到駐地老潮河林場(當時叫公社)還有二百多公里簡易公路。四周是山,都不高,被雪掩埋得圓滾滾。樹是黑的,密密森森,沒有一聲鳥叫。
爬上解放牌卡車時,領隊的老趙宣布了兩條事項:“第一件要注意保暖,今天的氣溫是零下三十八度。車開起來要達到八十度,手、腳、耳朵要捂得嚴實,特別是鼻子”,他說話時鼻音挺重,好像自己早已捂嚴了一般;“第二不要將頭、手伸出車外,路窄,兩旁雜樹很多。上一批有個學生被路邊樹叉掛住吊出車外,等回頭再找到,早已經(jīng)凍硬了!”聽得我們毛骨聳然。
四十個人乘一輛車,加上各自的行李是夠擠的。但大家結束了乏味的火車旅行,登上敞篷卡車畢竟還有些新鮮感。開車時有人領了頭,大家唱起“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可是車子一顛,大家吱哇亂叫,歌就唱不下去了。
人聲靜下來,天也暗下來,我就覺得渾身冷起來。車上一色灰黃。黃棉襖、黃棉褲、黃棉帽,男女一樣裝束,漸漸也溶化在暮色里了。忽然,聽得背后有人嚶嚶地哭,身子靠在我背上一抽一抽地。我轉過頭去,見是個女生。我問她怎么啦。她不吱聲。我煩了,便大聲教訓她:“上山下鄉(xiāng)干革命,你應該堅強!”誰知她反而大哭道:“我的腳!我的腳……”“腳怎么啦?腳傷啦?”“腳沒有了,腳沒有了。”我嚇一大跳,費好大力氣轉過身去,見她傴著上身雙手正捧住自己的腳?!斑@不是嗎,你自己捧著呢!瞎講!”她還是哭,兩個肩膀還突突地抖。
這時我看到她腳上穿的鞋,是軍用球鞋。“凍了!”我急忙找東西給蓋,但在車上都是提包啊臉盆什么的,沒有一件可蓋的東西,我?guī)退约旱拿抟孪聰[處扳,剛一用力,她“哇”地一聲慘叫起來,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了。身邊都是我們的人,但都蜷縮得跟蟲子似的,連頭都不抬起來,我一狠心,把她的腳抱進我的懷里,塞在棉衣下擺底下……
車子顛來倒去,慢得像蝸牛在爬。引擎聲音大得讓人耳鼓發(fā)麻。她沒把腳抽回去,也不再哭,直到林場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周萍萍,和我同歲。
三
第二天中午,汽車停在一塊剛被砍掉雜樹的雪地上。這里已經(jīng)有一座帳篷,長方形,寬約五米,長約十五米,早已眼熟的軍綠,帆布,里子是粗羊毛氈,兩頭有兩個垂簾小門。
四處燃燒著熊熊的篝火,知青們像昆蟲一樣涌向篝火,跺著腳,呻吟著,慌張地搓揉著耳朵和臉頰。
知青的命運是苦難的,但知青的力量是神奇的,我敢肯定沒有人看到過帳篷,沒有人使用過開山斧與歪把鋸,但是一個連隊一百三十多人,一座帳篷是住不下的,必須自己動手蓋,而且要快。大興安嶺的夜晚是寒冷的,好在工具早就備下了,樹木四處滿是。吱吱嘎嘎,乒乒乓乓,大木頭四個人抬一根,小樹桿一個人扛兩根,沒多少功夫,十幾座帳篷架起來了。老潮河地處北緯五十七度,冬季日短,三點來鐘,天就見黑了。
新開墾的處女地,沒有木板,搭鋪用的是小樹桿;沒有爐子,開口的柴油桶燒水取暖。煙嗆火燎,低矮昏暗,知青們好高興,這是我們親自建設的“家”呀!
每一個“家”搭兩排統(tǒng)鋪,可住三十個人。深夜忽然有一股強烈的臊臭襲進鼻孔,眾人跳起。我看見小阿二正對著通紅的爐子撒尿,排長吳忠耀光著上身跳過去,一下子“啪啪”打了他兩個耳光。小阿二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外面太黑,我,我怕……”說完抱住吳忠耀大哭,帳篷里的人一下子沒了言語。
那一夜很長,次日九點多,才從帳篷縫處透進白來。但那一夜我沒睡好覺,老聽得外邊有“嗚嗚”的鳥叫聲和“啪啪”的樹枝折斷聲,樹林黑森森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呢?
四
大興安嶺的第一頓飯是在水桶里做的。連里給每個排(也就是每個帳篷)發(fā)了兩個鐵水桶。水桶上大下小,呈錐形,東北人叫“維特羅”(俄語譯音)。分給每排一袋面粉,凍白菜和鹽堆在操場上(當時是雪地,設計中的操場),隨吃隨拿,我們把“維特羅”吊在篝火上,燒開水,倒進面粉,拌些碎白菜,放點鹽,攪成糊狀。煮熟之后,大家就蜂擁而上用盆去盛。我剛吃一口,就嘗到一股腐菜與煙熏的混合味,連連作嘔,接著大家開始罵人。
連長早就站在門口,皮大衣在肩上披著,兩手叉腰,威嚴逼人,但說話倒挺斯文:“怎么回事?這飯不好吃,同志們,我們都長大了,再不是中學生娃娃了,我們是屯墾戌邊的革命戰(zhàn)士。撇下家鄉(xiāng)的大米飯,來吃面糊糊,是有點不大習慣,但這正好說明我們需要鍛煉。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包括什么樣的活都能干,什么樣的飯都能吃。咱們現(xiàn)在條件差點,鐵鍋沒有,油也沒有,這是運輸問題。等建起了食堂,有了面堿子,我們就可以吃上香噴噴的白面饅頭嘛。別看輕這面糊糊啊,面粉就是細糧呀,這幾袋白面還是附近駐軍優(yōu)待咱們的呢,同志們要不忘軍民魚水情啊……”
大家這才明白,這面糊糊里有“魚水情”哩!聽到這里,再也沒人叫罵了,畢竟是聽了一番教導了,也畢竟是大家都饑餓了,三三兩兩回到“維得羅”邊上時,不由自主地操起飯盆來……
五
捱過漫長而沉悶的冬天,進入五月,大興安嶺又開春了。層層松林泛出了青芽,片片白樺展開了綠葉,冰封了七個月的阿木爾河開始解凍,相隔老遠,就能聽見冰排“嘭嘭”的撞擊聲和“嘩嘩”的流水聲。春天來了,大興安嶺從沉睡中蘇醒了。
春夏季節(jié)的大森林是神秘而迷人的。漫山遍野的金達萊花褪去以后,就是金黃的玫瑰,潔白的野荷,粉紅的都柿花,還有火焰一樣燃燒著的柴胡花。赤橙黃綠青藍紫,滿目盡是花的海洋。興安嶺成了彩色的世界。
寂寞了大半年,鳥兒們終于要展展翅膀、展開歌喉了。迎春、布谷、巖鷹、飛龍、野鴿、棒雞……在樹林間、在草地上歡快地跳躍、盡情地啼鳴。冬眠了大半年的野獸也開始奔跑、嘯叫。熊、鹿、獐、狼、狐、獾、兔……嘰嘰喳喳,尋找配偶,各自都在竭盡全力,以證明綿延永恒的生命,森林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啼鳴和嘯叫,宛如經(jīng)久不息的交響曲。知青們的靈魂沐浴了大自然賜予的甘霖,精神空前振奮。收工回來,男男女女走進森林,采擷、挖掘、捕捉,各自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愿望在收集、在珍藏。每人都有一個遙遠的家,每人都有常掛心頭的親友,大森林的慷慨賜予為知青們準備了最豐富的禮物,讓他們回家時饋贈最親愛的人。
這是我們在老潮河畔踏出的第一行腳印,從此開始了十年刻骨銘心的知青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