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 郁
生之殤
□ 鄧 郁
王瓊(左)與妹妹周金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卻共同背負一段沉重的故事
穿過江西峽江水邊鎮(zhèn)的105國道旁,有條淺淺的溪流,道上有座不到一米寬的石頭短橋。16年前,剛上小學(xué)的王瓊,每次放學(xué)經(jīng)過短橋,都會在橋邊站一會兒,凝望橋下溪水邊一個“白白的東西”??催^幾次后,她知道了,那不是玩具娃娃——是被丟棄的死嬰。
“那孩子手腳都成形了,大概六七個月吧。頭很大,很白。我從橋上看不到他/她眼睛。身上光著,啥也沒有?!?/p>
棄嬰不止一個。因為泡在水里,有的身上都長毛了。孩子身旁有尿片,有時還有老鼠等小動物的尸骸。她有點害怕,但也不強烈。
“好像嬰兒一直在那里,不管冬夏。瞧到后來,都不想瞧了?!?/p>
“怎么沒人把尸體收走呢?”我問王瓊。
“那是一條廢棄的小溪,基本相當(dāng)于垃圾場了,沒有清潔工經(jīng)過那兒?!睒蜻吘褪轻t(yī)院,王瓊推測,兒時看見的橋下棄嬰,大概便是從那里來的引產(chǎn)兒。
她認識一個叫周金的女孩兒,差點也落得和那些死嬰同樣的命運。
20年前,28歲的峽江女子嚴(yán)曉慶和丈夫王建華想要男丁的心愿
和其他當(dāng)?shù)厝艘粯訌娏摇I藘蓚€女孩后,第三胎仍是女孩迫于無奈,只好將孩子引產(chǎn),不料這個8個月大的女嬰?yún)s頑強活了下來。嚴(yán)曉慶夫婦四處托人撫養(yǎng)她不成,只得將孩子放在鄉(xiāng)政府的門口。最終,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送給了王建華在農(nóng)村的二妹,長大至今。
王瓊是嚴(yán)曉慶的二女兒,那個“死里逃生”的女孩就是周金,她的親妹妹。
橋下的嬰兒成了王瓊對那個年代的惟一記憶,那幅畫面和妹妹的經(jīng)歷則促成了她對生育與生命的思考。2014年夏天,在井岡山大學(xué)學(xué)習(xí)廣播電視新聞學(xué)的王瓊,決定把鏡頭對準(zhǔn)家人和家鄉(xiāng),拍攝一部紀(jì)錄片。
嚴(yán)曉慶一共懷過8胎,老大王莉、老二王瓊都是女孩兒,弟弟王思釩是老八。中間的5胎,3個做過引產(chǎn),兩個做過人工流產(chǎn)。
從2014年5月開始,通過和父母親、伯母等人的多次對話、實地走訪,王瓊“拼湊”出了小她兩歲的周金降生的過程。
懷這一胎時,嚴(yán)曉慶為了逃避計劃生育檢查,大著肚子到浙江打工。懷到8個多月,她覺得身體的反應(yīng)和前兩胎差不太多,“應(yīng)該還是個女孩兒吧”。那時還沒有B超這回事。嚴(yán)曉慶思忖,還是回去做引產(chǎn)算了。
老家他們不敢待,悄悄去的新干人民醫(yī)院。打了兩針引產(chǎn)針,害怕萬一是個男孩,引了可惜,又猶豫了。聽說服用甘草可以減小引產(chǎn)藥效,嚴(yán)曉慶又讓丈夫買了一斤甘草熬水喝掉,希望挽留孩子。
“也不知道是打針沒打中么,到那天早上5點多鐘、還沒天亮的時候,就生下來了。正月二十六,冷得不得了啊。”嚴(yán)曉慶描述。
剛生產(chǎn)完,根本爬不起,嚴(yán)曉慶叫丈夫拿草紙包著——血淋淋的,就那樣把孩子包到床上。
“如果不要,通常就扔廁所或者外頭臭水溝了?!蓖醐偟牟刚f。
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夫婦倆根本不敢回家。先是把女嬰托給附近何君村里一個叫“胡子”的人帶,養(yǎng)了幾天,還了回來。王建華無奈,還是決定把她扔了。
根據(jù)王瓊的二姑姑和姑父回憶,當(dāng)時王建華用一件舊棉襖給周金裹上,裝在一個錄音機盒里,放了一小袋葡萄糖、一袋奶粉、一些水和30元在里面,把她扔在了一個叫“胡口坊”的地方。過了大概兩個晚上,沒人撿。王建華和妹夫又在半夜把她帶去了一個叫“貓兒腦”的地方,放在一個中學(xué)門口。過了兩個晚上,還是沒人撿。他們只得把她帶去了(原)水邊鄉(xiāng)政府門口。再過了一個晚上,聽人說,孩子還在那兒。王建華寫了孩子生辰的紅紙還在里頭,錢沒了,奶粉也沒了。
再強的生命力也禁不住天寒地凍。奶奶終于發(fā)話,要求在嚴(yán)溪村里當(dāng)屠夫的王瓊二姑父必須把周金帶回家。
那個下著小雨的下午,王瓊姑父騎自行車帶著他3歲大的養(yǎng)子出去買豬飼料,路過周金身邊,孩子哭聲很大,一個陌生的老奶奶在給她喂葡萄糖水。
姑父問兒子:“我們帶不帶這個妹妹回家?”兒子說:“帶,帶?!庇谑撬麄儼涯莻€錄音機盒子帶回了家。
王建華說,妹夫是一路唱回去的——“我撿了個千金回來了!”
周金:“黑暗歲月”
從井岡山所在的吉安市坐一個小時的中巴,便到了峽江水邊鎮(zhèn)。
新城路很寬,人不算多。只要不下雨,嚴(yán)曉慶幾乎每天下午都和隔壁童裝店、廚具店、鞋店還有銀店的老板娘一起打牌,準(zhǔn)時準(zhǔn)點。就這么幾十米距離,多的時候能看到一溜五六桌牌。
在家紡店和銀樓中間的,便是王建華開的華影照相館。一張全家福里,王建華穿著銀色西裝,嚴(yán)曉慶身著時尚的低領(lǐng)白色短袖禮服,王思釩坐在父母中央,3個人都略為拘謹(jǐn)。后面站著的三姊妹像小虎隊那個年代的偶像一樣,吹了發(fā)型,比劃著手勢,笑得燦爛。
大女兒王莉與她的兩個孩子
“以前全家福上沒有周金,從五六年前才開始有她?!蓖醐傉f。
念完小學(xué),周金被養(yǎng)父母送到照相館,和王瓊、王莉一起生活。先是讀完初中,接著在照相館工作3年,學(xué)給客人化妝,也算是習(xí)得一門手藝——盡管大家覺得,她掌握得并不好。
“扔出去”的孩子,回來寄住在親生母親家,似乎是個拉近親情的絕好契機,卻成為周金記憶里“最黑暗”的6年。
周金向我透露,嚴(yán)曉慶平素總是板著臉,“面相兇”,這多少給她壓迫感。
“她不敢隨便吃零食,不敢看電視,幾乎不和我爸媽說話。”王瓊成了周金的日記本,傾吐完心事,再“上好鎖”。
一次期中考試,周金考得很差,學(xué)校要求開家長會。王瓊姑父說沒時間,叫她找“舅媽”。她不敢。她向王建華透露了開家長會的事,可嚴(yán)曉慶并不知道。
家長會的那天晚上,從周金的同學(xué)那里,嚴(yán)曉慶才知道了這件事。
“第二天吃飯,她對著妹妹大罵,我養(yǎng)一條狗都會向我搖尾巴,養(yǎng)你有什么用?這話刺進妹妹的心窩窩里了?!蓖醐傇谂臄z筆記里回憶。
那晚,周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上課,又哭了一天。
長大后,村里經(jīng)常有人笑話周金是撿來的。她不信,每次聽到都哭,于是不停地向養(yǎng)父母求證,再大點,他們把真相告訴了她,她哭著問:“為什么生我下來卻要扔掉?”姑姑安慰她說:“因為你舅媽沒有生到弟弟?!?/p>
“所以男孩子是人,女孩子就不是人么?”
周金15歲那一年,王建華夫婦帶著王瓊和周金姐妹倆去鄰縣辦事。在車上,王建華對坐在后排的周金說:“周金,你也大了,這事可以告訴你了。你是我們生的,不是不要你,是想生你弟弟,不要恨我們。”
周金聽見,啥也沒說。那之后,“舅舅舅媽”的叫法,也沒改口。
“那幾年你們關(guān)系那么僵。按照通常的邏輯,自己丟棄的孩子回來住,不會加倍對她好么?”我問嚴(yán)曉慶。
“她在嚴(yán)溪時,我老跑回去,偷偷看過她割稻子,東西也沒少買。但是周金那個性格……”嚴(yán)曉慶辯解著,一臉無奈。
兩年前,王建華夫婦投了幾十萬,在巴邱縣開了家規(guī)模不小的名人婚紗影樓。周金和丈夫小黃是這里的主管。
“我們跟她講不要早戀,不要太早結(jié)婚、太早生小孩,她就不說話、不愛聽,要不就說‘我知道’。她找的這個老公,我們是一萬個不同意的。影樓他們沒管好,虧死。又不跟我們商量,跑去新干開廚具店,也是負債十幾萬。王瓊爸爸給他們在水邊剛開了一個廣告店,他們也不領(lǐng)情。她爸在考慮收回來?!眹?yán)曉慶一肚子的怨氣。
巴邱看上去比水邊新城臟亂一點,更熱鬧一些。坐落在主街上的名人影樓很氣派,氣球、吊燈,花團錦簇,門口立著的大喇叭不停地放著促銷廣告。我面前的周金,踩著七八厘米的紅色高跟鞋,臉上線條硬朗,聲音有點沙啞,說話直楞。
“你恨你舅媽嗎?”我問周金。
“不恨,沒什么好恨的啊?!闭Z氣淡淡的。王瓊分析,一開始知道身世的時候,妹妹肯定是“恨”過的。但初中以后,就被“害怕和難過”取代了。
在王瓊拍攝的素材里,有一幕,是周金坐在老家嚴(yán)溪村的飯桌邊,兩手把玩筷子,一聲不吭,眼神空洞。
周金曾在QQ空間里留言:“為什么所有的人都比我幸福?”這個21歲的女孩兒,有時會說,“活著還不如死了?!彼坪踔挥袃鹤映申兀瑫屗哪樕晕⒚髁列?。
去年,20歲的周金初為人母。她生孩子生了很久,在產(chǎn)床掙扎時,陪產(chǎn)的嚴(yán)曉慶也哭了。
但周金至今去“舅媽”家吃飯,都不會上桌,永遠站在外面,或者坐在哪個角落吃。生了成曦之后,周金流過一次產(chǎn)。手術(shù)后,她希望在王瓊這里休息兩天,嚴(yán)曉慶頗多不耐。
“從輟學(xué)到早戀、生子,再到為丈夫借錢,每一個選擇,只要是我爸媽安排或建議的,周金必定要走相反的方向,前提是她自己都沒有足夠成熟的辨別能力??墒牵妹糜质巧屏嫉?,她抵抗父母,又理解他們,受到傷害的時候,她的眼里只有淚水,沒有怒火。”王瓊說,拍這個紀(jì)錄片,一個重要的目的也是為了緩解周金和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
但她漸漸發(fā)現(xiàn),母親上半輩子因為生育挫折、家事繁瑣,受夠了折磨,絲毫感受不到三女兒周金對自己的那種溫度,也沒有耐心去研究緩和彼此關(guān)系的方式。“她一直用正常的母女關(guān)系來要求妹妹,并且不容許錯誤,一旦犯錯便難以原諒,又因為周金的疏離愈發(fā)的生氣。她們都希望對方主動靠近。但兩個脆弱的女人拔河,任何一方都不會贏,除非放下。而我媽她是長輩,她不可能自己先低下?!?/p>
姐姐王莉,不論性格還是擇偶成家,無疑更貼嚴(yán)曉慶的心思。
大女婿小鄭靠著早年的物流生意和后來的金融買賣,開上了寶馬,也蓋起了一幢五六十萬的房子。
王莉說話很輕,一臉柔順。她和前夫生過一個兒子,離婚后歸了男方。和第二任丈夫小鄭結(jié)合后,生下了女兒小蘋果。
嚴(yán)曉慶記得,當(dāng)時大女婿人在四川,“電話里聽說是個女孩兒,半天沒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都說小蘋果出生后,小鄭對她疼愛有加,父女倆感情很濃。但一碼歸一碼,“該生的還是要生”。
生過兩個孩子的王莉,和有著漫長生育史的母親比起來,苦頭并沒少吃:第一胎麻醉失效,痛到她撕心裂肺,更糟糕的是產(chǎn)后刀口發(fā)炎潰爛;第二胎還算順利,依然是剖腹產(chǎn)。
因為有過前兩次非順產(chǎn)的經(jīng)歷,王莉不想也不太敢生三胎?!暗鞘撬退麄兗胰说囊馑迹簧遣豢赡艿?。”
她也聽從了母親的意見。雖然心疼女兒,嚴(yán)曉慶也認為“最好能生個兒子”。在王瓊看來,經(jīng)歷第一次婚姻挫敗后,王莉唯父母是從,這也就是周金所說的“姐姐和母親變成了一類人”的主要原因?!敖惴蚝颓捌薜膬鹤赢吘狗墙憬阌H生,若是老了,興許還要吃一番繼子的苦頭?!狈彩伦龊么蛩?,這是王莉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經(jīng)驗。
王瓊問過姐姐,如果下一胎懷的是女孩怎么辦,王莉毫不猶豫地說打掉——和當(dāng)年的母親一樣,懷到男孩為止。
但和母親不同的是,因為子宮有問題,王莉無法順產(chǎn),而他們聽說剖腹產(chǎn)最多只能做三次,因此,第三胎也可能就是王莉作為一個母親的最后一次生育機會。
比嚴(yán)曉慶“幸運”的是,王莉“懷中了”。
孩子4個月大的時候,王莉去做了B超。保險起見,還做了兩次。第二次B超,王瓊跟去,用手機偷拍了?!熬o張到不行,像賭博一樣?!?/p>
護士確定性別后,姐姐躺著長嘆了一口氣說:“終于完成任務(wù)了”——在回家的路上,小鄭在車?yán)镆舱f了同樣一句話。
3個孩子的降生,給王莉的肚皮留下3道長長的疤痕:前兩次橫切,刀口很深;最新的刀口是豎切,七八道縫針的痕跡清晰可見。不過25歲年紀(jì),3次生育的痛楚,便如車轍般,在她的肚皮上碾過,永難消卻。
在外人看來,王莉嫁了個好男人,有錢,也不出去搞外遇,會做飯,還疼孩子。但王莉卻始終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慌。
給小鄭生下兒子文杰之前,她公婆從來不給小蘋果包紅包,只給丈夫和前妻生的兒子。文杰出世后,就給倆孫子紅包,小蘋果依然沒有。丈夫的叔叔倒是在小蘋果出生時給過200塊,但文杰降生,則從這位叔公手里得到了2000元的紅包。
從嚴(yán)曉慶到王莉和周金,兩代,3個女人,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好運”:從艱難懷過8胎,到懷3胎,再到1胎,直達“生出兒子”的結(jié)果。
但妹妹的畸形成長,姐姐的屈從夫意和母意,都讓王瓊沒法平靜。家中影樓擺著的一件件雪白婚紗,與其說象征祝福,不如說,更像是對本地女人命運的讖言。
“要是周金當(dāng)時引產(chǎn)下來是個男孩子,也活著,你們會怎么樣?也會送人嗎?”王瓊問過父母。
嚴(yán)曉慶和王建華的回答斬釘截鐵:“是男孩,絕不可能送人的。我們會再去外面打工,等風(fēng)頭過了再回來?!?/p>
男女生而有別,這在峽江似乎是個不用討論的問題。
王瓊的大舅媽做過接生婆。她說生了男孩的,不光自己高興,還會煮雞蛋、粉條給接生婆,殺雞也是常有的。生女孩的就哭哭啼啼,全家都沒好臉色。
母親和舅媽的邏輯非常簡單:“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鄉(xiāng)下,總想有一個后嘛,到老了有一個依靠?!?/p>
伯母舉了鄰居“五把老”的例子?!拔灏牙稀睕]兒子,分給他的那些山他都賣掉了,他不種樹?!叭绻袃鹤泳筒粫u掉了,有兒子他自己就會請人造林啊,誰家都造林,就他家賣掉了?!?/p>
嚴(yán)溪村里92歲的接生婆江發(fā)英告訴我們,有一次接生完她去解手,回來孩子便不見了。她聽說過剛出生的女嬰被扔到床下,凍死。甚至有人讓她直接把接生下來的女嬰“做”掉。
“作孽啊。一條命?!彼f自己當(dāng)接生婆五六十年,從沒干過那種事。
王瓊的大舅媽,對她憶起嚴(yán)曉慶引掉的老七,忍不住掉淚:“那女孩兒,長得很像你,特別漂亮。引下來,還哭了一聲。”
王瓊的二伯母那時也在場,她拿一張紅紙包著斷了氣的女嬰,用桶子裝著,倒進了廁所。據(jù)說,紅紙能保佑下一胎生男孩。
峽江和吉安是整個國家的縮影嗎?還是這里有著更加極端的民風(fēng)?
距離吉安幾十公里外的古村落渼陂,最老的祠堂永慕堂正在大修。渼陂以出狀元和將軍出名,如今開辟成古建旅游景點,但人影稀疏。一位村民理事會的負責(zé)人告訴我,男尊女卑的習(xí)俗在這里,千年未變?!芭錾响籼蒙狭哼@樣大型的儀式,別說上前了,女人根本不能抬眼看。無論是祭祖還是紅白喜事,女人都只能靠邊待。”
井岡山大學(xué)附中的英語老師肖齊平說,江西有8900多座宗祠。農(nóng)耕文明是這里強大的歷史根基,對男丁的尊崇顯然有著地理環(huán)境與生存要義的本因?!疤教靽鴷r期,清軍屠城,摧毀了大半的本地人口。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這里又驟減了百萬人。江西人不像沿海那么吸收外來文化,他們對政治動蕩和戰(zhàn)亂充滿了恐懼,缺乏自信,為了延續(xù)香火,進一步強化了宗族意識。”肖齊平認為家鄉(xiāng)的所謂“重男輕女”之風(fēng),無可厚非。
在生王思釩之前,生不出兒子的嚴(yán)曉慶一直備受夫家歧視。王瓊的大姑姑給了母親多年的冷臉。很多年里,她和姐姐王莉都沒有壓歲錢。
嚴(yán)曉慶有好幾個兄弟,母親很疼她這個幺妹兒。但母親老年中風(fēng),嚴(yán)曉慶沒照顧過幾天?!斑€是要靠你那些舅媽,不管他們照顧得好還是不好?!彼@樣跟王瓊說。
“兒子究竟有什么好?”我問嚴(yán)曉慶。
“不知道。沒想過,其實我兒子也不聽話咧——”她有些哭笑不得。
媒體人高止疆(化名)離開家鄉(xiāng)吉安快20年了,現(xiàn)在一年回去一次。他感覺,相比從前,重男輕女的風(fēng)氣要好很多了。
但王瓊不這么認為。她聽說,現(xiàn)在還有很多20上下的峽江人,訂了婚之后,因為女方生的不是兒子,就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或者男方干脆掰了。
“前幾個月我們家一個懷孕快4個月的鄰居來我家玩,我姐問她,你打B超了嗎,她說準(zhǔn)備去打,如果是個女孩就不要,因為不想帶。后來我姐就告訴我,她已經(jīng)做完引產(chǎn)了?!比糇穯栠@些年輕人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大都說“不知道”。
“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我問肖齊平。
“現(xiàn)在吉安的城市化程度不到30%。等70%那天吧?!彼敛贿t疑地回答。
而北大人口所教授穆光宗此前曾指出,只有當(dāng)經(jīng)濟發(fā)展到觸發(fā)了人的觀念變革,才可能對生育的偏好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經(jīng)濟增長還沒有影響到文化變革時,發(fā)展只會進一步刺激生育男孩的偏好。
某種程度上,“城市化”的風(fēng)潮其實早刮到了水邊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比如青春期少年的課余愛好。
華影照相館一樓的影棚挨著就是廚房。晚上,王瓊和母親一起張羅,留我們吃晚餐。人齊了,12歲的王思釩兀自背對著飯桌,玩著“英雄聯(lián)盟”電腦游戲。
“別玩了,王思釩。也不過來和阿姨打招呼。”嚴(yán)曉慶有點懊惱兒子的“不懂事”,也沒多說什么。
王思釩迷戀電視娛樂節(jié)目,他在學(xué)校愛玩的真人秀游戲“撕名牌”是從《奔跑吧兄弟》里學(xué)來的,同學(xué)都很喜歡玩。王瓊嘲笑過弟弟愛看《分手大師》這樣的“爛片”,勸他跟她一起看書房里存下來的“營養(yǎng)片”(朋友借給她幾千部電影大師的經(jīng)典電影),“那個家伙死活不肯,他說:我就喜歡看爛片?!?/p>
王思釩到了叛逆的年紀(jì),父母拿他都沒轍?!靶W(xué)六年級的時候,他一賭氣,把自己房間門反鎖。我是管不了?!蓖踅ㄈA笑著,嘆了口氣。
母親喜歡給他很多零食,父親則是典型的“棍棒教育”。有次逮到他去網(wǎng)吧,王建華當(dāng)著眾人面,把孩子打個半死?!胺凑夜懿涣?,我天天做生意。”
靠給村里人照相起家,今天的王建華在水邊和巴邱開了一家照相館、兩家婚紗影樓,還有一個運作中的廣告招牌店?!叭绻麤]有這孩子,我早就退休了,現(xiàn)在要再多奮斗10年?!蓖踅ㄈA說,語氣里卻沒有多大的懊喪。他和妻子還計劃過給尚未成年的兒子買房。
這似乎是一種無私的投入,但在女兒王瓊眼中,當(dāng)生育成了一項強硬冰冷的家庭任務(wù)的時候,當(dāng)孩子的出世是出于欲望和需求;這些生命一開始就不被尊重了,并缺少足夠的愛和呵護。“于是與孩子相處、對孩子的教育便很容易做得粗糙和邋遢、不快樂并且變得功利,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傷害和遺憾。”
“只管生,不管養(yǎng)。那是又一個穹頂?!彼f。
隨著拍攝的進行,王瓊對母親那一代多了些理解。“她也是受害者。他們這代人的觀念和他們已經(jīng)融為一體。那個時候,自己的生存都很困難,難道還會去想一個還沒有出生的生命嗎?”但她一直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被引產(chǎn)的孩子,會有疼痛感嗎?
“在肚子里的時候,打催生針的時候,醫(yī)生把藥物注射到孩子的身體里,你是否想過孩子也有疼痛感?就像你生孩子會痛一樣,可能孩子也會痛?”
“這誰知道啊?”母親漠然地回答。
問起伯母,回答差不多。做過接生婆的大舅媽,答得不太一樣:“痛,痛肯定也有,小孩兒只是不會說?!?/p>
引產(chǎn)婦的疼痛,大舅媽則有切身感受。“打完針進去,子宮就收縮,收縮就痛啊,比正常生孩子痛多了啊,這你媽媽就有親身體驗,說你媽媽身體差身體差,不就是引多了小孩啊,要出那么多血啊,還要清宮啊,又沒好好坐月子。生孩子還有月子和百天坐,引孩子哪里還有啊,引下來最多一個禮拜就要干活。女人不就這點劃不來啊……”
還有沒有其他的因素,導(dǎo)致這些悲劇?
“假如當(dāng)時計生不那么嚴(yán),也許不會有人輕易選擇引產(chǎn)?!蓖醐傁?。
王建華告訴王瓊,生完她,妻子就到處躲:“正好你大舅舅又當(dāng)書記,逼得沒辦法就又回來,抱著你就東躲西藏的。后來還是去做了結(jié)扎,誰曉得還是又生,就又開始躲了,躲到海南島去種菜。在那兒也引掉一個,聽說是個女孩?!?/p>
多數(shù)的峽江人,對于國家政策沒有像莫言小說《蛙》中的高密人那般“咬牙切齒”:“說扎就扎啰?!辈贿^,王瓊對這國策還是持懷疑態(tài)度,但她又反思:“我只是以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文明造就的我在同情和批判,不那么體貼,還很主觀?!?/p>
不到一年時間,王瓊已積累了80個小時的素材,預(yù)計拍攝還要持續(xù)一年。她想找出爸爸當(dāng)年親手書寫、放在周金襁褓中的生辰八字,計劃沿著新干人民醫(yī)院、“貓兒腦”的飯店、“胡子”家、學(xué)校、水邊政府,把周金出生的那條線路,親自走上一遭。
她知道峽江有很多個類似的家庭,拍這部片子,不僅僅是為了靠近歷史或是保存記憶:“歷史要求我們要看到更多接近本質(zhì)的東西。如果不這樣,問題沒有解決的可能?!?/p>
她原來不喜歡孩子,“嫌太吵”。做了這個項目,有了很大改變。“我想我會要孩子,可能還不止一個?!倍竦乃龝剡M入一個生命的內(nèi)心,甚至能想象得到孩子在母體里運動的畫面。
這一年里,借由攝像機的打量,王瓊也開始重新打量家人、特別是父母。看到母親為對不起外婆而落淚,她好像頭一次讀懂了母親。給她和嚴(yán)曉慶拍照,她親熱地拉過母親摟著。兩個“童花頭”湊在一起,嘻嘻哈哈,活像姊妹?!拔乙彩沁@一兩年,才開始和我媽撒嬌?!?/p>
剛剛二十出頭的她試圖在家里最親的這3個女人和男人們之間,做那根重要而巧妙的紐帶。在她努力之下,周金與父母的沖突和僵持,雖然時常起伏,但總算有了轉(zhuǎn)圜;王莉的生育懸念和掙扎已經(jīng)度過;王思釩和父母的矛盾還在觀察和記錄中。王瓊希望,在片子結(jié)束之前,能夠促成周金與親生父母的單獨對話。
而要改變生育觀念卻沒那么簡單,“連我妹妹都陷進去了。所有人都在一個充滿污泥的水池里,卻都從大流?!?/p>
眼神清亮的王瓊欣賞桑塔格、漢娜·阿倫特,她和宿舍同學(xué)幾乎沒有來往。“那些學(xué)生會和社團的人說的話都很雷同,我寧愿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彼粎⒓恿艘患医星嘣腘GO,正是在這家組織的生育口述項目里,她起念要拍攝家庭影像。
微信上她叫“天邊”,她最好的朋友也不在此地:一位律師朋友曾寄阿倫特的書給她,她回寄給他伯格曼的電影。這個紀(jì)錄片拍攝項目的精神支持,也大多來自未曾謀面的筆友、微信伙伴。
對于王瓊的紀(jì)錄片,家里人一開始的反應(yīng)都是,“拍這個干嘛呀?”母親則是因為女兒說“這是作業(yè)”,配合才算積極。
嚴(yán)曉慶知道二女兒“心大”,但聊起她的未來,有點半是心疼、半是不相信:“她將來不會真的走很遠吧?”
王莉和周金都不愛讀書,說到王瓊的好,也就是“能干”。“她性子倔,愛吃素,還有啥好的?”王莉笑了。頓了頓,又收住了笑:“希望王瓊將來過得好,不要像我們這樣?!?/p>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