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程
泊湖的咳嗽(外三題)
劉鵬程
2013年的清明,正午的春光。
我的老家,泊湖,很薄、很遠的水域。遠遠近近的爆竹聲在湖面上蕩漾……
那個神秘老人,依然像往年的清明節(jié)一樣,來到湖邊,面朝湖水,燒一堆紙錢,放一掛鞭炮,然后跪下,然后叩首,然后——
他遇見我,依然用他親切的咳嗽聲向我打招呼,并告訴我,他的耳朵里全是槍聲,做娃的時候的槍聲……
這個老人是我二伯。現(xiàn)在,他的耳朵早已經(jīng)背了。
在我小的時候,二伯曾經(jīng)告訴過我,新四軍住過我家,“廣西佬”也到過我家。他們就住在北邊靠近大樹林子的那幾間屋子里,也就是現(xiàn)在我二哥家住的地方。二伯說,那時候我家家道開始敗落,但是房子多,而且在村子的最北頭,緊靠大樹林,穿過大樹林就到了水邊。因為方便隱蔽和撤退,所以他們來了總要住在我家。
難怪,我二哥曾經(jīng)在暴雨過后,幾次在他家門口揀到過手榴彈,還有子彈殼。
做完清明,我陪二伯回到老屋,在門口喝著茶。
這上好的天,面朝泊湖,春暖花開。二伯又開始給我講故事。
他說,程家?guī)X的那個詹大金,民國二十一年的時候,和碧溪咀的楊學源一起,喬裝打扮,從六安用破棺材運回十幾支長短槍,在泊湖沿湖一帶打游擊。“日本佬”來了以后成立湖區(qū)人民自衛(wèi)隊,屬新四軍領導。民國二十七年,詹大金的自衛(wèi)隊和梁金奎的望江水警大隊在王家墩打了一場惡仗。民國三十年,林維先的新四軍挺進團來到湖區(qū),卻把詹大金給錯殺了。這事也是發(fā)生在王家墩。
二伯講故事的時候,總是抽著旱煙,間或伴幾聲咳嗽。
他說,碧溪咀的那個楊學源,丟掉書不念,坐船從上海回家,在沿湖搞秘密“串聯(lián)”,常到洪家?guī)X、程家?guī)X、下倉埠、許家?guī)X和彭澤縣去,“串”了好多人。他說這個人非常精明,民國二十年的時候,為躲避國民黨的耳目,在碧溪咀家里結(jié)假婚,實則是他們開一天的會。楊學源到死的時候官至紅十軍游擊司令員,在彭澤縣山里和蔣介石軍打游擊。有一次在彭澤縣大街上,他被國民黨盯上了,無法出城。正好前面有一挑大糞的,他立即換了那人的衣服,挑著一擔大糞出城了。
二伯以前說過的好多人的名字,我都依稀記得,許卓齋、楊恩來、楊達金、嚴仲懷、葉光歐、楊慶堂等。他說大都被殺了,只有金塘的楊慶堂沒死,后來在合肥第幾監(jiān)獄當獄長。
說到許家?guī)X的那個投降“日本佬”的大漢奸陳士良的時候,他說真有報應。民國三十年,陳士良帶兵演習打炮的時候,碰到一顆啞巴彈,陳就把頭伸到炮口去看一下,那個啞巴彈突然響了,就那樣死了。
二伯一直以來給我講過的當年的人和事,后來在我接觸的地方歷史書籍中,都得到了印證。像一九四○年在湖區(qū)九成畈畢家?guī)X,新四軍長江游擊縱隊同“日本佬”和漢奸陳士良的那一仗;還有在我們隔壁村的嚴家祠堂,新四軍同國民黨“廣西佬”和許嶺土豪汪慶豪的那一仗,都有記載。
二伯講故事講到精彩的時候,他的咳嗽變得局促。我示意二伯停下來不要說了,我說我以前都聽你說過很多遍的。
他望著泊湖,欲言又止。等我起身要告辭,說準備回城的時候,他突然過來小聲告訴我一個他從未說過的秘密,他殺死過兩個國民黨,并要我永遠別告訴任何人。我說你沒參加共產(chǎn)黨,也沒參加國民黨,怎么殺了兩個國民黨?他說有一天晚上,他的船停在湖邊,兩個國民黨對他太狠了,要了他的東西,還逼他送到烏家墩去。船到湖中的時候,他氣不過,趁著夜色,就把兩人推下水去了……
說完他就佝僂著腰背回屋去了。
我似乎有些震驚。這個九十高齡的老人,堅守了一生的秘密,在他暮年的時候,終于說出了口,告訴了他的后生。我不知道他這是哪里來的勇氣。
我的震驚不只是這個,還有我面前的這個泊湖。我不知道泊湖的年歲到底有多久,但我知道泊湖的一生大部分的時光是寧靜的。如果說半個多世紀以前,我們這個寧靜的泊湖,曾經(jīng)有過一段激蕩的槍聲,那么,在它千萬年蕩漾的時光里,這一段槍聲,就更像是泊湖的幾聲咳嗽了。
這片松樹林子還在。這條通往許家?guī)X的彎彎曲曲的小路還在。
每次經(jīng)過茅屋店的時候,我總覺得這兒異乎尋常的寂靜。我想,大概是因為在我的潛意識里,一直裝著八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埋伏。
茅屋店是泊湖岸上的一個普通的村莊,就在許家?guī)X的附近,東頭。從我老家洪家?guī)X往許家?guī)X要經(jīng)過茅屋店。我每次經(jīng)過茅屋店的時候,都會坐在這片松樹林子里歇息一會兒——我喜歡想象一下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早已經(jīng)消失了的小店究竟是坐落在哪個位置?想象一下八十多年以前,我們鄰村的那個共產(chǎn)黨嚴仲懷,是怎樣帶著一百多號人,埋伏在我身邊樹林子的哪一個坡下?
這場埋伏發(fā)生在一九三一年的第一天夜晚。熟睡的人們不會知道,這個寒冷寂靜的夜晚,夜色正包裹著一場震驚十里八鄉(xiāng)的許嶺暴動!
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告訴過我,暴風雨來臨之前,天地大多是寂靜的。后來,每當我置身寂靜的時候,我都會想象,寂靜之后可能的激蕩,包括自己的內(nèi)心。父親有一天講給我關于許嶺暴動的故事時,我對這個茅屋店就有了寂靜的定義,就像一個內(nèi)心的符號。
后來,茅屋店永遠是寂靜的。
現(xiàn)在,我坐在茅屋店的樹林子里,夏日正午的陽光正一點一點地梳理著它的光線,細微的松風時光一樣撫摸著我的思想——我慢慢穿越至那場寂靜的埋伏。
而實際上,寂靜里往往會裹著大海一樣的波瀾。這些埋伏著的人,他們正在等待來自許家?guī)X的消息——一大早,就有一批游擊隊員,分散化妝成魚販子,身藏手槍,肩挑籮筐,潛入了許家?guī)X街上,埋伏在商團槍械庫的附近。他們正準備內(nèi)外夾擊,翻開許家?guī)X的一頁歷史。
那是一個動蕩的時代。我總覺得,像茅屋店這樣的寂靜,總在爆炸的邊緣。而不像我,不像我們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時代,如此浮躁,如此金錢至死,娛樂至死。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久久不愿離開,也許是因為內(nèi)心嘈雜已久,受傷已久,渴望返鄉(xiāng)醫(yī)治。因為我知道,只有故鄉(xiāng)的寂靜,才能夠醫(yī)治;只有像茅屋店這樣的地方,才能夠真正喚醒自己沉睡已久的渴望。
而我到底在渴望什么呢?古人說:人到中年萬事休。這次回鄉(xiāng)路過茅屋店,再次遭遇寂靜,就仿佛我的宿命。我不是在懷古,我也不想懷古,更不想再評說什么。那不是我所經(jīng)歷的,那是我們父輩的事情。我只關心當下,關心當下的自己和當下的人,為什么總是如此迷茫,缺乏信仰,內(nèi)心像霧像雨又像風?
看看偶爾路過的農(nóng)夫,趕著一頭緩慢的牛,向著前面那個飄有炊煙的房子走去。他們仿佛不需要想象那么遠,不需要想象八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埋伏。他們終年生活在這個寂靜的村子里,如此堅定而安詳。而不像我們,一直生活在不斷的漂泊、迷惘與返回里。
也許,在茅屋店,他們這樣子的人生就是另一種埋伏——只是漂泊已久的我們已經(jīng)看不懂他們的內(nèi)心了。
就像此刻,我坐在這片樹林子里,周遭的寂靜像一場時光的霧,不斷地彌散,直到最后覆蓋了我……
此刻,那些千年的“舊”,正安寧地落在那里,泛著青光,安靜而尖銳地照著我內(nèi)心里一直追趕的“新”,讓我無言,讓我頓感羞愧和虛空。
這是在繁華的九江市邊緣一角的潯陽古玩街,我猝不及防的一次遭遇。
我本不愛古玩。我是因為周末的百無聊賴,誤入那個如古董一樣陳舊的地方。這異乎尋常的遭遇,慢慢地驅(qū)散我內(nèi)心的浮泛,然后收斂成一份異乎尋常的安寧。
仿佛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它們的主人,以及三三兩兩來此尋覓的客人,都在同一種亙古不變的舒緩節(jié)奏里,在自由的空氣里,一起呼吸。
拂去時間的塵埃,那些精致的瓷,溫潤的玉,古樸的陶……盛酒、盛茶的盛物,銀質(zhì)的——將我?guī)胗纳畹臅r光。青花一樣的歲月,就居住在白墻青瓦的四合院,開始哪一個朝代的生活,天井磚石的縫隙里露出苔蘚的綠意。
家具,有紅木的,樟木的,檀木的……透過雕花的木格窗,幽深的民間就藏在時間的深處。生肖們的表情無法臨摹,不急,不躁,安常。多么吉祥!
一些銹在歷史深處的光芒,開始擦亮我們的眼睛。那些方孔銅板,通寶,銀幣,還有青光熠熠的刀幣和劍……誰是它們曾經(jīng)的主人,身背包袱,飲馬遙遠的異鄉(xiāng)?它們現(xiàn)在的主人,同樣身懷古意,安靜,純粹。
古書古畫,撲朔迷離,那是哪一個朝代的書生所作?神秘的銅鏡,照見的一律是歷史的面容,逼視著我們的浮華和虛空。
天下雨了。雨仿佛從古代一直下過來,到達現(xiàn)在。那份意境也是。
別以為舊的都是腐朽的,它們的身體雖然是古老的,但塵埃覆蓋著的靈魂是通靈的,通向更遙遠的夢想。
在店主戴老板的舊木椅子里落座,主人為我沏上一杯普洱陳茶。不急不躁地飲,不緊不慢地聊,聊些與古董有關的“舊話”。主人的目光緩慢,但很深,蕩漾著安順的光。
——這兒聚居著的是一群活在時間深處的人。
而外頭繁華的商業(yè)街,人頭攢動,車水馬龍。所有的都是“新”,所有的人都在追逐“新”,人們最不喜歡的就是“舊”,最怕的就是“變舊”。人們仿佛被什么東西控制著,追趕著,累一點也不要緊。他們卻不知道,更多寶貴的東西,都在其中快速地腐朽。
此刻,那些千年的舊,正透著青光,向我們渲染源遠流長的家國夢想——安寧,處順……
沉醉在這個潯陽的古意里,如果不是有人叫醒我,我都不愿意醒來。把自己安放在哪一個朝代的雕花木椅里,愿一坐一千年。
公元十八年,是個大旱之年。這年夏天,有一個人,從縣衙出發(fā),步履利索,走過彎來扭去的宿松老街,徑直往河西山。河西山上有一個求雨壇。他登上求雨壇,手舉一把稻穗,雙膝跪地,面朝燃燒的太陽……
六月初六這天,他曬死在求雨壇上,跟太陽一起去了。
這個人就是宿松第一任縣令張何丹。
宿松縣當時叫松茲縣。傳說他死后的一剎那間,忽然天昏地暗,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松茲大地上的枯禾,頓時潤育復蘇。
這個兩千年前的張何丹,我知道,他現(xiàn)在就住在南門外,在大河的西岸。
我總是常常想起他。特別是像現(xiàn)在,酷暑、干旱的夏日,估計很多人都會想起他。昨天,我鄉(xiāng)下的兄弟來城里辦事。我留他吃過午飯再回去,他卻說沒心思吃飯,要早回去。說田地里干旱,沒水,稻禾都枯了,估計今年的莊稼沒收成。我在城里不差水,但此刻感覺心口有些干。
今天這個周末,我百無聊賴。一個人頂著烈日,走南門,往河西逛蕩。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我想,如果我早來兩千年,肯定會與張公相遇。
其實張何丹是四川人,西漢末年,曾在朝廷擔任諫官。因秉性忠直,多次上書彈劾王莽,后來遭到王莽報復,被貶為松茲縣令。時值新朝建國二年,也就是公元十年,漢室諸侯王已廢為民,松茲侯國便降格為松茲縣,縣城仍設在今宿松城北五十里的仙田鋪。
張何丹到松茲后,愛民如子,十分重視農(nóng)業(yè),幾年以后,就培育出一種穗大粒重味道香甜的優(yōu)良稻種,名叫仙田瑞谷,惹得周圍郡縣的人都來引種,一時名傳遐邇。
后來,張何丹把縣治從仙田鋪遷到現(xiàn)在的宿松縣城這個地方。他最后也是死在這里的,但是我寧愿相信他是跟太陽一起去了。他的死最后換來了一場雨,我也寧愿相信這個傳說是真的。因為在蒼天最干旱的時候,在黎民百姓最苦的時候,他寧愿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水分都曬干,把最精干、最骨質(zhì)的部分留給宿松大地。
現(xiàn)在,張何丹就躺在西河的拐彎處。不知道城西大河流淌了多少年,但是我知道張公在河灣里枕著時光的波濤,傾聽雨水打在稻禾上的聲音,已經(jīng)有兩千余年了。我們就出生這條河的下游,如果說人心是一條河,冥冥之中已經(jīng)注定,張公就是我們的上游。
我現(xiàn)在住在縣城里一個名叫劉屋壟的地方。這個劉屋壟現(xiàn)在只是一個形而上的村莊,稻田與谷禾只存在于我和鄰居們的內(nèi)心。有時候夜間下雨,我躺在床上聽雨,就感覺雨水打在水泥地和柏油路上的聲音真的像是打在稻禾上的聲音,柔軟、親切。
雨是滋潤生命萬物的。我想象當年,張何丹,這個對稻禾低頭的人,對雨的渴望是多么強烈,一滴雨在土地上所做的事情,他都想做。以致后來,他自己變成了一場雨,一場經(jīng)典的雨。
我總覺得,張何丹身上永遠住著一場雨,一場及時雨。否則,在宿松,兩千年以來,為什么善良的人總是在最干旱的季節(jié)想起他?就像一首詩總被人千年傳頌。
張何丹不是詩人,我們沒有留下他的詩。但是他的一生就是一首詩,他那一跪就是一首詩。他是用雙膝寫詩的。雨是他的詩歌元素,仙田瑞谷與黎民百姓是他的詩歌元素,松茲原野就是他鋪開的稿紙。他的讀者是太陽,是蒼天……
張何丹,一個人帶著一場雨,在宿松大地上,就這樣從兩千年前一直行走過來。沿途有多少為官的人,內(nèi)心也曾像他的雨滴一樣透亮、清涼,行走也堅定而利索,不知為什么后來就慢慢遲緩了、渾濁了。而他的到來,總把人心洗刷,大地干凈而曠遠……
大地干凈而曠遠。我們需要這個人,和他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