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蕓峰
“坐席”的完整表述,應(yīng)該是“坐在酒席上拈菜吃飯”。 “吃”作為農(nóng)村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個部分,“坐在席上”吃什么,以及如何吃,也是同等重要。
在我小時候的山村生活中,“辦席”一定是有諸如結(jié)婚喜酒、大壽等之類的大事,才會大張旗鼓地開辦。一年到頭,僅有三五十戶人家的整個山村,這樣的大事當(dāng)然是不多的。既然是大事,辦席就得像一篇經(jīng)過精心謀篇布局的作文。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都得在辦席之前思慮詳細。比如楊家老三要娶媳婦,良辰吉日選定之后,關(guān)于這個“席”的若干事項,也就開始進入磋商和敲定環(huán)節(jié)。
楊家的地壩夠不夠大?能不能一次性擺開10張八仙方桌?農(nóng)村人辦席有一個說法,如果連10張桌子都沒有,那就不能稱之為“席”,最多只能認為是辦了一個什么“酒”。滿月酒、喬遷酒、升學(xué)酒……客多客少都可以整,但是既然叫“酒”,和堂堂之“席”相比還是小了很多規(guī)模。
辦席廚師請誰?山村的人叫廚師為“廚倌師傅”。這個“師傅”不會輕易教人手藝,他自己不僅會燒一手好菜,更有親自殺豬的本領(lǐng)。當(dāng)然,擁有幾挑土碗,多少層蒸籠,也是“廚倌師傅”實力的參照。“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很多“廚倌師傅”都是父親帶兒子、哥哥帶弟弟。通常是在酒席開辦前一天,到辦席人家豬圈里牽出大肥豬,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完成了屠宰環(huán)節(jié),然后按不同用途,將內(nèi)臟、骨頭、頭腳等部位分揀清楚,以待明日大展拳腳。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山村辦酒席的人家已是人聲鼎沸、灶火通紅。主人家的廚房,已經(jīng)擺好了又長又寬的案板,這是整個“辦席”活動的核心地帶,上面整齊地擺著準備上蒸籠的土碗。寬敞平坦的壩子上,常以10張、12張、16張、18、20張方桌的規(guī)模,配以四邊板凳,盡量整齊地擺在那里。稍微不當(dāng)?shù)赖牡胤?,則臨時搭建起土灶,里面熊熊烈火正在舔噬黑黑的鍋底,所有“坐席”的人要吃的米飯,就將從這口大鍋中誕生。
山村辦席,幾乎每次都是全村人總動員。家家戶戶都搬出自己家的方桌、板凳,以及這桌所需的飯盆、湯匙、碗筷。男人們一早就要清理出擺席的場地,擺放桌凳,劈柴備火;女人們清早就去自家菜地,將青菜、白菜、蘿卜、南瓜……當(dāng)季的新鮮蔬菜一捆捆地送到辦席人家,然后又三五成群地把它們清洗干凈,送去廚房。如果主人家是嫁女,早有管事者——俗稱的“管客司”,將送嫁妝的活兒安排妥當(dāng),稍微大點的小孩會被安排去扛板凳,小點兒的孩子,哪怕只幫忙拿支架蚊帳的一根竹竿,或是一把筷子,也算是為送嫁妝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貢獻。
當(dāng)這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大家最期待的“坐席”終于正式開場。隨著“噼里啪啦”的一通鞭炮炸響,“管客司”大聲吆喝“開席啦——”。廚房蒸籠里熱氣騰騰的肉菜,便會魚貫而出,鋪排到外面的方桌上。山村辦席有講究幾大碗的說法,無外乎是幾道葷菜、幾道素菜、幾道湯菜的搭配。在坐席之初,首先要注意的是弄清楚這個席究竟有幾桌。這是判斷主人家是否大方的一個標準。席還沒有開坐就評論主人家是否大方,記憶中還有另外的方式。比如,扣蒸的燒白,肉片是薄還是厚?墊底的油炸面團,個頭是小還是大?米飯里是否摻雜有玉米粒,以及玉米粒的比例多少?都是主人家大方與否的重要考核。
山村人家的坐席,吃也要固守很多吃的規(guī)矩。比如,桌席上面是以輩分論座位,只有輩分最高的“長輩子”,才能去坐“上八位”;誰家小孩不懂事,去搶了“上八位”坐,回家顯然是要挨打受教訓(xùn)的!一道菜上來了,必須由坐“上八位”的長輩子先夾菜之后,其余人等才能依次夾菜。關(guān)于農(nóng)村“坐席”的記憶,還有“抽抽席”尤其令人記憶猶新。所謂“抽抽席”,是指客人很多,一輪、兩輪之后都無松動跡象,尚未吃席的人便站在桌邊“候輪子”。別人尚在吃飯,你卻瓜兮兮地候在一旁;別人喝完最后一口湯,你就要眼疾手快,搶到剛剛放下的碗筷——“抽抽席”之個中滋味,沒有經(jīng)歷者難以體味。
可惜的是,二三十年之后,山村里的“辦席”早已是風(fēng)光難再,物是人非事事休。偶爾回家碰到幾次“坐席”,都已不再是家家戶戶傾巢而出來幫忙,而是外面“送席下鄉(xiāng)”來的“一條龍”買賣。葷菜素菜還是那幾道,但早已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味;湯雖然仍然被叫做“下席湯”,但是再也尋找不到記憶中的那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