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姍姍
摘 要:《女吊》是魯迅作品中關于復仇主題的又一杰作,“女吊”這一形象在魯迅筆下意味深長?!芭酢毙蜗蟮膹统鹨馕对谖谋局型ㄟ^作者巧妙的敘述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我們在論述其復仇意味時也不能忽視其重要的審美感知和文本論述特點。
關鍵詞:女吊;復仇;審美;魯迅
中圖分類號:I2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11-0182-02
《女吊》最初發(fā)表于1936年10月5日的《中流》,是魯迅先生去世前的最后作品之一。他是1936年10月19日去世的,《女吊》的完成時間是9月20日,那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相當糟糕了。想必在當時的情景下,寫出與鬼相關的《女吊》與魯迅先生當時所思所想不無關系。
文章開頭引用了明末王思任的兩句話:“‘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這對于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王思任是紹興人,魯迅的老鄉(xiāng)。當時有一個被認為是禍國殃民的奸臣叫馬士英,因為清兵破南京,故而“且欲求奔吳越”。王思任就寫了一封信罵他,說“叛兵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則縮頸先逃”。說你逃就逃吧,竟然想往吳越逃,吳越是什么地方?。?!“夫越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也?!眳窃降臍v史最早記載就有勾踐臥薪嘗膽雪恥報仇的故事,所以他這里提到的“報仇雪恥之鄉(xiāng)”是和這有關系的。魯迅引王思任的話,其實也是要給這篇文章定下一個基調(diào),作者內(nèi)在的情緒和態(tài)度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接著魯迅寫道:“但其實,是并不的確的;這地方,無論哪一樣都可以用?!边@是一個很急的轉(zhuǎn)折,他一開始好像重點落在紹興,也就是會稽,說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但馬上就又否定了。這個折轉(zhuǎn)點有點兒大,但實際上是想說,無論哪個地方都有這種“報仇雪恥”的風氣,并不僅限于會稽。這樣一來,“地方性”被抹去,只剩下“報仇雪恥”這一復仇主題了。
接下來由“不過”開始,又是一段轉(zhuǎn)折,提到紹興人“在戲劇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帶復仇性的,比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點出主題。接著魯迅的筆開始就“女吊”宕開去了。
他開始討論“女吊”這個詞,對她的白話文意義,典故由來,以及牽涉到的“大戲”、“目連”均做了不厭其煩的敘述。僅“女吊”一詞的解釋,就花了眾多筆墨,用意其實是在強調(diào)復仇者的女性身份。一般來說,女性是柔弱的象征,是處于弱者地位的,所以女性復仇者,其實就是弱小者的復仇。
花了大量筆墨描寫了前五段,還沒有進入主體部分,按照中學語文寫作文的要求肯定是不及格了,老師定會下評語“開頭要點題,切勿拖沓冗長!”可是看這五段的時候,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背后是積蓄著力量的,都是為后面的女吊出場做好鋪墊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已經(jīng)拉開了,好戲即將要開演了。
接著進入文章的主體部分,就在我們屏住呼吸等待女吊出場時,魯迅先生又和我們玩起了捉迷藏,開始濃墨重彩地描述戲臺,說在戲沒開場之前,“就可看出這并非普通的社戲,為的是臺兩旁早已掛滿了紙帽,就是高長虹之所謂‘紙糊的假冠”。這里貌似不經(jīng)意的一筆,實際上以四兩撥千斤的手筆對其進行了嘲諷。20年代高長虹在與魯迅進行的爭論中,給魯迅戴上了一頂“紙糊的權威者的假冠”?!凹埡募俟凇痹谶@里被順手提到了,這種寫法在魯迅的作品中很常見,簡言之就是在敘述或議論中,扯到一個話題,順便給這個話題無直接關系又可聯(lián)想到的事情一個諷刺,產(chǎn)生幽默的效果,可謂之雜文筆法。這在魯迅的小說中尤其常見。
往下,“所以凡內(nèi)行人,緩緩地吃過夜飯,喝過茶,閑閑而去,只要看掛著的帽子,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時總算是寫到具體的情景,看戲的人出來了,戲臺也抬起來了,就等著戲開演了??墒蔷驮谖覀冃募被鹆堑氐戎鹘堑桥_的時候,魯迅先生一點也不著急,從“緩緩地”、“閑閑而去”不難注意到,這里作者是在有意識地控制敘述的“速度”,刻意緩解那種陰郁緊張的氛圍。這么說了兩句后,他又把筆頭轉(zhuǎn)開了,向我們考證什么是“起殤”,什么是《九歌》中的“國殤”,并且開始回憶兒時扮演義勇鬼的情景。就在我們沉浸在魯迅兒時有趣的回憶場景時,男吊突然闖了出來。
從“看客”到“起殤”再到“戲文開場”,總體上氣氛由松而緊,但是這種變化的過程卻不是逐層遞進的,而是跌宕起伏的。作者總是在我們準備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等待好戲開演的時候“顧左右而言他”,在我們就要松一口的時候把陰郁恐怖的發(fā)條擰緊,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情緒波動中迎來了“跳吊時分”。而就在這時,魯迅還是用了一個破折號,又插了一句,“‘跳是動詞,意義和‘跳加官之‘跳同”,另外又附加了一句“情形的松緊可就大不相同了”。來這么一下之后,才心滿意足地寫“臺上吹起了悲涼的喇叭來”,一直到“就跳下,走掉了”。再下來就是講男吊之不易跳,王靈官如何保護演員不被真的男吊弄走等等,功能與前節(jié)議論充當“義勇鬼”小孩回家可能挨打有異曲同工之妙。結尾“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游歷一樣,也正是一種缺少不得的過渡儀式”。又是一個雜文筆法,諷刺了“下野念佛”、“出洋游歷”。
終于,在讀者的千呼萬喚之后,女吊出場,高潮出現(xiàn)。在悲涼的喇叭聲中,女吊著“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fā)蓬松,頸掛兩天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地走了一個全臺”。之后魯迅的筆再次蕩漾開去,考證了女吊為什么要走“心”字,為什么要穿紅衫,之后描述了女吊的面容: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這是一個觀眾期待已久的時刻,純白、漆黑、猩紅三種基色再一次出現(xiàn)在魯迅關于鬼的敘述中。在寫“無?!睍r,魯迅就已經(jīng)用這三種基色了,說“無?!笔菧喩怼把┌住?、“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色彩對比如此強烈,恐怕與魯迅強烈的個性特點有關,也體現(xiàn)了魯迅對中國民間藝術的審美情趣和直覺把握。但是簡單的描述之后,魯迅又開始討論有無假舌頭更好看??梢愿杏X到語調(diào)的故作輕松掩蓋下是氣氛的相當緊張。終于,文章的高潮到來了——“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此處用的全是短句式,形成了緊張的句子節(jié)奏?!敖K于發(fā)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奴家本是楊家女,呵呀,苦呀,天哪!……”按理說,這兩句唱應該是文章的最強音,可是我們在唱詞里卻未聽出什么,甚至連竇娥式的喊冤也沒有。僅僅一句“苦??!天哪!”至于苦在哪?無從得知。魯迅也沒有再花筆墨在這上面,僅僅一句“下文我不知道了”戛然而止。由此可見,魯迅在女吊身上用筆其實是非常少的,這兩處加起來無非也就百來字。第一處是描寫女吊穿著,第二處是臉上的模樣;至于動作,先是“彎彎曲曲地走一個全臺”,再就是“頭發(fā)向后一抖”,所言無非就是那兩句話,看上去再普通沒有了。事實當然并不這樣,戲曲舞臺上,名角不是非要唱到響遏行云時才會有掌聲,通常是出場一亮相,全場一聲好,這叫“碰頭好”。更有人未到臺上,簾內(nèi)一聲“嗨”,就來了個碰頭好,這種效果的原因很微妙,觀眾所沖未必都是名氣。魯迅筆下的女吊,沒有表情,沒有多余動作,但讀著只覺壓迫感四面八方而來,道理是一樣的。
為什么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大概與文章的主旨有關?!杜酢分恤斞敢氖菑统?,要的是女吊心中的悲苦,這情緒實際上就是在她石破天驚的喊叫聲中表現(xiàn)出來的,至于她的悲慘經(jīng)歷,受了何種壓迫,如何死的,這些細節(jié)都不重要了,因為細節(jié)反而可能會消弱魯迅希望達到的效果。
《女吊》之前魯迅所寫的一篇文章是《死》,里面借文章向世人表達了他的態(tài)度,其中有一條:“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边@幾句話和《女吊》開篇第二段中一句話倒很呼應:“不過一般的紹興人,并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復,卻也是事實。單就文藝而言,他們就在戲劇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帶復仇性的,比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边@是賦予女吊以復仇的象征,來反襯上海“前進作家”的憎惡報復。而在魯迅看來,反對報復的人才最可怕。“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颉鹉钆f惡的格言,——我到今天,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可以說這段話,揭示了《女吊》文章的宗旨,即魯迅是借《女吊》這一具體的形象,表達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展現(xiàn)了他決絕的人生姿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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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