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天
風(fēng)乍起
◎李 天
近來春風(fēng)乍起。在這遲遲不見春色的暮春初夏時節(jié),那已慣作“蒼?!钡娜碎g大地竟然只在一夜間便招來了這如許的桃紅柳綠??匆娝^的“和煦清風(fēng)”穿過花間柳底,看見那些名曰“嫣香”、“風(fēng)絮”的詩中意象為春風(fēng)輕揚弄舞。我的心中雖還有著“值此佳期”時所應(yīng)有的舒爽,卻已憑空多了一絲“不知向所從來”的陰郁。
這陰郁,可名之為恐懼,已然在我的心中棲居許久。它于我難以捕捉,我對它徒喚奈何。只知道它會于某一時刻或某一恍惚之間毫無征兆地在我的神思中閃現(xiàn),高傲地如神靈降世般賜予我一鱗半爪的痕跡,隨即便又匿跡于無形,然后在下一次“偶一興起”時它便會再來將我光顧。在這過程中我無力抗拒只得卑躬屈膝,尤其在臨風(fēng)時、在照鏡時、在未施脂粉時、在微涼的指尖不經(jīng)意地觸到兩頰那已顯出些許朽木之態(tài)的失水的肌膚時、在聽得旁人無心地說出一句“哎呀,你也有細紋了”時,它來得最是狂虐,而我也最是卑微。它就是所謂的“年華老去”。
記得以前讀“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總覺得花間文人就是矯情,除了在詞藻的羅列中極盡堆金砌玉之能,也就只堪糾結(jié)于那些“柔腸百回”的香艷情事了。而如今,在新一番“春風(fēng)沐浴”之中,我卻著實為這一句詩觸景傷情了起來。不過我依舊不能領(lǐng)會到那些“伊人憑欄”、“望斷天涯”的惆悵。我所感傷的只是恍然間突然覺得自己這一張臉就是那被乍起之風(fēng)吹皺了的一池春水。我自認為這兩者是如此的相似,其間唯一的不同亦不過是在風(fēng)輕云淡后春水猶能如故,而面容一旦老皺就再難復(fù)原。于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衰頹之感盤踞在我的心間,隨之而來的則是無休止的粉飾。
老,曾經(jīng)以為這個命題離我是那樣的遙遠的。而如今它卻以如此姿態(tài)昂首闊步向我走來,它化身鴻溝,在我的前路上橫亙綿遠,我卻只能對它一而再地望而卻步。我還清楚記得那素面朝天的歲月,雖只是清水敷面也一樣可以笑得從容,不會顧忌每一次嘴角上揚都有可能幻化出一條皮肉溝壑。當(dāng)一個女子開始不能自已地為皮囊擔(dān)驚之時,她便真的老了,其心先衰才知憂面之將老。我相信當(dāng)鏡中那一條早已悄然生成的細紋第一次如颯沓野馬般奔突著闖入一個女子的瞳仁中時,女子們都會覺得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但她們未必都會知道其實這細紋來得并不突兀。那些褶皺其實早已于女子們耳畔輕聲宣告過自己的到來,只是那時女子們大都不曾聽見,因為那時她們的心仍是少年。
心若仍是少年,仍處在那鮮衣怒馬的錦繡華年中,人就無暇忌憚一寸肌膚的枯榮,亦不會惆悵明日醒來時容顏是非還如今夕。這樣的人,其心能包舉天地。雖然還未必稱得上壯志凌云,卻也總能向著前川遠路,向著夢,向著生命中最為華麗的希冀前行。這種心態(tài)并不會與年齒的變遷全然對應(yīng),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無關(guān)性別,它只是此時此際我們生命狀態(tài)的折射,體現(xiàn)著我們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
很久不曾于一片幽靜中捧一冊書卷,體味那蟄伏字里行間的離合悲歡;很久不曾將胸臆梳理,于指尖與鍵盤的交合、于紙與筆的貼近中書寫屬于自己的山高水長;很久不曾呼喚著自己原初的夢想,將它捧于掌心輕柔愛撫,以一番繾綣體己撫慰美妙的生命中最動人的心傷。被謂之為“座右銘”的那行文字還不離不棄地追隨身側(cè),但很久無人將他注視,此刻偶然的一瞥都仿佛是我們對它的恩賜了。它是否依舊屬于我們?依舊是我們的航向、我們的信仰、我們那的醉了心的水月天光?此刻我不敢斷言,只能捫心自問,滿懷愧疚著說道:“我恥于我對那份情的薄涼?!?/p>
這一刻我真的老了,在不經(jīng)意間竟已拋卻了人生中那所有原本可以為我引以為傲的激昂。得過且過地目送著時針在鐘盤上走過一度又一度的關(guān)于子丑寅卯的輪回。在午夜星疏時玩得倦了累了,斜臥床上碌碌睡去,待明朝日上三竿時再碌碌醒來,如此反復(fù),不理朝夕。這樣的時光不必用錢買,甚至是可以無限復(fù)制的。我為我自己悲嘆,在這樣的時光中我所輕賤的正是自己的生命!
就這樣我老去了,開始為這張面孔在鏡中呈現(xiàn)出的每一次變化而憂心忡忡。夢想?我還能記得它曾經(jīng)的模樣,卻久未與它“促膝長談”直至夜深漏長。這種生活名之為頹廢,它是一灘沉積了千萬年的污淖幻化出的泥沼,而我則不自覺地被它吞噬,為它殉葬。直到乍起的風(fēng)吹皺了我早已暗淡無光的面龐,吹醒了我心中殘存的一線靈光。終于我懂得了正是我玩世不恭的生活催老了我的精神,而精神的老邁遠比容顏的老去更加難以挽救。我還要這樣生活下去嗎,以一種與夢想中自己截然相反的生命狀態(tài),將這一頁頁用生命寫下的日記翻過直到它們枯黃,直到日薄西山、桑榆暮晚?不,我不想!
春風(fēng)乍起,不僅能吹皺一池春水,更能吹綠萬里江南。屆時榆柳抽青、芳草復(fù)生,一切看似已然成為枯槁的人間種種會盡數(shù)再現(xiàn)它們那郁郁勃勃的生機。而那個已經(jīng)開始老去的我呢?雖然我再不能抹平那松弛面皮上已形成的褶皺,但我可以讓心靈重新起搏,讓夢想再度融匯于我的生命。我想惟其如此方能將我從“垂垂老矣”的哀嘆中救贖。或許這才是面對衰老這咄咄逼人的勁敵時,我們最為行之有效的不二法門。
風(fēng)乍起,我想說我還不甘“老去”!
(作者單位:延邊大學(xué))
(責(zé)任編輯 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