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晴月
琴和弦
◎董晴月
琴和弦是在書店認(rèn)識的。他們都愛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泡書店。
那天,弦從琴身邊路過,看到琴手里拿著一本馬克·吐溫的小說,便嘆:“哎呀,馬克·吐溫的《他是否在人間》,我不知讀過多少遍了!”
琴掃一眼弦手中的小說,也嘆:“是呀,莫泊桑的《珠寶》,我也讀了不少遍!”
兩人不由相視一笑,也就認(rèn)識了。
過了段時間,兩人又在書店相遇,弦便問琴:“我辦公室一書柜的好書,你要不要去看看?”
琴想了想便隨弦一起去了。
這次以后,弦再有什么好書,總會邀琴一起分享。不過這樣的見面,一年里也不過三四次,而且兩人都很小心。每次見面,除了看書,喝茶,交談幾句和書相關(guān)的東西,從不談工作、家庭、男女情愛等相關(guān)的話題。
只有一次,琴感覺自己實在沒什么好讓弦謹(jǐn)慎戒備的,就略帶譏諷地問弦:“只怕想靠近你的漂亮女孩不會少吧?”
“是不少?!毕业匦α诵Γ翱赡欠N想法我已經(jīng)沒有了?!?/p>
“為什么?”
“前幾年就沒那什么功能了,還能有什么想法?”弦自嘲。
琴聽了不由暗自一笑。她反倒覺得這樣很好很安全。也就和弦一直交往下來。
只是偶然的她也會想:我們這樣算什么關(guān)系呢?書茶之友?當(dāng)然,決不是男女朋友。他們手都沒碰過一下,怎么能算是男女朋友呢?甚至連知己都不能算。知己應(yīng)該是無話不談的,他們不是。
于是琴想:他每每邀我,不過是為了一起共享一種世外的清凈和輕松吧?
比如后來交往的時間長了,見面看一陣書,喝一陣茶,弦總會提議到郊外一處清凈地兜風(fēng)。那時,她呼吸著郊外新鮮的空氣,身心的確有一種說不出的放松。她總是會被他帶去的風(fēng)景所迷住,總是“哇”地一聲感嘆,便孩子般地向大自然的深處奔去。他則總是淡淡地笑著,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和她保持相對的距離。這樣的時候,除了偶爾談?wù)勑r候的事情,他們也沒談過別的。
不過,琴很喜歡這種距離。這反而讓她感覺自在平等,不用去考慮人與人的差異。
因此后來琴給他們的交往下了這樣的定論:不管怎么說,我們到底是朋友。而且,她覺得凡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非常的默契,總是會有難得的舒心和愉悅。
因此,不知不覺他們一交往就是十年。
可最近,琴突然就憤怒了,而且做出了中斷這種交往的決定。
交往十年里,弦不過送過她一塊廉價破損的綠玉墜。
“出去旅游買完東西人家贈送的小玩藝兒,回來才發(fā)現(xiàn)掛鼻那里缺了一塊,沒法送人也沒法戴,放你這算了。”當(dāng)時,他說著隨手就把東西遞給了她。
她想,買完東西人家贈送的能值幾個錢呢?何況掛鼻那里還缺一塊?看了看果然和地攤上那種不透明的墨綠玉石沒多大差別,可想不要還給他又怕臊著他,便收了起來?;氐郊乙簿腿拥绞罪椇欣餂]再動過。
這也就算了。畢竟,認(rèn)識那么多年,算他有心送了她一件禮物。
讓她受不了的主要是三七粉的事情。
三七粉不僅有活血化瘀,止血造血等功效,還可防治冠心病、高血脂等。她一向注意養(yǎng)生,聽人說后又上網(wǎng)查了相關(guān)資料,才開始謹(jǐn)慎地按量試吃。幾個月后感覺果然有效,她知道他血脂非常高,就想讓他也試試。不想他一見立即就不屑地推開,還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才不吃。那時,她也不怪他,畢竟他是高官,她不過一靠打工維持生計的下崗職工。他看不上她的土貨,甚至對她有所戒備,她可以理解??蛇@次是他主動要的。
那天,他問她:“還在吃三七嗎?”
“當(dāng)然!”她剛好才檢查了身體,不僅血脂恢復(fù)正常了,心律不齊也消失了,自然要表白一番。
他聽了就說:“那下次見面給我?guī)c,我也想試試。”
“怎么突然就愿意吃我配的賤藥了呢?”她不禁問。
他則嘿嘿笑起來:“想和你學(xué)著養(yǎng)生,活過你家老公,和你在一起過上幾年哪!”
自他退二線后,他約她的次數(shù)稠密了,他們見面多了,話也就隨便起來??伤还炙?,她聽著溫暖,回去就趕緊買了最好的三七,然后就忙著打成粉裝膠囊。前些天,她剛裝好一些,他正好來了電話,問她干啥呢?忙嗎?聽上去一股才睡醒的慵懶樣。她便問他在哪呢?他說中午喝了些酒,正在單位睡覺呢!她說要不我把裝好的三七粉給你送去一些?他說再過上一會我聯(lián)系你。
可再過一會,他根本就沒聯(lián)系她。她過后給他打過去電話,他只說了“我在路上”一句話,電話就斷了,再打過去就不接了?!
琴想:也太瞧不起人了!十年了,你在位時我都沒想通過你發(fā)財,也沒讓你幫過什么忙,難道現(xiàn)在我倒突然對你另有所圖了?
琴感覺人格上受到了侮辱,弦再約她,她便總是拒絕。何況他們都是已老的人了。
這年,琴已經(jīng)五十了,不久就要住到貴陽的兒子那里照看孫子了。
可那天微信朋友圈里那個女孩發(fā)牢騷,說姐妹們,請看清楚了,一個男人如果深愛你心疼你,他會為你花許多錢,會為你擠出許多時間,會娶你回家;如果他不是那么深愛你,只是欣賞你,愛惜你,也會偶爾帶你去旅游,和你共享世外風(fēng)光和芳華;就算再不濟(jì),只要把你當(dāng)做朋友,也會給你應(yīng)有的尊重。她明明知道是女孩和男友鬧別扭的瘋話,卻忍不住一陣心酸,就把這段話分享到了微信朋友圈里。
弦自然也在琴的微信朋友圈里,他大概是看到了,竟心有靈犀地來電話約琴:
“我最近正好沒什么事,要不你選個地方,咱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琴想也好。這樣好好聚他一次,也算做個了結(jié),從此便不再交往。那時琴已在貴陽兒子那里,便對弦說:“那星期日八點在黃果樹瀑布見吧!”
到了星期日,兩人在黃果樹風(fēng)景區(qū)相見后,一走進(jìn)天星洞,弦溫暖的大手突然就攥住了琴冰涼的小手。琴想,他一定認(rèn)為我出來是為了尋求刺激的吧?不由就有些幽怨??上沂值臏嘏幌卤銖乃氖謧鞯剿男摹K睦镆魂嚋嘏隳J(rèn)了。弦又柔情地吻住她的唇,感受著弦灼熱的呼吸,感受著弦一上一下輕柔溫存摟抱的雙手,一陣眩暈酥麻,琴不由便閉上了雙眼。那時,才過完年不久,整個黃果樹景區(qū)除了琴和弦,就一對青年情侶。因此整個游程,琴便由著弦摟抱親吻,她則用心地享受這份突如其來的愛戀的每一絲每一點。那時,琴也曾想:只怕到了晚上,弦也會和書上寫的那樣和她睡在一起吧?而到了晚上,弦果然就和琴睡到了一個房間。只是當(dāng)完事后,琴卻不由黯然落下淚來。他們認(rèn)識時,弦就說沒那什么功能了,可事實卻正好相反。
這讓琴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你怎么哭了?”弦捧住琴的臉問。
琴不抬頭,只學(xué)小說里說:“因為幸福?!?/p>
弦突然松手拿出一副翡翠項鏈和一張卡朝琴遞過來:“這是我特意給你準(zhǔn)備的禮物?!?/p>
琴想,如果我沒和你睡一起,你會不會給我這兩件禮物呢?琴感覺受到了侮辱,就嘲諷:“怎么?只睡這一夜,你就又是金錢,又是首飾了?”
“你,你全當(dāng)是一份深沉的愛。”弦竟有些羞澀和扭捏。
“深沉的愛?可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過了今天便不再和你交往。何況我有家有丈夫孩子,今生我怎么能接受你的這份愛?”琴說著卻挪開身子沒接。
“那——我若拿它預(yù)定我們的來生,在愛的時節(jié)相遇并相愛,你愿意嗎?”
面對弦滾燙的目光,琴愣了好一陣才蠅語般地吐出兩個字:“愿意?!?/p>
那時,淚水早已滑落到她嘴邊。這次,琴是真的因為幸福,只是琴并沒接弦的東西。
“我收了這份愛,你叫我以后如何心安,如何再與你相見?”她一邊抹淚一邊說。
“我理解你,回去我便不再和你見面了。我也有老婆孩子,也要到省城女兒那里去看外甥?!毕艺f著就像摟女兒一樣把琴摟進(jìn)懷里,說,“你若還有心理障礙,這兩樣?xùn)|西,你可以存放著不用。也許多年以后,你我不定誰有個急事,都可以拿出來救急?!?/p>
琴聽弦這樣說心也就安了。想想之前弦送她的也不過一塊缺鼻的玉墜,這回又能送多值錢的東西呢,問
了弦密碼也就接了過來。
這一夜,琴在弦的臂彎里睡得格外安穩(wěn)。到第二天快十二點她醒來時,弦給她買的早飯還放在她的床頭柜前。飯旁邊還有幾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弦說吃了養(yǎng)心還防止暈車。
果然,后來琴回去真的就沒暈車。兩人分手后,弦就去了他女兒那里,琴也回了她兒子那里,他們當(dāng)真就終止了聯(lián)系。
只是,一有空閑,琴總會想起這一天,想這一天的美好和幸福,也想她和弦如夢似幻的愛。這總是讓她的心格外溫暖。
因此,一年以后,當(dāng)琴回到原來生活的城市,便想把那塊破損玉墜修補(bǔ)完善一下,以便配個鏈每時每刻戴在胸前。那天弦送她的那副項鏈,她想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佩戴。這樣項鏈沒有任何損壞,到時弦就好辨認(rèn)得多。
這天,琴在街上轉(zhuǎn)著,見有一個玉器店鋪便走了進(jìn)去。
那時,店鋪里有個五六十歲的老先生正躺在躺椅上打盹,見琴走進(jìn)來,打量了一眼,連身子都沒動一下,只懶懶地說:“看看,想要什么?”
琴說:“我這有塊破損的墨綠玉墜,掛鼻那里缺一塊,有沒有什么補(bǔ)救的辦法?”
琴說著就把東西掏出來。
“墨綠玉墜?掛鼻那里缺一塊?拿來我看看?!崩舷壬f著,竟像個小伙一樣一下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你看。”琴把東西遞過去,老先生湊到眼前一看竟激動得大聲叫了起來。
“天哪?怎么是這塊翡翠呢?”老先生把那塊殘缺的墨綠玉墜拿起來反復(fù)打量著,一邊感嘆,“唉,就是它?!?/p>
“翡翠?!”琴不由問,“怎么?你認(rèn)識它?”
“認(rèn)識!認(rèn)識!它是從我這買走的,我怎么能不認(rèn)識?”老先生看看玉墜,看看琴,看看琴又看看玉墜,來回打量了幾番,大概是意識到了什么,就朝柜臺的一邊指了指說,“瞧,因為太貴,當(dāng)初我就進(jìn)了兩塊,這塊還在這里呢!”
琴走過去,頭低下去半天都沒抬起來。開始她以為自己花了眼,可經(jīng)過再三仔細(xì)辨認(rèn),還是那幾個字:緬甸高級翡翠。后面的標(biāo)價則是:十八萬八千八元。她頓時便驚呆在當(dāng)?shù)亍?/p>
老先生似乎早就意料到了琴的震驚,便打量著琴說:“當(dāng)初從我這里拿翡翠的人,選了這塊昂貴的緬甸翡翠后,非讓我把它的掛鼻掰下來,要看上去越不值錢越好。”
“為什么?”
“為什么?天才知道為什么?!崩舷壬f著就走到一個柜子跟前拉開抽屜翻找起來,接著他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當(dāng)著琴的面打開,然后拿出一個墨綠的掛鼻送到琴的眼前讓琴看,“看到了吧,就是這個掛鼻。當(dāng)時我掰得格外小心,要不這塊翡翠就糟蹋了,就只能毀成別的掛件。要是那樣該多可惜啊!”
老先生說著,就動手把翡翠和掛鼻往一起拼湊。琴仔細(xì)看著,果然它們就嚴(yán)絲合縫地拼和在了一起。
“我倆打小就好得很,一直到高中、大學(xué)、進(jìn)入社會幾十年都沒變。唯獨這事,我怎么問他都不說,后來我把他問急了,他只說了一句:‘這位不喜歡銅臭味行了吧!’老先生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高級粘合劑把翡翠玉墜粘合好,小心地晾在一邊,才又抬起頭,“你不知道那些年,我一進(jìn)貨,他就讓我留心給他找好書,我進(jìn)貨的時間還沒到處跑著給他買書的時間十分之一多。這還不算完,一到周末他還要拉上我開車往郊外跑……”
“為什么?”琴又問。
“找一處讓人眼前一亮,又少有人至的風(fēng)景,他們好一塊兜風(fēng)??!”老先生很有些諷刺意味地道,他大概是認(rèn)定琴知道他說的是誰了,便向琴抱怨,“他說她不想被人看到。之前他可從沒對哪個女人這么用過心?!?/p>
那時,琴心里正像打鼓一樣“砰砰”地狂跳,聽老先生這樣抱怨,不由就心虛地垂下眼簾來。
“唉,人這一生,可是難得一次真愛??!他這次真是動了真感情了。不,他簡直是瘋狂啦!他說年輕的時候因為生活所迫,不能真實相愛,現(xiàn)在既然遇到了有緣人,就要轟轟烈烈完全徹底地進(jìn)行它一場愛。”老先生感嘆著就拿起那塊修補(bǔ)一新的翡翠玉墜朝琴遞過來。
“看看,絲毫也看不出任何痕跡吧?”老先生自信地說。
琴把墨綠的翡翠玉墜接在手心里,眼圈一陣發(fā)熱就模糊了雙眼。
老先生則陷入到了往事的回憶里:“唉,他老婆死一年多,他們就遇上了。他用情那么深,可……可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們一直也沒到一起?!?/p>
說到這,老先生有些責(zé)備,又不無遺憾地朝琴看過來。
琴卻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迫不及待地問:“那現(xiàn)在,用什么辦法能聯(lián)系到他?”
這時,琴的老公已去世了一年多。在這樣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弦原來對她用情這么深,又早已單身,可想而知她的心有多激動多驚喜。
老先生卻滿臉遺憾地感嘆:“什么辦法也聯(lián)系不到他了?!?/p>
“為什么?”
“他人早已不在了?!?/p>
“什么叫不在了?!”
“他都去世三年了?!?/p>
“他死了?!”
“是?!崩舷壬f,三年前的秋天,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他突然給我電話,問我能不能來他辦公室一趟。我聽他聲音非常不妙,什么都顧不得了,開上車就往他那里沖。果然,我見到他時,他躺在辦公室的床上,臉色蠟黃蠟黃,說胃那里不知為什么很難受。于是,我趕緊背他下樓去醫(yī)院。記得走到半路,有個女的給他打電話,他剛說了句‘我在路上’就昏迷過去,到醫(yī)院急救后檢查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胃癌晚期了。
“后來過了年不久,他去省城他女兒那里治療了三個月就不行了?!?/p>
天哪!原來是這樣。琴沒聽完早已哭成了淚人。
“大妹子,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還是節(jié)哀吧!”老先生這樣說著便提醒琴,“你還沒說要什么鏈呢!”
琴這才擦干淚,朝柜臺里的繩鏈打量一番,指著一條墨綠的說:“我已經(jīng)這么老了,就配這個繩鏈吧!”
“難道,難道你就是弦的……”一時,老先生滿臉驚疑。
“哦,我是他的親……”琴原想說她是弦的親人。因為弦不是她的親人,卻勝似她的親人。
老先生一聽卻頓時道:“哦,明白了,你是弦的親家……”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不對。又趕緊道歉:“哈哈,對不起!我一時糊涂,搞錯了。”
琴實在不忍心破壞弦的這位好朋友心里的那份美好,他多像那年的弦呀!背已微微地駝了,頭發(fā)也白了許多。
于是她便柔和地道:“您,您是搞錯了。”
又說:“也是。像弦那么英俊、高大、魁梧又有地位的男人,怎么會愛上我這么個又矮又滿臉雀斑的老女人呢?”
說完,琴便恬淡柔和地笑起來。其實,她不但是個又矮又滿臉雀斑的老女人,還有鼻炎、膽囊炎、關(guān)節(jié)炎等許多??;尤其是心臟,稍微坐車遠(yuǎn)那么一點或聽到什么嘈雜聲,就會不舒服。正因為此,她才比同齡人早許多年就注意保健了。
“是?!崩舷壬?,猛然發(fā)現(xiàn)琴的臉變得毫無血色,還以為自己說話不得當(dāng),便趕緊改口,“哦,不過和你說幾句話就會感覺你柔美如水……”說著就趕緊去取繩鏈。
當(dāng)老先生扭過頭來,只見單薄矮小衰老的琴,就像承受不起他的贊美似的,捂著胸皺著眉,飄飄搖搖就向地面飄零而去。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