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靜
王培靜短篇小說二題
◎王培靜
滿倉這幾天沒在五棵松路口走,當(dāng)然也沒有去東南角的那家功夫包子店買包子吃。這天早晨,他控制不住那包子味的誘惑,又騎車走近了那兒,他心里想,肯定沒事的。但眼睛還是不情愿地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東西,那路邊立有一塊牌子,他心里慌慌地走上去看:
2010年6月6日早晨七點,我母親柯曉敏(58歲)騎自行車去醫(yī)院拿藥,在此處被一個騎電動自行車逆行的人撞倒,那人把母親架到路邊,去給母親修了自行車,看母親的腳趾破了,買回了兩張創(chuàng)可貼,母親善良放那人走了。當(dāng)天晚上因驚嚇,母親的高血壓犯了,送醫(yī)院沒搶救過來去世了。為了使母親能閉上眼睛,現(xiàn)尋找目擊證人和線索,希望找到肇事者,來母親的靈前說一聲“對不起”,使母親的靈魂得到安息。
老人兒子
聯(lián)系電話:1332133XXXX
滿倉看完,心里直打鼓,腳有些發(fā)抖,他下意識地多看了下那個手機(jī)號碼。他向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他,慌忙逃走。在路中,差一點撞在一輛正常行駛的汽車上,那人氣急敗壞地從車?yán)锷斐鲱^罵:向哪騎,你找死啊。他騎了很久,來到郊外一個人煙稀少的河邊小樹林里,停下車子,人好像沒了骨頭似的,癱在了地上。
那天早晨上班,到了路口,正好是紅燈,他本應(yīng)該到路的西面過馬路的,但在東邊,他看路兩旁有很多過馬路的行人,空出來的路上并沒有一輛車駛過,他沒有下車,向兩邊看了看就騎了過去,他剛騎過馬路,眼睛的余光發(fā)現(xiàn),右邊過來了幾輛車,頭一輛豪華車上裝飾了不少鮮花,已走到了他剛過來的地方,他心里還想,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有錢人今天結(jié)婚。他的目光向右又看了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掃興和后怕,后邊幾輛都是靈車,前面都放著黑布和黃布做成的奠字。他正想著,車子和前邊一輛自行車相撞,一個老年婦女被從車上撞了下來,他忙打下車子,先架起老人,又扶起自行車,他嘴里一連聲地說著對不起,指著馬路另一邊的醫(yī)院說,我?guī)メt(yī)院,檢查檢查。那老年婦女想說什么說不出來,他把車子移到路邊,把老年婦女?dāng)v過來,真誠地說,我?guī)メt(yī)院檢查檢查吧。那老年婦女說,我的車子撞壞了吧。他試了試,車子的鏈條掉了。他說,我先送您去看病,車子我去給您修。那老年婦女說,那你去給我修車子吧。他說,大媽,我的車子沒鎖,您在這等著,我去給您修。推了很遠(yuǎn),問了好多人,才在一個路口內(nèi)找到了個修自行車的,他掏出錢包一看,只有十多塊錢。上鏈子只花了一塊錢,他離開時看到大媽的一個腳趾破了,到了一個小商店買了兩張創(chuàng)可貼。他想,要真送大媽去醫(yī)院,自己給媳婦打電話讓送錢來。到了路口,把車子還給大媽,把創(chuàng)可貼給了大媽,他說,大媽,您看看您身上有傷嗎,怎么樣,要不我?guī)メt(yī)院檢查檢查吧。那大媽說,你騎那么快干嗎,又是逆行。他編瞎話說,單位打電話著急蓋章,實在對不起。大媽說,算了,你走吧。他說,太對不起了,謝謝您大媽。
他推上車子,趕緊逃離了那個地方。他心里罵自己:還想吃包子,吃個屁,撐死你。
到了單位,他越想越后怕,多險呀,要是在路口自己被撞死了,家中的老人和親人會有多難過,他們怎么會接受這樣的事實。就是自己被撞不死,撞重傷了去住院,肯定是
自己負(fù)大部分責(zé)任,甚至全負(fù),醫(yī)療費人家可能一點也不會掏。最主要的是,那樣的話,現(xiàn)在的工作就肯定沒了。單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不可能幾個月把崗位還給你保留著。要是把人家老太太撞得好不了,一輩子或許也逃脫不了干系。
不可能那么巧,那天還有別人在那個地方也撞了人。果然像他想的,出大事了。
肯定就是自己那天早晨撞的老太太死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撕扯著,不知道該怎么辦?跑,去南方,或更遠(yuǎn)的地方,不行;回家,不行;去投案自首,那只能去監(jiān)獄呆著了。儲滿倉呀儲滿倉,你個好吃的東西,你非要吃什么破包子,吃別的能藥死你,吃什么也比小時候吃的好吧,這回你還吃不吃包子了,你去監(jiān)獄吃窩頭吧。他欲哭無淚地呆看著前方,使勁用手捶打著自己的頭。要是這樣,要真是這樣,倒真不如自己被撞死的好。那樣就一了百了啦,自己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啦,什么也不用操心了。或許父母還能得到些補(bǔ)償也不一定。自己要跑或許還來得及,但以什么理由和老板說,如不說,老板怎么會給結(jié)賬。就說父親得了不治之癥住院,得回去長期陪護(hù)。這樣說,是不是對父親不好,本來父親好好的,是不是會不吉利。
他胡思亂想到中午,突然想起,無論如何,得先向老板請個假,他打通了老板的電話,有氣無力地說,老板,我病了,渾身沒勁,向您請一天假吧。老板想了想說,快去醫(yī)院看看,別挺著。
剛收了電話,手機(jī)響了起來,是妹妹打來的電話:他問:小妹,有事。
妹妹為難地說:哥,有件事本不想向你說的,可實在沒辦法了,看你能不能幫上些忙?
他問:什么事,你說,只要哥能幫上的,絕對幫。
小妹說:你妹夫不是在縣城上班嗎,為了孩子上學(xué),想在縣城買個房子,人家有個二手房,要現(xiàn)錢15萬塊。就這兩天,交不了錢就賣給別人了,你看看能不能給……
還差多少?
你能弄多少弄多少。
到底還差多少?
十萬。
十萬?他的嘴巴張得很大,一下收不回來了。
妹妹說:哥,你也別太為難,能治多少算多少。
他想了想說:妹,哥哥不是不想幫你們,哥打工這幾年也沒存下幾個錢。你們對我這兒也別抱多大希望,這樣吧,我努力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給置點。
妹說:那五萬幾乎都是你妹夫他家那邊借的,咱這邊總不能一點錢置不回來。反正你是我親哥,你不會見妹作難,不顧不管的。哥,你在外也不容易,不用治太多了,能置多少算多少就行,我們到時候慢慢還你。
好,我知道了。
收了電話,他長嘆了一口氣,索性把手機(jī)關(guān)了。
這事回家告訴不告訴老婆小然,她要知道了,會是什么態(tài)度?她的心事重,告訴她不好??刹桓嬖V她,紙里總歸包不住火,要被送進(jìn)了監(jiān)獄,不想讓她知道,她也會知道了。我要跑了,不告訴她原因,還不把她急死。
小妹也是,前不借后不借,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上來借錢,真是會找時候。而且還真沒見外,話里話外,你當(dāng)親哥的,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你們要花15萬買房子,自己最起碼得有個10萬,自己一點錢沒有,說買房子就買房子。真不知小兩口怎么想的。我要不碰上這事,說什么也得幫點??涩F(xiàn)在就那點錢,不知夠干什么用的。那可是留著給兒子上學(xué)交借讀費的。
越想越頭痛,想事想的腦仁子疼。要是自己找上門去,人家會不會把他打個半死事小,讓給人家老太太披麻戴孝也倒不怕,萬一那家獅子大開口,要求賠幾十萬,自己上哪兒弄那么多錢去?除非去搶銀行。
他突然想喝酒。站起來騎車子又向郊外走了一段路,從路邊一個小店里買了一瓶二鍋頭,順便也買了一包煙。走到一個更偏僻的地方,他又重新坐了下來。他擰開瓶子蓋,狠狠地向嘴里灌了幾口,不辣,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辣味,這酒是不是假的,管它是真是假呢。他又點上一支煙,戒煙好幾年了,那是他和小然結(jié)婚前定下的,兩人結(jié)婚后,他必須把煙戒掉。這煙一點勁也沒有,是不是也是假的?
天慢慢黑了下來,當(dāng)酒瓶子快見底,一包煙吸得也差不多完了的時候,他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是美妙,什么錢,什么死人,什么房子,好像都和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似的。他想飛就飛,想去哪兒去哪兒,他表演飛行,主辦方會給他很多錢。他住總統(tǒng)套房,吃生猛海鮮,到哪都是前呼后擁。他帶小然和兒子去海南鳥和美國夏威夷度假,小然用高級化妝品一捯飭,變成了一個美人兒,儼然有了明星的范兒,兒子的一言一行,頗有點公子哥的味兒,一家人其樂融融,相敬如賓,走到那都惹來無數(shù)羨慕的目光。
正在他陶醉的時候,有人把他踢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有人問:你在這里干什么,帶身份證了嗎?
他看著身邊的兩個人,努力回到現(xiàn)實中來:身份證,沒帶?
你在哪個單位工作?家在那兒???一個城管問。
我在如意快遞工作,家住小羊圈那邊。
喝醉了吧,為什么這么晚不回家?另一個城管說。
他想了想說:和媳婦置氣了,跑出來喝悶酒。
起來,站起來,干什么壞事了吧?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跟我們走一趟。
去哪,你們請我喝酒?
你他媽想的倒美,老子還沒人請哪。他剛趔趄著站起來,又被一個城管踹倒在地。
另一個說:是個醉鬼。轉(zhuǎn)臉對他說:趕緊滾,一會回來你還在這兒,當(dāng)心把你送局子里去。
兩個城管走后,他心里罵道:娘的,神氣什么,不穿那身皮,還不是和老子一樣,下苦力的干活。
他又重新站了起來,兩腿有點不聽使喚,他四顧看了一下,辨別了一下方向,騎上了車子,車子一左一
右的,像他剛站起來的步子似的一點也不穩(wěn)當(dāng)。
路上他好幾次差點被汽車撞上,有一次摔在了路邊的溝里,費了好大勁,才爬了起來。他嘴里罵著:操你娘,你不讓我起來,我偏起來,我就不信治不過你。
到了家門口,他掏出鑰匙開門,開了好久才把門打開。小然站在門里,什么也不說。
他說:認(rèn)了個老鄉(xiāng),晚上人家請我喝酒了,沒來得及告訴你一聲,兒子睡了吧?
你還知道回家?心里還有兒子?
看你說的,知道你得掛著,沒提前向你請假,對不起了。
你手機(jī)為什么關(guān)機(jī)?去那兒野混了?
看你說的,借我個膽,我也不敢,再說,你也沒給我那部分開支。手機(jī)關(guān)機(jī),不會吧?他從兜里掏出手機(jī)看了看,摁了幾下,自言自語說,還真關(guān)機(jī)了,可能是在兜里一碰,自動關(guān)機(jī)了。
下午兒子頭摔破了,我給你打了半天電話都是關(guān)機(jī),有事指望得上你嗎?
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大半,忙進(jìn)屋里看兒子。兒子的頭上纏著繃帶,滿臉淚痕地睡著了。
兒子的頭怎么摔的?
從幼兒園接他回來的路上,磕馬路牙子上了,流了老多血,一個好心人開車?yán)覀內(nèi)サ尼t(yī)院,連個名都沒留下。我給你打電話,怎么都是關(guān)機(jī),兒子的頭上整整縫了九針,我當(dāng)時既心疼又害怕。
都賴我,出去喝酒沒有及時打個電話問問,你娘倆有什么事嗎?老婆,對不起啊。
他看看你這一身土,從哪兒弄的?
他脫掉外衣,正在洗臉的時候,手機(jī)突然響了,是短信的聲音。小然想了想,過去拿起他的手機(jī)看:老公,你剛走我又想你了,每晚要是你都能睡在我的身邊,該有多好呀,親親。你的寶寶。
他洗完臉,進(jìn)屋就躺在了床上,不一會就呼呼睡著了。小然坐在外邊,委屈地哭了起來,先是不出聲地哭,后終于哭出了聲??蘖税胩?,又哭了半天,她停下了哭聲,走到床邊,拉他說:滿倉,你起來,我們倆好好談?wù)?,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翻了個身說:別鬧了,快睡覺吧。
見叫不醒他,小然就掐他,扭他,他終于坐了起來:你想干什么?小然把他的手機(jī)摔在他面前:我想問問你,你在外邊都干了些什么?
他辯白:我什么也沒有干呀。
那,給你發(fā)骯臟短信的這人是誰?
短信?他忙拿起手機(jī)打開看,看完了,他緊鎖眉頭,用醉眼看著小然說:我真不知道是誰發(fā)的,是哪個騷貨發(fā)錯了吧。
發(fā)錯了,怎么沒發(fā)到別人手機(jī)上去,專發(fā)你手機(jī)上了。剛離開,就想你了,不是發(fā)給你的是發(fā)給誰的?你回來那么晚,說是和新認(rèn)識的老鄉(xiāng)喝酒去了,騙誰哪,看你身上那個臟樣,兩人在野地里剛鬼混完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在外邊什么也沒干。
你心里沒鬼,關(guān)手機(jī)干什么,孩子摔成那樣找不到你人,你心里哪還有這個家呀。
你沒看好孩子,讓孩子摔成那樣,我還沒找你的事哪。
我沒去找野漢子,你找得著我什么事嗎。這日子沒法過了,我退出,成全你們,咱倆離婚吧。
小然一邊哭著一邊起身去收拾衣服和東西。見媳婦要走,滿倉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他走到小然身邊,奪過包說:小然,今天沒開手機(jī)是我不對,沒告訴你一聲,在外邊喝酒也是我不對。我喝多了,對不起,身上的土是我摔路邊溝里弄的,但我真從沒干過對不起你的事,那短信我真不知道是誰發(fā)的,誰他媽閑得沒事干,發(fā)這無聊的短信。
那我打回去,看她怎么說。小然去拿手機(jī)。
那破短信我已刪了。
哈哈,你心里沒鬼,你著急刪它干什么,你心里還是有鬼。你裝什么喝醉了,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得很。
我……他無言以對,不知說什么好了。
小然奪回包,拾掇完東西,向外走。他走上去擋在門口,小然說:你讓開,讓我走。
這么晚了,你去哪兒?
你管得著嗎,我去哪兒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小然見他不讓開,上去拉他。
他不但不讓開,還伸手奪小然手里的包,小然抓住包不放手,兩人把包撕扯爛了,衣服什么的撒了一地,小然氣急了,上去咬他,把他咬疼了,兩人就放手真真切切地打了起來,兒子的哭聲傳來時,兩人才住了手。
他對天發(fā)誓后,小然才原諒了他。
第二天早晨,他偷拿上家里的銀行卡出了門。昨晚鬧成那樣,他也沒敢說出自己撞人的事,更沒提妹妹要借錢的事。他想先斬后奏,先處理一下那事,再把剩下的僅有的錢借給妹妹,然后再告訴她。
他來到一處取款機(jī)前,想先取出一百塊錢,買一個花圈,打電話承認(rèn)是自己撞的人,給被撞死的老太太送去,算對老人的一個安慰。對方提出要錢,不超過五千就答應(yīng)給人家,雖然老太太是因高血壓死的,但總是和自己撞了她有關(guān)系,要多了那就沒辦法了。他這樣想著,把卡放進(jìn)了取款機(jī),他輸了密碼,機(jī)器提示不對,他又輸了一遍,機(jī)器提示,還是不對。他正想著,是不是小然把密碼換了時,卡吐了出來,他剛伸手去取,機(jī)器突然把卡吞了回去。他一下子傻眼了,心想,這可怎么辦?原以為機(jī)器會再次提示他如何操作,結(jié)果機(jī)器從另一個小口吐出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客戶通知書,吞卡,請于銀行聯(lián)系。他忙打客服熱線:95559,里邊傳來的話語全是廣告,好不容易找到人工服務(wù)的,讓報卡號和ATM的編號,對方說,你的卡因取卡慢等原因被機(jī)器吞了,請于五個工作日后,到永定路口東北角的交通銀行,由持卡人本人帶自己的身份證去取回。滿倉頭一下子大了,嘴里發(fā)牢騷道:你們銀行安的什么破機(jī)器,我剛想拿卡,它就吞了進(jìn)去。從別的機(jī)器取錢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問題,我還等錢急用哪。
卡是寫的小然的名字,這不告訴她也得告訴了。被撞的老太太家去不成了,小妹還等錢用,過了這幾天肯定也就耽誤事了。
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撥通了尋人啟事上留的電話,他說:你好。對方:你好。接電話的是個女的。對
方說:你找誰?他說:我找……他越聽越不對勁,手機(jī)里的聲音好像熟悉,對,千真萬確,是自己撞的那老太太的聲音,手機(jī)里傳來“喂、喂”的聲音,他忙哆嗦著雙手掛了電話,繼而關(guān)了手機(jī)。那尋人啟事上不是說,老太太死了嗎,怎么還會接電話?
他關(guān)了手機(jī),臉嚇得臘黃,腿有些軟,險些站不住。心里想,真是活見鬼了,那路口上明明寫著人已經(jīng)死了,怎么還能說話?他又努力回想了一遍,真是那老人的聲音,是老人的女兒接的電話,不可能,聲音不可能會這么像,這么蒼老。那尋人啟事上不是說,聯(lián)系人是老人的兒子嗎,怎么會是女聲?
滿倉想,是老人死得冤枉找我來了,還是我的聽覺出了問題?天哪,我的頭都要爆炸了。
他像鬼催著似的,到單位編了個理由辭了工作,結(jié)了工資,給小然寫了封訣別信,從郵局寄出,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他給小然的信中寫道:
小然:讓我真心地對你說一句,對不起了。跟我這些年,讓你跟我受罪了。我走了,可能一輩子再也不會相見。銀行卡我拿走了,可里邊的錢我一分沒動。五天后,你拿自己的身份證,到永定路東北口交通銀行就可以取回來。我也對不起兒子,爸爸不能給你父愛了。我在外邊真能掙到錢,我會給你們寄回來的。
小然,你還年輕,生活中有合適的,再向前走一步。我沒本事,不能給你娘倆像樣的生活,別恨我。
不用找我,我已離開這里,不要給我打電話,打也沒用,手機(jī)里的電話卡我已扔了。
我對不起人家死去的那個老太太,愿她在天之靈安息……
我對不起妹妹……
我對不起一直對我不錯的我們老板……
我對不起父母……
這天早晨,人們在五棵松路口,發(fā)現(xiàn)路邊又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尋人啟事
滿倉,男,26歲,甘肅人……
聯(lián)系電話:1332133XXXX
滿倉正坐在自己舒服的老板椅上閉目養(yǎng)神,這時門口悄悄走進(jìn)來了一個人,滿倉并沒有聽見腳步聲,也沒有女秘書報告,只是意念告訴他,來人了。他停留在假眠狀態(tài),心安得很,因為門外有保安,辦公室外還有女秘書,小偷之類的壞人絕對進(jìn)不來。他微睜了下眼睛,進(jìn)來的人大約六十多歲,腳上穿著一雙手工的三緊布鞋,黑褲子的左側(cè)褲角開過線,被縫過幾針,而且針腳還很均勻,這應(yīng)該出自一雙巧手,絕對不是一般農(nóng)村婦女所為,再向上看,這人上衣是洗得有些發(fā)白了的的卡中山裝,再向上走,脖子上面好像沒有頭,滿倉一激愣,身子下意識地向下一蹲,嘴里想喊女秘書喊不出來,想拿電話通知保安上來,手卻不聽使喚。滿倉睜開眼睛,那人是有頭的,他努力想看清是誰,但模樣看不太清楚。滿倉使勁從記憶里搜索,越看越覺得這個人影很是熟悉。
小倉,不認(rèn)識我了?
這聲音,滿倉聽了好熟悉。
想不起來了,想想誰給你起的名字?
滿倉聽出來了,千真萬確,是三舅的聲音。他再抬頭細(xì)看,終于看清了三舅那張皺紋像盤根錯節(jié)樹根似的臉。
他忙起身讓三舅坐下,然后從自己老板桌抽屜里,拿出只有自己獨自享用的臺灣凍頂茶,自己動手去給三舅倒了一杯水,兩手恭恭敬敬遞過去。
他沒有敢看三舅的眼睛,笑著說,三舅,你怎么找我這兒來的?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車站接您。你剛才進(jìn)來,門衛(wèi)、秘書也沒通報一聲,沒人攔您?
沒有一個人攔我,我沒看到外邊有一個人。
滿倉想,這保安和秘書都去干什么了?不對呀,除了保安和秘書,這樓上樓下還有這么多員工哪。
在滿倉的印象里,三舅抽煙抽得是比較兇的,正想著,三舅從身上拿出一盒大雞煙來,他忙說,三舅,我這兒有好煙。說著從柜子里拿出一條中華來,胡亂地打開一盒,抽出一根,遞上去,又幫忙點上,然后把手里剩余的煙放在了三舅的身旁。
我這煙,還是給村里辦喜事的人家操心給的。
三舅在他們村是個外場人,不論誰家有紅白喜事,經(jīng)常被請去當(dāng)大總理。大總理就是一場事的總管,有時是娶媳婦的喜事,但中間可能節(jié)外生枝,發(fā)生很多小插曲,臨時加條件的,男方不答應(yīng),女方就不動身了。喝醉酒耍酒瘋的,挑理的,甚至?xí)蟠虺鍪?,你要沒見過世面,一下碰到這樣的事,早暈菜了。有時辦喪事,不知哪個親戚會為了一塊孝布的大小大吵大鬧,有的娘家人,會為死者不孝兒女的行為算一次總賬,不是嫌壽衣不好,就是嫌棺材板簿,總是要找點事,鬧上一場。這時就需要大總理出來調(diào)停,該改的改,該補(bǔ)就的補(bǔ)就,該讓步的讓步,該堅持的一定要堅持。總的原則,不能讓主家多花冤枉錢,多受窩囊氣。順了,一場事下來,至少三四天,不順了,一場事可能要用上七八天。就這白事,從人快不行了時的起捻,穿壽衣,叫魄,送信,借桌椅,到搭靈棚,守靈,發(fā)送,招待各方親戚、客人吃飯。事無巨細(xì),哪方面出一點差錯也不行。完事后,主人為了答謝總理一幫人,總是要大喝上一場。所以三舅的酒量,大得驚人,每年春節(jié)后,正月里中午、晚上幾乎沒在家吃過一頓飯。主家總是在過節(jié)的大喜日子里,來了重要客人請他去陪客,再一次對他表示感謝。
三舅平靜地說,我來這兒,家里誰也不知道, 我掛念你,過來看看你過得怎樣。
滿倉心里清楚,三舅對自己家是有恩的。
在滿倉的記憶里,三舅他們村在有很多水澆田的地方,日子比自己家好過得多。滿倉的家在山里,吃水要到村西的井里去挑,站在井邊上向下看,下面又深又空,每次沒人時,向井里看一眼,就有種恐怖的感覺,頭發(fā)都要立起來了。越害怕越是想去看。后來十三四歲開始學(xué)著去打水,站在井邊,腿不聽使喚的老打啰嗦,用井繩掛上水桶,放下去,水桶碰到水面,向桶里灌水是需要技巧的,不然會灌不上,先是向一邊多松一下井
繩,然后再迅速提起,用慣性使水桶倒向另一邊,有經(jīng)驗的大人,一兩次就可以把水桶灌滿,沒經(jīng)驗的,越著急越害怕越打不上滿水,有時候碰上好心的大人,人家要么幫你把水打上來,要么耐心地教你如何把水灌滿。水灌滿了,一下一下向上拔,還不能讓水桶碰了井壁,一是水桶里的水臟了,還得重新打,二是掛著井壁上的什么東西,人墜井里去,可能連命都沒有了。學(xué)打水時,用的還是小點的水桶,好不容易打上兩桶水來,挑起來,肩膀壓得受不了,就咬著牙向家走,從井邊回家還要爬一個很陡的坡,有時堅持不住,就會摔在那兒,顧不上身上的泥還是手、腿破沒破,要趕緊去追水桶,怕水桶滾進(jìn)了井里。三舅家村里好,人家井上有轆轤,省勁不說,也沒多少危險。
每年春天吃的青黃不接的時候,娘就硬著頭皮去三舅家借點糧食,麥子下來了或棒子下來了,就趕緊去還上。
每年十月一,娘去給姥娘燒紙,有時直接去墳上燒了紙,娘說,小,咱上你舅家去沒什么拿頭(拿的東西),要不咱不去了吧。我嘴上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但行動上就開始抵觸。一是不說話,二是拉著個臉子。娘就咬咬牙說,去,去你三舅家吃了飯再回。娘一說,看沒拿頭,我們娘倆燒完紙想回去來。妗子總是說,姐姐,你說的好不,你們要不吃飯回去了,您兄弟知道了他不生氣,怎么,怕管不起你們飯怎么。
三舅那時當(dāng)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有時隊里有事,經(jīng)常在家里吃飯。碰上了,就能跟著吃點好的。碰不上,只要我們?nèi)チ?,三舅也總是出去買點好吃的回來。
記得有一次,碰上三舅家有酒場,人家給了我兩條炸魚,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認(rèn)為,那炸魚是當(dāng)時我見到的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一不小心,吞了魚刺,怎么咳也咳不出來,娘覺得難看,訓(xùn)我,沒吃過東西。妗子領(lǐng)我去村里的衛(wèi)生室,人家用鑷子給我從嗓子眼里,把魚刺夾了出來。
過年前,我總是要去離村五六里路遠(yuǎn)的集上去玩,農(nóng)閑季節(jié),又趕上春節(jié),誰家不置辦點年貨,集市上人山人海,擠的人都走不動,叫賣聲,寒暄聲,鞭炮聲,好不熱鬧。我去的目地很明確,名義上是去玩,實際上是去集上碰三舅。我在人群中,一邊看熱鬧一邊尋找三舅,集上走幾趟,老沒三舅的影子,我心里不免就有些失望。往往這時候,舅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說,小倉,你娘他們沒來趕集,你自己來的?我說,可能來了吧,我沒和他們在一塊。三舅要么給我買兩個帶肉的包子吃,那包子里的肉都是肉丁,瘦的少,肥的多,咬一口,滿嘴流油,那真叫個香。再就是把我領(lǐng)到鞭炮攤上,給我買兩掛炮仗。
那年我高中畢業(yè),想去當(dāng)兵。三舅找了公社里的武裝部長,去公社驗兵時,三舅在后邊跟著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走,怕有什么閃失,好及時補(bǔ)救。結(jié)果沒出現(xiàn)什么問題。到縣上體檢時,我坐公社拉應(yīng)征入伍青年的車走的,三舅自己坐車又跟到縣里。才開始幾項還算順利,到驗眼睛時,終于出了問題,醫(yī)生說,我是沙眼。三舅聽到后,比我還著急?;貋砗螅蚵牭?,縣里武裝部的一個干事,是他們村里的女婿。他買了煙酒,讓那干事媳婦的親爹領(lǐng)他去串門。三舅回來說,一進(jìn)人家家門,人家倒是客氣得很,得看是誰領(lǐng)來的客人。他丈人介紹了我,放下東西,我說明來意。那白干事拿筆記下了小倉的名字,說他努力爭取爭取。我在那人家,看到另外一個屋子里,放了滿滿的一屋子煙酒。人家留我吃飯,留的倒是真親熱??赡秋埼也荒艹匀思业?。我吃了人家那飯,拿的那煙酒的威力就沒有了。
半個月后,我被通知去縣里復(fù)查。當(dāng)時三舅和我都認(rèn)為,三舅做的工作起了作用,我當(dāng)兵走這事,沒大問題了。想到這,我心里不免有些激動。但驗眼睛時,兩個醫(yī)生商量了一下,還是互相搖了搖頭。我徹底絕望了。
那年冬天,我決心出外打工。不混出人樣來,再不回家。臨走前,三舅送來了三十塊錢,說是在外邊花錢的地方多。娘說,要你舅二十吧。三舅說,我就給孩子置了這么點錢,再說,我總比你們手上寬松點吧,滿倉,都拿上。等你將來出息了,加倍孝敬我就行了。那一刻,我轉(zhuǎn)臉抬手抹了把眼淚,暗下決心,等我混好了,要像孝敬爹娘一樣孝敬三舅。
娘說,過去那年月,日子不好過,你大舅十六歲下了關(guān)東,后來有人捎回信來說,他病了,抓藥吃了覺得不對勁,忙叫郎中通知拿錯藥的另一方,藥別吃了,人家沒事,他死了。臨死還救了人家一命。那郎中和那被救一命的人,幫忙埋了他。你二舅二歲時掉河里淹死了。
所以小時去三舅家,三舅喝酒后,經(jīng)常對娘說,姐姐,這個世界上,我就你這一個親人了。
三舅突然問我,小然和孩子還都挺好吧。
挺好,挺好。你重外甥去加拿大上學(xué)了,那兒離咱們中國好遠(yuǎn)好遠(yuǎn)。
我和小然離婚好幾年了,我們倆離婚時有個協(xié)議,誰也不能把我倆離婚的事,告訴老家的任何一個人,包括自己的家人和親戚。
那次回家,我在集市上碰到了高中的女同學(xué)小然,她問我,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我說在天津打工。
她驚喜地說,是嗎?天津一定很漂亮吧。
我說,那當(dāng)然,等呆兩年,我混好了,邀請你去天津玩。
小然害羞地捂著半個臉說,好呀??蓜e混好了,忘了老同學(xué),說話不算數(shù)了。
回天津后,我越想越覺得小然好像對我有好感。我鼓足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信,沒想到她很快就給我回了信。我們倆通信談了兩年的戀愛后,我回家托人去她們家提親。她家打聽后,嫌我們家窮,不太愿意。我回天津后,以為我們倆沒戲了,再沒主動給她寫過信。兩個月后,收到一封家信,娘在信上說,這段時間,小然來咱家好幾次了,來了我就讓你爹去買肉,要不就包餃子給她吃。她一點也不見外,挽起袖子就幫我干活。那天可出大事了,她不知怎么從咱家看到了你的來信,你信上說,不讓我們難過,后海那門親事成不了沒關(guān)系,到時我在外邊給你們領(lǐng)一個更好的兒媳婦回去。她看了信,就哭了起來,可把我嚇壞了,我勸了她一會,把她鎖在家里,去地里找到你爹,讓你爹跑著去把你三舅喊來。你三舅來后,對她說,小然,你是個好孩子,我姐姐、姐夫都喜歡你,滿倉信上那樣說,不是別的意思,
他是看你家人不同意你們的婚事,怕老人難過,才那樣說的。這是二十塊錢,也不多,算我這個當(dāng)舅的給的見面禮,孩子,你不嫌少,就收下吧。
看小然接過了錢,三舅笑著說,我們要是不愿意你,我還給見面禮呀,你想想,是不是這么回事。
娘說,還是你三舅有辦法,一會就把她的心說回來了。
接到娘的信,我忙給小然寫信賠不是,說都是我的不對,我是胡說的。我又向她表了番決心,我們倆才和好如初。為了給小然家人看看,也是為了給小然一個美好的未來,我在外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不怕。
幾年后我有了自己的生意,結(jié)婚后,我沒有食言,給小然她們家蓋了五間大瓦房,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jī)。
這些年日子本來過得不錯,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那天我上完廁所回來,老覺得下面庠,難受得不行。我關(guān)上門,解開褲子看,那兩個小圓東西腫了,癢得不行,越抓越癢。
我心里有些害怕,不由地想起了上個星期的一天晚上,陪一個客戶喝完酒后,他提出要去按摩,沒辦法去就去吧。過去也不是沒帶客戶去過那種地方。但每次他都只做個足底什么的,客戶幾乎都是要全套的服務(wù)。也許是這次喝多了些酒,做完足底,我要去廁所,記得那個按摩女領(lǐng)我去了廁所,路上她驕滴滴地偷偷問我,先生就不想痛快痛快?我故意問她,怎么個痛快法?你上完廁所我告訴你。上完廁所她把我領(lǐng)進(jìn)了一個房間,隨手關(guān)死了門,就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我說你干什么,我陽萎,干不了那事。她笑著說,沒事,小妹有辦法治好你的陽萎,保證讓你盡興??粗矍斑@個女人姣好的身體,渾身充滿了青春活力,我想起了小然。小然年輕時還算過得去,生完孩子臉上留下了一些花癍,奶子也下垂了,皮膚也變得有些粗糙。我心里對自己說,就這一回,我不說,天不知,地不知,小然不會知道的。這些年,我光顧掙錢了,就放縱自己這一回,只這一回。
快要被她拿下時,我還記得主動問,你有套嗎,必須戴套。她說,哥哥想的真周到,我們是干什么的,別的可以沒有,這個東西必須有。她從我身上下來,從自己的包里翻找出一包,拿在手里,問我,哥哥,一包夠嗎?那晚我沒有回家,第二天晚上回家時,小然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一上午坐在辦公室里,關(guān)上門,誰也不想見。我心里想了很多很多,萬一得上那種病,治不好了,什么也不說,我就給父母留下一大筆足夠他們養(yǎng)老的錢,剩下的大部分錢都留給小然和兒子。我就離家出走,扔掉手機(jī),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了結(jié)自己。
中午飯也沒心思去吃,迷迷糊糊睡了一覺。下午下面還是那么癢。我時不時情不自禁地伸進(jìn)手去抓兩把。
幾天了都是這樣,所以我的脾氣也出奇的不好,小然時常不解地望著我說,是我做錯什么了嗎?我說,沒有,與你無關(guān)。
這天感覺下面不太癢了,我關(guān)上門掏出一看,那地方好像也不腫了。我的心總算放了些下來。
沒過多久,一天下班后,我發(fā)現(xiàn)小然的情緒不對勁,我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她冷著臉,把一張醫(yī)院的化驗單拍在了我的面前,好你個姓儲的,你在外邊干了什么好事,把這種臟病帶回家,傳染給了我,讓我這輩子還怎么做人?
我吞吞吐吐著說,我沒在外邊干什么呀?
那是我自己出去放蕩自己了,我自己得回來的這病是不是?小然啞著嗓子一邊哭一邊說,這日子沒法過了,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沉默了一會,見瞞不住她了,我給她跪下了。我說,小然,我對不起你,就前一段,有天晚上陪客戶喝多了,他要去保健,我領(lǐng)他去了,我對天發(fā)誓,過去我從來也沒干過對不起你的事,那次我也不知道自己發(fā)什么昏了,稀里糊涂犯了錯誤。我一邊說一邊打自己耳光,求求你,看在我們夫妻這么多年的份上,原諒我這一回。這病能看好,我們不在這兒看,我?guī)闳ネ獾厝タ?,誰也不會知道的。
第二天我也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我也有事,只是比她輕一些。我?guī)∪蝗チ松虾?,?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我們倆的身體都恢復(fù)了正常?;貋砗笏岢隽穗x婚,我不答應(yīng),怎么求她,她都不原諒我。最后沒辦法了,我沒有虧待她,給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100萬塊錢。我對她說,今后生活有困難了,隨時還可以來找我。
外邊的女秘書小棉,現(xiàn)在和我住在一起。她是藝校畢業(yè)的,人長的漂亮不說,還很踏實。
我不能把門外的小棉叫進(jìn)來,對三舅說,這就是你現(xiàn)在的外甥媳婦,然后叫小棉喊一聲:三舅。告訴三舅,我和小然離婚了。三舅會問我為什么和小然離婚,我怎么回答?他若知道了我和小然離婚的事,還不氣壞了,一氣之下把我?guī)ё撸坑袝r候我雖然也想,小棉這人挺好的,但總還是覺得對不起小然。
我在夢中還在哭,小棉推了我兩下,問我,她說,倉,你怎么了,是不是作噩夢了?
我醒了過來,我想了想,明白了,是夢里三舅來看我了。
那年表弟打電話來說,三舅得了肝癌,已是晚期。我給三舅寄回了二萬塊錢。我當(dāng)時說,回去看看三舅??芍钡侥悄甑拇汗?jié),才回去看他。那時他已經(jīng)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只靠著打針喘氣。我上去抓著他的手和他說話,他斷斷續(xù)續(xù)說,滿倉,小然和孩子沒一起回來呀,你離我遠(yuǎn)點,我喘的氣有味。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使勁抓著三舅的手說,三舅,沒事,我不怕。我接你去天津看病吧。三舅搖了搖頭說,沒指望了,哪兒也看不好了,孩子,三舅謝謝你的這一片好心,三舅看病花了你那么多錢,也算沒白疼你一回。聽了三舅的這幾句話,我哭得更傷心了。
我離開家沒幾天,三舅就走了。
三舅,肯定是沒錢花了,給我這個外甥來要錢花了。三舅走后,我雖然也回過不少次家,但沒趕上給他去燒過一回紙。
三舅,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今年您的忌日,我一定回去給您多送些錢花。
滿倉靜靜地躺著,長出了一口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責(zé)任編輯 徐文)
王培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小小說沙龍會長?!缎抡n程語文導(dǎo)刊》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