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義
小好
◎高洪義
小好,與我是同歲的,雖然我生在農(nóng)歷年的年初,她生在農(nóng)歷年的年尾,若是按公歷年來算的話,我基本上是應該比她大一歲,但是在算年齡時中國人習慣上取農(nóng)歷年,我們倆的年齡也就是一樣大的。我們的村子比較小,說實話,在我們那個一馬平川的大平原上,像我們村子那么小的村子肯定是極為稀少的,可它確實是存在的,至今也就百十余口人。不過,我們村起初是作為東邊大村一個隊的組成部分,只是在實行承包責任后才被劃為一個獨立的生產(chǎn)隊。我是正月初七出生,在我們村中生月(俗指生日,下同)比我大的只有一個,僅從出生月來看,我是第二大;她是臘月二十九生的,而那年正好沒有年三十,二十九也就被視為年尾除夕了,僅從出生時間來看她是出生月份最大而年齡最小的,因此我們倆的生月在村里是獨一無二的。
小好,是我家后院小名為馬的爺家的二閨女,我的一個正在五服頭上的遠房姑姑。自打小,她就比我乖巧,聰明還聽話,很早就能幫助她媽媽干活;她人長得也白,不過,有點太白了,跟二遍的小麥面、開得發(fā)白的棉絮一樣,以至于白得會讓不少人都在背后揣測,她是不是得了白化病,也怪不得人家會那樣想,因為在我們村里兩千多口人中,就沒有一個比她白的,而且她爸媽都不怎么白,她的其他姊妹們也不怎么白,所以她的白也就讓人覺得有點怪。
她對我做了不少,讓我氣惱,想想也頗還有趣的事,而這些事是不是她的故意或調(diào)皮之舉,我不知道。即使有些事可算是她的惡作劇,不過,也不應全部去怪她的,我自己也有相應責任去分擔的,或是另有起因的。
六歲時,爸爸就想讓我開始上小學一年級,給我交了錢買書,還有學雜費,可我就是不愿意去,即便是被狠揍一頓后,還是沒有去。買的書,也只好送給了沒錢繳書費的人。小好,卻在六歲頭上,非鬧著去上學不可,被后院奶奶揍了一頓后,還是哭著鬧著要去上學。在我拒絕上學后,她鬧著上學時,早已開了學,想買書也已買不到,沒書自然進不了學校。那時,好像還沒有復印機的,她家人也沒有想著給她找本書抄抄,估計可能是嫌她太小,免得累著了,否則,個頭難以長高。
到了七歲頭上,我高高興興地背著書包去上學。小好,卻不干了,怕在學校受約束著,她不想上學,被后院奶奶好揍了一頓后,才哭哭啼啼去了學校。小學一二三年級,我們都是一個班的,她均在我前面兩三排坐。她的成績不如我,一年級第一學期結(jié)束,我得了獎狀;她因沒得著,又哭又鬧,被后院奶奶揍罵了一頓:你得不到,還怪誰!哪還有臉哭呀?以后,我再得到獎狀時,也再沒看到她又哭又鬧了。
二年級第一學期開學后,一次數(shù)學課剛開始,大家在下面亂哄哄,你一言,我一句的。教數(shù)學的高祥瑞老師突然說,大家都別說話了,都往前看著黑板,下—面—我—開始—提—問,誰會演算這道題?都想一想,算一算這道題的結(jié)果是多少?什么題,到今天早已忘得無任何蹤影了。爾后,他才在黑板上很快寫了一道題,此時我還正同其他人說話,沒注意到他說的什么,也沒看清黑板上那道題要干嗎的,就隨便說了一句:“我,不會!”我的話,或許是無意,亦或許是故意。不過,當時可能是想著一說不會的話,老師就不提問或是不讓去演板了。沒想到,老師偏偏盯上了我,非得點著名,讓我去演板:你不會?光說不會,不行,我倒要看看你會不?他不相信,一個平日的好學生,竟然不會做他的那道小題。
在黑板上,我很利索地演完了板,一點沒錯。高老師馬上開始批評我了,不過,他是就事不就人來告誡的:“大家可不能像剛才演板的那個那樣,不說真話,會了,還說不會。誰要是再這樣說的話,以后大家就叫他小瞎話?!表槺闼纸o我們講了,大人們都很熟悉的那個關于放羊娃最后被狼吃掉的故事。沒想到,高老師的故事剛開頭,她便扭過頭來喊我:“小瞎話!”“高瞎話!”她這一喊,大家也都跟著喊,把我羞得臉紅通通的,覺得很是發(fā)燒,兩眼發(fā)綠似的瞪著她,她卻不理不睬,連喊多個“小瞎話”“高瞎話”。
下課后,她還故意喊。我暗下狠心,一定要治治她。
待放學時,還沒找她算賬,她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一路不停地還喊著:“小瞎話!高瞎話!”經(jīng)她這么一喊,外班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說瞎話了,也附和著喊我小瞎話,讓我對她好氣惱。雖對她很氣惱,可還是沒有明目張膽著去懲罰她。我一路玩著,還沒到家時,說瞎話的事,就傳到家里了,是她給我媽通的風,報的信。為此,我還被媽媽狠罵了一通。此后,好長一段時間,她都躲著我,每次去上學,或是放學時總要與她姐姐或是比我大的女孩一起,她怕我揪她的小辮子,拽她的書包不讓走,此前,也確實不止一次干過揪她的頭發(fā)拽她書包的事,在她氣惱我時。
有時想治她一下,可也不怎么容易,她人很嬌小,躲起我來一點也不糙,不僅跑得不慢,而且,她還喜好往人群中鉆,一鉆她就塞進了人縫中。她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我也只能跟著忽而東忽而西,不是踢了這個一下,就是絆了那個一腿。還真怪不得趙本山在小品《紅高粱模特隊》中說:貓,走不走直線,那是要取決于耗子的。追攆她時,我拐不拐彎,是要看她想當人塞子不。她才不管這轉(zhuǎn)來又轉(zhuǎn)去的會給別人帶去諸多不便的,或許這應該是她覺得最好的避險方式了。很多時候,雖想著懲罰她,可一旦真的追到她了,也沒怎么懲罰,不少時候攆著她跑,只是嚇唬嚇唬她,揪她一兩根頭發(fā)以示懲罰,讓她收斂一些。
雖然,在追她攆她時,也有人幫她解一時之圍,但后來還是我媽幫她徹底地解了圍,我不知是誰告訴我媽的,是不是小好去討巧也不知道。有天媽媽問我:你又欺負小好了嗎?我說:沒的呀。我媽不信,就再問我:那小好為何躲著你?我撒謊說:不知道!我媽呵斥我:你不知道的話,是見鬼了嗎?那還不是,你上課不注意惹的禍嗎?那,也不能只怪她呀,也不是就只她一個人喊了。我無言以對。媽媽勸我:她說了,以后不再那樣喊你了,人家已經(jīng)答應改了,你也別再找她算賬了。不然,你馬爺馬奶還真以為你欺負她的呢,你馬爺?shù)钠夂懿缓玫?,他跟咱村里幾乎每家都吵過架,還跟不少人家打過架的,你可別把他惹急了,這事以后可不能再提了。
賬,是沒再找她算??蔀榇撕瞄L一段,她也沒敢再肆意地去惹我,不過,她還時不時地調(diào)皮著,喊我小瞎話來著,好似故意氣我,這一般發(fā)生在不讓她看我的書不讓她抄我的作業(yè)題時。也是過了好一段時間,大家才把小瞎話忘掉,也許是因為我的成績還相當不錯,以至于同年級(尤其是三四年級階段)另一個班的孟良時常跟老師說要挑戰(zhàn)我,據(jù)說他還向老師交過向我的挑戰(zhàn)書,不過,我一直都沒見到過。
雖然高老師的那句話成為小好喊我小瞎話的引子,但是他確實比較看好我,也欣賞我。上三年級時,還是他教我們數(shù)學。那時,提倡德智體勞一并發(fā)展,我們在農(nóng)忙季節(jié)還要停課幫助各隊去撿麥子摘棉花等農(nóng)作物的。記得那年秋季在王翠娥、高祥瑞等老師的帶領下,我們?nèi)昙壍膬蓚€班去幫四隊到我們東邊大村南邊的那塊地里摘棉花。在摘棉花的過程中,他們幾個老師閑聊時,不知高祥瑞老師怎么扯到了我們班的巧、婷和我三個人。聽他說道:巧、婷、紅義這幾個孩子,若照此發(fā)展下去的話,將來肯定能考上學,這幾個大學坯子我們要好好地培養(yǎng),尤其是紅義這孩子。
王老師接著說:既然是這么喜歡,干脆我給你找他爸媽說說,你把他認作干兒得了。順便也把巧和婷,都認作是干閨女。巧,是海清的妹妹,咱們與海清都是一個學校的,這好辦;婷,你們是一個村的,并且你與她家住得還近,也不會有問題;紅義他爸,我很熟的,你也認識他爸,這也不會有問題。從輩分上講,也正好,你與他們?nèi)齻€的爸都是一輩的,并且還都姓高,真是再好不過了。
其實,王老師的丈夫也姓高,并且也是我們叔輩的。我聽到高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瞅著機會了,我就把他們?nèi)齻€都認下。
王老師、高老師等的玩笑,我也聽到了,不過,當時我只是想,他們可能只是說笑的,估計,誰也沒當真?zhèn)€的,因為事后王老師沒給我爸媽說過,數(shù)學老師也沒再提過,我想,只要是他們誰給我爸媽一提這個干親的話,我爸媽肯定會認的。誰知,老師們的玩笑話,也被這個死小好聽到,且被她當真了,她立馬便對我做起鬼臉,還大聲喊著:老師的干兒子,大學的坯子。她連連喊得成了一個頭羊,不但讓去摘棉花的同學都跟著喊了,還又被她一直喊到家了,喊得我爸媽都知道了。我爸當時就說了:認給你老師也不錯,那可有人管了。
好像對小好的這次放肆,我沒怎么找她的茬,也沒再刻意地去嚇喝她,或許是自己也大了些,不去與她斤斤計較了,更何況,老師們說的也不是什么難聽的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期待,也是對自己賞識的另一種表示吧,不然,為何愿意去認我這個干兒子呢?“大學坯子”的稱謂,在今天早已不算什么了,但在那時對我確實是一個很好也持久的激勵,因為那時高考(含高中起點的中專生,下同)的錄取率是非常的低,不到百分之十,即便是到了一九八七年我去鄭州在河南財經(jīng)學院讀本科時,高考錄取率也還不到百分之三十。不過,巧在小學五年級時,就不見了,可能是轉(zhuǎn)學,或是退學了……婷,在讀四年級上半學年,隨她母親農(nóng)轉(zhuǎn)非后去周口讀書了,她爸當時在周口農(nóng)校上班的,至今再未見到過。不過,有時這事還真湊巧,一九九零年七月在第四次人口普查中我去郾城縣三周鄉(xiāng)做實習生時,倒聽過三周鄉(xiāng)當時的行政秘書張說到過婷一次,因為那個秘書是在當時的周口農(nóng)校畢業(yè)的,與我們是同齡人。他說,他可能與婷是同屆的,對婷倒有些印象,一則,因為她爸當時在學生科的,而他是班干部與學生科老師打交道比較多,為此對那些個老師子女的情況知道得也就相應多些;二則,因為她臉上的那塊胎記太明顯了,挺大一塊的,容易招惹大家的注意;三則,好像她爸對他還很不錯,一度還有想幫其爭取留校的指標。大學畢業(yè)到周口參加工作后,我曾委托朋友打聽過婷在哪里的,但兩個受托人都沒給我問清楚。我自己也偶去過農(nóng)校兩次,一次是公事,一次是私事,但均沒顧上去打聽她。
我們的小學每個年級都是兩個班,初中則是一個班,即有近半數(shù)的小學生要畢業(yè)回家,小好上完五年級就回家干活了。我繼續(xù)讀初中,我們行為的交集也就少多了。讀完初二時,我們縣北部五個鄉(xiāng)的原高中一起合并到聶堆鄉(xiāng)的高中去了。高中、初中接連合并的原因,可能是國家教育政策的改變,從原來的提倡普及高中教育,轉(zhuǎn)變?yōu)楦鼊諏嵰稽c的普及六年制(或是小學)義務教育,所以各村的初中在縮減的基礎上合并為鄉(xiāng)辦聯(lián)中或鄉(xiāng)中學,原來各鄉(xiāng)的高中再縮編為定點高中。于是,各大隊學校的初中一二年級經(jīng)過挑選,剩下的那不到五分之一的學生被集中到鄉(xiāng)里原來的高中去讀初中。我是那剩下的不到五分之一中之一,就去了鄉(xiāng)聯(lián)中讀初三。正好此前不久,我父親已從聶堆衛(wèi)生院調(diào)至我們鄉(xiāng)衛(wèi)生院。那時,我們那個鄉(xiāng)還沒有改為鎮(zhèn)。學校在北街,衛(wèi)生院在西街,從學校去衛(wèi)生院,不怎么遠,步行大約只需十多分鐘,若是從田地里斜著插過去估計十分鐘就到,所以我一般都在我父親單位搭伙吃飯,住還是在學校。一時閑著的書籍本子資料什么的,也都放在了父親那里。父親那里原本擺放著一個半閑著的辦公桌,平時也就在上面放些碗筷的,去鎮(zhèn)上讀初三的那年也就成了我的書桌,我的雜什都放在那張書桌的抽屜里,那抽屜是沒有鎖,也不需要鎖的,因為我父親當著我的面從不去翻看我的東西,或許是,我不在時他才翻看的,也或許是,他從不翻看的。另外,平時去我父親那里的閑人也不多,有事就說事,辦事人去了那里,誰也不亂翻亂看的。
去聯(lián)中讀初三的那年我14歲,好像剛開始發(fā)育,喜歡哪個女孩子,尤其是用眼去瞄女同學,也很正常的,但這種喜歡一般也只是剃頭的挑子,一邊熱而已,從未向其示過好,或是對其有所表示。當時,似曾喜歡過柳雪,長得很漂亮的,個頭也不低,一米六二六三的樣子,在我們班里,不,在我們這一屆兩個初三班的三十多名女生中,她肯定能排上前五的。她的弟弟在我們這一屆的另一個初三班,我與她弟弟一樣大,她好像已初中(她第一次讀時初中是兩年制)畢業(yè),與我的另一個同學一樣均是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再上的,她可能比我大兩歲。十六七歲的她早已是一個大姑娘,正是青春嫵媚時,難免讓我們這些剛發(fā)育不久的男孩子想入非非,那時明著向她示好的男生不止一個。我們班從新疆回老家來讀書的軒東升一到聯(lián)中就開始追她了。軒子,比我稍大,還像是專程回老家來補習初三的課程后,再回新疆參加中招考試的。軒一家都是城鎮(zhèn)戶口,據(jù)說他爸爸在新疆那邊的工作還不錯,好像是農(nóng)墾兵團的一個副營長什么的。軒還曾夸過海口,她要同意了,他家能給她農(nóng)轉(zhuǎn)非,并且也能把她帶到兵團那里去的。還有我們班那個那時已有176厘米高的班長陳大個,經(jīng)常在寢室里說柳雪長得真好,能娶她做老婆更好。陳大個后來去當兵了,再沒聯(lián)系過。她挺好學的,下早讀時經(jīng)??梢钥吹剿p著教英語的沈老師問這問那的,很是羨慕她的英語那么好了,還這么執(zhí)著,平時我的英語也就考個三四十分,當年中招時英語占五十分,我的中招英語只考了十九分。充其量,對柳雪也只是一廂情愿的暗戀。有一晚,夢見了柳雪,我們在一起學習,在一起逗著玩。第二天中午,我心血來潮,就把這個夢,流露在了日記中。
自己有自知之明,沒有去追人家的資本,學習不如她,俊靚度不如她,上進心也不如她,人家可是一心直奔著小中專去的,一旦考上了個小中專,哪怕是小師范也好,就要吃商品糧了,而自己能考上個普通高中也就燒高香了,不過,好像是當時還真沒想過考不上高中的問題,那年我的成績好像是在全班的三分之一之內(nèi)的。
這個夢,那點日記,都是在聯(lián)中讀初三的上半學年期中考試過后不久完成的。那日記,隨后也就任其放在了我父親給我準備的那個書桌的開放式抽屜中,也早已把這個事忘記了。次年春末的一天中午,我去父親那里吃飯,飯剛吃完,父親問我:義兒,談戀愛了嗎?我說:哪有呀?父親責問我:你小好姑,翻到你的日記,她看到你在里面寫了,她還讓我看,我沒看。
又是這個小好!壞透了的小好!當時,我一下就被小好的這個舉動給氣懵了,心里恨透了她:你個該死的小好!來了,就亂扒亂撓的,把什么都給我翻出來了。
真沒想到本是秘密中的秘密,就這么不經(jīng)意之間被人窺探盡然,還被昭示于外,雖然是小好的故意做作,可也是自己沒保護好,只想著父親不去翻,可真沒想到會被這偶然冒出的小好她們給弄了個底朝天。為了避免再出前車之險,此后好多年,都沒再寫過日記,工作中好多時候能不做記錄的也都免去。直到近兩年,才有點想把閑情逸致記錄下來,但是保密措施一點沒少的。
沒辦法,我只好給父親撒了謊,以作圓場:那是寫著玩的。隨后問起:小好,怎么來了?
原來是鄉(xiāng)里又起麥前戲,也舉辦物資交流會,她與她姐、我姐、我嫂等七八個人一起來看戲,逛會的。因為戲臺搭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西不遠的路南鄉(xiāng)藥廠東邊的那塊空地上,她們幾個就順便到我父親那里坐坐,喝口白水茶,不大會兒就都走了。
待我周六回家時,不只是全家人,周圍的鄰居也都知道我的戀愛了,還知道是戀的那個柳雪。無論是誰看到我回去,都要問我:“為何不把那個柳雪領回來,讓我們看看?”對他們和她們我很不禮貌地說:“去!趕緊一邊去!瞎胡咧咧啥的!”說來也巧,我嫂子說,她有個遠房表姑妹也叫柳雪,也是馬王寨的,還在聯(lián)中讀初中的,說不定你還認識她的,嫂子沒直接點明,我日記中的那個柳雪可能就是她表妹。那時整個鄉(xiāng)聯(lián)中共六個班,也就三百余人,即使有同名重姓的,可要再是同村的就難了。我嫂子還說,她的那個表妹也姓張。在她們村中就沒有幾家是姓張的,那不是她還能是誰呀?當時,我嫂子還說:紅義,你與她年齡也差不多,你若真的相中她了,我就給你們找個媒人說和說和,估計差不多。我很羞地說:哪有的事呀?還不都是這個該死的小好惹的禍。
此次回家,及以后的若干次回家,只要碰到小好,我就沖她,還不止一次地罵她:你個死小好!凈給我惹禍。
小好,還是像小學那次一樣,大呼著:高瞎話,沒說實話,自己戀愛了,還不敢承認,凈說瞎話,不害羞嗎。
這風言風語刮了一段,也就刮盡了。中招結(jié)束后,柳雪與她弟一起去讀了縣師范,我差十分沒能去縣高,只能去聶堆讀了普高,再后來又轉(zhuǎn)到縣高。高考后,我差三四分沒能去讀很一般的211院校,就去鄭州,讀了在省里還算是相當不錯的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當時還叫河南財經(jīng)學院的。據(jù)說,她進縣師范后,被縣勞動局局長的兒子給追上了,也有人說是縣勞動局局長的兒子被她追上了。反正,不論是誰追誰,到最后都成一家了。畢業(yè)后,她沒去學校教書,最初進了團縣委。那勞動局局長后來好像還做到了副縣長?,F(xiàn)在她在縣某個不顯眼的小局做局長,他弟弟也因她而升遷至一副科級崗位。這些都是后話了。自初三畢業(yè),與她姊妹倆一直也沒聯(lián)系過,也更沒遇見過。不過,有一次在沙河南岸濱河大道上有一天早起還真遇見一個與她原來長相很接近的,也沒去探問是否是她,或許不是她,因為她好像是一直都在縣里的。
我去聶堆讀普高后,與小好碰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因為聶堆離家有二十五華里遠,交通不方便,沒事時就不回家了。待我剛讀普高一年級不久,她就找好了婆家,也就是訂好了對象。而我因為怕媽媽纏著非給我找對象,常常借故不回家。她對象是西邊離我們村五里遠魯樓的。從我們村去上聯(lián)中和聶堆普高,一般是要路過魯樓的。
我讀高一那年的春節(jié),小好的對象開始走親戚,他是初二去馬爺家拜年的,其時,馬爺也離開人世。村里面像我這么大年齡的男娃大都已有對象,初二都去拜訪丈母娘去了。他來拜年時,由我來做的陪客。他很精神,也白,人看上去還挺精的,都說與小好很般配。
那時,小好的哥哥還在部隊,弟弟妹妹還在上學,家里的農(nóng)活有她媽她姐和她操持著,稍繁重一些的體力活,譬如要犁靶地,澆地等,就由小好的對象來幫扶著。雖然,小好的姐姐也已有對象,可是她姐對象家離我們村十多里遠,路子不順,不怎么方便,并且,她姐還不大喜歡自己的對象,時常有準備散場的跡象,因此她家那些需要幫助的農(nóng)活一般都是由小好的對象來干。忙得很晚了,她對象也就在她家住下了。未過門女婿就住在娘家的現(xiàn)象,當時在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還比較稀罕。
暑假期間是農(nóng)活最忙的季節(jié)。記得在高一放暑假那陣兒,我經(jīng)常見小好的對象來她家?guī)兔?,也看到過他晚上去村北地樹林里乘涼。有好幾個晚上,大概不少于四五個晚上,都聽到后院的奶奶,小好的媽在喊:好——好——每次,她媽都是連喊數(shù)遍,也還沒見她應聲。聲音都挺大的,在我家能聽得清清楚楚的。她媽第一次喊了幾遍后,見沒回聲,我媽卻坐不住了,趕緊隔著院墻問她媽:嬸子,咋啦?
她媽笑罵著小好,以回復我媽:小好這個賴種妮子,也不知道死哪去了?一吃罷飯,就找不到了。
我媽寬慰她媽:都恁么大了,還能跑哪里去?丟不了的。
她媽第二次那樣喊她好幾遍,見她沒應聲時,我嫂子就隔著墻問她媽:奶奶,你喊小好姑干啥呀?出去玩了吧?估計一會兒就會回來的,不用急的,需要幫忙了,您就給我吱一聲,我去幫您。
她媽也就沒話找話的:鍋也不刷,人就跑沒影了。也不知咋的啦,這個死妮子,越來越懶了。
每每都是在她媽喊過好一陣子后,她才急匆匆地回家了,一路走著,還牢騷滿腹地說著:我出去玩會兒,都不行嗎?她媽都會笑中蘊怒地說:去玩?也得講時候的,黑燈瞎火的往外跑啥?
每次小好都是從她家后邊回來的。小好的家位于我們村的最北邊,她家屋后是前院三爺家的荒片地,種著三行榆樹,榆樹下光照充足的地方就種點葫蘆、冬瓜、南瓜之類的;再北邊,就是五隊的自留地,不過那時都基本上早已栽種了泡桐、白楊等樹,你想啊,那自留地一家也就是三五米寬,最多也不過六七米寬,每家至少要栽上一行泡桐樹,個別的也插栽些楊樹洋槐樹楝樹,所以那樹林是很茂密的。夏天的白天,那樹下面很少能見著陽光;每到夏季的傍晚總有很多大人、小孩去摸爬蚱,爬蚱是我們當?shù)貙傘@出地面知了幼蟲的俗稱。不過,天一落黑,到了該吃剩饃(晚飯)時辰后,那邊就很少去人了,因為這時大部分爬蚱早已上到了樹半身以上,夠起來已不方便,除非是那些來趕晚集的爬蚱才輕易地落在伸手可觸到的樹干上。
記得有次,小好急急忙忙地從北地趕回家,給她媽撒謊說:到北地樹林里摸爬蚱去了。我那奶奶當時就揭穿了她:去摸爬蚱?你也不看看都啥時間了?你還夠得著嗎?你摸的爬蚱在哪里的?小好回答:沒摸著,都爬樹上去了。
她媽還告誡她:以后,吃過了晚飯,不許再去那里了,沒事的話,就去前面官路上玩吧。北邊,瞎燈滅火的,啥也看不著,別被狗咬著了。
她媽可能也發(fā)現(xiàn)了,每次小好黑乎乎地去北地時,她對象也不在家;對象不來幫忙時,她一般也不往外跑的。對象來得越勤,她摸黑跑出去的機會也就越多。那年暑假她媽前幾次喊小好罵小好時,聲音都挺大的;后來再喊小好,再罵小好時,聲音總要降低了好多分貝,好似真怕被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聽到她天黑了去找閨女。
經(jīng)她媽罵過多次后,她對象來幫忙的次數(shù)明顯也有所減少,這邊不給他捎信讓他來干活,他就不來了。她媽這邊能不讓他來幫忙的活,都盡量自己想辦法去干。即使是捎信讓他來干活時,一般也是當晚就回他家了,當天干不完的活,第二天他再來接著干,除非是陰天下雨的,路不好走,經(jīng)奶奶誠心留他時才住下。那時的官路,不像現(xiàn)在的柏油路下著雨與不下雨一樣可以跑得很歡。那時的官路還是坑坑洼洼的磚渣煤渣路,雖然距她對象家也不大遠,但雨后走完那五里路肯定要弄一身泥糊涂,你想呀,若要是弄一身泥糊涂的回家,他爸媽不心疼嗎?不得罵他未來丈母娘也太不心疼孩子了?
高二的第一學期,我還在聶堆讀書。記得好像是農(nóng)歷十月底或是十一月初的一個周六下午五點左右到家,雙腳還未邁進堂屋門口,喊了句:媽!當時,我媽就蹲在堂屋門口靠東門處,看到我,我媽立馬給我說:小好死了。我吃了一驚,隨口問道:怎么死的?媽說:喝藥了。我心想著,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喝藥?是跟誰過不去了?對她的死,很是惋惜,接著我嘆息著說了句:死了,不是白死了?還不是自己想不開嗎?
至于為什么想不開,我就不知道了。
我們母子倆剛說了這幾句話,嫂子就從東院中意嫂子家回來了,剛站穩(wěn)腳跟,媽就給她說:我說小好死了,你猜,他說啥?嫂子忙問媽:紅義,說啥了?媽說:他說,還不是白死了嗎。
沒想到,嫂子是站在我的立場上的,她反問媽:那不是白死了,還能怎么著呀?誰也怨不著的,還不是怨她自己嗎?還沒有毛蛋子大的,就作起精(不安分)了。很顯然,嫂子的言語中,還含著怒氣,當然,這怒氣不是對著媽發(fā)的,她是怒小好不爭氣的。
聽了嫂子的話,我似乎已悟出些小好的死因了,可能是與她對象相關的,夏天的夜晚他們不斷去北地樹林子里的。與媽、嫂子又在家里隨便聊了一會兒,我就到前院三爺家去串門。三爺家位于全村的正中央,村里人,無論是大小,或是老少,也無論是男女,沒事時都喜歡到他家里去聊閑,在飯時也都喜歡端著菜拿著饃去他家進餐,哪怕是蹲在地上吃飯,也沒關系,好似不去他家吃著就沒味道。既然人們早已習慣了去他家,那里自然也就成了一個可隨時擴散和集聚的信息中心。三爺家的堂屋當時還是兩間的,東間住人,西間靠用粟桿(我們當?shù)貙Ω吡坏乃追Q)織成的薄里子邊放一張床,來人多了可以坐到床邊,靠北墻邊放一方桌,其他擺設很少,在西間他家特意留下盡量多的余地以歡迎鄉(xiāng)鄰們?nèi)グ淹妗N业剿視r,屋里正塞著大大小小的十一二個人,四個人在打爭上游,旁邊那七八個人在指揮著,叫喝聲、指揮聲、埋怨聲與那后悔聲,一陣一陣的,很是熱火。與大家打過招呼后,我順便問起小好的事來:小好,什么時間死的?
我這是沒話找話的。
國良接上了話:前天吧。四爺接上國良的話:你這孩子,咋這么沒記性?是大前天的,都四五天了。進良接著說:大前天吃罷早飯,咱那個奶奶,她媽一喊,我就跑去了。
進良家,與小好家住在同一排,是小好家的西邊鄰居。
四爺連忙說:我去到小好家一看,小好都有點發(fā)硬了,要是早發(fā)現(xiàn)點就好了,也不知她是什么時間喝的藥。
進良揣測著:很可能是半夜里喝的,若是在她死的前天晚上還沒睡覺時就喝了,到第二天早起再發(fā)現(xiàn)時,肯定早已發(fā)硬得不得了的,再說要是前一晚上喝的,說不定她媽也會發(fā)現(xiàn)的。小好在里間睡的,咱奶奶在外間睡的,她妹還小,與她都在里間睡的,但是小好睡的是北邊靠墻的大床,她妹睡的是靠窗的小床,她妹一睡著那還不跟死了差不多嗎。這說起來也真怪,人的壽限還真是自己當不了家的,這也真該她死,正好她死那天晚上,她姐去她姑奶家兩三天了還沒回來。那天,她弟弟在上初中,晚上還住校。她喝藥的那天下午,我還聽見,她媽在罵她,說她咋還有臉活著?還不如干脆去投干坑死了的,若真是死了,一點也不會想她的。還說,她想咋死都行。
四爺接著說:不想?現(xiàn)在,她媽肯定是后悔得不得了,一個十六七的大閨女說沒有就沒有了,估計,她也想不到小好真的會去喝藥。
國良說:那是當然的了,她若是能猜到小好會去尋死,她肯定會日夜看著小好的。
四爺說:小好要是真想死的話,她媽一個人肯定看不住的。
三爺終于開腔了:那還不好辦嗎?她媽,總不至于傻到連人都不知道喊了吧?你們那個奶奶,她也不傻,還真一點也不傻的。
沒人去評說,小好她媽傻不傻的,誰還不知道她媽一向都很精明的。
進良轉(zhuǎn)移了話題,問道:四爺,你咋去當幾年兵了?
四爺說:咋了?
進良說:你到她家了,不趕緊幫我把她往架子車上抬,還非得等著其他人到了不行?我一個人也弄不動的,都說死沉死沉的,看來人要是死了的話,還真是沉的,她媽哭得死去活來,也不知道幫助救人了。
四爺說:我害怕,還沒到她家的,我的腿就直打哆嗦,覺得早已發(fā)軟了,以前也只見過老年人死,哪見過這年輕人死呀,我真是害怕,后來,不還是你萬利爺幫著給她穿的棉衣棉褲嗎?
進良還是緊揪著他不放:你以為,我不害怕嗎?可害怕那也沒辦法的,還不是救人要緊嗎?小好若不是自己莊上的,哪個鱉孫敢上前去看她一眼呀!更別說,去幫助給她穿衣服,再去拉著車子往衛(wèi)生所跑了。我看你在去前樓高德洲(鄉(xiāng)村醫(yī)生)那里的路上,臉色還怔怔的,心里不是還在發(fā)毛吧?也不知你這幾年兵怎么當?shù)??成了稀屎兜子一個。
四爺很尷尬地說:你,你,你這孩子,也不能這樣說你爺?shù)摹?/p>
國良立馬嗆道:還想讓大家怎么說你呀!事實就在那里擺著的,更何況你與小好家比我們與她家親得多了。
看著馬上就要陷入紛爭,三爺馬上岔開了話題:當時,怎么沒想著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水平總要比高德洲強了。
四爺和進良幾乎是同時說:來不及了,到前樓就這一地身子遠,還沒來及的。還沒到前樓時,一見涼風,她全身都硬了,也沒一點知覺了,瞳孔已發(fā)散。等到了高德州那里,人家就不想給她灌藥了,估計灌也灌不進去了,最后給她用針推進去的。
國良說:小好的死,怨不著咱奶奶,也怨不著她自己。
三爺問著,還像是開玩笑:不怨她,還不怨她媽,那該怨誰呀?是怨你,怨我,還是怨在這坐的咱爺幾個?
國良說:咱們誰也怨不著,就怨那個長舌婦了。
三爺問:誰呀?
進良說:你還真不知道嘛?最近一段,只顧忙你的菜園子,只顧自己發(fā)小財了,家里什么事都傳不到你耳朵眼里了。
國良很小聲地說:還不是你那個老氈帽嫂子嗎?
老氈帽是三爺家的西邊鄰居。國良,怕隔墻有耳,才放低了剛才的聲調(diào),他說這話時,還用眼睛緊盯著三爺、四爺?shù)哪?,他倆是老氈帽的婆弟弟。
接下來,四爺問國良:真是怨她嗎?
國良說:不怨她,還能怨誰呀?
他們幾個把我說得如同飄入云霧一般,看來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隱情的,忙問他們:到底怎么回事呀?
國良說:半個月前,小好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了流產(chǎn),魯樓的那個老何不是在鄉(xiāng)醫(yī)院嗎?他可能把小好流產(chǎn)的消息,說給他們村里人了,老氈帽家有個侄女嫁到魯樓了,她侄女把小好流產(chǎn)的消息又傳給了老氈帽,老氈帽再傳給了咱村里人,不知是她或是誰又把小好流產(chǎn)的消息傳給了后院咱奶奶,你想,咱奶奶能不生氣能不罵小好嗎?估計,小好一生氣,就尋了短見。
四爺說:好像在老氈帽說之前,我就聽誰說小好流產(chǎn)了。
進良說:在老氈帽說之前,咱們不都知道了嗎,這事還能瞞得住嗎,與魯樓就這么近,還不知道有多少親戚的?何況她又是去鄉(xiāng)里做的流產(chǎn),若是去縣里做的話,肯定知道的人會很少的。好像是在她去流產(chǎn)的第三天,我就知道了。不過,咱們知道也就知道了,誰也沒怎么說,即使幾個人私下說了,還不都是悄悄地說的嗎,誰還能不避著她媽說呀?那么長時間都沒出事,誰知她個老氈帽一知道就出事了?不是她作的禍,那還能是誰呀?
進良等人對小好之死的歸責,我不知道是否冤屈了老氈帽?或許是她引爆了那個潛藏的炸藥包。若是將這件事放置于現(xiàn)在,估計也就不會再有那個炸藥包了,即使再有炸藥包再有人去點火,那威力肯定要小得多了,說不定也會因那引線返潮而瞎火的,未婚先孕,未婚就流過孩子的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三爺說:怪不得在大前天之前那天,我路過小好家時,看到她媽在放鞭炮,當時我就問你奶奶她不趕節(jié)氣的放什么炮呀?你奶奶還說:崩崩霉氣!我還心想著,哪里來的霉氣呀?都沒災沒病的,天也沒下大雨,莊稼都長得好好的。本來想再問問她,后來也沒問。原來,是這檔子事呀,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還那么想不開,她這個精明也是白長了,現(xiàn)在弄成了這個樣子,你奶奶她能不后悔嗎?況且這也不是與別人的,懷孕這事早晚都會有的。小好若是沒事的話,將來兩人還不是要成一家嗎?
四爺說:估計,不但是她媽后悔,連她對象都會很長時間忘不掉她的。
國良說:多長時間忘不掉,很難說,不過,我想,在他沒成家前,是忘不掉的,會不會再來走親戚看看她媽就難說了。
此時我忽然想到陶淵明在他的《挽歌(三)》中的幾句詩:“親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边@幾句詩,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也曾用過。
小好死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她對象來給后院的奶奶拜過年,好像是正月初五來的,很悲傷的樣子。那天中午吃飯時,好像也沒人作陪的,他也沒怎么吃飯。他要回家了,奶奶送他時,在家中我還聽到,她還不斷地在勸他,要他想開點,小好走了,也就走了吧,誰也怨不著的,都是她命不好。以后,他要學著照顧自個,該找對象了,就找吧,再等她,也等不上了。
自此以后,我就沒再見過小好的對象來看望她媽媽,其他人也都說沒再見過。
時至今日,小好已離世有三十年,謹以此文為念。
小好,你要走好。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