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芬

孤獨的港灣

◎沈嫣芬

一

春寒料峭的夜晚，早已吃過晚飯的羅進(jìn)，挺直了腰桿坐在沙發(fā)上，猛地一口把手中抽剩的利群香煙給吸完。他在一只已經(jīng)破了的又舊又臟的藍(lán)花小瓷罐里把煙頭給滅了，接著去廚房洗漱和泡腳。

這老羅有一個怪癖，家里有的是煙缸，兒子在他樓下柴棚間開了兩張機麻桌，上來洗煙缸時還會經(jīng)常落下一兩只，可他每次抽煙都用那只藍(lán)花小瓷罐，說是那里面彈煙灰滅煙頭，只要把蓋子一合就是了，不用擔(dān)心煙灰亂飛，煙頭不滅。

洗漱完后，老羅進(jìn)了房間，先把電視開了，然后脫衣上床。他背靠在兩只柔軟的枕間，一邊微閉雙目，一邊似看非看地聽著電視。

自從一年前妻子得病去世，家里忠實地陪伴著他的，就是中間客廳墻上掛著的那張妻子的黑白遺像。妻子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猛然間望去，那笑容竟是如此的悲苦。再細(xì)看，悲苦的笑容里，倒是充滿了慈祥。

妻子是得癌癥去世的。病魔整整折磨了她四年，在這四年時間里，臨近退休年齡的羅進(jìn)，開始變得焦頭爛額起來。本來一直過著平靜有序的生活，在地方企業(yè)工作的妻子先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在一家研究所工作，是高級工程師，收入頗豐。老羅心想等自己退休以后自費旅游，一定帶妻子出去走走，好好享受一番生活，誰料妻子沒有等到那一天就病倒了。

辛苦了大半輩子??！精打細(xì)算地過日子，雖然只有一個兒子，老羅卻在這個小縣城里為自己攢下了三份家業(yè)，另又在城市開發(fā)區(qū)按揭買下一間兩層樓的店面房。他給了兒子兩套房產(chǎn)和那套店面房，自己只住單位房改的這套舊房。店面房的首期付款也是老羅付的，接下的按揭款正在考慮他付還是兒子付，不幸就降臨到了他的身邊。

妻子的胃老是痛，不但是痛，還嘔吐得厲害，簡直是吃什么吐什么。她一貫便秘，平時很少喝水，也舍不得買水果吃。這次疑心是胃真出了問題，不得不治了。橫下心到省醫(yī)院去檢查，化驗結(jié)果一出來，老羅整個人都蒙了：胃癌晚期，立即住院治療。說是治療，無非是叫人傾家蕩產(chǎn)，延長幾天病人的生命，茍延殘喘罷了。

老羅悔?。?yīng)該早就讓妻子去做身體檢查。

四年時間，三十多萬人民幣，除去醫(yī)療保險承擔(dān)一部分，剩下的醫(yī)藥費全都得自己掏腰包。轉(zhuǎn)眼工夫所有的積蓄全部花完，另外還借了債。如果金錢能夠挽回妻子的生命，羅進(jìn)就是把房子賣了也愿意?？墒亲詈螅獫{和白蛋白也阻止不了死亡的腳步?？膳碌陌┘?xì)胞擴散到了妻子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全身的機體就像一臺不可遏制地生銹腐敗的機器，終于垮了，爛了。當(dāng)醫(yī)生宣布妻子最多只能活一個星期的時候，老羅枯竭的眼里落下了心酸的淚水。

他累壞了，疲憊得不行。妻子還有一個星期的生命體征，他卻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倒下，再也醒不過來了。

四年時間，妻子的病反反復(fù)復(fù)。一會兒回家，一會兒住院。一會兒穩(wěn)定，一會兒上省醫(yī)院搶救，都是他一個人前后照料。兒子兒媳各有工作，偶爾照看兩次，就顯得很不耐煩。老羅是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可有什么用？年輕人的心有幾個是細(xì)的？都說父母對兒女的情是一生一世的情，兒女對父母卻只有筷子那樣長的情。

在妻子病痛交加的日子里，老羅熬到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在職時，因為他干的是特殊行業(yè)，還沒有真正退休，就有各地多人多次請他做自己企業(yè)的顧問，高薪聘請。所以離職后，妻子的病情稍有穩(wěn)定，他又馬不停蹄地受聘賺錢，給妻子治病還債。

老羅是真的累壞了！可是老天并不可憐他。妻子被宣布還有一個星期生命的倒記時時，他差點就在妻子的病床前癱下了。

“天??！”羅進(jìn)在心里喊著，“還不如讓我死吧！往后我一個人的日子怎么過呀！”

從結(jié)婚的那天起，夫妻倆就從未分開過?？墒莾蓚€人總是忙，忙得根本沒有時間閑下來你情我愛。因為沒有長輩替他們帶孩子，他們就只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并且百般寵愛，如自己的眼珠子一樣珍貴。

他們省吃儉用所創(chuàng)下的一切，都是要留給這個寶貝兒子的。兒子再把財產(chǎn)傳給孫子。子子孫孫，都是他羅家的血脈。

妻子的這一場大病改變了一切，突然的生離死別讓老羅有一種做夢的感覺。他懷疑這一切不是真的，妻子并沒有得病，這一切全都是夢，可能他這次做夢的時間太長了，沒有人把他叫醒。

在醫(yī)院病危急救室里，羅進(jìn)的妻子奄奄一息地躺著。死亡的恐懼如黑暗中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正前赴后繼地向她迎面撲來。她只想在丈夫的臂彎里死去，就當(dāng)是永遠(yuǎn)睡在丈夫的懷里，再也不分離。

“抱抱——抱抱——”

她艱難地呻吟著這兩個字，羅進(jìn)聽了，心都要碎了。

眼前這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正無力地耷拉著一張蠟黃干癟的臉，肚子在身體的中間高高隆起，里面脹滿了肝臟壞死引起的腹水。一頭枯草一般的亂發(fā)，黯淡地粘著她的頭皮。那雙曾經(jīng)神采奕奕的眼睛，此時就像一盞被熬干了油的燈，燈芯還在微弱地跳著，忽閃著，眼看就要滅了。

她是三十年前那個露出甜甜微笑的美麗少女嗎？那時候，她是多么年輕和健康，渾身洋溢著朝氣，叫他懷疑這是一個不會老的女人，更不用說還會生病死亡了。她小他六歲，結(jié)婚那陣子，她整天喊他羅哥，鬧著要跟他掰手腕，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后來有了身孕，做了母親，她才算是真正長大了。

光陰怎么會流逝得如此之快？老羅恍然覺得，妻子昨天還剛剛跟他掰過手腕，那時她離三十還差幾歲呢！怎么突然她就老了，從單位退休了？那個掰手腕的美麗少女，怎么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個病老婆子，而且這一病就是來要她的命，他就這樣和她分開了？永別了？他還活著，身體硬朗，腰板兒筆直，老婆子卻要先他走了？

這是不是夢？這是不是夢??！人為什么要衰老？為什么要生?。繛槭裁瓷老嘁赖娜苏f永別就永別呢？

老羅鼻子一酸，忍不住嗚咽哭泣起來。這時兒子來了，讓他回家歇著，羅進(jìn)夢游似的止住了哭聲。他抽抽嗒嗒起身，離開醫(yī)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了家里。臥房里那張鋪著紫色床罩的寬大的雙人床，看上去不知怎么竟讓羅進(jìn)倍感親切和溫暖，好像那床上正躺著三十年前他那美麗的新娘。他整個身子往床上一靠，腦袋一挨上枕頭，立即就呼呼大睡而去。

羅進(jìn)真的記不起自己到底有多少個夜晚沒合過眼了，他只知道自己全身的骨頭就要散架，他要再回一次娘胎，然后出來重新做人。

這一覺睡去，妻子也終于走了。

一覺睡醒，老羅好像如釋重負(fù)似的。妻子的遺體已經(jīng)被殯儀館的車子運走，兒子回來準(zhǔn)備死者的遺像。人的一生就這樣痛苦而又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老羅想起來就心冷。他沒有了悲痛，辦完妻子的后事，他立即去了省城，受聘于一家民營企業(yè)做顧問，年薪可觀，待遇不錯。

喪妻的痛苦對老羅來說已經(jīng)麻木了。嘗夠了痛苦的滋味后，他的心就像結(jié)了一塊硬疤，沒有人揭它就不會痛。就讓這道硬疤像道封條一樣緊緊粘住那心吧！

二

老羅在床上似睡非睡地靠著，電視里放的什么他全然不知。說穿了，睡覺前打開電視，他要的只是有一種聲音，人的聲音，好讓他感覺自己還在人世間逗留，并不孤獨。

但是有一樣聲音羅進(jìn)還是非常的敏感，那就是客廳門外突然響起的一陣窸窸窣窣鑰匙開鎖聲。

這是九十年代初的老式套房，大門是由一道鐵門和一扇木門組成。丁萌從大舅家回來陪羅進(jìn)，在樓道口的聲控?zé)粝旅y地開鎖和關(guān)門。

走進(jìn)老羅家，迎接丁萌的總是中間客廳墻上掛著的那張悲苦笑臉的女人。她知道這是老羅前妻的遺像，也知道這女人過世還不到兩年。她曾提出讓老羅把遺像取下，另找一個不怎么顯眼的地方再掛，結(jié)果遭到老羅斬釘截鐵的反對。

既然如此深愛自己的前妻，為何又在妻子去世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抵擋不住眾多親友熱情的說媒，開始相親娶妻，準(zhǔn)備人生的第二次婚姻呢？

第二次婚姻的相識戀愛結(jié)婚分手四部曲，加起來用了剛好一年的時間。老羅經(jīng)常在丁萌面前戲稱他的第二任妻子柳鶯鶯為二太太。柳鶯鶯比羅進(jìn)小十八歲，但比起第三任“太太”丁萌來，二太太還是小巫見大巫了。有形象有氣質(zhì)的丁萌，比老羅小了整二十二歲！聽起來真有一種亂世蒼茫的味道，好像有一筆可觀退休金的老人，成了現(xiàn)世活寶，人人爭先恐后要搶到這塊活寶，肚子才不會挨餓，天晚了才不會流落街頭。

說起來二太太的條件比丁萌好，人也長得漂亮，用老羅的話說，那雪脂凝成似的肌膚，又白又嫩，摸上去如同綢緞般的溜滑。

柳鶯鶯原是縣供銷單位的一名營業(yè)員，因為長得水靈，很早就被一個地方無賴霸占，結(jié)婚后生了一個兒子。不久丈夫因過失殺人蹲了大牢，她提出離婚，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上了孤兒寡母的生活。日子本來艱難，又遇上體制改革，她下了崗，開始到處打工。所幸的是，下崗之前，單位有套房改房歸了她。她一心培養(yǎng)孩子，為了生命中這唯一的血脈，什么樣的苦她都愿意吃，什么樣的辱她都愿意忍。讓她欣慰的是，兒子終于長大了，并且成了一名大學(xué)生。也因為這兒子，她一直沒有再成家。不是別人嫌她帶著個拖油瓶，就是對方條件還不如她，再婚的事就擱到了現(xiàn)在。

她跟了老羅時，第一次到羅進(jìn)家，也被中間客廳墻上那張遺像嚇了一大跳。柳鶯鶯總感覺老羅在外當(dāng)企業(yè)顧問不在家時，在這里看家的女人不是她，而是老羅的前妻。

無論誰進(jìn)了這屋子，第一眼赫然所見的，就是老羅前妻那張作為遺像的放大的照片。只要中間客廳目光所及的地方，無論你走到哪里，站在哪里，或坐在哪里，老羅前妻那雙有神無力的眼睛總是盯著你。即便你躲進(jìn)哪個房間，把門關(guān)上，那雙眼睛也會透過門的縫隙看著你。

柳鶯鶯有時覺得自己是被幽靈纏住了，因為不管她躲在屋子的哪一個角落，老羅前妻的那雙眼睛從沒有離開過她。那雙眼睛不但注視著她在房子里的一舉一動，甚至還穿透到了她的內(nèi)心，連她心里想著什么都好像在仔細(xì)傾聽。

墻上的那雙眼睛?。∫呀?jīng)死亡了的沒有光芒的眼睛，誰賦予了你生命，讓你默默地看著你從前家里的一切？

老羅說，他和柳鶯鶯相識一年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并不多。老羅每個月回來一次，他回來柳鶯鶯才來；他一走，柳鶯鶯立即就回自己家里住。她也像丁萌一樣，向老羅提出把墻上那遺像摘了，實在想念，就騰出一個房間專門作為靈堂來拜祭。老羅聽說要摘前妻的遺像，真好像要摘他的心一樣，立即就嚴(yán)詞拒絕了。

柳鶯鶯耐著性子面對那張遺像，她想總有一天她會讓這屋子變樣的。

兒子大學(xué)快要畢業(yè)時，柳鶯鶯主動提出和老羅去登記結(jié)婚。老羅不知道這是柳鶯鶯給他下的套，以為柳鶯鶯是被他真誠的行為感動了。他和柳鶯鶯一開始交往就在無怨無悔地付出。柳鶯鶯停交了一年的養(yǎng)老金他一次就給補交了，然后每個月續(xù)交。柳鶯鶯兒子在校讀書的學(xué)雜費他也全包了。每次和柳鶯鶯一起上街購物或逛超市，無論柳鶯鶯買什么，再昂貴的東西他付起錢來都不眨一下眼。老羅的靈魂深處，他把柳鶯鶯完全當(dāng)作自己的前妻來看了。

前妻的生活太節(jié)儉了！什么也舍不得吃，什么也舍不得穿，只知道拼命地攢錢。本來想等到自己退休以后倆人好好享福，該吃的就吃，該穿的就穿，還要出門旅游，看看祖國的大好江山。他就不明白，人怎么想到的事反而做不了，沒想到的事卻無可挽回地發(fā)生，甚至失去寶貴的生命。

沒有了生命，那還有什么呢？金錢，地位，幸福，欲望，這一切生命的附屬品，是多么的令人可笑啊！所以老羅想通了，他要善待任何一個再成為他妻子的女人，盡自己的努力，決不讓她受窮和受苦。

柳鶯鶯是幸運的，她的幸運來自老羅的前妻。沒有前妻之鑒，老羅對女人的厚愛肯定是大打折扣的。

然而柳鶯鶯的欲望還只是開始。她的最終目的是要全盤掌握老羅的收入，還有老羅現(xiàn)在所住的這套房子。老羅肯為她花錢，卻遲遲不向她求婚。沒有婚姻這部葵花寶典，老羅是不會輕易向她交出工資卡，更加不會給她房子了。柳鶯鶯絞盡腦汁，思前想后，覺得還是主動進(jìn)攻為上策。只要羅進(jìn)答應(yīng)去登記結(jié)婚，一旦領(lǐng)取婚姻合法的結(jié)婚證書，她立即就提出老羅的房子過戶給她，掌控老羅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可是還有一個疑慮，萬一老羅不肯把房子給她呢？那時老羅也許會想，反正你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結(jié)婚登記前得不到的東西，結(jié)婚后就更別想得到了。

對于柳鶯鶯來說，這是一場艱苦的較量。但是她下定了決心，得不到房子她就放棄羅進(jìn)。羅進(jìn)不會把房子給她，那也意味著她掌控不了羅進(jìn)的財政，這樣耗下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當(dāng)羅進(jìn)看清柳鶯鶯的真面目以后，他傻眼了！

剛和老羅辦理完結(jié)婚登記的手續(xù)，柳鶯鶯就提出要他的房子，否則立即離婚。老羅的心一陣哆嗦。他感到自己的腦袋一下就大了，大得好像要裂開來。

羅進(jìn)是真的喜歡這個女人的。不去揣摩她那滄海桑田的心思，光是她那一身綢緞般的肌膚，每次溫順柔滑地被裹在他這已經(jīng)蒼老而皺了的胸懷里，他就激情澎湃，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還有她那一對豐盈如蜜的乳房，多少個夜晚成了他回味青春的綻放的罌粟花，狂野，絕美，火熱地燃燒，通紅的火舌噴射著烈焰熔化了他。

真應(yīng)了美女如蛇這句話。讓老羅失魂落魄欲仙欲死的柳鶯鶯，盯上的不但是他此生不變的退休金，竟然還有這套他用來頤享天年并要傳承給羅家后人的房子。不要說他這里過不了關(guān)，兒子那里連口都不用開，立馬就會叫他拒絕的。

當(dāng)初別人給他介紹柳鶯鶯時，是通過了兒子嚴(yán)格審核的。兒子不反對他找個年輕一點的女人結(jié)婚，那樣羅進(jìn)活到年老體衰時，作為兒子他就不用勞心照顧了。但是父親住的這套房子外人是不能得的，也就是知道柳鶯鶯自己有住房，他才同意父親和這個女人好上的。如果父親比柳鶯鶯死得早，柳鶯鶯也最多得這房子的一半，到那時，他只要出改房時那廉價的一半價錢就可以把這個女人打發(fā)了，房子不還是羅家的嗎？

這邊老羅的兒子在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時，那邊柳鶯鶯的腦子也一刻都沒有閑著。

在柳鶯鶯看來，老羅除了年紀(jì)大點，其他方面都還不錯。開始她擔(dān)心老羅年紀(jì)大她這么多，晚上夫妻生活那事行不行？誰知她的顧慮一到老羅床上就煙消云散了。那晚好像是她此生第一次做女人似的，老羅的溫存，老羅的勇猛，她在那電擊一般堅毅的力量里差一點就暈眩了過去。

“抱緊我——抱緊我——”

羅進(jìn)對著他懷里的柳鶯鶯喃喃耳語。說是耳語，在柳鶯鶯聽來更像是一種力量釋放后無力的呻吟。她覺得這男人像一座被壓抑已久的活火山，遇見她后突然就噴發(fā)了。在火山噴發(fā)的烈焰中，她保持不了矜持，也被燃燒了起來。

這一刻，從肉體上說，他們相互依存，彼此相愛了。

四年多時間，不，已經(jīng)記不得多少時間了，羅進(jìn)和女人絕了緣。除前妻之外，他沒有碰過任何一個女人。柳鶯鶯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

丁萌第一次和羅進(jìn)見面聊天，就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老羅年紀(jì)雖大，但是見過的情事甚少。

老羅和丁萌一見面，就迫不及待地向丁萌坦白了他和柳鶯鶯的事。他覺得和柳鶯鶯的這段感情，是他純白人生的一個污點，因為柳鶯鶯不是沖著他這個人，而是沖著他的家產(chǎn)和退休金來和他結(jié)婚。不給房子就離婚。離婚的態(tài)度是那樣的堅決，叫他懷疑這女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在他懷里溫順如羔羊的柳鶯鶯。

“現(xiàn)在的人怎么不講感情，說翻臉就翻臉呢？”

老羅想起自己的前妻，和他患難與共幾十載，什么福也沒有享，一場大病歸了西。想到這兒老羅就心口疼，覺得是自己虧待了前妻。所以現(xiàn)在不管誰做他的妻子，他都要善待她。柳鶯鶯摸準(zhǔn)了老羅的心思后，覺得這男人可以依靠終身，可是他的年齡，又讓她的心里不能踏實。老羅如果身體健健康康，他的長壽就是她柳鶯鶯的福分，但是萬一幾年以后他突然病了癱了，或者干脆嗚呼哀哉一閉眼就去了，那時老羅的兒子來攆她走，她人老珠黃去哪里找依靠？

老羅總說自己的兒子有副好心腸，將來他先走了，他的兒子會來照顧她。每次聽老羅這樣說時，柳鶯鶯的心里就會條件反射地發(fā)出一陣陣?yán)湫Γ?/p>

自己的兒子都靠不住，還能靠別人的兒子？只有傻子才會去聽老羅的話。他兒子如此孝心和善良，老羅著急相親找女人結(jié)婚干什么？還不是孤獨，怕晚景凄涼。他不信自己的兒子，卻叫柳鶯鶯去信，柳鶯鶯哪有那樣的耐心聽？

其實羅進(jìn)在逃避柳鶯鶯的問題。這個問題現(xiàn)實而又尖銳，羅進(jìn)面對這個問題就自然會想到自己的房子。他沒有積蓄，如果他真的如柳鶯鶯所想那樣先她而去，唯一能保障她晚年生活幸福的條件，就是他把自己的這套房子全部贈予給她，這可不是老羅想要面對的。這是他自己目前唯一的財產(chǎn)，雖說死后帶不走，但是兒子早就盯住了他這個房子，他是不會為了任何一個要他這房子的女人和兒子結(jié)怨的。

柳鶯鶯是一條找岸的船，她想找個一勞永逸的岸邊歇下來，再也不走了，可是老羅不肯給她想要的岸，她只有回到人海，繼續(xù)尋找那一片真正屬于她的岸。

三

丁萌開門進(jìn)了老羅家，中間客廳墻上那張照片里的女人今天看上去更加和氣了，悲苦的笑容里似乎藏著些隱隱的憐憫。她在憐憫誰？她自己還是丁萌？為什么她笑容里的憐憫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呢？

聽見了客廳關(guān)門的響聲，老羅在房間里喊，是萌萌嗎？怎么現(xiàn)在才來啊？

“才八點多鐘，睡覺還早哇！”

丁萌笑嘻嘻地推門進(jìn)房，看見老羅睜開了的雙眼又閉上了。丁萌問他剛才是不是睡著了？羅進(jìn)立即辯解，說他一會兒也沒睡過，一直在看電視等她呢！

“寶貝真乖！嗯，讓我來親親——”

丁萌像哄孩子似的湊到羅進(jìn)面前，對著這張似老非老還算整潔方正的臉吧嗒親了一口。老羅忸怩地笑了，嘴里發(fā)出一陣含糊不清的哼哼聲。丁萌知道他是因為高興才這樣，趁熱打鐵，她又雙手捧過羅進(jìn)的臉，用自己的嘴用力去吮羅進(jìn)的嘴。她總是這樣把老羅當(dāng)成玩具又摟又親，好像一個不諳世事的玩童，喜歡逗趣胡鬧，把個老羅樂得經(jīng)常分不清東西南北，有時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幼童，突然發(fā)現(xiàn)人世間其實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煩惱。

柳鶯鶯可一點也不像丁萌，她什么事都要深思熟慮，然后一錘定音。不然，她冰晶玉潔的臉上就難展笑顏。除非她的情欲被羅進(jìn)征服時，才會在他的懷抱里蕩著魂魄嗷嗷地叫喊。

老羅的前妻從來不在床上發(fā)出任何聲響。從他們的青年時代起，不管羅進(jìn)如何大展雄風(fēng)，她都是在默默地用心享受。許多個夜晚她對羅進(jìn)說，做你的妻子真好，不白做女人，來世我還做你的女人。

丁萌喜歡問老羅一些奇怪的話題。她問老羅喜不喜歡聽女人叫床的聲音，老羅開始說不喜歡聽。丁萌說，好?。∧俏覐慕裉扉_始就靜默了，連喘氣聲都不會讓你聽見。老羅說，我還是喜歡聽見聲音，你就叫吧！我喜歡聽，真的。

面對丁萌，老羅沒法叫自己變老。

認(rèn)識丁萌，純屬戲劇性的緣分。跟柳鶯鶯分手后，恰逢國慶節(jié)放假，老羅回家了。家里的擺設(shè)一切照舊，沒有了柳鶯鶯的婀娜身姿，屋子里突然變得空蕩蕩的，角角落落都是死一樣的沉寂。中間客廳墻上，妻子的遺像還是那樣悲苦地笑著。老羅孤獨也好，苦惱也好，春心繁榮也好，她都默默地看著，不作任何聲響。

在家呆了兩天，心里實在悶，老羅就胡亂地上街，毫無目的地走，夢游似的逛。在廣場的健身小區(qū)里，忽然有人喚他，“哎呀是老羅吧？”抬眼一看，是勞動部人力資源處的老邵，開勞務(wù)介紹所的，他曾托老邵給柳鶯鶯找過工作呢！

老邵可是了解羅進(jìn)的。在老邵眼里，羅進(jìn)整個兒就是一個好人。聽說羅進(jìn)和柳鶯鶯感情已經(jīng)結(jié)束，老邵心里著實松了一口氣。他說這女人不好哇！名聲不好，跟了這個跟那個，都是為了錢，誰也填不飽她。看到羅進(jìn)在一旁什么話也不說，老邵知道自己失了嘴。為了將功補過，老邵要給羅進(jìn)介紹一個叫丁萌的女人：

“她到我這里找工作的，我看她厚道，人也長得秀氣，單身一人，無牽無掛，你想和她見面談?wù)?，職介所一開門，我立馬就可以打電話把她叫來?！?/p>

原來，丁萌來老邵這里找工作，老邵開玩笑叫她不如找個老公好。問她找老公有什么條件，丁萌說，“現(xiàn)在我什么也沒有，所以想找個有穩(wěn)定收入的人，這個人對我好就行了?！标P(guān)于年齡和相貌方面，丁萌也很寬松，只是身體方面不要殘疾。

這不，這些條件老羅全都符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老羅和丁萌第一次見面，就在勞務(wù)介紹所老邵的辦公室里。老邵讓羅進(jìn)先坐著，他給丁萌打電話，說有事安排，要丁萌馬上來他辦公室。不到二十分鐘，丁萌來了，老邵卻并不著急說什么，只是咧開嘴笑，好像揀到了什么寶貝似的。

辦公室里除了羅進(jìn)和老邵，還有一個在這里找工作的年輕人。老羅見了丁萌，那眼神像要吃了她一樣，一刻也不曾從她身上溜開過。丁萌是何等的聰明，她瞬間反應(yīng)過來，老邵把她叫來，不是安排工作，而是給她找了個男人。這個一雙烏黑眼睛隨著她身體移動而移動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出頭的年紀(jì)，穿著整潔，腰桿兒筆直，頭發(fā)烏黑。

彼此第一印象不錯。

當(dāng)老邵告訴丁萌，羅進(jìn)大她二十二歲，看上去年輕，實則已經(jīng)年老，望丁萌慎重考慮。丁萌的心咯噔了一下。大她二十二歲，這把年紀(jì)真不算小?？吹蕉∶泉q豫不定，羅進(jìn)趕緊介紹自己目前雙份的收入，并且丁萌想要工作的話，他可以把丁萌安排到他現(xiàn)在當(dāng)顧問的企業(yè)里面去。

無疑地，聽到羅進(jìn)能給她介紹一份工作，丁萌當(dāng)下就動心了。更讓她下定決心走進(jìn)羅進(jìn)的生活，是羅進(jìn)對她說了他怎樣經(jīng)受前妻生病四年的苦難歷程。在那身心備受煎熬的四年時間里，他的眼睛壞了，視力急劇下降，醫(yī)生說是疲勞所致的視網(wǎng)膜堵塞，有一只眼睛還動了手術(shù)。

丁萌想起她剛進(jìn)老邵辦公室時，羅進(jìn)那一雙盯死了她的眼睛，其實還是沒有把她的模樣看清楚。

第二次見面，是口頭確定關(guān)系的時候。老羅說兒子同意他和丁萌發(fā)展感情。不用說，老羅一定在兒子面前把她神化了，要不然，他兒子是要親自出馬去調(diào)查丁萌的。

老羅果不食言，他一回省城，就在身邊給丁萌找了個財務(wù)助理的閑職，跑跑銀行，開幾張票據(jù)，每個月包吃包住還能混上千兒八百的工資。要去省城前，丁萌到勞務(wù)市場向老邵告別，老邵這人喜歡黑色幽默，他交代丁萌：

“去老羅那里要好好陪他，特別是晚上，把他陪高興了，就什么都有了?！?/p>

她的心里一陣悲壯，好像一名將赴前線的戰(zhàn)士，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給豁出去了。

真的是無路可退?。‖F(xiàn)在她只想找一個港灣，靜靜地歇下來。哪怕是暫時地歇下來，從容不迫地喘一口氣，她也會覺得上帝已經(jīng)恩寵了她。

怎能想到，堂堂一名八十年代文科歷史系的大學(xué)生，因為一場無法結(jié)果的愛情而淪落至此。如果當(dāng)時丁萌不跟自己賭氣，去做了一個暴發(fā)戶的情人，也許現(xiàn)在根本不會是這樣一種境況。

到省城去見老羅的第一天，丁萌的思維還在混亂之中。

男女間的感情，丁萌喜歡那種先情后性的模式。她渴望一個男人能用純粹的愛心來打動她，讓她在愛的神圣光環(huán)下開啟那扇緊鎖的心靈之門，她可以為這樣的愛奉獻(xiàn)一切，直至生命。很可惜生活中她從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男人。男人都是那樣的饑渴，那樣的迫不及待，甚至乘人之危。

和羅進(jìn)同房的第一個晚上，丁萌有過一絲幻想。她想可能老羅今晚會放過她，給她一點心理準(zhǔn)備，和她制造一點浪漫的感情氛圍。這樣三兩天之后，也許她會自覺自愿依戀上羅進(jìn)的。不曾想，羅進(jìn)卻是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要不然，他何以一回省城就給丁萌安排了工作呢？丁萌的思維還在混亂中，老羅可是一點都不含糊。

是柳鶯鶯把這羅進(jìn)沉睡多年的情欲細(xì)胞喚醒了，宛如春天的一聲驚雷，大地復(fù)蘇，野草瘋長，花兒竟放。

和柳鶯鶯分開多久了？老羅記得很清楚。最后一次床第之歡，離今剛好一個半月時間。一個半月時間，太漫長了！簡直比前妻被病痛折磨的四年時間還要長。

前妻生病，他焦頭爛額，醒里夢里都是生離和死別。

丁萌長得不如柳鶯鶯豐滿，但她看起來比柳鶯鶯年輕朝氣。柳鶯鶯燙著一頭烏黑锃亮的大卷發(fā)，一直披到肩上。衣領(lǐng)和后腦勺間，總是散發(fā)著一股幽幽清香，讓人聞了不由得心馳神往。丁萌可不一樣，她是一頭齊耳長的直發(fā)，還焗了點顏色。那顏色很曖昧，光線暗的地方看去是青色，光線亮的地方看去又有點桃木色。

丁萌和柳鶯鶯唯一相近的地方，就是都有一雙勾人魂魄的大眼睛。眼睛里充滿著靈動的水波，鬼魅一樣蕩漾進(jìn)羅進(jìn)的春心里。

天已經(jīng)黑了，羅進(jìn)躺在床上，陣陣熱浪滾過他的胸口。

還沒有跟柳鶯鶯分手時，柳鶯鶯經(jīng)常來省城看他。只要有柳鶯鶯的晚上，他從來都沒讓自己閑過。早晨和夜晚，夜晚和早晨，除了睡覺養(yǎng)神，累了歇一歇，他渾身都有著使不完的勁，以至于柳鶯鶯私底下跟自己的小姐妹說，老羅精力旺盛，簡直勇如雄獅，猛如餓虎啊！這話傳到了老羅兒子的耳朵里，兒子心想，母親一死，父親是解放了。

原本是柳鶯鶯睡過一半的床，現(xiàn)在躺著心如死水的丁萌。

丁萌一句話也不說，就像平時一個人睡覺那樣穿著該穿的衣服。等了一會，羅進(jìn)忍不住了，對丁萌說，把衣服脫了吧！丁萌回他的話，讓他先把燈關(guān)了。

丁萌的悲壯心理又來了。她不會反抗羅進(jìn)的要求，只是不要看見羅進(jìn)的臉就行了。這張臉對丁萌來說實在是太陌生。只見了兩次面，現(xiàn)在才是第三次，她就要把自己的身體奉獻(xiàn)給一個整整大她二十二歲的男人！這樣做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不用那么艱難地生存。

她任由老羅的手來摸她，感覺那被摸的身體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了。老羅想要摸得她徹底，她就把老羅的手拿開。

羅進(jìn)說，“不喜歡嗎？”

丁萌答，“不喜歡?！?/p>

羅進(jìn)又把自己的嘴湊近她，丁萌把頭一歪又避開了。羅進(jìn)心想，女人么，和男人的第一次應(yīng)該都是這樣的。他想起了柳鶯鶯。柳鶯鶯的第一次可不是這樣的，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體，她就陣陣的痙攣，更是激情地回應(yīng)他。他的手還沒有從柳鶯鶯身上移開，那床單就已經(jīng)大片的濕了。

那天晚上他興奮異常，幾乎把柳鶯鶯折騰了一夜。

丁萌對他溫存體貼的愛撫既不反抗也無反應(yīng)，老羅索性直奔主題。丁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叫喊，就又沒有了聲息。

四

丁萌和老羅一夜男女情后，就在省城過起了雙宿雙飛的夫妻生活。

剛開始，羅進(jìn)以為丁萌不善言辭，是很安靜傾聽別人說話的那種人。等到他把自己所有喜好和人生經(jīng)歷都如數(shù)家珍般地傾訴完了以后，丁萌才漸漸露出她開朗真誠的一面，把自己不堪回首的一些往事也向老羅如實訴說。

丁萌跟老羅說了她有債務(wù)在身，那是她不懂經(jīng)商慘遭欺騙的下場。老羅急著問她欠債多少，丁萌說不算多吧！但是對目前沒有任何收入的她來說也不算少。債務(wù)已經(jīng)欠了多年，她一直以打工為生，無法償還，所以這是她心里最大的陰影。她跟羅進(jìn)說了個數(shù)字，老羅在心底盤算了一下，只要他和丁萌在省城呆個三兩年時間，他只需拿出雙份工資的一半，丁萌那點債務(wù)就清了?？墒沁€有一點讓他感到了負(fù)擔(dān)，就是丁萌沒有交過任何形式的養(yǎng)老保險。也就是說，丁萌晚年生活的保障要全靠他了。

羅進(jìn)有點后悔自己過早地要了她。不過一看見丁萌那張青春朝氣的臉，他的懊悔之意立即就沒有了蹤影。

丁萌也在暗中觀察羅進(jìn)的動靜。她不想欺騙羅進(jìn)，在他們的婚姻關(guān)系沒有確定之前，她會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全盤托出，然后讓羅進(jìn)重新選擇。就是羅進(jìn)提出即刻與她分手，她也毫無異議。她會以為這是她應(yīng)得的下場。

她的坦然讓羅進(jìn)無法退卻，反而激起他的英雄情結(jié)，下了決心一定要幫助丁萌。哪怕丁萌不做他的妻子，他也要幫助她。

丁萌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她還有個如今不知下落的私生子，是和那個暴發(fā)戶生的。暴發(fā)戶的妻子是個母老虎，因為丈夫是靠她娘家勢力發(fā)的財，她便緊緊掌控著丈夫的命運。丁萌和暴發(fā)戶的地下關(guān)系敗露后，母老虎給了暴發(fā)戶兩個選擇：要么凈身出戶，和那個不要臉的狐貍精甜蜜恩愛去；要么和狐貍精一刀兩斷，繼續(xù)做他的大款老爺。

在丁萌和金錢之間，那個男人選擇了金錢。他說如果他沒有錢，丁萌也不會成為他的女人，而他的錢不是靠他的能力掙的，所以離開母老虎，他又做不成款爺。

更讓丁萌萬念俱滅的是，那男人還帶走了她剛會走路的孩子。孩子的戶口是跟她的，戶口本上沒有父親的名字。她到那男人的家鄉(xiāng)鬧過，母老虎說，那野種他們送了人了，有本事她上法院告去。丁萌悲憤欲絕，當(dāng)時都有了死的念頭。

丁萌抗拒法律，有時她都以為法律是專為懲治她這樣的人才存在的。圣賢書上說，“八字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jìn)來”，更何況就是她有理也沒錢打這個官司?。?/p>

說起孩子，丁萌就兩眼淚漣漣，話語哽咽，泣不成聲?？墒遣恢趺?，羅進(jìn)的豪爽仗義在這兒就沒有了。聽丁萌說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孩子，羅進(jìn)反而暗自慶幸。如果有這個孩子，應(yīng)該是上學(xué)的年齡，羅進(jìn)娶了丁萌，他不還要撫養(yǎng)別人下種的兒子？那最后冤死的還不是自己？這個念頭從腦中一閃出，老羅全身打了個寒顫。他急忙在心里懺悔，這個女人受苦受難，失去親生骨肉，痛斷肝腸，自己還在打著私心的算盤，真要天打雷劈了。

丁萌從做生意被騙后，她的人生便成了負(fù)數(shù)。實在無處安身時，她就投靠在縣城林業(yè)部門退休的大舅家。但是大舅還有自己的子女要照顧，丁萌當(dāng)務(wù)之急是想找一份安穩(wěn)一點的工作，哪怕是給有錢人家當(dāng)保姆，她也認(rèn)了。

羅進(jìn)沒想到丁萌有這么些經(jīng)歷，簡直比柳鶯鶯還要復(fù)雜。老邵介紹時，除了“單身一人，無牽無掛”，可是什么也沒交代，就讓他們這樣糊里糊涂撞在一起了。

還好丁萌性格活潑，是那種大起大落后的坦蕩。她和老羅坦誠相待，看起來是那樣的快樂。她情緒的熱烈感染著羅進(jìn)，有時羅進(jìn)都懷疑這快樂到底是不是真的。

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只有當(dāng)丁萌一個人獨處時，她才會靜若幽蘭，寒如冰雪，好像一座活火山，剛剛還在噴發(fā)巖漿，一眨眼間，她就可以讓活火山凍結(jié)，變成冰天雪地，寒風(fēng)凜冽。她是個沒有理由快樂的女人，為了生存，她學(xué)會了如何取悅于人。她那桀驁不馴的靈魂，在光陰的流逝中變得溫順了；她曾經(jīng)柔情刻骨的心，也如堅冰般的冷和硬。

生活對于丁萌來說，就是舞臺上的戲。

老羅有了丁萌陪伴，就像揀了顆開心果，每天都過得嬉笑有聲。日出日落，白天一晃而過，耳鬢廝磨的良宵更加短暫。

每個月老羅還帶著丁萌回家，他愿意分分秒秒都看著這個甜心寶貝，擁著這個小鳥依人般的尤物。她可比柳鶯鶯乖巧聽話，說那白的墻是黑的，她就不說是白的。尤其她會逗他開心，說話盡是機智幽默，什么“計劃不如變化快”“快樂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為什么不選擇快樂過一天”。偶爾她也會說些老羅想都沒想到的傻話：

“將來我死了，能和你同葬一個墳?zāi)箚?？?/p>

老羅是真傻了，她能和自己同葬一個墳?zāi)箚幔克墓挂呀?jīng)買好，是和前妻并在一起的，只等他哪天一閉眼，就永生永世陪伴她去了。丁萌死了，能和他合葬一起嗎？他的前妻能容忍嗎？還有他的兒子和孫子，會不會把她的骨灰盒刨出，扔到荒野里去呢？老羅的頭開始嗡嗡亂響，好像失事的飛機，被魔鬼下了符咒似的，搖搖晃晃墜落到扔丁萌骨灰盒的荒野里去了。

怎么把自己的兒孫想得這么壞？他們跟丁萌無怨無仇，怎能把她的骨灰亂扔呢？老羅覺得丁萌有時候像個女巫，她不用詛咒，就能蠱惑他的心田，讓他驚心動魄地看到自己靈魂深處的魑魅魍魎。

在老羅家，丁萌很快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一個絕對影響她和老羅生活質(zhì)量的問題。不僅如此，這個問題還會分裂她和老羅已經(jīng)相濡以沫的感情。

每次回到老羅家，丁萌都發(fā)現(xiàn)老羅的兒子總是像影子一樣橫亙在她和老羅之間。

為了還店面房的按揭款，老羅兒子在老羅房子的樓下柴棚間擺了兩張機麻桌，小夫妻倆平時誰空就誰騰出時間招呼些熟人來打牌。根據(jù)賭資的大小，一場牌局下來，就能收幾十或百元的抽頭費。而燒開水的煤氣，牌桌的電費，冬天或夏天的空調(diào)費，不用說都是老羅給包了。

有一次，丁萌忍不住好奇，問老羅，他兒子自己有兩套住房，難道都沒有可以放牌桌的地方？老羅一聲長嘆，說前妻那一場大病，看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要不然，那店面房的按揭款就不用兒子這樣費心思了。

“兒子是離過一次婚的。”老羅說出了久藏于心的隱痛，“有一套房子被原來的媳婦拿走了?！?/p>

“你兒子是婚姻的過錯方？”丁萌問。

“我兒子最老實忠厚了，他怎么能是過錯方？”

老羅為兒子辯解，說是媳婦外面有了人，變了心的才和他兒子離婚。老羅補充說：

“房子本來她是要不去的，因為孫子被法院判給了她?！?/p>

可是丁萌覺得過錯方一定是老羅的兒子。不知為什么，第一眼看到老羅的兒子，丁萌就渾身不舒服。

第一次到老羅家吃飯，他兒子就來了。他進(jìn)屋看見丁萌，既沒有給個笑臉，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在飯桌上，他還是什么話都不說，一邊吃飯眼睛一邊朝窗外看。丁萌有點窘，順著他的眼光望出去，原來窗臺上的不銹鋼架子上，養(yǎng)了盆白玉蘭，他就在那株白玉蘭的枝枝葉葉間找尋幾朵開了的玉蘭花。

老羅兒子不搭理丁萌，丁萌也沒有理他。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開始了。

其實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在柳鶯鶯那時就發(fā)生過，而且發(fā)生得更激烈，更漫長。

老羅每個月回來，柳鶯鶯就和他相聚。這時，老羅的兒子和新兒媳也來了。他們都是在吃飯的時候來的，不帶米，不帶油，也不帶菜，就帶兩張吃飯的嘴。開始柳鶯鶯忍著，看看老羅會不會發(fā)話?？衫狭_總是說，他們現(xiàn)在要還按揭貸款，比較艱難，等按揭款還清就好了。

按揭款什么時候才還清？老羅說過五年，五年就好了。柳鶯鶯說，過五年老羅又要當(dāng)爺爺了，會不會他們把孫子扔給他？老羅說，扔給我也不帶，他們?nèi)ス捅Ｄ肪褪橇恕ＡL鶯知道這都是廢話，是搪塞自己，也是搪塞她柳鶯鶯的。幾個回合下來，柳鶯鶯受不住了，問老羅，你到底跟兒子過還是跟我過？老羅說，當(dāng)然跟你過。

柳鶯鶯就給老羅下最后通牒，以后他們來吃飯她就走，他們不來了她再來。

老羅痛苦了，想不到重組婚姻有如此不可逾越的障礙。在兒子和柳鶯鶯之間，他如何選擇？他沒法選擇。他不選擇，柳鶯鶯就用行動證明自己的決心。

后來，果真兒子媳婦一來，柳鶯鶯就立即找個借口走人。老羅心里希望兒子少來這里，嘴上卻堅決不說。他又希望柳鶯鶯能寬容大度，理解他為人之父的苦衷，和他的兒子融洽相處。就這樣，老羅成了一塊夾心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苦惱萬分，卻無處傾訴，忽然恨起前妻，怎么丟下他自己先走，讓他越活越累，如此辛苦。

老羅的兒子對柳鶯鶯說話還有所顧忌，見了丁萌，他可不甚客氣。每次回家，老羅都喜歡親自下廚，張羅飯菜，丁萌只等著品味老羅燒的美味佳肴。老羅的兒子一進(jìn)門，看到只有父親一人在廚房忙碌，一句話就塞給丁萌：

“你怎么不去做飯？”

丁萌一愣，不知怎么回答，想了一想，還是保持沉默。晚上睡到床上，丁萌摟著老羅的脖子，說：“你兒子說話好沖，一般人可受不了?！崩狭_說，我這兒子性子直，心眼不壞的，說了就過了。丁萌咯咯笑了，說這做父親的稱贊兒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過她也像柳鶯鶯一樣，不喜歡他的兒子總是摻和在他們的生活里。

老羅知道丁萌也反感他兒子，一顆心懸了起來，隨即又掉下去，似乎掉到他身體以外的地方去了，他焦急地尋找。這顆心好像長了翅膀，不知道往哪兒飛了，老羅感覺自己找不著他的心了。

沒有了心，可是老羅還是覺得胸口那兒疼。他最怕胸口疼了，只要這里一疼，他就要受苦。

五

春節(jié)有十多天的假期，老羅和丁萌回來，是要開開心心過個年的。年三十前的幾天還好，老羅兒子和媳婦單位加班，忙得打牌也沒人招呼，更沒有時間來老羅這里蹭飯吃了。可是從年三十晚上起，老羅家又熱鬧了。

由于年貨豐盛，老羅兒子看了一眼廚房里掛滿的臘肉棕子和香腸，還有雞鴨鵝的，冰箱里更是塞滿了生猛海鮮，自個兒做的餃子湯圓，還有饅頭糕點八寶飯，連陽臺上也掛滿了魚干豆腐類的土特產(chǎn)，老羅兒子樂了，綻放了笑臉，說：

“從明天開始，我們自己不用開伙，來這里吃就是了?！?/p>

他們來吃個正月丁萌也沒意見，年貨都是老羅準(zhǔn)備的?？纱蟛糠謺r候都是老羅下廚做飯，丁萌管飯后的洗洗涮涮。老羅兒子和媳婦只是動嘴不動手，每次都像貴客臨門，這個丁萌還能忍受，最讓她窩火的還是老羅兒子那句“你怎么不做飯”，好像他父親找的不是愛人，而是傭人。

為了避見老羅的兒子，丁萌正月里頭就往大舅家跑，晚飯以后再挨上兩小時，才回老羅家睡覺。她覺得自己只是羅進(jìn)家一個路過的客人，一點兒也找不到主人的感覺。老羅一刻也不愿意丁萌離開他，可是一想到兒子，他就像只泄了氣的皮球，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名匆匆過客，這家也不是他的家。

內(nèi)心深處，老羅是想擺脫兒子的。他總是在丁萌面前感嘆，“我要是有一百萬就好了?！倍∶葐査@么多錢干什么，他又不好道出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只是說有這么些錢，給兒子一半，給丁萌一半，他的煩惱就沒有了。

這一天，農(nóng)歷正月初五晚上八點多鐘，丁萌從大舅家回來。她開門一進(jìn)老羅的房間，就像個啄木鳥一樣把老羅親得掉了魂。

老羅說，先別親了，趕緊去洗臉吧！我把熱水燒好了，在那把藍(lán)色的熱水瓶里。

倆人的心里都有某種期盼，盼望黑夜漫長，早晨的太陽慢慢升起，或者干脆白天也是黑夜。煩惱都來自白天。白天太喧鬧了！嘈雜中孕育著危險。那危險隨時都會發(fā)生爆炸，隨之而來的便是災(zāi)難，讓人悲傷，讓人心悸。

初六的早上，老羅兒子打來電話，說上午到朋友那里走走，中午就不過來吃飯了。丁萌心想，終于可以和老羅吃頓清閑飯了，還要好好睡個懶覺，一直睡到老羅把中飯燒好了叫她才起床。生活真是幸福！沒有長久的幸福，這一刻幸福也夠丁萌滿足了?？墒强旖形鐣r，大舅打來電話，說母親從鄉(xiāng)下來了，要丁萌趕緊過去探望。

丁萌在大舅家陪母親說了一個下午的話，知道哥嫂都孝敬母親，內(nèi)心有一些安慰。

哥哥家的樓房是丁萌跟著暴發(fā)戶時出錢給造的，她只給自己留下很少的積蓄。在她為了兒子和暴發(fā)戶家的母老虎生死大戰(zhàn)那一年，父親去世了，母親為她羞愧，整天就是哭。母親的眼淚刺痛了丁萌，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家鄉(xiāng)。她跟老羅的事還瞞著母親，大舅說，等到了和老羅的緣分有結(jié)果時再說也不晚。

好不容易丁萌張羅好母親在大舅家睡下后，她回到老羅家已是晚上十點了。

她在老羅家開了半天的鎖，卻怎么也打不開。這么晚了，老羅一定已經(jīng)睡覺入夢，一時半會是聽不見她開鎖推門的聲音。不過，丁萌還是納悶，老羅平時她沒回來時，是從不在里面反扣門鎖的，今晚這是怎么了？這個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有事發(fā)生也不該招呼都沒有一個，就莫名其妙地這樣把她鎖在門外??！

丁萌的心不安地咚咚跳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把她懾住了。她一邊用力敲門，一邊拿出手機準(zhǔn)備給老羅打電話。這時，丁萌聽見屋里有響聲。是老羅朦朦朧朧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他半睡半醒地出來開了門，沒等丁萌進(jìn)屋，他就趿拉著鞋子回到房間立即上了床。

老羅態(tài)度反常，丁萌一進(jìn)門里就察覺到了。奇怪的是，丁萌今天居然對老羅前妻的遺像沒有了反應(yīng)。此時，在丁萌看來，照片上那悲苦的笑容對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她本想到廚房先喝一口熱水，但是心里緊張，還是先去揪著老羅問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老羅低垂著眼簾，看也不看丁萌一眼，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

“沒什么事，我睡覺了?！?/p>

“你一定有事瞞著我。”丁萌說，“有事就說吧！我什么都能承受?！?/p>

“真的沒事，是你自己多心?！?/p>

老羅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這一聲嘆息在丁萌聽來，不是從他咽喉里發(fā)出，而是從他心里面出來。

“是不是你兒子說什么了？他今天來過嗎？”丁萌問。

“來過?！崩狭_答。

老羅的兒子下午來過，是來勸父親和丁萌分手的。他上午去那朋友家，說起父親和丁萌的事，那位朋友原來認(rèn)識丁萌。不但認(rèn)識，還幾乎知道丁萌所有的秘密。聽完丁萌的故事，老羅兒子驚呆了。這個女人不但背負(fù)著一身的債務(wù)，她竟然還有一個私生子！萬一哪天她把這個私生子找到了，或者那小子自己跑來找到了丁萌，父親房產(chǎn)繼承權(quán)豈不又受到了威脅？

這事可不能耽擱，老羅兒子恨不得把丁萌那些不光彩的往事即刻告訴父親，讓老父親趕快從那女人的溫柔鄉(xiāng)中醒來。這女人不但會敗壞父親的名聲，還是一個累贅，會拖垮父親的。

面對兒子的忠告，老羅無言以對。丁萌對他來說，是沒有秘密的。他想讓兒子接受丁萌，就替丁萌在兒子面前保守了這些秘密。他很慚愧，好像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在兒子面前竟然一下子抬不起頭來。當(dāng)兒子知道丁萌并沒有什么事隱瞞父親時，他責(zé)怪父親糊涂，怎么會弄這么個包袱來背。

老羅左思右想，覺得貧窮的確可怕。兒子說的沒錯，他從一開始墜入丁萌的情網(wǎng)，就背負(fù)了無形的經(jīng)濟壓力，只是丁萌給他的快樂蒙蔽了他的理性。沒有兒子的忠告，他一時半會是難以從那快樂的迷霧中清醒過來的。

“我兒子什么都知道了，他讓我們分手?！?/p>

老羅艱難地道出了他心里想說的事，丁萌問他也是他自己的決定嗎？老羅說，他就這一個兒子，他不想和兒子結(jié)怨。

“那你就不怕和我結(jié)怨嗎？”丁萌突然冷笑了一聲。

可以說，這樣的結(jié)局丁萌早有預(yù)感，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的到來會如此之快。幾乎不到一天的時間，丁萌還沉醉在短暫幸福的夢里，老羅就變心了，毫不猶豫地把她拋棄了，沒有給她一點緩解的時間。

突如其來的恥辱和絕望像一條巨蟒吞噬著丁萌。這一刻，她的心里面只有恨！恨老羅，恨老羅的兒子，恨自己曾經(jīng)有顆春情萌動的心。

往事如潮水般向她涌來。多少年了，她只想忘掉那痛苦的初戀，甚至不惜放棄學(xué)業(yè)，做一個暴發(fā)戶的情人。初戀的愛情還深埋在她的心里，那是她生命中唯一愛過的男人。但是沒有人會想到，那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愛情，是一場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單戀。為了她那無法得到的愛情，丁萌選擇了毀滅。毀滅自己。

老羅借兒子之口提出分手，讓丁萌感到自己又被命運大大地嘲弄了一回。老羅的兒子讓丁萌看到了強大的世俗力量。面對世俗，她從來就是一個失敗者。

丁萌背對著羅進(jìn)，一夜無眠；同樣的，很少失眠的老羅也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

白天，老羅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和丁萌在一起三個多月的日夜相守，一次次的傾心長談，丁萌早把老羅當(dāng)成了自己此生不變的歸宿，老羅也把丁萌看成是可以相伴終身的愛人。老夫少妻的愛，同樣熱烈、真誠，但卻經(jīng)不起兒子的一聲忠告，一句反對。

在兒子面前，老羅退縮了對丁萌的感情，好像猛然之間覺醒，丁萌只會成為他晚年生活的累贅，而不是伴侶。更何況丁萌還是那么年輕，誰能保證她今后不會紅杏出墻，讓他這個從沒有戴過綠帽子的男人在人生的晚年戴上一頂又一頂?shù)木G帽呢？

羅進(jìn)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人身體的出軌。明明是跟了他的女人，卻背著他和別的男人鬼混，那還不如直接把他給殺了，他也不要忍受那種痛苦和恥辱。

兒子說得對，丁萌是不可靠的，雖然她對金錢和物質(zhì)沒有過主動要求，但是誰知道她會不會和柳鶯鶯一樣，一旦和老羅確定了關(guān)系，也會提出讓他無法接受的事來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難不成那時又以離婚收場，他老羅大半輩子的清白名聲可就毀于一旦了。

怎么想都是和丁萌分手會讓自己輕松，那就分手吧！堅決地分手。

可是怎么開口和丁萌說呢？她可是一點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如果貿(mào)然提出必定會傷害到丁萌。老羅的頭又要炸開了。自從妻子死后，他就煩惱不斷，生活完全變樣了。沒料想丁萌是那樣的冰雪聰明，他一點點反常的舉動，就讓丁萌看清了他的內(nèi)心。丁萌的那一聲冷笑，已經(jīng)足夠使他膽寒，他突然覺得他對丁萌是完全陌生的。

第二天清早，老羅眼睛紅紅的很早就起來了。他到書房打開一個平時一直鎖著的寫字臺抽屜，從抽屜的一個百寶箱里翻出本存折，去了一趟銀行。回來時，丁萌也已經(jīng)起床了，一絲亂發(fā)披在她彎彎的眉間。她在床邊呆呆地坐著，好像掉了魂魄，那坐著的人已經(jīng)不是她了。丁萌這樣子忽然讓羅進(jìn)很憐憫，他心里一痛，眼眶跟著濕潤了起來。

羅進(jìn)遞給丁萌一個銀行里的長條信封，信封里鼓鼓地裝著一沓百元現(xiàn)鈔。老羅說，這是他一年多來的全部存款，讓丁萌收下，作為他對不起她的一點補償。

丁萌看著手里這厚厚的一沓錢，愣怔了一會，繼而掩面痛哭了起來。

她和柳鶯鶯一樣，是條找岸的船，不是一條找錢的船。岸是結(jié)實的土地，牢固的山。錢是什么？見水就濕，見火就燃，是花花綠綠被風(fēng)一吹就四處飄散的紙?。?/p>

“我年歲大了，不能給你幸福。你找一個年輕的，窮一點沒有關(guān)系，兩個人可以一起努力?！崩狭_紅著眼睛說，“要對自己有信心，我相信你會找到好人的……”

老羅說著，話語開始哽咽。他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丁萌，顯然是在流淚。昨晚恨了一夜老羅的丁萌，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是如此的可憐。他的一生都在付出，為妻子，為兒子，為她這個本與他不相干的人。他付出了所有，得到的是什么？這個世上，誰能懂他？誰在愛他？老羅留給她的背影是如此的凄涼。丁萌覺得他一下子老了，背也佝僂了。老羅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了。

在他壯年時，他是兒子的天。當(dāng)他進(jìn)入了晚年，兒子便成了他的天。

天意不可違抗，晚年的他，為了兒子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分手，并且硬生生給自己找了許多分手的理由。

丁萌知道羅進(jìn)心意已決，她作任何掙扎也是徒勞。除了向前，她沒有退路。

離開老羅家，丁萌還是淚如泉涌。老羅那孤苦無依的背影，讓她一想起來就心酸。何止是心酸，簡直就是心痛?。∧莻€裝錢的信封，是丁萌淚流不止的源泉。她很想跟老羅兒子說一句話，那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但是說了又有什么用？老羅兒子會因為她這一句話而幡然醒悟嗎？再說，老羅和她分手還有他自身根深蒂固的原因。那些原因是她的力量無法改變的。丁萌也不想去改變。誠如舅舅所說，和老羅分手也未必是一件壞事。更何況老羅還給了她一筆錢，這些錢已經(jīng)足夠能使她渡過難關(guān)了。

從此以后，丁萌就從羅進(jìn)的生活中消失了。

仿佛是做了一場夢，老羅記得的是妻子生病了。那場病生了好久好久，怎么也好不了。他想知道妻子到底去了哪兒，讓他這么久都沒有看見她。盡是些陌生的女人來家里，兒子很煩，他也很煩。

恍惚了一段時間，老羅突然清醒了，妻子已經(jīng)去世了。他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他繼續(xù)相親，并且聽從兒子的建議，回省城辭了職。

在家里，前妻的遺像終日注視著他，看他吃飯睡覺和發(fā)呆。他從不打開正客廳里的電視，這個習(xí)慣從他前妻生病的那一年就開始了。他在客廳唯一做的事，就是挺直了腰桿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家里偶爾來個親戚什么的，老羅也就這樣坐在沙發(fā)上，傾聽他們的談話，和他們閑聊一會兒。

到了吃飯的時候，老羅卻留不住客人。人家很客氣地謝絕，說不用麻煩，那語氣很可憐他，孤獨好像一把鎖鏈把他的心靈給鎖住了，叫人怎么也親近不了他。

（責(zé)任編輯 高云平）

沈嫣芬，女，生于1965年9月，高中畢業(yè)，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建德市人。從小愛好文學(xué)，在地方雜志和報刊上發(fā)表過多次作品，曾經(jīng)教過書、從過商、打過工，2008年8月在《中國作家》雜志發(fā)表中篇小說《玩偶》，現(xiàn)在杭州一家廣告公司任職人事部經(jīng)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