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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海歸小說作家的寫作與交游

2014-12-11 06:07··
明清小說研究 2014年2期
關鍵詞:交游海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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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海歸小說作家的寫作與交游

·黃曼·

晚清最后十年,有大量在外留學或從國外歸來的人士(我們姑且統(tǒng)稱之為“海歸”)參與到小說著譯中去。他們中有留日的,有留學歐美的,有主要活動于南洋的,而以留日人士為最多。本文旨在理清這一批人圍繞小說而形成的交游情況及其對于小說的影響。

海歸 晚清 小說 交游

在晚清,海歸以其主要活動地域為依據形成了幾個較為固定的交游圈:橫濱-東京;南洋-香港-廣州;上海及其它。這三個區(qū)域分別有著自己相對獨立的人員和網絡,同時它們又頻繁接觸,互為聯絡,從而構成了晚清海歸交游的基本面貌,也深刻地影響了小說的寫作。當時留學歐美的人士在海外則沒有形成有規(guī)模的交游圈。他們人數既少,活動也較分散。他們交游中值得一提者皆為回國后之事跡,且主要集中于上海。因此我們把這一部分人放到第三個交游圈中講。

一、橫濱-東京

戊戌過后,逃往日本的維新志士連同他們的追隨者很快云集。這一群人半為亡命,半為游學,或憂心政治,或涉足文化。他們活躍在橫濱東京等地,成為當時在日華人世界的一股重要力量。就中單以小說來論,則梁啟超的橫濱新小說派影響為最大。尤其是1902、1903年以前這一群人的活動,可以算作中國小說史的一個節(jié)點,也是后世對于這一段歷史關注最多的地方。橫濱新小說派成員以康有為弟子為主,但由于康在日本停留時間不長,這一群人最終以梁啟超為中心,與梁的關聯更為緊密?,F就主要人物交代如下:狄葆賢,江西人,祖籍江蘇。橫濱新小說派中絕少江浙人士,狄算一個。狄葆賢早年與譚嗣同交往,宣傳維新,戊戌后逃往日本。1900年曾短暫回國參加唐才常自立軍起義,事敗后再走日本。包天笑后來描述狄葆賢與梁啟超的關系:“(狄)名列康門弟子,其實是泛泛的,與梁啟超等則甚為莫逆。”①麥孟華,廣東人,與康有為為同科舉人,參與過公車上書,戊戌政變后逃亡日本。麥仲華,麥孟華之弟,康有為受業(yè)弟子。羅普,廣東人,康有為弟子,麥孟華妹婿。戊戌前羅普在東京早稻田專門學校學習經濟,且為官費生,戊戌后輟學去橫濱。梁啟勛,梁啟超二弟,先后在上海震旦學校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在日本只有短暫停頓,但確實參與了《新小說》撰稿。韓孔廠,廣東人,梁啟超同學。此外還有周宏業(yè)、鄭貫公等人,他們也是廣東籍,大多在維新派辦的大同學校讀過書,受梁啟超提攜,屬于梁的學生一輩②。

這樣一個圈子的形成對于小說寫作顯然產生了相當有益的影響?!缎≌f叢話》的緣起很能說明問題。1904年初,梁啟超結束他的美洲之行,回到橫濱。狄葆賢、麥孟華、麥仲華等友人皆來相見,梁啟超把在旅途中隨手寫的幾條關于《桃花扇》的評注拿給大家看,這立即引起了眾人對于小說的討論興趣,于是相約作小說話。梁啟超在序言中介紹當時的情形:

余今春航海時篋中挾《桃花扇》一部,藉以消遣,偶有所觸,綴筆記十余條。一昨平子、蛻庵、璱齋、彗廣、均歷、曼殊集余所,出示之,僉曰:“是小說叢話也,亦中國前此未有之作,盍多為數十條成一帙焉?”談次,因相與縱論小說。各述其所心得之,微言大義,無一不足解頤者。余曰:“各筆之便一帙?!北娫唬骸吧啤!彼烀埞P,一夕而得百數十條,畀新小說社次第刊之。此后有所發(fā)明,賡續(xù)當未已也。③

這是一個由交游而促進了小說寫作的典型案例,梁啟超等人的聚集類似一個小說的文人沙龍。透過梁的講述,我們還可以依稀捕捉到當年它從引起到成形,再到深入并漸漸發(fā)散開去的軌跡。在這個沙龍中,梁啟超為領起風氣者,他是一個中心,他的《桃花扇》評注具有示范意義。狄葆賢等人的熱心參與和討論是基礎。最后的行之成文及報載則將這個沙龍推向高潮。此次聚會后,新小說派成員又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小說小言,1906年新小說社將它們全部結集出版,命題為“小說叢話”。在這個交游圈中,相互評點小說也頗為流行。比如狄葆賢批點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羅普批點紅溪生《海底旅行》,韓孔廠又批點羅普《東歐女豪杰》,韓孔廠評定周宏業(yè)《經國美談》。這種評點之風無疑加強了小說交流。至于其他小范圍的啟發(fā)或者切磋就更多了。1903年狄葆賢創(chuàng)作《新聊齋》,其中有《唐生》一篇。狄葆賢說他之所以會想到寫下唐生之事,正是源于友人“太平洋客”對唐生的稱賞:

唐事曾載舊金山某華文報中,與余所聞微有異同。雖然,大體固不甚相遠。吾友太平洋客嘗著論萬余言,反復贊嘆之,謂:“推唐拒婚之心,則保國存種之大義,皆于是乎在?!瓎韬簦∪籼粕?,其足以風矣,其足以風矣!”余述唐生事,因并撮太平洋客著論之大意如右。④

狄葆賢毫不諱言他對“太平洋客”的借鑒,他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將友人的觀點搬到了小說末尾,因為友人所謂“保國存種之大義”正是他這篇小說所要表現的主題,也是促發(fā)他寫作沖動的緣起。

值得強調的是,橫濱新小說派的小說活動主要圍繞《新小說》報展開。這一份報紙,作為新興媒體下的產物,使得橫濱的結社大不同于以往詩詞名家那種孤芳自賞的雅集了。他們基本是開放的,是面向普眾而意欲干涉社會及文學現實的。在中國,有史以來文人團體還是第一次這樣及時有效地將他們的小說作品和小說主張宣布出去。在這個過程中,報紙的使用顯然至為關鍵。它真正使新小說派的結社活動具備了所謂現代的涵義。它天然地反映出結社的事實,而在一個媒體帶動文學的時代,它又反過來更新著這種古已有之的結社的方式和性質。而且我們看到這種作用在那些入世企圖越是迫切的地方越是顯得強烈。不過,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無法斷言它的實質,因為這依然是一個新舊參半的時代,凡事并無定性。橫濱新小說派的集結,我們應該怎樣理解?是名士失意的托物言志,還是已經接近了現代知識分子對于文化世俗化的初步覺醒?將這一干人等紐結到一起的力量究為什么?是鄉(xiāng)誼、同門之情、雷同的政治命運,還是一種全然屬新的國家抱負與社會信念?這些都是模棱兩可的。而且即使在那些最實務的層面它也依然存在歧義——它創(chuàng)制了可稱周密的綱領和規(guī)則,但實際卻行事拖沓,組織渙散,1904年下半年以后,橫濱的這支隊伍我們再難見到它的蹤跡。

東京則沒有這樣相對緊湊的小說團體。那些散布在神田區(qū)或者牛道區(qū)的留學生,他們之間真正關于小說的討論切磋并不多見。大約小說遠非他們的重點,更何況又有橫濱已經代為其言。他們既沒有特別需要表明的主張,而即使翻譯起小說來也無須像國內略通外語者合他人之力,所以圍繞小說的交流自然也就少了。但并不是說就沒有熱衷者。我們看到在東京小說同樣在各種交誼中生發(fā)、完善。留學生“筑客”利用課余寫了一篇小說《池上談》,又名《纏足痛》,發(fā)表在《豫報》上。據“筑客”所言,這篇小說本由他的朋友口述給他,他“因其事可感,為記之,登諸報端”⑤。署名“漆室”者根據日本小說《己之罪》作小說《孽緣》,而《己之罪》正是他的朋友“少白”未有完成的一部譯著。在《孽緣》篇首識語中“漆室”表達出對朋友“少白”譯筆的由衷稱賞之情,認為它比起原著來“哀艷綿邈,有過之無弗及”,同時他也對友人沒有譯完該小說深感惋惜。他說盡管自己據其事跡寫作了《孽緣》,但仍然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少白”的完整譯本:

日本說部內有《己之罪》一編,杰構也,《孽緣》即本之而作。吾觀下筆為其書者,蓋有所感而云云。其文章之辛酸刻至,實有以發(fā)越讀者之悲心,而誘起惡人之善念。至其沈痛切處,又直不可以言語形容也。故欲取而譯之,誠非易易。吾友少白向者曾譯出八九千言,已得全書五分之一,以事中輟,予甚惜之。蓋少白能文章,所譯著匪獨不失其真,哀艷綿邈,有過之無弗及也。今少白可譯者,未乃俾天下有情人一讀之以為快,而吾遽妄襲取其事跡,觚率出之,以貢于世,不亦重看愧耶?然吾固愿少白異日有以完成所志也,少白其有意乎?⑥

吳人達在東京留學的時候讀到一本名為《虞美人》的日本小說,講的是中國古事,吳很喜歡,邊讀邊譯,居然成冊,但是吳并沒有出版該書的打算。等到他即將啟程回國的時候,同在日本的朋友繆其瑞知道了這件事。繆極力慫恿吳人達將譯文出版出來,吳在序文中說:“頃者陜晉大吏先后電招,將就歸途。東臺繆君味真促付梓。匆促不及修飾。因志數語于首。丙午十月吳人達倚裝識?!雹邊侨诉_寫完序言后即匆忙回國。留在日本的繆其瑞則繼續(xù)對譯本進行細致校閱,不久經由神田活版部繆其瑞印刷發(fā)行了該書。類似的情況還有“支那賴子”翻譯的《政海波瀾》。和吳人達一樣,“賴子”也是譯完即歸國。走前“賴子”把手稿擱在一位同樣熱心小說的留學友人那里。幾個月后,這位友人刪改完善了譯本,并且寫了一篇小序,在序言中,將小說比作國民的影子,認為通過小說可以了解一國的大體面貌,他并且相信如果能將世界各國小說全部譯成中文,那么一定能啟蒙中國的大眾。最后他為自己署名“愛小說者”:

小說,國民之影也。故觀其國之小說而其國之風俗議論無不明了。愛小說者思將方今萬國之小說盡行譯出,以啟我民之固蔽。雖然,材力不足,不可以勝任。頃者,賴子譯《政海波瀾》四卷,顏之曰:“日本小說”。其中盡記日本人之事述。蓋日本人風俗議論之影也。譯競而歸國,留余行篋已數月矣。今取而觀之,見其間言論思想實有我國民所不及者,以之行世亦足以風。緣即刪其蕪雜,整其詞句以售。愛小說者敘于東京客次。⑧

更有意思的是宋教仁的記載。1906年11月28日,宋教仁在日記中講起當日他與章太炎、胡漢民、孫中山等人的閑聊:

余與章太炎諸人談良久。胡展堂言法國近出一小說,甚新奇,乃擬為德國與英戰(zhàn),直敗英而攻入倫敦之實事者。孫逸仙欲漢譯之而不得暇,欲余就孫逸仙之口說而譯為漢文。章太炎與孫逸仙亦贊其說。余不得已,遂諾之。四時回。⑨

這一段記錄頗有意趣。宋教仁、章太炎、胡漢民、孫中山似乎都不是與小說太相關的人。他們顯然也構不成一個小說的社團。可是這一次相聚的偶然閑聊卻勾起了他們對于小說的興趣,并且還引發(fā)了翻譯的沖動,他們甚至連翻譯的方式都已經想好。盡管他們的寫作計劃最終沒有付諸實踐,但這樣一種充滿了閑適氣息的散談以及再未有下文的小說觀照,也許恰恰正反映了那時小說在人際間的通常流轉。而這往往為小說史書寫所忽略。

二、南洋-香港-廣州

南洋-香港-廣州可以被看作海歸的又一個交游圈?;钴S在這個圈子中的主要人物包括黃小配、黃伯耀、邱煒萲、鄭貫公、王亞斧、陳楚楠、梁紀佩等人。比起東京橫濱,南部這一群人的交誼,可以說更為切實地作用到小說的寫作上。它有力地促進了他們的小說活動。我們先以王亞斧為例。王亞斧是一位多產的作家,尤其在短篇小說寫作方面堪稱南洋-香港-廣州交游圈中的翹楚。王亞斧的成就便與鄭貫公、黃小配、陳楚楠等人的支持和賞識直接相關。1905年6月鄭貫公在香港創(chuàng)辦報紙《惟一趣報有所謂》,由黃小配等人協助⑩。鄭貫公歷來重視小說,此次辦報更專設“小說林”一欄?!段┮蝗蟆纷詣?chuàng)刊當月起開始刊載王亞斧短篇小說,至第二年年中鄭貫公去世,共刊出王亞斧小說13篇,中間幾乎不曾間斷。鄭貫公逝后,黃小配又辦《香港少年報》,繼續(xù)延請王亞斧寫作短篇小說。在《醋海波》篇首王亞斧說:

貫公逝,而《有所謂》亡,《有所謂》亡,而‘亞斧’之小說得以藏拙藏拙。今者,同志黃君復命從事說部,而‘亞斧’之小說又覺獻丑獻丑于《少年報》矣。

《香港少年報》在1906年9月份和10月份短短兩個月內即刊出王亞斧短篇小說12篇。此后黃小配兄弟所辦廣州《粵東小說林》、《廣東白話報》、香港《繪圖中外小說林》又陸續(xù)登載了王亞斧的一些小說。1907年8月20日同盟會會員陳楚楠在新加坡吉寧街辦《中興日報》。王亞斧任該報首席主筆。在《中興日報》附張《非非》上王亞斧繼續(xù)寫作小說。1908年初王亞斧將他歷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結集出版,命名為“斧軍說部”。這一部短篇小說集得到當時諸多名流的熱烈捧場。陳楚楠為之贈字,汪精衛(wèi)為之作序,星洲寓公邱煒萲為之題詞、作序、作弁言。該書的營銷也由《中興日報》社負責,當年廣告為:

斧軍自從事報界,注意于此,因衡情度理,鼓義俠之潮流,作強權之針砭,俾盡言責焉。其主義之高尚,文筆之繁華,意匠之光明,精神之活潑,每讀一過,大有龍吟鳳舞,海立山飛之概,其價值為海內外人士所稱許也久矣。頃陸續(xù)付梓,匯成一軼,現已出版,每冊定價五角,欲購者幸其速來。茲將目次列左:楚南先生贈字,星洲寓公題詞,精衛(wèi)先生序,星洲寓公序言,弁言……約售處:大坡吉寧街《中興日報》、海通書局、振源棧;小坡瓊州會館左便萬口興、大馬路新同益。戊申年二月二十日,大聲社謹白。

邱煒萲則以小說評論名世。在南洋-香港交游圈中,邱煒萲對小說的酷愛和品評文字人所共知。他自己也不無得意地說:“周年經眼何止千卷”,又說“其有當于予心者,輒效顰鐘嶸《詩品》之例作新小說百品以紀之。好事者競相傳播,許為知言”。邱煒萲長期居住新加坡,但他不僅與南洋王亞斧等相交往,還同時與香港諸人聯絡。1907年香港《新小說叢》創(chuàng)刊時,邱煒萲名列社員之中。他還寫了一篇《兩歲星》登載在該報上,盡管沒有完成,但對于很少親自捉筆寫小說的邱煒萲來說已屬難得。該年年末,邱煒萲又作《客云廬小說話》?!犊驮茝]小說話》的緣起,一半固然在于邱本身的興趣,一半則更在于《新小說叢》對他的邀請:

志之所存,嘗在小說。況邇日正應香江新小說叢社之邀,擔任撰述之文,居易行素,當無多讓。因以余墨,日草小說話數則,郵付印刷人補白?;蚯f或諧,隨得隨書,集薈中西,論征今古。雖未必能愜人人之眼簾,而發(fā)表己意,于言論所有權,固無瞀焉耳。時太歲丁未小除夕,買醉歸來,剪燈漫書于新嘉坡島上之客云廬。

大約正因為邱煒萲這樣隆重的小說評論的聲名,他的香港友人陸晴嵐在翻譯完《李覺出身傳》后,從香港寄信至新加坡,力請他為小說作注。邱在序言中交代“友人香港陸晴嵐嘗自六千里外郵致近譯《李覺出身傳》,殷以相屬,辭之不可。乃發(fā)全扃,商兌加密,日既卒業(yè)”。邱煒萲盛情難卻,為陸晴嵐譯本寫了一篇長序,并逐回進行點評。這一本《加批李覺出身傳》后來由商務印書館于辛亥年出版。

1903年初黃小配從南洋回到香港。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自此正式拉開序幕。圍繞黃小配,有很多人對他的小說寫作給予支持。鄭貫公的幫助是不言而喻的。鄭1901年被《清議報》解職后到香港《中國日報》任記者。黃兩年后回香港,首先也是在《中國日報》任職,兩人為同事。此后鄭、黃離開《中國日報》,共同創(chuàng)辦了《世界公益報》、《廣東日報》、《有所謂報》等一系列報紙。鄭貫公既熱衷于小說,對黃小配的創(chuàng)作自然鼓勵不少。黃“民族小說”《洪秀全演義》起初便連載在《惟一趣報有所謂》上。黃伯耀比黃小配遲兩年回到香港。之后兄弟二人戮力合作,無論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小說評論皆成績卓著,這早已成為小說史研究熱點,此不贅述。黃小配又與留日派交情匪淺。當時在日人士中章太炎為他的《洪秀全演義》寫過序,麥仲華為《廿載繁華夢》作序,吾廬主人梭功氏為《大馬扁》作序。此三人政治主張互不相同,并且也不盡與黃小配相同,但都充分肯定了黃小配的小說成就,這些序言正是對其小說的最好支持。鄭貫公1901年到香港后忙于辦報事務,具體參與的小說活動并不多,只在1902年編著了《瑞士建國志》。這一本小說得到友人趙必振和李繼耀的幫助。趙為之作序,李負責了校對工作。不過鄭與此二人的結誼卻并不在香港而是在日本。趙必振與鄭貫公曾同為《清議報》編輯,作此序時趙尚在日本,《瑞士建國志》序末署名為“趙必振日生氏序于日本之爭自存齋”。李繼耀與鄭貫公最初也是在日本相識。李繼耀《校印小引》回顧了二人結交的經過:

余友貫公,亦抱此志。去歲余識荊于日本。嘗與談及。余屢促其擇一東文善本,譯而演之。貫公以主持報館之筆政,不暇旁及。繼而余返香港,而貫公又得港報之聘,買棹歸來。余喜交緣之妙,行止相親。遂叩以違教后,有何大著。貫公即從行篋中出《瑞士建國志》稿示余。余展卷一觀,知是政治小說,慰如下系。即求其付棗問世。貫公以未經潤色辭之。延至今日,求之再三,始許付諸剞劂。余細為校訂,以助萬一之力。

李繼耀與鄭貫公同籍,也是廣東人。二人在日本相識,從敘述看,當時李即對鄭的小說計劃頗多關注,還屢次催促。后來兩人幸而又重逢于香港,因此才有了李對鄭書的校印。李、鄭二人的交誼,還有前面提到的留日人士對于黃小配小說的關注和贊許都足以說明南洋-香港的這一個交游圈與日本的交游圈并不隔絕。它們實際是存在著諸多聯系的。小說的人員在這兩個圈子之間流動,小說的觀念也在兩者之間頻繁交換。以此類推,日本與上海,上海與南洋-香港也基本相似。

在南洋-香港-廣州的交游圈中,廣州也不失為一個端點。由于政治形勢的局限,與廣州的溝通可能不如南洋、香港之間方便,但這個交游圈中的成員較多粵籍人士,往來不免經過廣州。而且,更重要的還在于這里有豐富的歷史故實可為小說的絕好素材。像黃小配的一系列小說《洪秀全演義》、《廿載繁華夢》(又名《粵東繁華夢》)、《岑春煊》、《廣東世家傳》等等講的都是粵地的人物和舊事。1895年秋天,還在南洋謀生的黃小配曾短暫回到廣州。這次廣州之行使他結識了一位洪秀全朝的遺臣。當時這位遺臣已經出家為僧,他向黃小配詳細講述了太平天國的歷史:

洎夫乙未之秋,識□山上人于羊垣某寺中,適是年廣州光復黨人起義,相與談論時局,遂述及洪朝往事,如數家珍,并囑為之書。余諾焉而叩之,則上人固洪朝侍王幕府也。

這位上人的講述成為后來黃小配寫作《洪秀全演義》的重要依據。事實上,《洪秀全演義》的準備工作也正是從此開始的。梁紀佩從南洋回廣州后,作《七載繁華夢》?!镀咻d繁華夢》也是取自廣東近事。王世訥《七載繁華夢序》說:

南海梁子紀佩從海外歸來,以著述近世時事新小說行世?!嗯喴贿^,見是近日所謂蘇大闊之一敗如山倒者。

梁紀佩自己也有意將該小說與黃小配《二十載繁華夢》作類比。兩者講的都是廣東巨富的倏忽興倏忽亡,梁以為它們是前后輝映的。

是書之著,專描寫蘇大闊一生歷史,搜窮靡遺,計其致富致闊及倒敗,前后所歷僅七載,故曰《七載繁華夢》。與前之周氏《二十載繁華夢》,前后輝映。粵垣近事,可為無獨有偶。

三、上海及其它

以上海為中心,海歸在國內的交游也許要更為復雜,因為這牽扯到他們與本土文人的接觸和融合。即以上海為論,這里聚集了當時中國幾乎一切樣式的知識分子。他們中有新式學堂里的學生,有舊式科名下的進士舉人;有內地遷來的,有海外歸來的;有的為嚴肅的主義而來,有的則只為生意或生計。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共同構成了一個多元混雜的社會群體。海歸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他們學成回國或者亡命歸來,在上海與那些新老知識分子相遇了。因此,與日本或南洋都不同,這時他們除了在自己相對狹小的海歸圈中活動以外,更多時候還要與本土文人打交道。他們融入到與本土作家的交往中去。而這后者,海歸派與本土派的結誼,事實證明有力地促進了晚清小說的寫作。

首先的一個例子便是《時報》時期的陳景韓和包天笑。1904年狄葆賢回國組辦《時報》,聘請留日歸國的陳景韓和本土文人包天笑等為報社編輯?!稌r報》館中交游風氣本來很盛,而陳包兩人又同為報紙撰寫小說,后來又一起負責主編《小說時報》。由于報務的需要,他們在寫作方面的關聯自然也就多了。比如當時偵探小說流行,除了翻譯,國人自己也開始創(chuàng)作偵探小說。1904年年底陳景韓戲作了一篇偵探案登載在《時報》上,題為“歇洛克來華第一案”。陳景韓這一篇戲作使包天笑很受啟發(fā),不久也附作一篇偵探案發(fā)表,命題為“歇洛克初到上海第二案”。到1906年十一月份,陳景韓又有“歇洛克來華第三案”出現,此即《嗎啡案》。接著,包天笑作《藏槍案》,也以“歇洛克”為題,標為“歇洛克來華第四案”。在1905、1906那些年份,《歇洛克·福爾摩斯偵探案》早已成為小說界爛熟的翻譯小說。但陳景韓歷來善于翻新出奇,包天笑又虛心吸取,緊隨其后。他們將歇洛克創(chuàng)造性地移植到中國土壤中,圍繞“歇洛克來華”這一主題進行接龍式寫作。這既借重名著吸引了讀者,同時又別出心裁,不入俗套。另外它也是一個由翻譯而啟發(fā)創(chuàng)作的典型,這將是我們下一節(jié)的內容,此處暫且擱置。在晚清小說界,尤其在短篇小說寫作方面,陳景韓和包天笑始終被并舉。民國二年,群學社將兩人部分短篇作品匯攏出版,命名為“冷笑叢譚”。

不過,更多時候陳、包的合作是基于辦報需要而產生的。報紙使得無論他們的交游還是寫作向著更為實際的方面發(fā)展。在古典社會共同的文學或政治主張歷來是交游活動的前提。可是到了晚清報紙本身已足以成為文人聚集的理由。陳景韓和包天笑的匯聚一處并不與小說主張?zhí)嚓P。他們的結誼及其寫作聯系主要是由于共同辦報而形成的。說到底這更像一種事務上的關聯。比如他們的一些接續(xù)寫作:1906年《時報》連載《飛花城主》。該小說由陳景韓翻譯,但其中有近十天的署名為包天笑。這是因為陳景韓在寫作期間因他事耽擱,無法抽出時間,所以包天笑臨時打援,承擔了一部分的翻譯工作。還有《新西游記》也與此類似。1906年陳景韓忽然有了創(chuàng)作一部滑稽小說《新西游記》的打算。從當年二月十四日起,他邊寫邊登載在《時報》上,到三月八日,他因為有事離開上海,《新西游記》寫作中斷。為了不影響報紙連載,一天之后包天笑開始接著陳景韓所作續(xù)寫《新西游記》,他寫了三天。三天后又有署名“怦”的人續(xù)寫陳作。如此寫作關聯純?yōu)檗k報需要,并無其他緣由。

1911年往后,徐卓呆與包天笑的合作也多起來。徐卓呆早年東渡日本學體育,回國后一方面從事體育教育事業(yè),另一方面熱衷于新劇和小說創(chuàng)作。在包天笑之前,徐卓呆與小說林徐念慈等過從甚密。徐卓呆發(fā)表在《小說林》上的短篇往往有徐念慈為之作注。其時包天笑等《時報》人物與小說林關系也較近。包天笑初到上海的時候,曾樸便托徐念慈訪問他,希望他能幫忙看稿子和改稿子,后來包天笑便每日有半天在小說林。徐卓呆與包天笑又同為蘇州人,他們的熟識當就在小說林此時。徐念慈逝后,小說林解體。自1907年底至1911年初,徐卓呆未有創(chuàng)作。直到1911年4月份徐卓呆才又重拾小說,一開始便是與包天笑及其所主持的《小說時報》、《婦女時報》等合作。4月23日,《小說時報》刊載《無線電話》,署名“笑、呆”,即包天笑與徐卓呆。包天笑在篇末評價徐卓呆:“余友卓呆善狀物體情,寫實小說家也?!庇种v到寫作緣起:“(徐卓呆)郵示此短篇與余,囑加刪潤。余讀之,如聞孤鸞哀鵠之音,不自知其凄然淚墮,天下悲慘之境,惟文人之筆足以知之,而訴其冤窮于千載之下,猶令人雪涕不已。雖然,此僅悲淵苦海中之一勺也耳?!贝撕髢扇撕献鳚u多?!秼D女時報》第1號刊《虛榮》,署名“卓呆著作,天笑潤詞”?!缎≌f時報》第11期刊《小學教師之妻》,署名“呆、笑”。這種合作一直持續(xù)到民國。在《婦女時報》1911年以后的刊號上,“卓呆、天笑”或者“卓呆、釧影”的署名仍時有出現。

在國內像這樣海歸與本土的合作其實不勝枚舉。再比如王壽昌與林紓1897年合譯《巴黎茶花女遺事》,比陳、包等人的合作還要早近十年,這已是人所共知的,此不多述。還有1902年林紓與嚴璩、嚴培南合譯《伊索寓言》,也是這種結誼的成功案例。嚴璩為嚴復長子,曾游學英國,他學有家傳,通曉英語法語。嚴培南為嚴復族侄,天津水師學堂畢業(yè)。1901年年末林紓與嚴璩、嚴培南在北京相遇。經由嚴氏兄弟的紹介和幫助,林紓翻譯了《伊索寓言》,“自余來京師數月,嚴君潛伯玉兄弟適同舍。審余篤嗜西籍,遂出此書,日舉數則。余即筆之于牘。經月書成”。這一本小說由商務印書館發(fā)行,到1903年五月份的時候已經出版至第四版。當然,海歸與本土派在寫作上的關聯,并不僅僅表現為合譯一種形式,有時他們之間更多是一種間接的支持或輔助。伍光建為留英海歸,他與商務印書館張元濟私交甚好。1904年到1909年的那幾年中,在上海蘇州河北岸的長康里伍光建與張元濟,還有夏曾佑比鄰而居。當時伍光建曾向張元濟提起自己要用白話來翻譯小說的打算。張元濟非常感興趣,一再鼓勵。后來伍光建用白話譯大仲馬小說《基督山伯爵》,題為《俠隱記》。這本小說并由張元濟主持的商務印書館發(fā)行。還有留法海歸陳季同與本土文人曾樸。曾樸稱陳季同為自己“法國文學的導師”。1898-1901年間在陳季同的指導下,曾樸系統(tǒng)學習了西方文學,尤其法國文學。曾后來之所以能寫出《孽海花》正得益于此期陳對他的指導。

另有一些海歸,于小說創(chuàng)作、翻譯或品評都完全無涉。他們所做的只是將外國小說帶回國內,然后把這個本子紹介給他的從事翻譯的友人。這或許看來只是一種簡單的輔助,但卻是眾多海歸作用于小說寫作的最普遍方式。包天笑1903年所譯的《鐵世界》,還有后來連載在《教育雜志》上的《二青年》便都是他的留學日本的友人回國時送給他的?!惰F世界·譯余贅言》:“癸卯之春,我友吳和士君歸自東都,得此冊以饋包山?!薄抖嗄辍菲祝骸疤煨ι唬河嘧g《苦兒流浪記》,竟思更譯一名著,以貢獻于吾國青年界。適冥鴻女士歸自東京,贈我以巨冊,曰《迦因哈蘭霍克司》,蓋即書中一青年之姓氏也?!薄摆櫯俊辈⑶蚁虬煨υ敿毥榻B了《二青年》的作者克蘭克夫人,還比較了該書與包天笑之前所譯《苦兒流浪記》的區(qū)別:“女士因道:‘此為閨秀文家英國克蘭克夫人筆,于英倫最知名,而歐洲各國均有傳譯。前歲英國某視察團過東京,曾詢一女學生讀《迦因哈蘭霍克司》未。女學生不能答。英人以為詫。此事實亦經一載彼都新聞紙者也。惟此為英國人理想之青年模范。與君《苦兒流浪記》之出自法人筆墨者,蹊徑不同,一以活潑,一以嚴肅也?!卑煨髞碓诨貞涗浿幸苍峒按耸隆n愃频那闆r很多。1904年施惠南從法國回國,帶回來一部偵探小說,友人江之泳借去閱讀,并把它譯成中文,即《手足仇》,其譯言曰:“是書為法人馬頓Maidorn叢書中之一卷。甲辰八月,施惠南君從巴黎攜此書歸。予假而讀之。”陳壽彭、薛紹徽譯《雙線記》為“羅緝師京卿歸國過滬時所贈”。陶祐曾《紅發(fā)會奇案·緣起》:“今夏四月,鄭君自扶桑歸,以此書原文見示,屬余譯之?!边€有商務印書館說部叢書之《曇花夢》,譯者自述:“甲辰仲夏,李君克立自俄都歸,訪予于錢塘。予因訊李君虛無黨情狀。李君曰:‘東方所傳此事,大抵出于日本人。雖有毀有譽,然證以目驗,大率未盡其真相?!虺鲂允居?,則薩拉斯苛夫所紀月蓮風蓮事?!边@些海歸沒有參與到具體的小說寫作中去,但他們對于小說都表現出相當的興趣。他們攜書歸來,向友人講述和紹介西方小說。他們在小說史發(fā)展過程中充當了一種純粹的中間角色。而這一個角色,即便不是舉足輕重的,起碼也是不應被忽略的。

注:

① 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

② 鄭貫公后來漸傾向于革命,致被《清議報》解職。1901年春經孫中山介紹鄭貫公離開橫濱去香港,任《中國日報》記者,與黃小配等相交。

③ 《小說叢話》,光緒三十二年九月十九日初版發(fā)行,編輯者新小說社社員,印刷所新民社活版部,總發(fā)行所新小說社。

④ 橫濱《新小說》,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6日)第七號。

⑤ 東京《豫報》,光緒三十二年丙午(1906)十一月第一號。

⑥ 東京《夏聲》,光緒三十四年八月十一日(1908年9月6日)第九號。

⑦ 《虞美人》,日本宮崎來城原著,泰興吳人達譯述,東臺繆其瑞校印發(fā)行,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印刷出版,印刷人神田靜次郎,印刷所神田活版部。

⑧ 《政海波瀾》,日本廣陵佐佐木龍撰,支那賴子譯,光緒二十九年五月印刷發(fā)行,發(fā)行者上海英租界作新社,印刷所作新社印刷局,總販賣所作新社。

⑨ 宋教仁《宋教仁日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⑩ 此前鄭、黃二人已合作創(chuàng)辦過《世界公益報》、《廣東日報》。

責任編輯:魏文哲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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