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富強——中國21世紀的長征》"/>
黃友義
從一部外國人的著作看對外解讀中國夢的長期性
——評《富強——中國21世紀的長征》
黃友義
正當國內外就“中國夢”的概念進行深入研究,做出各種解說之際,美國資深中國問題學者奧維爾·謝爾和約翰·德勒里二人合作,在2013年出版了《富強——中國21世紀的長征》(Wealth and Power—China’s Long March to the Twenty- fi rst Century, Random House,2013)一書。該書將近500頁,分為15個章節(jié),在當前解讀中國夢的英文著作中可謂鴻篇巨著。其最重要的價值在于,在眾多外國人撰寫的涉及中國近代史的圖書中,該書第一次把中國人的尋夢過程和近200年來中國遭受的屈辱史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令其對中國的解說具有歷史深度和現(xiàn)實意義。
該書選擇了中國近代史上具有變革思想的改良主義者、改革運動的領袖以及知識分子,共11人,通過分析他們生活的時代背景,各自的言論和行動,來介紹中國100多年來不斷爭取變革和發(fā)展的思潮。首先介紹的是魏源。作者認為魏源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中國經(jīng)過乾隆盛世之后迅速走向衰落,呼吁中國要自強的思想家。作者指出,英國靠向中國販賣鴉片賺錢,在斂取財富的同時,試圖征服中國。魏源參加了對鴉片戰(zhàn)爭俘虜?shù)挠膶徲?,更加意識到英國的不軌圖謀。于是,在南京條約簽署前,他大聲發(fā)表政見,主張強國,捍衛(wèi)自己,力爭至少在亞洲稱雄。作者的看法是,魏源不是儒學的繼承人,反而他更具有法家的思想。他的主張代表了一種法家和儒學的混合體。他時刻提醒國人警惕來自西方的威脅,堅持走富國之路。
作者介紹的第二個改良家是馮桂芬。在追述了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的事件后,就比較容易理解馮桂芬的自強主張了。馮的觀點是中國不應該依賴西方,但是要學習西方有用的東西,努力在教育、經(jīng)濟、政治和科學知識方面縮小與西方的距離。因此,他也成為第一個引入西學,創(chuàng)辦外語院系的人。有意思的是作者列舉的第三位改革家是慈禧。作者認為,慈禧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她支持李鴻章的洋務運動,贊成修鐵路、開設電報、開礦山、辦紗廠,支持“官督商辦”,目的也是為了中國的強大和復興。但是作者指出,慈禧過于追求個人享受,花大筆銀兩修建頤和園,使得李鴻章這樣的“中國自強派”很難施展強國綱領,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日本實現(xiàn)了自強,而中國沒有取得實質進展。盡管如此,在慈禧統(tǒng)治下的中國,還是有一些地區(qū)在追求中華自強的努力中取得了進步。
在介紹梁啟超時,作者稱其為“新民”。作者說,像魏源和馮桂芬一樣,梁啟超也在詢問,為什么西方可以富強,中國如何才能趕上?面對長期的內憂外患,梁啟超認為必須改變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擺脫儒學的思想束縛。作者認為,中國近代史上梁啟超是追求通過文化變革,用新思維實現(xiàn)中國復興的第一人。他主張在變革中,要開放,只有開放才能帶來國家的強大。作者說,后來陳獨秀在《新青年》雜志上鞭撻孔子思想、魯迅在新文化運動中批判黑暗的小說、蔣介石的新生活運動以及毛澤東為新中國設計的藍圖都從梁啟超那里獲得了靈感。
在兩位作者看來,身處在中國“一盤散沙”時代的孫中山,因為長期在國外生活,對中國的落后程度看得更為清晰。他比梁啟超更加主張西化,甚至迎娶中國最西式家庭的女兒宋慶齡為妻,還發(fā)明了集合西服和日裝特點的中山裝。孫中山性格剛毅,為人熱情,具有堅定的信念,積極反對外國人的占領。他比許多人認識的更加清楚,中國的軟弱是帝國主義侵略的結果。但是作者也認為,孫中上有明顯的不足。第一,他不是一個善于治理的人,缺乏經(jīng)濟管理經(jīng)驗,難以帶領中國實現(xiàn)經(jīng)濟復蘇。第二,他反清不反孔,主張回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理念,因此他不是一位思想家。孫中山真正的唯一貢獻就是實現(xiàn)了共和制。
在作者眼里,陳獨秀身上反映出濃厚的中國歷史的影響,但他是個造反者,孜孜不倦地追求改變中國的貧窮落后面貌,他最大的貢獻在于創(chuàng)建了共產(chǎn)黨。陳獨秀也是一個悲劇人物,像他之前的許多改良主義者一樣,他也在追求新思維到了一定程度后,最終在觀點上回歸了傳統(tǒng)中國文化意識。
在評述蔣介石的章節(jié)里,作者引用了大量埃德加·斯諾的觀點。蔣介石追求中國的統(tǒng)一,想以此達到中興,但是他仍然沒有逃脫振興中華遭到失敗的命運。
因為這是一部寫給美國讀者的書,作者在很多情況下是在普及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知識。作者花費筆墨最多的是毛澤東和鄧小平,每人各占用了兩個篇章。作者介紹了青年時代的毛澤東,他早就具有造反精神,討論了他的反孔情緒和不破不立的思想。作者說,梁啟超曾經(jīng)認為,“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英法取得現(xiàn)代化在于發(fā)動了革命和內戰(zhàn)。但是,梁啟超后來放棄了“破壞”原來社會思想和框架的理念,但是毛澤東卻一生都在堅持“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的主張。雖然這是當初唐代韓愈最早提出的想法,但是毛澤東把它作為終生堅持共產(chǎn)主義革命的口號。作者分析了毛澤東與陳獨秀的不同,歷數(shù)了毛澤東領導的各場政治運動。寫到毛反對清代以來“自強”形式的改良運動,他堅持要對“體”進行革命,而不是簡單利用手段上的“用”。作者認為,毛追求“更大、更快、更好的經(jīng)濟成果”,但是這并沒有帶來預期的效果,而他發(fā)動最后一場群眾運動文化大革命造成了最為嚴峻的結果。毛澤東在倡導“造反有理”的同時,不僅是要打倒黨內的官僚主義,也是要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徹底決裂。為了中國的強大,毛澤東晚年打開了與美國的關系。毛雖然一生都在試圖通過革命,剪斷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的結構性聯(lián)系,但是最終仍然不得不面對黨內存在的同樣僵化的結構。中國文化和傳統(tǒng)如此之強大,是根本無法抗拒的。作者認為,毛用了整整一生的時間,想讓中國的社會擺脫歷史的束縛,想給社會能夠注入創(chuàng)新性的但又是實用性的活力。他不顧一切地朝著這個目標前進,雖然使中國社會遍體鱗傷,但是畢竟為后來鄧小平實施改革預先鏟除了4000年的文化殘余。
作者對鄧小平進行評述的章節(jié)中,首先勾勒出鄧小平一生的經(jīng)歷,然后重點介紹了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作者認為,當年馮桂芬提出的學習西方,從而使中國實現(xiàn)自強的想法是鄧小平進行改革開放的根本出發(fā)點。無論鄧小平在文革后期的整頓,還是后來提出解放思想,提倡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開辦經(jīng)濟特區(qū)以及在蘇聯(lián)解體后提出“韜光養(yǎng)晦”的主張,都是在努力實現(xiàn)中國的復興。當他離世時,他已經(jīng)把中國帶上了歷代改良派和改革家以及革命者曾經(jīng)竭力追求的中國富強之路。作者以肯定的口氣引用了中國社會的說法,即毛澤東解放了中國,鄧小平讓中國富裕起來。他們認為,鄧小平留下的歷史豐碑就是中國終于走上了通往富強的坦途。
在后鄧小平時代,作者選擇了朱镕基作為第十個故事的主人翁,認為朱镕基是鄧小平選擇的接班人,事實也證明這位接班人選擇對了,因為朱镕基能夠實現(xiàn)鄧小平的富國之夢。
縱觀全書,作者對書中人物的評價,對他們之間關系的解說,以及對中國100多年來追求強國經(jīng)歷的描述有許多不準確的地方,但是這部作品仍然具有特別的意義。作者把中國歷史上追求強國之夢的許多重要代表人物作為主線,通過介紹他們所處的歷史時代背景、中國所經(jīng)歷的屈辱、面臨的內憂外患,以及他們每一個人為了國家強大,不再落后挨打所持有的立場、主張和身體力行的努力,以講述個人故事的方式,來闡釋一個國家的興衰、一個潮起潮落的時代。這種貫通一氣的寫法,不僅僅讓這本書可讀性高,更為重要的,這是一種創(chuàng)新。而這種創(chuàng)新可以讓讀者在接觸中國一百多年近當代歷史的同時,了解為什么中國人有這樣一個強國夢。換句話說,這兩位作者的一大貢獻是系統(tǒng)地把中國的落后和中國幾代人追求國家富強和民族振興的愿望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如果一位讀者對中國持有公平的態(tài)度,加上一定程度的同情心,閱讀此書后應該知道中國人在近代史上遭受過什么樣的屈辱,被迫簽下了什么樣喪權辱國的條約,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外來侵略,從而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人這么強烈地追求振興富強的目標,也就能夠更好地意識到,為什么中國夢的核心不是簡單的追求個人幸福。真心希望外國讀者能夠通過此書,了解為什么中國夢首先是國家夢、強國夢,其次是民族振興夢,第三個因素才是個人幸福。當中國弱小,無法主宰自己命運時,國家不強大,民族受屈辱,個人幸福從何而來!
能夠通過把中國一百多年來的屈辱史和幾代人的尋夢努力結合起來,幫助讀者了解中國從一個弱小貧窮的國家逐步走上國富民強的道路,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兩位作者深厚的漢學功底和掌握的翔實的資料。第一作者奧維爾·謝爾1960年進入哈佛大學,師從費正清和賴紹爾,1964年畢業(yè)。期間,曾經(jīng)到斯坦福大學和臺灣學習中文。他是一位高產(chǎn)作家,1967年作為合著作者之一,參加了三卷本《中國讀本》的寫作,至今已經(jīng)出版了15本著作,其中10本是關于中國的。謝爾長期從事新聞寫作,60年代在臺灣期間,就給《波士頓環(huán)球報》撰寫專欄,曾經(jīng)在美國多家著名報社和雜志社擔任記者,善于通過講述人和事的故事來抓住讀者。他長期研究中國,1974年首次來中國大陸訪問。家里有一位在中國長大的妻子。為了這本書,其岳父還幫助他在深奧的中文文獻中尋找相關素材。跟謝爾相比,約翰·德勒里要年輕許多。他1997年在耶魯大學本科畢業(yè),2007年獲得現(xiàn)代中國史的博士學位。此后,在多所美國大學教授中國歷史,也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教書。他們的大學主業(yè)以及后來多年的跟蹤和研究使他們掌握了浩瀚的史料,能夠比許多其他作者做出更加深刻的分析和明確的結論。
通過閱讀浩如煙海的中國歷史文獻,他們認為,當代中國的故事就是國家領導人帶領人民走上復興之路,從而,“也讓中國社會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有可能實現(xiàn)一個開放和民主的未來”。他們還認為,“富強”的說法最早來自“富國強兵”的概念,這個概念來自戰(zhàn)國時期的韓非子。自從19世紀一來,“富強”和 “復興”一直是中國人堅持的信念,以圖恢復中國人祖先曾經(jīng)理所當然地享有的強盛。愛國主義者期待這個主張能幫助中國抵御外國侵略。盡管在中國古代這兩個詞匯具有某種程度的攻擊色彩,但是在19世紀,中國處在衰落之中,正在竭盡全力維護領土完整,“富國強兵”的目的是守衛(wèi)國家而不是要征服外國。他們認為,與其把這句中國話理解為“wealth and power”(有非常富足和強權的含義),不如換一種英文表達“prosperity and strength”(可以理解為有富裕和強健的含義)??紤]到對外介紹中國,特別是對外解說中國夢面臨的巨大文化差異,他們的這個意見倒是頗有建設性。
雖然如前所述,這本書值得稱贊的地方很多,但是作者的政治立場和看待中國的特定角度,也給該書造成了很大的局限性。比如,最后一個章節(jié)的主人翁是劉曉波。明眼人一看,就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劉與書中寫到的另外10位改革家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根本不能同日而語。硬是把不能放在一起的內容歸到一起,只能使該書大打折扣,大失光彩。
其次,作者使用的詞匯明顯代表了他們在政治上對中國的偏見,而這種偏見在作者談論中國時反復出現(xiàn),尤其議論到中國國內持不同政見者時,作者十分明確地肯定這些人,而完全質疑中國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對于中國未來的走向,作者也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懷疑。
書中還有一些明顯的技術性錯誤,比如,把林彪這個湖北人說成是毛主席的湖南老鄉(xiāng),把美國悍然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后,國家副主席胡錦濤在電視上發(fā)表講話,說成是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胡錦濤講話。這兩名大名鼎鼎的中國問題學者竟然出現(xiàn)這樣的基本事實性差錯,不禁令人感嘆,研究另外一種文化絕非易事。
閱讀此書,讓人產(chǎn)生強烈聯(lián)想的是,中國夢扎根于中國歷史上的強盛,更來源于中國衰敗后屢屢慘遭西方列強傷害的百年屈辱。西方大國,雖然有些也經(jīng)歷過從強盛到衰弱的過程,但是沒有一個像中國這樣在短短一百多年里遭遇這么凄慘的外國凌辱。西方國家長期處于強勢地位,沒有受過欺負,反而習慣欺負別人。要讓這樣國家的人們理解中國人的感覺是有著天然困難的。正如作者寫道:西方人早已經(jīng)熟悉自己的國家以勝利者身份崛起的歷史,而中國探尋現(xiàn)代化的道路卻反復地遭受意想不到的失敗和重大的挫折,對于西方人來說,這的確有些不可思議。中國人為了復興,從一開始就注意學習和試驗各種體系,但是都沒有成功。學習西方模式還帶來了許多新的問題。讓西方人真正理解中國夢的內涵,的確要走很長的路。這本書也再次讓我們看到,對外解說中國夢任重道遠。
黃友義:本刊副總編輯,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外文局前副局長兼總編輯,中國翻譯協(xié)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