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當凍土顯露黑色,微微有一些潮濕的時候,土仍然堅硬,而草芽已經(jīng)鉆出來了。人實在無法想象,柔軟像紙一樣的草,怎么能鉆透泥土的封鎖;無法想象水洗過一樣新鮮的草,是怎樣度過漫長的冬天的。
草在生出的時候,抱緊身體,宛如一根針,好像對土地懇求:我不會占太多的地方。而它出生的土地,總是黑黑的,這是它的產(chǎn)床。黑色總是令人感動,好像淚水盈滿了土地的眼眶。草是綠色的火,在風(fēng)和雨水里擴展。一叢、一叢的,它們在不覺中連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辭典里,沒有自殺、頹唐、孤獨、清高這些詞語,它們盡最大的努力活著,日日夜夜。長長的綠袖子密密麻麻地寫著:生長。
青草出生的土地,散發(fā)著草的汗香。
惠特曼說,草“是一種統(tǒng)一的象形文字,它的意思乃是:在寬廣的地方和狹窄的地方都一樣發(fā)芽,在黑人和白人中都一樣生長”。面對著草,能體會出謙卑的力量、貧賤的力量、民主的力量。這些觀念像草一樣,在靜默中,分分秒秒都在生長。
“現(xiàn)在,它對于我,好像是墳?zāi)股衔丛藜舻拿利惖念^發(fā)?!保ɑ萏芈┪蚁肫瘕R白石在晚年也說過:讓我的墳頭青草茂盛。這句話同樣是一句詩。他們——這些洞悉人生的藝術(shù)大師,都穿越了生死之門,看到了草的生生不息。墳上青草,是生與死的美麗的結(jié)合。齊白石寧靜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仿佛看到了自己墓邊的綠意綿綿,而把死已然忘記了。如惠特曼說的“這最小的幼芽顯示出實際上并無所謂死,……生一出現(xiàn),死就不復(fù)存在了”。
惠特曼的詩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草,而且他的“話語像草一樣樸實”。在他筆下,在密西西比、棉田黑奴、巴門諾克、精神、流動、氣慨這些洶涌的詞匯中,有蓬勃的草葉長出來,纏繞著這些詞,如同花環(huán),散發(fā)芳香。
對春天,阿斯汗說“草暴動了”。
我當即對他刮目相看,說:“你說得挺好。咋想起‘暴動’這個詞了?”
阿氏顯見沒有批評家的詮釋才華,說“你看,這不是,哪都是草,包圍咱們了。”
草包圍咱們了,說得好。我對敝外甥進行鼓勵,說:“你呀,好好念書,長大……”
“咦?”阿斯汗從地下揀起一個瓶蓋,大聲說“這是雪碧的蓋?!?/p>
我的表揚連頭還沒開呢,不說也罷。對兒童,在許多情況下,贊揚都不如雪碧的蓋更有價值。我們穿過火花路,再往前就是煤廠,順墻根一直走,就直接上南山了。
到處都是草,草不擇地而生。在人們看來是骯臟的墻角,草伸出干凈的葉子。如果沒有人的踐踏,沒有水泥和瀝青路面的遮蔽,草會長滿所有的土地,像練字的人不放過紙上的每一塊空隙。草愛熱鬧,是群居的生物。它們相互拉扯著袖子與衣襟,擠滿了土地。
草的突然出現(xiàn),好像讓人相信一個道理,什么道理?不一定能說清楚,大約是在我們看來無生氣的大地上,始終流動著數(shù)不清的生命。在我看來,冰雪沒有把草凍死是一件奇怪的事,也是讓人感動的事。這里面的道理不是斗爭,而是和諧。大自然是最為高明的精算師,在妥協(xié)和激進中讓所有的生靈都有一個位置。
草暴動了,這是阿斯汗對春天的一種比較嚇人的說法。看到草和樹上懶洋洋的杏花,我覺得春天也暴動了。如果看到開河的江水,冰塊洶涌而下,更能體會“暴動”的力量。
在春天,還有什么沒暴動?昨天我甚至看到了一只蝴蝶,它像一位初愈的病人,在灌木中軟弱地飛舞。
說來說去,是說人對春天不能無動于衷;面對著草——上天在一夜之間送來的如此眾多的禮物,也不能無動于衷。想說卻說不出阿斯汗那種別致的話——草暴動了。小孩真敢說。
我常常留意城里的荒草,管這些草叫流浪草或自由草亦未嘗不可。它們兩三株、四五株或一株長在你想象不到的任何地方,如樓頂。草需要多少株長在一起,取決于它們腳下占有多少泥土。
荒草長在居民樓墻跟,長在車庫的檐下,長在街道紅的、灰的地磚的縫隙里,長在雨搭上面。廣場水泥板的凹槽,如果被風(fēng)刮進一些土,又下一點雨的話,就有草,當然是荒草,也叫野草。步行商業(yè)街游人稠密,人把街踩得溜平,但踩不死荒草。草從座椅下面、垃圾箱邊上長出來。威嚴如政府的院子里也有野草,這種地方,流民進不來,荒草進得來。政府院子里栽著花錢買來的體制內(nèi)草,像穿塑料制服的學(xué)生。體制草的任務(wù)是排隊,碧綠和身高一致。有人給它們澆水施肥但沒自由。跟這些尤物比,荒草太寒傖了,雖然也綠,但色澤暗淡,且衣袖太長,像賣唱的藝人伸出手來。但荒草有本事呆在它們喜歡呆的一切地方,盡享逍遙。我從食堂六樓往北看,看到一個神秘的院子,樓頂立著白底紅字的牌子,一牌一字,寫著“政治可靠、嚴守紀律”等訓(xùn)令。院子里看不到人,樓頂長滿了荒草,我替這些草高興,沒人打擾它們,就像替公安部院里的野貓高興。該部到了午飯時分,特別在第一撥吃完飯的人走出飯?zhí)煤螅柏埪唤?jīng)心地圍攏來。這時,有人把從食堂帶出的食物謙恭地放在貓前——雞腿、牛肉或其它。野貓毫無感恩之心,低頭嗅一嗅,吃或不吃,也不抬頭看這些警察的官職。公安部院子大,草木茂密,還有一座受保護的王府,貓在此盡情飛竄攀爬,打斗戀愛。也有人帶貓糧放進樹下的塑料碗里,野貓冬夏餓不著。
荒草比野貓幸?!@是我的看法。草不需要吃什么,自給自足。天下的生物,大凡需要張嘴吃什么就陷入被動,必用全身的力量去喂這張嘴。人或動物活得難,難就難在有嘴,因為嘴下面接著胃和腸子,是無底洞。誰不吃?不吃長牙干啥?荒草自給自足,不仰他人鼻息及一切事物鼻息。它的糧食來自陽光和一點點水。草用自己的衣服或者叫袖子就把飯做熟了。陽光普照萬物,照在石頭上,照在大樓上,地上有狗屎就照在狗屎上。陽光無偏私地照在大地每一寸地方,只有植物捧起陽光把它變成了飯,這個能耐是大能耐。上帝讓草活,給予它這一套能耐。隨你踐踏、隨你輕蔑,荒草不以為然,它有能耐還比人經(jīng)活。而且——這一點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從陽光中合成的營養(yǎng)吃起來有多么甘美,如果不是,植物怎么會開出那么好看的花呢?人吃什么豬蹄子、鴨脖子,啥都吃而臉上屁花都開不出,吃花也開不了花。人跟草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荒草在大街轉(zhuǎn)角、在廢棄的工廠、在“政治可靠”的院子里、在無人認領(lǐng)的自行車中間、在廣場和樓頂上迎接日出,它們瞇眼看東方射出微弱的光,這些光難以置信地擴張泛濫,照紅了廣大天空。太陽又來了,它每一天都沒爽約,給荒草帶來了糧食和點心,帶來驅(qū)寒的火爐。太陽實為全自動與多功能的供應(yīng)站,此時荒草比誰都高興。沒見過哪個人因為太陽升起來而高興,草天天為這事高興。荒草散在各處,它們不孤單。腳下哪管只有一寸泥土,對草也是大地?;牟莅涯_伸進土里,掏出水來。土是貯水罐,存一次雨水夠喝一個月。當一株荒草有什么不好嗎?它不知什么叫做“不好”。它們看天空的月亮如剪紙,風(fēng)沒有眼睛,常在墻上撞昏過去。跟荒草一樣自由的還有小鳥。
對啦,是風(fēng)和小鳥把荒草帶到了城里。風(fēng)仁慈,它不愿讓草在鄉(xiāng)下呆一輩子。草籽坐上了風(fēng)的透明火車進城,相中哪兒就在哪兒落戶。小鳥吃草籽,沒消化的草籽隨鳥糞遺留各地。鳥噙著草籽準備下咽時,會因為一件事突然起飛、突然鳴唱,把草籽遺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里成了荒草的產(chǎn)床,它的家。
干草堆積在倉房,像瓷器沉靜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這里呼吸、低語,氣味微甜而遙遠。
干草通過回憶把泥土、河流與夏夜的故事講述了一遍,既干凈,又質(zhì)樸,而它自己慣常發(fā)出這么一種甜味。像小米一樣淺黃的干草,露出金子把閃亮褪去的黃色,如高級絲綢的質(zhì)地。它發(fā)出的芳香,比青草隱逸。
我喜歡躺在倉房的干草上,架著二郎腿,想各種奇怪的事情。干草在身體下面發(fā)出響動,比紙好聽。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面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颯颯起舞,開過上百朵的花兒。
可是在夏季,聞不到青草準確的味道——河水、羊糞甚至蛙鳴都混入空氣之中,青草的氣味成了細小的呼喊。而這里,倉房里傳出草的合唱,淡黃色富有光澤的和聲,還有弦樂。一絲絲不絕如縷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獨語。
從倉房木板的縫隙向外看。現(xiàn)在是初冬,雪在低洼處晾曬衣裳,莊稼被收走了,谷茬劃出長長的垅線;天變得淺藍,像被曬了一個夏天,有些脫色;狗在沒有莊稼的地里慌慌張張地跑,追逐落在樹上的烏鴉;白霧只有腳踝那么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倉房很暖,雖然以后就會冷了。放上一張床,加上煤油燈、獵槍和一本辭典,就能安度悠閑的日子。倉門半開,看日影一點點拉長,門口的貓望著遠處猶疑不決。慢慢地,干草的氣味鉆進衣服和人的身體里,讓人清爽健壯、咳嗽響亮;肺里的廢氣都被干草攆跑,臉色因此紅潤。
我想象,舅舅倉房的干草里藏著一本日記,記著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煙被土匪搶走,村里的某某實為某某的私生子。而后從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槍,克虜伯所造,已經(jīng)銹了,還有湖縐手帕裹著的一綹女人的頭發(fā),以及地圖、鼻煙壺和掏耳勺;把倉房的門用力一關(guān),上面掉下一函王爺清朝呈蒙藏院的密札。
然而,這多不可能。干草是昭日格圖舅舅和我芟割的,還有朝魯。我們在西洼地芟草的時候,馬車一側(cè)的轱轆陷進田鼠洞里,翻了,使朝魯?shù)哪X袋縫了6針。在放干草之前,倉房堆著鐵犁、馬鞍和朝魯結(jié)婚用的組合家具。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淪村住了一個秋天。
五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天,我騎車去遼寧大學(xué)操場跑步,沒按慣常路線走,轉(zhuǎn)道從禮堂那邊繞行。接近籃球場時,看到方形草坪上,草葉閃閃發(fā)光,馬蘭在樹墻外悄悄開放藍花。老校工在剪樹。
草坪的草是咱們說的進口品種,嬌嫩翠綠如染織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處在于草們在風(fēng)的驅(qū)趕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長柔韌,色澤是畫家筆下才有的晶瑩的淺綠,而草葉背面在綠中襯一抹銀灰。透明的風(fēng)在這里和草開展歡愉的游戲。有時草葉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時像波紋一圈圈蕩開,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體育場上的觀眾臂膀相牽此起而彼伏的場面。面對這些美麗不知疲倦的草葉,你盡可以想象它們在騎馬、嘩變、演習(xí)八卦掌(團體項目)與諾曼低登陸。誰知“風(fēng)吹草動”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動的演示。這與我在草原和鄉(xiāng)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后者是民眾,這邊是草舞蹈團。我甚至想冒著挨罵的危險說:“還是外國的草好??!”或“還是外國勞動人民的草好!”
此時是下午,天邊擺滿五月的白云。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沒有出來,樓角上的廣播喇叭里傳出學(xué)生播發(fā)的知識稿件——海洋資源遠遠多于陸地資源。與“草舞蹈團”隔一道樹墻的是一排馬蘭,開著淡藍的花。它們像一群躡足而走的鄉(xiāng)村姑娘,十七八歲,想引人注意又怕異樣的目光。我忽地想起蕭嫻筆下的蘭花,也是這樣輕盈淡雅。此畫是一本雜志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縫的門板上擋風(fēng)。我為想起這幅畫以及蕭嫻的名字而驚訝。在都市里,一個人被裹脅于車馬人流之間,偶爾脫身卻見馬蘭花靜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東奔西走。我蹲下,專注于花草。老校工環(huán)臂持大鐵剪“嗒嗒”開合,然后俯察,如理發(fā)師側(cè)首找尋那人頭上雜毛。我恍然,馬蘭花、老校工彎腰的姿態(tài)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讓人屏息而視的畫面。在平靜的生活中,天地間會突然出現(xiàn)美不可言的勝境。我慶幸看到了它。
蘇 斌-《誕生之境-故鄉(xiāng)的春天》 230×230cm 布面油畫 2012
這時,老校工回頭看我,汗里的鹽使他眼角瞇著,表情似有不悅。一人站在另一勞動者身后無理由地觀望,當然令人不悅。其實我想多看一會兒。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麗的草和馬蘭都是他的。日常景色在樸素的外表下會突然爆裂內(nèi)里的美,明燦高揚。與之遭逢已經(jīng)很難,而遭逢之后無法勾留是另一無奈。人們跋山涉水去拜謁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嵋時,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攝人魂魄的美?美像閃電一樣,不可能總是出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風(fēng)與雨的交關(guān)組合,像盛妝的大師出現(xiàn)在舞臺上。而多數(shù)人在泰山峨嵋所遇,僅是一場沒有演出的空寂劇場而已。
有人說,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刻,只在某年某月的幾天,至多一個星期便寂落了。人們?nèi)淼钠拮樱鄶?shù)已經(jīng)不包含這幾天了。如同花朵在空谷里的綻放,它的美屬于神,而非男人或女人。
青草離星辰仿佛太遙遠,仿佛沒關(guān)系,而我覺得它們是天生的伴侶,就像藏在巖石里的黃金跟太陽是伴侶,風(fēng)跟水波紋是伴侶,鐘聲和融化的積雪是伴侶。青草和它身邊的草只是鄰居,它的目光在遠方。每天夜里,青草舉起雙手仰望,看見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藍的幃幕后面。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樣多。青草以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同亮是天上有樹的圓窗。天與地相隔一層透明的水,白云是日夜不息的樓舫。
青草在夜里發(fā)出芳香。所謂芳香只是對人類的嗅覺而言,用更高級的解碼器解碼,草香還是一種聲音,或者叫語言。這些話語如同多軌混錄的唱片,記錄了草的歌聲。青草的歌聲節(jié)奏明快,伴奏樂隊是弦樂而非彈撥樂,襯托草葉的童聲。在天空的樂隊里,星辰也發(fā)出童聲。星辰的聲音像河水沖擊水晶鈴鐺,像花瓣被凍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遙遠,青草歌唱遙遠,遙遠和永遠在夜空相遇。遙遠能讓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遙遠相關(guān)的歌聲都潛伏著美,也有憂傷。憂傷像花朵,一邊零落一邊開放,傷感卻不絕望。歲月不許美占有太多的時光,也不許一人一物、一花一葉、一晨一夕獨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輪流坐莊。青草在夜里跟星辰相會,它們不覺得彼此有多遠。在牧區(qū),夜里到外面看星星,看一會兒就覺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來越大,甚至?xí)以谧约荷砩?。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貞,它們以玩為主,以蹦跳、到河里洗澡為工作。青草只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來到了面前,嘻嘻哈哈。它們講述只有青草和星辰才能聽得懂的笑話。一株草拿兩只碗找月亮借水,月亮只給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變成了兩碗水,因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試夜視力,看誰先發(fā)現(xiàn)睡覺的松鼠把那只耳朵貼在樹枝上。天際泛白,星星一躍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來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攏之前鉆進它的大氅里,星星是大氅里的鉆石,隨夜回家。青草的家在土里,它沒有大氅。青草無眠,夜里凝視星辰。白晝遙望云朵,唱各種歌。青草充沛的精力來自陽光的能量,人吃糧食吃的也是貯存在植物種子里的陽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人把草稱為小草,實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蟲害,草遭碾壓不死,草無須播種年年復(fù)生。草的歌聲廣闊,可惜人類的耳朵沒有聞聽草之歌聲的解碼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親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實在有很多。
早上,山坡上的青草剛剛醒來,張著晶瑩的眼睛向四外瞭望。山下的小河拐彎流過去,好像故意不肯走一條直路,我外甥阿斯汗小時候,如果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個坑,大喜,一定從坑上縱身跨越才稱心如意,小河跟兒童差不多。早上的河水連一絲波紋也沒有,白云在河心莊重地移動。河岸的青草紛紛探過頭來觀看云影。
在微風(fēng)沒有吹來之前,青草上的露珠是它們的眼睛。山坡上,常有鳥兒飛過來,像搶什么東西,不到一秒鐘又飛走。鳥兒落下時,翅膀向前兜攏。如放出降落傘增加阻力,像小扇子一樣打開的翅羽精巧分明。
青草像站隊,又像散開;像漫步,又像等待??吹角嗖?,我想到的另一個詞是寂靜。沒有河水流動,沒有樹葉喧嘩,草的一生處于寂靜中。或者說,沒有哪一種生物像青草這樣度過寂靜的一生。它們出生不叫喊,死亡也不叫喊,在緘默中保管著青草的秘密。沒有什么地方?jīng)]有青草。在一個開窗又不住人的房間,地板的縫隙都會長出青草。樓頂上,隆隆駛開火車的鐵軌的中間,都有青草的身影。草是最會串門的人。只可惜書頁里長不出青草,我最喜歡的三部詩集——惠特曼《草葉集》、杜甫詩選、希梅內(nèi)斯《小銀和我》也沒長出青草,這些詩集的每一頁,實說都應(yīng)長出青草,開放戒指大小的鮮花。像豆芽那樣從書頁里鉆出。
說到花,青草的花像青草一樣樸素。把小黃花送到鼻子底下,聞到一股苦味。牽牛花不分瓣,它們的花不僅像喇叭,還像裙子穿倒了?;蛘哒f穿粉裙子、紫裙子的精靈一頭栽進花里。
我在青海湖的山坡上見到一只山羊,兀自站立,被風(fēng)掀起胡子。那時候,我覺得青草是它腳下的臣民,山羊仿佛領(lǐng)著無數(shù)青草跋涉至此,下一步的任務(wù)是領(lǐng)它們渡湖。山羊表情靜穆,它如果想的不是渡湖的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它長時間思考呢?機關(guān)造公文的人愛說一個詞叫“觀點”,它在考慮什么觀點呢?
青草讓山坡的線條柔和,山的所有的坡度都被青草包裹得如在眼前。從山頂背后露出的云團像是從青草里冒出來的。而野花如奔跑。在我記憶中,穿裙子的小女孩都喜歡奔跑,裙子上的花太漂亮,不跑腿不得勁。野花的花瓣在風(fēng)中俯仰搖擺,像笑得直不起腰。而青草如山羊一樣靜穆地看野花笑。天最熱的中午,螞蚱如觸電一般蹦遠。我研究過螞蚱,它的后足比四只前足長十多倍,中間折疊。誰長這樣的腿都沒法走路,只能蹦。螞蚱動作的突兀給人感覺它沒腦子,細看它腦袋挺大,方型。這種臉型適合戴黑框眼鏡。
葡萄牙詩人Ramos Rosa,我譯之為羅薩。他有詩云“我所認識的天使佇立在青草和寂靜之中”。這個詩好,更有趣在他說“我所認識的天使”,可見每個人認識的天使都不一樣。
有錢人認識的天使在銀行,官員認識的天使是大官。實話說,我沒見過長翅膀從天空飛下的天使,以后也許會見到。但如果把天使這個詞稍微泛化一些,天使太多了。我家房后有一家房子五顏六色的托兒所。九點鐘,剛會走路的幼兒出來做操,他們手拉著前面小朋友的衣襟,齊步走、向左轉(zhuǎn)、神態(tài)宛然。我視為天使下凡。這些天使會跌跌跌撞撞,會摔倒哭鼻子馬上又笑了,會太興奮太膽怯,會向柵欄外圍觀的人群投來哀憐一瞥。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嘆,在這里工作的阿姨們會青春永駐,會長生不老。單是摸摸這些孩子的小手,我心里就感到幸福。小鳥兒也是天使,從這個樹杈飛到另一個樹杈,距離雖不遠,也并非人類所能企及。齊白石畫的小雞雛怒氣沖沖地搶蚯蚓,也是天使所為。齊白石的晚年,心里住滿了天使。天使說到底,就是美嘛。白石最愛美。他說“壞東西不能在我筆下活著”。他覺得他泄露了造化的秘密,既得意,又恐折壽。他說:“故奪鬼神之工”,喜歡被人稱為奪山翁,又自稱借山翁。山即是天工鬼神造化,齊白石堅決相信:“丹青勝天工”。他說“畫荷,雨氣從十指出”。又說“大家作畫,胸中先有所見之物,下筆有神。匠家作畫,專事前人紙本,所畫非所見”。如今的畫家,有幾個見過自己所畫的東西?對照片畫的都是少數(shù),更多的人在對別人的畫作摹寫,畫虎啊、山啊、松之類,得不到天工之助,心里也住不下天使。白石說,他觀察雞的時間比畫雞多百倍。
羅薩所認識的天使在青草與寂靜之中。寂靜中的大自然千變?nèi)f化,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會重復(fù)。日本的臨終關(guān)懷護士大津秀一記錄了1000例患者的臨終遺憾,述說自己一生沒做并為之后悔的事情。包括沒去過想去的地方旅行,沒看到孩子結(jié)婚,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卻沒懺悔等等。大津秀一歸納總結(jié)的事情一共25項,都在自己與人際關(guān)系范圍,而沒涉及大自然。我以為,沒和大自然親近是人生至為遺憾的事,相當于三分之一的生命虛度了。大自然有美、有愛,有和諧的秩序,還有羅曼斯·羅薩所說的天使。我過去在文章中引用過一句話,在這里再引用一下——愛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
沈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已經(jīng)是11月末了。人們換上羽絨服,小心翼翼地在冰雪路面上滑行,一如狐步。這時,草們——包括散草和草坪里優(yōu)雅的洋草,都埋在大雪里。再見到你們,要到明年春天了,我對草說。
有時候,陽光也有充分的幽默感。今天,也就是雪后的第三天,陽光大力而出,何止于暖意融融,它們鼓足了馬力傾泄在雪上。仿佛太陽不想過冬天了,冬天沒意思。雪只好大忙,一層層塌陷著,安排小溝小渠把水流出去。屋檐滴滴噠噠。大街變?yōu)樾涯康暮谏?,人們抱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骯臟的冰激凌式的雪泥里,上班或干其它什么。
蘇 斌-《如是而居-7號》 150×200cm 布面油畫 2012
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象——
草們蘇醒過來。它們剛要被凍死,就被陽光大佬搶救過來?;蛘哒f,它們在雪被窩里才作了一個夢,被刺眼的陽光吵醒了。我看到,草的腰身比夏天還挺拔,葉片濕漉漉的,好像孩子們破啼為笑時睫毛掛的淚花。
大雪剛來,土地原本沒有凍透,還在呼吸,為草暖腳,往它們臉上吹氣。那么雪一融化,就像在游戲中你把一個藏著許多孩子的被單突然掀開,它們笑著喧嘩而出。大搖大擺地走在屋檐下面,磚垛旁和高尚的草坪上。
原來,我一直感受到草的謙卑。草在此刻卻傲慢而美麗,像身上掛著許多珠寶跳舞的康巴漢子。
最主要的——我覺得草們,至少是我家屋檐下的草——像我一樣愚蠢,它們以為春天來了。它們儀態(tài)的嬌羞與慵倦,和春天時分一模一樣。我指著手上的日歷表告訴它們,有沒有搞錯,還沒到12月,怎么會是春天?草,要不怎么說它們是草呢,根本不理我,以為春天到了。
你聽到河水的聲音了嗎?
你看到大雁的身影了嗎?
我還是很感動。我覺得我對自己的生命的看法沒有像草那樣珍惜與天真。能活就活,每天或者說每個小時都旺盛著。死根本不會是生的敵人。那幾天,沈陽真是美麗極了,在未化的白雪之間,一叢叢草葉像水洼一樣捧著鮮綠。而我,騎自行車吹著口哨檢閱了所有的草,穿行在它們的夢境里面。
坐火車看車外風(fēng)景,風(fēng)景是“嗖嗖”而過的電線桿子、緩慢移動的莊稼地,還有連綿的、相貌類似的群山。
車停的時候,人們下車看車站、月臺的鐘和上下車的人流。
有沒有人看鐵軌?除了鐵路工人之外,沒人看鐵軌,也沒人注意到鐵軌中間的草。
一個車站,十幾條鐵軌閃亮甚至交錯延伸到遠方。在站臺,我看到鐵軌中間怡然生長的野草。
野草長在灰色混凝土的枕木中間。它們在累累碎石中長出來,讓不自然的鐵路添了一些自然的氣息。
此后,我常站在火車車廂的門口朝外看鐵軌間的草。行駛中,若遇相臨的鐵軌,低頭看,當然看不到草,路軌白花花的掠過。
山野的鐵軌間長著野草。草,甚至長在城里樓頂水泥的裂縫中。我還見過木制電線桿裂縫中長出的草,它們像頑皮的兒童做捉迷藏的游戲,說“你不知道我藏在哪兒?!辈葸€是被我看到了。
鐵軌中間的草,假如有一株是我,我斷然不敢長在那里。鋼鐵的怪獸日夜從頭頂掠過,嚇死了,更不要說生長。
而這些草——如我在車站看到的——與別的地方的草一樣的舒展安然,并沒有縮緊身子或躲在石塊下面不敢出頭。
它們比山野的草更膽大,更耐喧囂。
環(huán)境沒辦法挑選。
風(fēng)把草籽帶到這里。它們也面臨二選一,要么死掉,要么活在這里。
活,是覆蓋所有道理的大道理,是前提,是后果,是話語權(quán),是青山和柴禾,是太陽照樣升起,是晚上脫在床下的鞋第二天還能穿上,是朝夕相處,是一張無論多老都健康的臉。
諸如種種,全勝過“音容宛在”。
至于怎么活,是自己的事。把鐵軌的草栽到盆里就好嗎?這要問草。
那些鐵軌中間的草,我看到有細長的瞿麥、蓬勃的花草,夏季開黃花。還有紫苑以及地榆。我揣想,它們仰視著列車自頭頂呼嘯,甚至?xí)靡?,你走你的,我長我的。列車帶來的機油味和冷風(fēng)只為短暫一瞬,更多的是陽光,夜晚滿天星斗。
這是一叢叢驕傲的生靈,在鐵軌中間安家,比走鐵軌的兒童更驕傲。都說火車風(fēng)馳電掣,它們輪下其實還有嬌嫩的草。
草在鐵軌間搖動身子,像嘲笑所有的怯懦。
“離鄉(xiāng)”這個詞有一點悲愴,這只是詩人渲染的結(jié)果??茨切┠贻p人離鄉(xiāng)闖蕩,哪一個不是神氣豪邁?在鄉(xiāng)間,白金色的蒲公英種子舉著夢想,比其它種子更想飆飛。有一次,我蹲下看一株蒲公英,魯迅《吶喊·自序》里的一句話不召自來:“去異地,尋別樣的生活”。我把這話對它小聲說了一遍,像孫大圣一樣“撲”地將其吹散。我的肺活量太小,蒲公英本想乘大風(fēng)越過高山叢林去更遠的地方。我吹出的距離,離它的出生地只有幾步,耽誤了它們的前程。
蒲公英如能聽懂魯迅的話,全體拍手贊成。它們是精靈,是活的動畫元素,是夢想家。為什么不去異地呢?他鄉(xiāng)必有更好的景致。說起理想,我免不了想起蒲公英。想,這些傘兵們的理想最飽滿,比人虔誠。走在秋天的大地上,見到?jīng)]有飛散的蒲公英絨球,我忍不住碰一下,讓它飛揚。
蒲公英站在山坡上,遠遠地看到鳥落下、人走近、羊群過來,心里盼人鳥羊把它們帶到遠方,至少從枝頭落到大地。蒲公英說不出話,說出來不外是這類呼喊。余華小說名為《在細雨中呼喊》,這也是伯格曼一部電影的名字。但蒲公英在細雨里什么也喊不出來,絨傘被打濕了;在風(fēng)中也不必喊,風(fēng)已帶它們浪跡天涯。
魯迅的近世祖周至是明朝大臣,他家輩輩有人在朝廷做官。到了其父這輩,家道中落,周家人開始嘗到窮困和屈辱的滋味。魯迅比蒲公英想飛得更遠。民國初年的劇變形成生民大遷移,青年知識分子“去異地,尋別樣的生活”的首選是留洋。赴歐美是遠程,渡東瀛為近路。那時的中國,不知有多少人像蒲公英的種子飄揚過海,有人委落成泥,有人生為喬木。
我小時候,我爸訂的《解放軍文藝》每期封二都刊登一幅美術(shù)作品,印象深的,有潘鶴的雕塑《艱苦歲月》,一個小紅軍趴老紅軍膝上聽他吹笛;一幅是吳凡的套色木刻《蒲公英》,鄉(xiāng)村小女孩吹蒲公英;還有一幅作品是古元的版畫《早春》,表現(xiàn)樹梢似有若無的春色。那時不懂雕塑、木刻,只知其為圖。這三幅圖讓我感到美可以鉆進人心里,永遠忘不了。吳凡的《蒲公英》最能讓人想到遠方。
蒲公英的種子弱小,所有的種子都弱小,但偏偏是弱小的種子承載了最大的夢想。松樹和柏樹的種子都小,誰知道它們會長得那么高大。人間經(jīng)歷幾百年光陰還活著的生命體只有樹。有的樹經(jīng)歷了唐、宋、元、明、清活到今天。沒人知道松柏的種子來自什么地方,就像不知道蒲公英上一代、上上一代來自何方。
我去郵局取包裹,在門口見一年輕女子從出租車下來,手里端一盆花,端不動。一般人都端不動稍大的花盆,為啥?花葉蓬張,不便近體。手伸著,肌肉力量不夠。我?guī)退嘶?,進郵局。
她喊:郵花!
郵局的人笑了,說郵不了。
她不高興,說:我不要了,扔你們這兒。
郵局人說:別放這兒,你拿回去。
她說:我拿不動,放你們這兒吧,寄存。
郵局人:我們不寄存。在這兒養(yǎng)著也行,不承擔責任。
年輕女子說:行,你們窗臺那么多花,不在乎這一盆。她用目光在人群中找到我,說:我看你這個人挺老實,幫我打個電話。
她從衣袋里翻出揉皺的紙團,打開,說:號,看清沒?讓他取。
我用老實的語氣問她:跟他說什么?您姓名?
她答:一個字,??!別的啥也別說。說完,挺胸“噔噔”走了。
我把花放在黑大理石的寬邊窗臺上。揣摩這盆花。葉子如橡皮樹葉,有蠟質(zhì),葉中脈延伸一段卷須,發(fā)育成囊。這是什么花呢?囊垂如小瓶子,綠皮,帶紅筋。
我按她給的號碼打電話,一個小伙兒接聽。我說你到×街×郵局窗臺取花,花不知叫什么名,有囊。他提出問題且語氣粗魯,取花干啥?什么囊?你誰呀?我按女子所囑,啥都沒說。
回家睡一覺醒來,想起我兒時讀的彩色連環(huán)畫里有這種花,叫豬……什么?花囊有蜜腺,吸引小蟲爬入,蓋子關(guān)上。消化液把蟲消化了。對,叫豬籠草。
電話響。取花的小伙兒在郵局打的,請我去一趟。我說花什么樣,他說花找到了,對我有話說。
我老老實實去了郵局,見豬籠草邊立一壯碩小伙兒,臉胖肚圓。他問,這是什么花?
我說一遍。
聽完,他不爽:把我當蟲兒消化了?花我不要了。
還是女子說的“啥也別說”對,說了就不對。小伙兒走了,我也走。才出門被郵局的人拽住:這盆花有白粉病,你拿走。
我……成什么人了?傳話、搬花。我把花盆抗肩上回家,這時街上又有人問:這是啥花?
我“啥也沒說”。
他30多歲,自問自答:豬籠草,原產(chǎn)印度,著名食肉植物。多錢買的?
我擺手。
賣給我吧?
擺手。
大哥求你了,多少錢都行。我屬豬,老婆屬龍,多合適。多錢?
擺手。
他攔我:今天是情人節(jié)。賣我吧!
情人節(jié)?我說呢。說:你端走吧,不要錢。
這人用咯肢窩夾著花盆飛走,怕我后悔。
沒幾分鐘,壯碩小伙兒趕來:我花呢?人家說豬代表發(fā)財,瓶代表平安。我花呢?
我指前邊那人:他搶走了。
小伙兒追他,那人上出租車,小伙兒在路邊攔另一輛車追他。
晚上,我跟媳婦說此事,她點評,曰:現(xiàn)在的人吶,愛的不是人,是迷信傳說。還情人節(jié),哪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