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年前,當莊青第一次向我走來時,他就像一株隨微風擺動過來的枯草。那時,我正倚著伊鐵監(jiān)獄的操場圍欄,在做一道英語閱讀理解,正做得頭疼,莊青就出現(xiàn)在我眼皮子底下,讓我吃了一驚。我之前看過他的卷宗,二十一歲的年紀就強奸殺了人,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準是青春叛逆期就開始在街上當小混混了,滿臉荷爾蒙分泌過剩,不消說也是殺氣十足,這種孩子(倘若我還能稱他為孩子的話)通常出身不好,要么從小父母離異,要么是在棍棒的夾擊中長大的??汕f青的突然出現(xiàn),徹底顛覆了我的想法。那天,他呆呆地低著頭,臉圓圓的,皮膚干凈柔軟,勞改犯統(tǒng)一的發(fā)型一般會讓人顯得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可莊青卻正好相反,他給人的感覺完全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偽混混。他適合穿這種灰白格子的囚服,顯得樸實,我這么說好像很不道德,可你若見過他就會發(fā)現(xiàn)事實的確如此。他就像個農(nóng)村少年,一臉的無辜,一臉的不諳世事。我差點同情起他來。
我喝住他,沒叫名字,叫他們這些罪犯名字簡直是種恥辱,況且伊鐵監(jiān)獄那時的狀況是一個獄警要管上百號人,叫名字多費勁,能省則省,反正他知道我叫他就行。
噯?你?說你呢。放風時間,誰叫你四處走動的?我明明知道他不是四處走動,樣子是來專門來找我的,可還是忍不住想殺殺他的銳氣。這里全都是一些要死的人,該死的人,每天面對著這些行尸走肉,心里難免憋著一口氣。
于警官,我有點事——
什么事?嗯?
大概是我的橫眉冷對嚇壞了他,確實,我的下意識告訴他,你不能有事。你能有什么事?你有事我還真不一定解決得了。你可別千萬給我找麻煩哈!果然,他心領(lǐng)神會,把話憋了回去。這時,陳一河在他背后出現(xiàn)了,別給人家于警官找麻煩哈!陳一河身材魁梧,胡子拉碴,胸毛一直長到肚臍眼,要不是他一向客客氣氣,我多少會怵他。陳一河陪著笑臉,像提著一袋垃圾樣的,把莊青拽了回去。
還是上點年紀的人懂事,我總算松了一口氣,繼續(xù)靠著圍墻念著英語,眼睛還得時不時注意著操場上的一切。
我簡直厭煩透了。
2
伊鐵監(jiān)獄位于膠東半島北部,若讓我寫出它的具體地址,我想即便今天我也寫不出來,我寫滿半個信封也只能寫到某個村,可伊鐵監(jiān)獄,就他媽位于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旮旯。
劉亞偉-《日記——不愛紅妝愛武裝》38×46cm 布面油畫2014
七年前,大學時光在盛夏戛然而止時,我大病了一場。眼看同學們考公務(wù)員的考公務(wù)員,當老師的當老師,進企業(yè)的進企業(yè),我好歹在離校前的半個月,搭上了“獄警”這一職業(yè),還是個沒編制的聘用工。
寢友K說,這職業(yè)好,光榮的人民警察?。?/p>
我說光榮個屁!一個小小獄警,又不用上戰(zhàn)場,也不用我學雷鋒的,怎么光榮?我一旦“光榮”,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被無恥的犯人給搞了,那真叫生得不偉大、死得很窩囊,連鴻毛的萬分之一輕都算不上!丟死人!
事實上,現(xiàn)實比預想而言,沒有最差只有更差。報到那天,車子輾轉(zhuǎn)了許多高度起伏的山路,當我被扔在膠東半島的某座石頭山山坳里時,我恍若隔世,不知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分不清今夕何夕,辨不出東南西北。我想即便我是一條狗,都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剛來,瑞哥說,等過幾天習慣了就好了。
瑞哥是蒙古族,全名至少五個字,他說過一次,什么吉什么音什么格的我也記不清,總之最后一個字是“瑞”字,我就叫他瑞哥了。他比我早來兩年,是一個不知名的學院哲學系畢業(yè)的。他嬉皮笑臉的樣,完全對不上哲學的茬,可時不時說起話來,又讓你覺得這就是個學哲學的人。比如第一天他就問我,小于,你覺得人生的終極信仰是什么?
我愣在那里。
于是乎他又補充了一句,那你就說說你的人生終極——他又看看我,把“終極”二字去掉了,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我想了想,說,我想到海邊去。
他有點吃驚,有點無語,又有點失望,我猜我是所答非所問了罷。結(jié)果他一拍大腿,我靠!我也想看海!不光我,師傅也想看海!他倆想看海都有據(jù)可依,瑞哥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看到的都是靜態(tài)的草原戈壁,想看大海的波瀾壯闊再正常不過;而師傅,聽瑞哥說他從小是在青島海邊漁村長大的,中年過后,反倒被命運扔到了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而我,我沒對他說,我女朋友在青島。
看海容易,別忘了我們這可是膠東半島啊,我?guī)闳?。瑞哥說。
那個黃昏,瑞哥就揚言要帶我去看海。本以為我們會真的長途跋涉到海邊,哪怕是來次越野訓練也行啊,只要能抵達海邊,只要能走出這個山坳。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提前和崗哨打好招呼,帶我到崗哨上看海。
崗哨上面能看到海?
廢話,崗哨可是監(jiān)獄里最高的地兒了。瑞哥說。
小武警看了看我,一臉無奈。沒事兒的,就五分鐘。顯然,瑞哥和崗哨已經(jīng)很熟識了。小武警把我倆讓了進去,自己退出來站在臺階上。逼仄的空間讓人不敢大聲喘息,初來乍到的我跟任何人都算不上熟識,為避免尷尬,我順理成章選擇與瑞哥背對背站著,腳跟挨著腳跟。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張望了很久,發(fā)現(xiàn)眼前的并非大海,在距離眼前開闊地千余米外是黑壓壓的石頭山,依稀可見全是高矮胖瘦、形色各異的花崗巖。
海在哪?我問瑞哥。
不對,你小子站反了。海在我這邊呢。瑞哥說。
于是,我們像兩個木偶一樣小心挪著步,交換了位置。
眼前仍舊是一片黑,這一次,視線離那些石頭似乎更近了。我發(fā)現(xiàn)它們堆得老高,在監(jiān)獄的制高點,我們就像是井底之蛙,絕望讓我忍不住顫抖起來。我質(zhì)問瑞哥,你耍我???
沒有。你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海了。
我悄悄閉上了眼睛。
噓!瑞哥故作深沉,聽到了沒?大海的聲音。
這時,我已然意識到瑞哥所謂的看海與我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還是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唔—唔—唔,我聽見了呼嘯的聲音,像海浪,更像山風,我分不清。
哪里有什么海!小武警終于忍不住開口了,這小子在耍你吶,老子在這里呆三年了,也沒見過一次大海??斐鰜砜斐鰜?,等下讓領(lǐng)導知道,我就死定了。
瑞哥苦笑起來,苦笑過后,他像一只狼一樣沖著裹挾著我們的大山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嗓子。
小武警遞給我們一人一支煙,然后把我們轟了下來。我和瑞哥坐在最下面——挨著地面的臺階上各自抽著煙。瑞哥說,別作夢了,這地方離海上百公里,山路不是一般的繞。離最近的縣城也要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問題是你得走到B村去坐車,走過去也要走兩個小時。
我說不出話來。
瑞哥熄滅了煙說,小于,你有什么愛好沒有?
見我猶豫,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趕緊找個愛好!他捏著煙蒂,在空中掄著,像拿著粉筆的老師,我看得出他的狠勁兒。找個目標,去奮斗。他說,如果在這呆上幾年,你就廢了。
劉亞偉-《日記——身份證照》46×38cm 布面油畫2011
那你呢?我問他。
他不緊不慢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紅本本,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神秘地揣了回去。
那是什么?我問他。
我是虔誠的教徒。他說。
什么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這個不可能吧,這邊也沒伊斯蘭。
以后你就知道了。瑞哥說,有機會帶你去縣城參加我們神圣的聚會。不過,瑞哥有些難過的樣子,我也只聚過一次,這鬼地方——
你知道每天面對死亡是什么感覺嗎?
我搖搖頭。
這里面有個過程,你慢慢體會。瑞哥說著突然停下來,吼出一段蒙古長調(diào),長調(diào)尾音剛落,又接上了《鴻雁》:江水長,秋草黃,草原上琴聲憂傷……
瑞哥眼里含著一汪溫暖的水,看得出他把這里的荒蕪想象成了草原。他說這是他家鄉(xiāng)巴彥淖爾的市歌。
唱畢,他閉著眼回味了一會,繼續(xù)先前的話題說,咱們伊鐵監(jiān)獄,百分之八十都是死刑犯,陰氣太重。所以,不騙你小于,你一定得找點事做,你像我?guī)煾?,當然也是你師傅——徐警官。他喜歡書法,毛筆字,之前還獲過省里的書法比賽大獎嘞!再比如,這小子——說著他大拇指向后指了指崗哨,這小子喜歡研究圍棋。
可我什么也不會。我有點沮喪。
那你就去考試,考公務(wù)員,考研。師傅很支持咱們考公務(wù)員和考研的,在你之前也分來兩個,都考走了。要不然你就得像劉剛一樣。
劉剛是誰?我疑惑。
瑞哥似乎說錯了話,臉上微微泛著紅光。
劉剛究竟是誰呢?我疑惑著。
最后一絲晚霞在我們身后隱去。
我問瑞哥,你怎么不考公務(wù)員?
瑞哥搖了搖頭,我對那個沒有興趣,我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這座大山,哈哈哈……但是你要去考。
我勉強點了點頭,我還是考研吧。
3
這一晚,我走進師傅的宿舍,到處彌漫著墨汁的香,他握著毛筆的右手停在半空,剛好做完個漂亮的收筆動作,然后挽下袖子,示意我坐過去。
毛筆尖躺在硯臺上,尚存溫熱。桌子上放著一本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書是扣下去的,書旁邊的宣紙上是師傅寫好的小篆,規(guī)矩、雋秀的字讓人沒法跟眼前這個披著警服的魁梧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再看宣紙上的字,更讓我對師傅的為人產(chǎn)生好奇,他抄寫的是王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想必正出自旁邊的那本古代文學作品選。趁師傅去洗手的空當,我把書翻了過來,果然猜的沒錯,但我隨即就注意到書皮上那個赫然的名字:劉剛。
來了幾個月,我并未發(fā)現(xiàn)這里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剛要問師傅,他卻先開口打斷了我,
小于,你看我這字寫得如何?
我起身走到寫字桌前,假意端詳著,對于書法,我實在是門外漢。我說,隨即看了眼師傅,又覺得說得不妥,便補充了一句,但肯定是很好的。
是嘛,好在哪里?
師傅這一問,倒把我問懵了。好在他給鋪了個臺階,你說哪幾句寫得好?
我看著宣紙上的字,瞪大眼睛看,看了一會就覺得每個字仿佛都成了一個個舒展筋骨的人,這些人里,屬這兩排舒展的最為大氣: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這倒也是我最喜歡的兩句。師傅說。
最近復習得怎么樣了?師傅問。
復習得挺煩。我實話實說,感覺壓力很大。
師傅說,有壓力才有動力嘛!是要認真復習,你畢竟是重點大學的本科生,可別像王瑞那小子,就是不用功,考公務(wù)員考了幾年,一開始就差三分,后來越差越遠,我現(xiàn)在對他算是失望了。但接下去師傅的話似乎就另有所指了,他說,小于你還記得你才來上班時我找你談的話嗎?對于你們這些年輕人,我真的特別鼓勵你們往更好的前程去奔,考公務(wù)員、考研,再或者在本系統(tǒng)里往上爬,多好,非常好,只要你們有能力、有本事,都考走了我才高興呢,因為你們畢竟管我叫聲師傅,是我?guī)С鰜淼?,我臉上也有光。但我總覺得做事情不能太看重結(jié)果,過程更重要。你說呢,小于?
嗯。我點了點頭。
師傅繼續(xù)說,其實你現(xiàn)在的工作環(huán)境,你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同樣也是一個過程。我想,很多年后,你再回想這段你現(xiàn)在不喜歡,甚至很厭惡的生活時,他教會你的東西或許比你想象中多。
劉亞偉-《日記——夯墻》38×46cm 布面油畫2011
見我一臉茫然,師傅又補充道,我直說吧,考研我支持,但本職工作要做好?!裉旆棚L的時候剛好被我看到了,你不該那樣對待那孩子,他們是犯人不假,但也是人。
師傅饒了這么大個彎子,原來竟是為了莊青——一個罪犯,一個強奸殺人犯,現(xiàn)在,他在為這個強奸殺人犯著想,為了他在批評我。
我一肚子委屈和不服,但我不可能起身反駁他。我沒反駁,但我的不滿全都寫在臉上了,同時也被師傅看個通透。師傅說,小于啊,我們是人民警察,我們是唯一跟犯人接觸的人,也是唯一陪他們走完最后一程的人,你說難道我們不該抱著理解的態(tài)度去看待他們嗎?他們是做了錯事,或者說是大壞蛋,是人民和社會的敵人,可是亦敵亦友?。∧闳绻荒茉囍斫馑麄?,走近他們,你怎么能做好一名獄警?你也知道咱們監(jiān)獄現(xiàn)在人員的狀況,一開始我就打算讓你多看看心理學方面的書,計劃讓你兼做犯人的心理工作這塊,可你這樣,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被師傅說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好像自己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人,跟那些犯人一樣了。最后,師傅說,小于,你是重點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人很聰明,懂得多,學東西也快,其實很簡單,你只差一個思想觀念的問題,一個認識的問題,只要想明白了,這點工作難不倒你的。在考研的同時,我希望你成為一名合格的獄警。
末了,師傅說,莊青這孩子最近有點問題,你抽空找他談?wù)劙桑?/p>
我?
對,難不成讓我跟他談?師傅說。
噢。
你也比他大不了幾歲,他一定更愿意跟你說。對了,還有那個陳一河,也有問題。
噢。
我從師傅宿舍出來時,師傅又說了一句,對了,你以后不要上班的時候看考研書了,下了班回宿舍再看,休息的時候再看,要是嫌吵,我給你推薦個清靜的去處,出了監(jiān)獄大門往右走兩公里,翻過山坡——只要你有那個膽量。師傅狡黠地說道。
4
我女朋友給了我兩年的時間,她來信說等我兩年,如果我考兩次還沒考到青島,她就跟我分手。為此,那些閑班的白天,我經(jīng)常會走出監(jiān)獄大門向右兩公里,翻過那座山,在另一面的山坡上看書。那一面的山坡相對平坦,沒有成塊的石頭,取而代之的是相對柔軟的細沙。那里海拔較高,陽光也更充足。人躺在沙子上,陽光照下來,天堂一般。唯一的缺點在于,從山坡向下望去,遠處那片相對平坦的開闊之地,是一片墳地,依稀可見錯落的墓碑橫七豎八地散落其間。
墓地倒嚇不住我,大白天的,總不至于碰見孤魂野鬼的。倒是師傅下達的任務(wù)幾乎難倒了我,讓我主動跟一個罪犯說話,還不僅僅是打個招呼,而是要挖出他的所思所想,幫助他們處理心理問題。怎么可能?
很簡單??!瑞哥說。你不是說莊青那天本來想跟你說什么來著嘛,這就代表他有跟你講的欲望。你下次看管他們放風時,只要主動往他所在的位置走走,別總拉著個臉一臉兇相,讓他覺得你是可以訴說的對象,就可以了。
哇靠,這么麻煩。我直接提審他到審訊室來問不可以嗎?
情境!要注意情境你懂不?你像開會一樣,他不一定會和你說。再者說,你不是很抵觸主動跟他們說話嗎?
嗯,也對。
我照瑞哥說的辦了。
第一次,那是一個風很大的下午,犯人們在操場上勞動,我看莊青蹲在角落里擦欄桿,就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我在他身后踱步,踱來踱去,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zhuǎn)頭上揚看了我一眼,于警官好。
嗯。我瞥了一下他,好好干,那里那里,還有那里都要擦干凈。我指手畫腳,裝作例行公事地停留了片刻,見他沒反應(yīng),我只好再次踱步往回走。
來了來了來嘍,哪里沒弄好于警官?我?guī)退?。大老遠地,陳一河拎著一桶水跑了過來。陳一河是販毒進來的,就等著宣判呢,他也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他販毒的那個量,槍斃他十次都不為過了。但每次見他,他似乎都毫無死相,是他們監(jiān)室的樂天派,也是他們監(jiān)室的頭頭。按說他這個年紀的人,該有幾個同齡獄友圍在身邊,可偏偏每次見他,他都和莊青在一起。有莊青的地方,總有陳一河。陳一河胡子拉碴、體形魁梧,莊青則又白又瘦、一臉?gòu)扇?,這兩個人形影不離地搭配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兒子。莊青對陳一河,也確實像兒子對老子一樣,有幾分敬畏。見陳一河過來,他趕緊往旁邊讓了讓,騰出地方給他蹲。我想起師傅的話,從背后盯著陳一河看了一會,覺得他不像有什么問題。至于莊青?我突然想,有陳一河這么個老子罩著他莊青,他還能有什么心理問題?
第二次,他們在加工紙箱。他們有任務(wù)量,所以不敢懈怠。我走到莊青身邊時,他正忙個不停,顯然,他不擅長這個。一見到我,他竟有些緊張。這一次,我直言問道,莊青,你沒話要對我說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身旁的陳一河用胳膊碰了碰他,于警官問你話呢。
沒有。莊青頭也沒抬,自顧自嘟囔著。
報告,他說他沒有。陳一河說。
我聽到了,不用你說。我氣急敗壞,站起身來。陳一河仰頭狐疑地盯著我,我瞪他一眼,走開了。犯人們面面相覷。
真是不識抬舉,問他也不說!這工作要怎么做嘛!我發(fā)著牢騷。
瑞哥說,別急,慢慢來嘛,時機成熟的時候他自然愿意跟你說。
愿意跟我說什么?我他媽懷疑他就是什么事也沒有,故意耍老子玩,害老子挨領(lǐng)導批。
不至于吧!瑞哥說,他們這種人,沒那心思找樂子,等死的人了。我聽說莊青下個月就要執(zhí)行槍決了。
“槍決”這個詞從瑞哥的嘴里蹦出來時,我心里竟突然有一些不痛快。我管轄的那個監(jiān)室,都是些重犯,死刑再正常不過。可把死亡安排在這個二十一歲的男孩身上時,我還是于心不忍了,我為他感到惋惜。我知道,他就要死了;我還知道,他有些話沒對我說。
究竟是什么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師傅說,就把他當成一個弟弟??墒堑艿苁鞘裁礃拥??對待弟弟又該是什么樣呢?我不知所措。記得以前聽父母說,在生下我的次一年,他們又懷了一個男孩,當時他們擔心負擔不起生活,打算晚幾年再要,于是就做了流產(chǎn)。又過了三年,當他們計劃給我個弟弟(或妹妹)時,卻發(fā)現(xiàn)再也懷不上了。如果當初他們選擇給予那個男孩生命,那么他現(xiàn)在跟莊青應(yīng)該是同齡,如果那樣的話,現(xiàn)在,當我面對莊青時,一定不會這么無措。起碼,當我想到像對待弟弟那樣對待他時,我能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罷!
5
我是在會見室見的莊青。
那是第二天的晚飯后,別的犯人在例行公事看新聞聯(lián)播,我單獨把莊青叫了出來。
他推門進來時,右胯似乎扭傷了,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前,扶著桌子緩緩坐在了我對面。他先是看了看屋子四周墻壁,又看了看我,神情似乎變得緊張起來。大概他還不大習慣屋子里只有兩個人。
他定睛看著我,眼神里不再有第一次那種求助般的欲望和說話的熱情,顯出更多的蒼白和麻木。
我最先開口了,莊青,現(xiàn)在你別把我當于警官,你就當我是你的親屬,現(xiàn)在我來看你了,監(jiān)獄有規(guī)定,我們只有一刻鐘的時間。還記得上一次家人來看你是什么時候嗎?
劉仁仙-《繁花系列 1》 160×120cm 布面丙烯 2013
提起家人,他滿臉失落,我知道我說錯話了。聽師傅說過,莊青進來后,他爸媽只來看過他一次,當時,他的媽媽激動地拿著電話說個不停,他的爸爸則自始至終坐在旁邊一言不發(fā)。顯然他爸爸被氣得不輕,至今不肯原諒他。莊青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尤其他爸爸,戴著個眼鏡,看得出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我讓他們失望了。莊青終于開了口??吹贸?,他眼眶里的冰似乎在慢慢融化,融化成一包熱情的水,他低下頭,我分明看見淚水涌了出來。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似乎要開口,又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門的方向。
沒人。我提醒他,只有八分鐘了,你不想說點什么嗎?
他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趴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他邊哭邊含糊其辭地說,于警官,第一次見你我就想到了我哥哥。我想跟你說話,想跟你做朋友,真的,你相信我??晌抑牢覜]資格,我是一個罪犯,我就要被槍斃了,我,我他媽現(xiàn)在跟你說這些其實根本沒有意義。但是,在我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我想找個說話的人,我不想每天這么冷冰冰的,直到死,那樣我在那邊肯定會很孤單……
他似乎想表達的太多,一直說個不停,說得語無倫次,我根本插不上話。但每一句我都聽得異常認真,并且也聽懂了他的意思。說白了,他其實在懺悔,他帶著悔恨,想到死亡時,他無疑不想這么死去,跟著監(jiān)獄里的其他人一起這么死去。因為按他說的,到了另一個世界后,他身邊也全是犯罪的人。
那一刻,我開始可憐他,可我救不了他,他是個犯了罪的人。同時,我也不可能陪他一起死,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聆聽他憋在心里的話,在他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給予他一些快樂。如果可以,我會跟領(lǐng)導申請送他上路。
他絮叨了十分鐘后,終于平靜下來。平靜下來后,莊青對我說,于警官,我那次想跟你說的是,我看見自己的靈魂飛了出來,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它飛了出來,在空中飄來蕩去的。
哇靠,真可笑。我拍了下腦門,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個嗎?
他狐疑地歪著頭,那意思似乎在質(zhì)問我,這不嚴重嗎?
好吧,我得承認,最初,當師傅對我說他有問題的時候,我以為他面臨了什么現(xiàn)實困境,比如是不是獄友欺負了他,或者是不是他想見哪個親人,可我萬萬沒想到他跟我說這么虛頭巴腦的東西。好吧,這是我的工作,我想起了師傅的話,我決定認真聆聽,并且分析莊青這話的來源。
他繼續(xù)說,我看見我的靈魂就在我前面,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額頭的前方,飄著。他向上翻著眼睛,人嗖地一下站了起來。
你要干什么?那一刻,似乎危險將立刻光顧我,我真怕眼前這個犯人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可顯然這一次我判斷錯了,莊青并沒有那個打算,他不好意思地退了回去,又坐了下來。
我整理下衣領(lǐng),發(fā)現(xiàn)師傅說的太輕巧了,我真的沒辦法不把他當成一個犯人,他是人這不假,但他首先是個犯人,這是他區(qū)別于正常人的特殊性。
我問他,你別扯了,你能看見你的靈魂?他是什么樣子的?
他是一匹馬。莊青說。
一匹馬?你是說你的靈魂是一匹馬?
不,不是,好像又是一條龍,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挺大的一個東西,我只知道他是我的靈魂。莊青說。
你別裝瘋賣傻了,還一會馬,一會龍的,你肯定是有眼疾,青光眼、白內(nèi)障?反正是眼睛的毛病。我脫口而出。
他顯然不大高興,又一次沉默無聲了,嘴里嘟囔著,你應(yīng)該相信我。
可我怎么相信你?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靈魂?我質(zhì)問他。
他跟我說的。莊青答道,他在怨恨我,我把它弄臟了,他在怨恨我,所以他從我的身體里脫離出來了,我好臟、我好臟——嘔、嘔——,莊青越說越激動,他雙臂抱在胸前,不住地做干嘔狀。
停,打??!我說,你用不著這樣。你現(xiàn)在的意思就是你把你的靈魂看作是一個獨立的存在了,好比是另一個人,噢,不,不是人,是另一種事物,你覺得你玷污了他、對不起他、配不上他??晌覇柲?,莊青,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強奸人家的時候,你——
我想說,你對得起你的靈魂了嗎?可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去,莊青在瞪著我,充滿了仇恨。我知道,作為一名警察,我?guī)缀跏B(tài)了。
他低著頭,雙臂夾著頭,像頭疾發(fā)作了一樣,小聲說,我錯了,這是我該得的報應(yīng)。他們都瞧不起強奸犯,他帶頭搞我,他想搞死我……
誰?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跟我說,我跟領(lǐng)導反映。
哧——,跟你說有什么用?你會信嗎?他把他雞巴放到我嘴里,跟著他下意識地扭了扭屁股,誰叫我干了那事,這就是我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劉仁仙-《繁花系列 2》 160×120cm 布面丙烯 2013
莊青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一下想到陳一河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
豈有此理,在我管轄的監(jiān)區(qū)竟然能出現(xiàn)這種事。
你放心,莊青,這事交給我,這事如果查實,一定會處理他的。
處理?呵,處理得過來嘛!幾個人架著你,輪流來……說著,兩行清淚無聲地從莊青絕望的眼睛里流出來,那雙眼睛,絕望得能讓人做惡夢。
他開始不信任我了,說,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反正已經(jīng)不干凈了,怎么死都是死。
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愛干凈的男孩。這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區(qū)別于其他犯人的一個最顯著的特征是他的干凈,出奇的干凈,臉上皮膚光潔無痕,手臂白皙、手指修長,連同樣的囚服,好像都比別的犯人干凈得多。
跟莊青談完后,我真恨不得沖進監(jiān)室把陳一河押出來,好好提問他。可我又一想,這種事,還得從長計議,我怎么問得出口呢?更重要的是,陳一河那種監(jiān)室一霸,憑我這么個乳臭未干的新獄警,我能對付得了他嗎?
這確實是個問題。
6
我和瑞哥要進縣城的前一晚,師傅塞給我一個大信封,讓我替他寄一下。遞給我信的時候,師傅說,江月何年初照人啊?我的《春江花月夜》,就看你小于的手氣了。
又參加比賽了?瑞哥問。
這次可是《人民日報》辦的。師傅說。
哇,師傅威武!等獲獎了一定要請徒弟吃飯哈?
一定一定。
要去海邊吃海鮮大餐。瑞哥說。
對,咱去海邊吃海鮮大餐。
大家都喜歡說海,都喜歡說到海邊去看。好像海離我們很近似的,可結(jié)果……人人都知道。那段時間,我打聽得知,那個叫劉剛的警察,也就是瑞哥的前輩,就是揚言一定要走到海邊去看看,某一個晚上真的付諸行動,卻從此消失,人間蒸發(fā)了。聽說,那個叫劉剛的警察和現(xiàn)在在監(jiān)獄執(zhí)勤的武警是老鄉(xiāng),可瑞哥變著法問過那個武警好幾次,他是不是回老家了?是不是真的跑到海邊常駐、隱居起來了?那個武警卻打死都不肯透露半句。
我們回到監(jiān)獄時,已經(jīng)快到次日了。還沒睡個囫圇覺,就出事了。
事情應(yīng)該是以我監(jiān)室的一聲慘叫開始的,只是我不在現(xiàn)場,不清楚當時慘叫的究竟是陳一河,還是莊青。在值班獄警正瞌睡的那個時間,慘叫聲將獄警驚醒。獄警趕到監(jiān)室時,莊青已經(jīng)被揍得口鼻直冒血,被緊急送往醫(yī)務(wù)室。第二天一早我在醫(yī)務(wù)室見到他時,他兩顆門牙均已脫落,嘴唇和臉都腫得老高,右眼的眼角也殘留血漬,現(xiàn)在的他,跟干凈一詞完全沾不上邊,他神情恍惚,但那股仇恨催生的狠勁還未散去。他嘟囔著,媽的,老子也是殺過人的,別把老子逼急了。
我走到他跟前,問,到底怎么回事?
他張著嘴,胸此起彼伏的,呼吸濃重。
我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靜靜地等他回答。
過了一會,他看了我一眼,先是一愣,慢慢地情緒稍微平靜了些。他看我的時候,并無敵意,反而讓我有種溫暖感。瑞哥早就說過,他說莊青看你的眼神跟看別人都不一樣。我當時還問過瑞哥怎么個不一樣法。瑞哥說,他看別人時很冷,要么有仇恨,要么有蔑視,他是不合群的。但他看你時,他的眼神就跟正常人別無二樣了。他相信你。
我想瑞哥說得沒錯。
莊青終于開口說話了,他嘴現(xiàn)在的樣子說起話來很費勁,但我還是聽明白了,他說,我把他咬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又對你——
媽的,看老子不收拾他。
我氣急敗壞,沖出醫(yī)務(wù)室就往監(jiān)室走去。我聽到莊青在后面喊我,于警官、于警官——
我踹了幾腳監(jiān)室的門,值班獄警把門打開后,我看陳一河蹲在監(jiān)室最里面,便直接沖了過去。他起身的同時,下意識地用右手捂著襠,很痛苦的樣子,我的右拳就直接沖他腦袋掄了過去。
他被我打得火冒三丈,起身要回擊。這時,值班獄警已經(jīng)開始往外拉我了,別這樣于哥,有話好好說,跟個犯人這樣犯不著。
就是就是。后面有人應(yīng)和著。
陳一河也已經(jīng)被人架了起來,他的雙手被其他犯人拽著,他試圖用腳踢我,但夠不到。
你瘋了嗎陳一河?值班獄警沖他吼,你還想反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他的腳終于收了回去??扇诉€在氣頭上,你個嫩伢崽打老子?他沖我咆哮。
我說,你憑什么那么對他?
他個強奸犯,我那么對他怎么了?他咬牙切齒,所有人都該那么對他。顯然,他知道我指的是莊青。
我說陳一河,我右手食指指著他頭,你他媽也是當?shù)娜?,你的小孩也就他那么大吧?你怎么下得去——手?我的“手”字幾乎咽了回去,因為他下的不是手。太無恥了,變態(tài)!我往地上吐著。
老子不無恥就他媽不來這種地方了。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我說你這輩子就白活,你他媽就枉為人,你這種人就該去死。
他目瞪口呆,愣在那。其他犯人也目瞪口呆,愣著不說話。他們的眼里充滿驚訝,在驚訝的同時,一種我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悲傷在那里閃動。
于哥,唉。身后的同事拽了我一下,松開了手。
陳一河的手也被松開了。但他并沒有趁機會反擊,只是愣在那。監(jiān)室安靜如刑場。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瑞哥說我說錯話了,師傅也說我說錯話了,對我的魯莽舉動,就連莊青本人也沒發(fā)表過態(tài)度,雖然他是事情的導火索,我是在為他抱不平。
莊青傷好后,被關(guān)進了另一個監(jiān)室,脫離了陳一河的魔爪,至于他還會不會陷入別的犯人的魔爪,我不得而知。因為陳一河已經(jīng)把我搞得焦頭爛額了,我真的沒時間去想其他事。我連本職工作都做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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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發(fā)生以后,陳一河對我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變,讓我覺得他之前對我的言聽計從,服服帖帖都是裝出來的,不過是給我面子罷了。像他說的,我是個嫩伢崽,不識抬舉的嫩伢崽?,F(xiàn)在,在他的影響力下,當然我相信并不是他煽動的,而是犯人們自發(fā)的,總之,監(jiān)室里的所有人都不再給我面子,一個個都在針對我、在與我消極對抗著。這種對抗,體現(xiàn)在工作中任何一處細枝末節(jié),他們只針對我一個人,只要是我值班,我說什么他們都愛答不理,你往前推他,人家不僅不走,還在使相反的力。他們最習慣也最常用的對白就是大聲沖著天花板,或者大聲沖著操場喊,反正咱們這些人呢,也不算是個人,活不活的能怎么地呢?
我聽著極其不爽,可又能怎么辦,這話是我說出去的。
我現(xiàn)在越來越想逃離這個鬼地方。
7
出了監(jiān)獄大門,右轉(zhuǎn)步行兩公里,然后翻過石頭山。那以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件事我干的越來越多,特別是在莊青離開監(jiān)獄后。有時我也會下了班去,只要天還沒完全黑,只要還有光線讓我看看書,哪怕沒有光線,我也想在那里躺一下,腦子里想點事,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想。
有一次,我摸黑剛爬到山頂,距離我一百米外的地方就亮著一團火。嚇得我一身冷汗,趕緊退到一塊石頭后面。
我背靠著巨石,不敢回頭看。我閉著眼睛,甚至不敢睜開,就怕一旦睜開眼睛,那團火正飄在我眼前。我在想怎么辦怎么辦,這地方太晦氣,你曉得有多少人從這地方走向死亡,保不齊哪個怨氣大的又回到這里來了。
腦子里亂如麻,正待理清思路準備付諸返回行動時,石頭后面依稀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劉剛,剛子,今天是你的忌日。不,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今天死的,權(quán)當是吧,我記得我是兩年前的今天在這里撿到你的鞋的,我知道你肯定是尋了短見,我才不相信你去看海呢,哪里有什么海呢!今天兄弟陪你喝點,你要還記得兄弟晚上就給咱托個夢,告訴告訴咱你在那邊咋樣,連個尸體也沒留下。
接著,傳來了一個大男人吭哧吭哧的哭聲??尥?,男人清了清嗓子,對著墳地的方向吼了一嗓子蒙古長調(diào),接著傳來渾厚的男低音: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啊,你在山下唱歌……聲音再次哽咽下去。原來是瑞哥。
我走過去,他沒發(fā)現(xiàn)我。
我在身后拍他肩膀,他嚇得一屁股差點坐到火堆里。轉(zhuǎn)身見是我,就也招呼我坐下跟他一起燒紙。紙是先前進縣城他偷偷買的,還有蠟燭,還有蒙古高粱酒。瑞哥說酒是他找了好多地方才買到的。
我說,你這是何苦呢?
他說,人,總得信點啥才有奔頭,哪怕是錯的吧,否則成天看著一個個犯人拉出去槍斃,可怎么活啊?
我說你可以學師傅,找點愛好不好嗎?
師傅,哧。瑞哥說,你以為師傅真的寫一手好毛筆字???你見過他寫?
見過啊,話一出口,心里早沒了底氣。
他說他獲了這個獎那個獎的,誰知道真的假的呢!反正有一次我上網(wǎng)無聊,查他之前說的那個什么杯的書法大賽,結(jié)果根本就沒查到有那個杯。
不是吧!
你愛信不信。
那晚,我和瑞哥在繁星密布的山坡上邊抽煙邊聊天,聊了很久。我和陳一河打架的事在監(jiān)獄傳開后,不僅犯人一個個成了刺頭,師傅批評了我,就連其他同事也都對我另眼相看了。只有瑞哥,還會對我說說心里話。瑞哥說,小于,抽空給老陳道個歉吧!說著,他點著一支煙。
老陳?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就是陳一河哇。
瑞哥對他的稱呼讓我一時不太習慣。
老陳也要走了,聽說也是下個月宣判。這都月底了,沒幾天了。
瑞哥見我沒回應(yīng),補充道,道個歉不丟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的。我想說其實我很后悔說出那樣的話,可人在氣頭上,話收也收不住。但想了想,還是沒說,有些話只適合放在心里。就像莊青臨行前,我送了他最后一程,把他從監(jiān)室送上了警車。臨刑前,莊青整個人幾乎崩潰,他被架著往外走,開了一道門,又關(guān)上一道門,又開了一道門,又關(guān)上一道門……他的雙腿就像被抽出了骨骼,尿液從褲管里滴出來蹭了一路,但沒有人笑他,犯人們都趴擠在監(jiān)室門口,像送別任何一個朋友一樣的送別他。他面如死灰,驚恐在眼睛里收也收不住。他以前問過我,子彈打在太陽穴上是什么樣?會不會把臉弄得很臟、很難看?他甚至想讓我違反紀律賜予他一個好看點的死法。這些我都做不到,我只能安慰他說,沒有那些你擔心的過程,也沒有疼痛,總之是什么樣子你自己也看不到,你的腦袋套在布袋里,沒人能看得到。
在他被拖出去的那一刻,本來準備好的一籮筐的話都不再有說的必要,我只是陪他走了從監(jiān)室到監(jiān)獄大門的那段路。
上車時,他顫抖著雙唇,哆哆嗦嗦地對我說,于哥,下輩子見了,有下輩子,我們做朋友。我相信這句話他準備了很久。
我故作輕松地說,這輩子就是朋友??!
事實上,送莊青的時候我就在想,我應(yīng)該跟陳一河鄭重其事道個歉。那晚,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這件事,想得失眠。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到了兩聲槍響,正奇怪怎么會響兩聲時,莊青走到了我夢里來。他穿的仍舊是那身囚服,只是被他穿得格外瀟灑,他精氣神十足,是笑著沖我走來的,從臉到腳,全身干干凈凈,看得人心情愉悅。他走到我面前一米處,停了下來。我試著抓他,抓不到。他安詳?shù)乜粗?,跟之前我見過的他截然不同,像是洞察世事,專等我開口。
我就把煩擾我的話講給他聽了,我說莊青,我要不要跟陳一河道個歉呢?
提起陳一河,他沉思了一會,然后神情又從凝重中恢復過來,我見他沖我豎起了大拇指。我問他,莊青,你為什么這么高興?
他回答說,我找到我的靈魂了,他回到了我的身體里。
我還想問他什么,他沒理我,轉(zhuǎn)身向前走去了。
我喊他,莊青、莊青,他只是回身沖我擺了擺手,然后,大步流星朝著前方的漆黑走去。
他是我親自送的第一個犯人。我想,第二個會是陳一河。我希望我只有機會送他們兩個。
報告!
進來!
我進師傅辦公室時,師傅神色慌張,正順手把一張報紙團了團扔進垃圾桶。
我問師傅你怎么了。
師傅問有什么事?
我說我想請示一下,跟陳一河鄭重道個歉。
好!我來安排。師傅說。
離開他辦公室前,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春江花月夜》怎么樣了?江月照到你了沒有?
他有些不自然地說,照到了照到了!改天請你吃飯。
嘿嘿。
我覺得哪里不對勁,于是回到辦公室后,趕緊找出了當天的《人民日報》,獲獎名單已經(jīng)登出,但沒有師傅的名字。
我呆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