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敏

我找遍了村前村后，連水塘的荷葉底下也沒有放過，曹小草連個影子也沒有，我的火氣如眼下升騰的地氣，越來越大。

“曹小草，你在哪里？我今天已經(jīng)第六次找你了，你再不出現(xiàn)，我就自己回家了！”我對著一片茂盛的草喊。

曹小草是我媽，但別人覺得她更像是我奶奶。因為據(jù)我的同學猜測，曹小草至少有七十歲了。滿臉的褶子，花白的頭發(fā)，缺了幾顆牙齒的癟癟的嘴巴，都在向人證明曹小草真的很老了。

“說我老？太沒有眼光了！”曹小草聽到別人議論她年齡大，總是不滿地說，“不是有句古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嗎？只看表面現(xiàn)象，能看出什么？何況我的表面有那么老嗎？”

為了證明自己不老，曹小草不愿意我叫她老媽，堅持要我叫她曹小草。

“這樣叫著像不像姐妹??！”曹小草很陶醉我叫她名字，我要是叫她媽媽她反而很生氣，“人還沒老，都被你叫老了。”

“你不老！一點都不老！只是皺紋多了一些，頭發(fā)白了一些，牙齒少了一些，這都是你為我操勞的憑證！”我每次都這樣哄她。

“算你有良心！”曹小草就開心地笑起來。

“可你每天找不到回家的路，害得我每天至少找你五遍，是不是有點老年癡呆的嫌疑？”我就揭曹小草的短。

曹小草立刻就蔫了，扭捏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也是有原因的，只是現(xiàn)在還不到說的時候?！?/p>

“原因？在村子前后迷路，還需要原因？”我瞪著眼睛沖曹小草喊，“我看你就是想折騰我！”

“折騰你？你有沒有良心？我養(yǎng)你這么多年，容易嗎？你找找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曹小草根本不講道理，但我得講，因為我是讀書人。

“好好好，算我倒霉！但有一點可不可以商量一下？”

“哪一點？”

“你每天可不可以少失蹤一兩次，比如一天一次？”

“一天幾次？那可由不了我！”曹小草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我真的無語了。家里的雞、鴨、鵝，曹小草從來沒有喂過，她只管自己高興往回買，買回來說是給我玩的，從來不問我喜不喜歡，之后喂養(yǎng)就是我的事情了。她呢，整天忙著把自己丟掉。

最近，曹小草每天失蹤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像今天，早晨起床我剛做好飯，曹小草就不見了，我找遍家里家外，最后在我臥室窗外面的墻根那兒找到了曹小草，她說爬山虎藤子長得太快，她得拔掉它，否則，那藤子就會爬進我房子，將我捆成個粽子。聽聽，她失蹤竟然是為了我。

上學前，曹小草又不見了，我不知該不該鎖門，因為我不知道曹小草拿沒拿家里鑰匙。于是我又一通找，找到都灰心了，曹小草就出現(xiàn)了，說是有只蟋蟀沖進院子，她得抓到它，趕走它，以免對我造成威脅。聽聽，連一只蟋蟀都會對我造成威脅，我是什么？

中午回家，家門大開，曹小草不見蹤影。我做好了飯，又去找她，她說一只蝴蝶在對我圖謀不軌，她去趕蝴蝶。

吃完午飯，我午睡起來，曹小草又不見了，害得我再次去找，曹小草說水塘里的青蛙在開會要對我不利，她得處置青蛙。

下午放學后，我回家時曹小草還好好地在家里，我剛做好了飯，曹小草就又跟我玩起了人間蒸發(fā)的游戲，我只好再找，她說是爬山虎藤又長起來了，她得拔掉它。

吃過晚飯，我邊喂雞鴨鵝，邊數(shù)落她：“你看我有多忙，做飯、洗衣、念書，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鵝養(yǎng)你，還得一遍遍找你，你就不能不給我添亂嗎？”

“不能！”曹小草毫不含糊地回答，“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

我抬頭看看曹小草，她一臉的凜然正氣。

“我有什么不安全的？你別強詞奪理，分明是你自己貪玩，又——”我把“老年癡呆”幾個字強行咽回肚子，因為曹小草最不喜歡別人說她老年癡呆。

“我那是在保護你，你以為做你媽容易嗎？”曹小草振振有詞地說，“你的周圍危機四伏，我不保護你，誰保護你？”

“你別杞人憂天好不好？我要錢沒錢，枯瘦如柴，要身材沒身材，要長相沒長相，基本就是一無所有，誰會惦記著害我？”

“誰說的？你可是一塊無價之寶！”

說老實話，曹小草這句話真的讓我心中一熱。但我還是酸酸地說：“無價之寶？那是你眼睛里的！”

“我不跟你爭，但你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曹小草信誓旦旦地說。

就憑這一點，曹小草就是一天失蹤八次，我都會死心塌地地去找她。

說著話，我發(fā)現(xiàn)我養(yǎng)的雞生蛋了，一個熱熱的紅皮蛋觸目驚心地躺在雞窩里。我驚呆了，我養(yǎng)的雞下蛋了！以前，曹小草買回雞鴨鵝，我總是養(yǎng)到還沒長大就死的死，丟的丟，難得有養(yǎng)到可以下蛋的?，F(xiàn)在捧著那顆蛋，我的驚喜簡直無法形容。

“看——”我高興地叫著，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曹小草不在我身邊。

曹小草今天第六次失蹤了。

“曹小草！”我一邊叫著，一邊屋里屋外找著。

家里沒有，我只好到村子里找。

“又在找你媽？”劉嬸看見我就問。

“嗯！”我焦急地看著劉嬸，“你看見我媽了嗎？”

“沒有！”劉嬸搖搖頭。

我一路叫著曹小草，一路翻找著一切可以藏匿人的犄角旮旯。但曹小草仿佛蒸發(fā)了一樣，沒了蹤跡。

我手中握著那枚雞蛋，多想曹小草跟我分享我的喜悅，可她卻不見了。我的火氣就壓不住了，于是向她發(fā)出最后通牒：“你再不出來，我就不找你了！我發(fā)誓！”

“別呀！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我話音剛落，曹小草就在我背后出現(xiàn)了。

我詫異地回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曹小草就站在我身后，頭上還沾著一些草屑。

“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好找！”我責備著曹小草。

曹小草臉上立刻布滿委屈的表情：“我看到一只特大蚱蜢從咱家院門前飛過，知道它會威脅你的安全，我當然不會置之不理！”

“一只蚱蜢，對我有威脅？”我簡直要被曹小草氣瘋了，“那只蚱蜢在哪里，你看我怎么踩死它！”

“我已經(jīng)把它趕走了，你現(xiàn)在安全了！”曹小草真誠的眼神讓我生不起氣來。

“回家吧！”我輕聲說。

“回家！”曹小草重復我的話，接著她看見了我手中握著的雞蛋，立刻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叫起來：“哇，雞蛋！哪里來的？”

“咱家雞下的！”我淡淡地說，已經(jīng)一點熱情都沒有了。

“咱家雞下的？”曹小草驚叫起來，“哇！太好了！你把雞養(yǎng)大了，都下蛋了！多好啊！”

曹小草的驚喜還是感染了我，我忘了找她的不快，也高興起來：“是啊，小雞長成大雞了呢！”

曹小草從我手中接過雞蛋，左看右看，然后說：“這個雞蛋該怎么利用呢？你想炒著吃還是煮了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故意搶白她，“這可是一個有紀念意義的蛋，我怎么忍心吃了它！”

“對雞蛋來說，最好的紀念就是吃了它！”曹小草理直氣壯地說，“它將是對你勞動的獎勵，相信我！”

曹小草說話總是能打動我，我感激地看著她：“那除非你親自為我炒這個雞蛋，我就吃了它！”

“親自??！”曹小草為難地搓著手，“我沒做過飯，炒不好的，還是你自己來吧！”

“那我就不吃！”我故意將她的軍。

“看你長得跟豆芽似的，還是吃了吧！”

“你不做我就不吃！”我梗著脖子。

“但我做的會很難吃！”

“那我也吃！”

“那好吧！”曹小草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回到家，天都黑了。

我?guī)筒苄〔菹瞪蠂?，幫她把蛋打好，幫她把鍋放在火上，把油倒好?/p>

“剩下的該你了！”我看著曹小草，“現(xiàn)在，我要真正當一回女兒，享受媽媽做的雞蛋了！”

說完，我走出廚房，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等待著曹小草的作品。

很快我看見了煙囪里冒出的煙，聽到了雞蛋倒進油里的嗞嗞聲，并且聞到了炒雞蛋的香味。

第一次坐享其成，我倍感幸福啊。

閉上眼睛，我很享受地深深呼吸著這帶香味的空氣。

“好了沒有？我好饞??！”我沖著廚房喊。

“快了！”曹小草在里面答應著。

正在這時，我感到肩膀被什么東西抓住了，睜開眼，扭頭一看，我發(fā)現(xiàn)我肩膀上有一雙老鷹一樣的爪子。

“?。　蔽殷@叫一聲，“救命”二字還沒有喊出口，就被一只枯瘦堅硬的爪子捂住了嘴巴，接著抓住我肩膀的那只爪子一使勁，我被提了起來，腳尖離開了地面。

我升到了半空。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廚房里的曹小草正在手忙腳亂地煎雞蛋?？赡苁腔鹛螅u蛋有點糊。

“笨蛋，雞蛋已經(jīng)炒好了，趕快熄火啊！”我干著急，卻喊不出來，因為我的嘴被捂住了。

看來指望吃曹小草的炒雞蛋是不太可能了。

我很快被那只爪子抓著飛到了村子上空，并向村口的池塘飛去。

不知什么時候，村口的池塘邊出現(xiàn)了一座院子，院子里栽著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整個院子燈火通明。一群男男女女在院子里仰頭看著我們落在院子里，似乎他們正在等著我們。

“夫人，千年人參抓到了！”我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千年人參！開什么玩笑？我叫曹小葉，根本不叫什么千年人參！搞沒搞錯??！

人群中走出一個穿著華麗、面目嚇人的老婦人，她上下打量著我，點點頭說：“瘦精精的，得養(yǎng)一養(yǎng)！”

“是得養(yǎng)一養(yǎng)！”旁邊一個妖冶的女人瞥了我一眼，尖著嗓子說。

“夫人，還是盡快用了吧，免得夜長夢多！”我的背后傳來聲音，是抓著我的家伙在說話。

“可是，這瘦精精的，味道也不會好到哪里去！”老婦人看著我，仿佛我是一盆不合她胃口的菜。

“我們這里人手這么多，個個都是高手，你還怕她跑掉？”妖冶的女人再次尖著嗓子說。

我看著這群人，心里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你們是誰？為什么抓我到這里？”我問。

“我們是誰并不重要，關鍵的是你得弄清楚你是誰?！蹦莻€妖冶的女人陰陽怪氣地說。

我微微一笑，說：“我是誰，我比你們清楚！我叫曹小葉，今年十二歲，是德華一中初一（6）班學生！”

“她說她叫曹小葉？”妖冶的女人指著我笑起來。

旁邊的人也笑起來，連老夫人都咯咯地笑起來。

“蝴蝶，你告訴她，她是誰？”老婦人對那個妖冶的女人說。

原來那個妖冶的女人叫蝴蝶。

蝴蝶拍拍我的臉蛋，說：“好吧，我來告訴你，你是一棵千年人參，幾年前，我家老夫人發(fā)現(xiàn)了你，將你從土里刨了出來，誰知你離開土就變成了一個人參娃娃！”

“我是千年人參？”我驚叫著，“這也太滑稽了吧！你們睜開眼看看，我像一棵人參嗎？有這樣的人參嗎？”

“你別急，我讓你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人參！”蝴蝶說著，轉(zhuǎn)身離去。

過了好一會兒，蝴蝶搬來一個好大的花盆。

我被提起來，栽到了花盆中挖好的坑里。我的雙足被潮濕的土蓋起來。

這時，我感到渾身發(fā)癢，腳趾似乎往外冒出一只只我看不見的東西，我一扭頭，發(fā)現(xiàn)我的手臂逐漸變成一根長著葉片的植物枝干，接著我的臉也麻麻的，我知道它也在發(fā)生著變化。

我真的變成了一株人參！

伴隨著變成人參，我的記憶復活了。我記起來，我生長在村后的大山深處，與一棵大葉草為鄰，大葉草像媽媽一樣照顧我，為我擋風遮雨，就是在她的照顧下，我才一天天長大。

那日，我正在跟大葉草聊天，一只巨大的癩蛤蟆把罪惡的手伸向了我。就在那蛤蟆碰到我的一瞬，它變成了一個可怕的老婦人，對了，就是眼前這位。

大葉草扭動著身體，掙扎出地面，變成了一個女人，是曹小草！她從那蛤蟆精的手中奪過我，朝山下跑去。

我一離開土，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娃娃，并且失去了做人參時所有的記憶。直到我再次回到土中，記憶才回來了。

“你就是那個丑陋的癩蛤??！”我對著老夫人喊。

“沒錯！當年讓你跑掉都怪我功力不夠！”老夫人笑了笑。

“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找你呢！”蝴蝶說。

“找我？”

“對啊！找你！”老婦人說，“我的體力一天不如一天，只有吃了千年人參，才可能返老還童！”

“所以你派青蛙、蝴蝶、蚱蜢甚至爬山虎來抓我？”

“是啊，我是這池塘王國的大王，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老婦人哈哈大笑，“這個池塘以及池塘邊的生靈需要我來管理，我必須返老還童！”

原來，曹小草說我四周危機四伏不是沒有道理。

“曹小草會來救我的！”想起曹小草，我的心里暖暖的。

“曹小草，那個傻瓜，當她還是一棵大葉草時她就夠傻的了，不辭辛苦地照顧你這棵千年人參；這些年做人使她迅速衰老，她卻不享用這身邊的仙藥，一任蒼老爬上臉頰，簡直傻透了！”蝴蝶陰陽怪氣的嘴臉真讓人倒胃口。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哄笑。

我多希望曹小草此時從天而降啊，但事實證明這是奢望。

我連花盆一起被抬到老夫人的房間里。

“我會每天給你澆水，你快快長大吧！”老夫人笑嘻嘻地對我說，“長得胖胖的，我好用你泡酒喝！”

我生氣地搖動葉片，但老夫人離我比較遠，我的枝葉根本觸碰不到她。

“別生氣！好好長吧！”老夫人并不生氣。

我無望地看著窗外，那里沒有曹小草的身影，是啊，曹小草正在折騰炒雞蛋呢，她根本不知道我此刻正面臨危險。

我絕望地看著月亮爬上遠處的山頂，蟲鳴聲不絕于耳，老夫人的鼾聲逐漸增大，但我睡意全無。

“曹小草，以前總是你失蹤，現(xiàn)在我失蹤了，你該怎樣找我呢？”我心里想著，竟然有點沾沾自喜起來。

“得意什么？我找你可是一點都不費事！”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

曹小草！是曹小草的聲音！就在我腳底下！

我低下頭，果然看見了曹小草的臉，只是她為什么這么矮？

“是你嗎？曹小草，你怎么進來的？”我低聲問著。

“我怎么進來不重要。但我可告訴你我解決掉的只是窗外把守的人，這老家伙的手下可多著呢！”

我能想象得到曹小草進來的不容易，我感激地看著她：“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是千年人參？”

“你失憶了，我說了你會信嗎？還不說我瘋瘋癲癲？”曹小草看著我，“我現(xiàn)在救你出去！”

“花盆你搬得動嗎？”我有點替曹小草擔心，她在家里可從來都是肩不扛手不提的。

“我才不搬花盆，我將你挖出來就行了！”曹小草沖我眨眨眼睛。

“可是，你挖出我，我就又失憶了，記不起你的好！”我著急了，沖她大叫。

曹小草趕緊朝我擺手，將食指豎在嘴上，我知道她怕驚醒了老夫人。

“但我真的不想失憶！”我喃喃地說，“我寧可做一棵人參被你照顧著，做你女兒！”

“誰在說話？”老夫人翻身坐了起來。

曹小草一愣，慌忙伸出手，一把握住我，嘴里說：“糟了，被人發(fā)現(xiàn)了！別怪我！我只能這樣！”她將我從土里拔起來。我當然變回了人形，但所有的記憶成了空白。

“曹小草，我們這是在哪里？”我問。

“休想從我這里逃掉！”老夫人跳下床。

只見曹小草從口袋里抓了一塊什么東西，沖老夫人扔了過去。老夫人眼睛一翻，倒在地上。

“跟我回家！”曹小草一把抓住我的手，拉著我奪路而逃。我懵懵懂懂地跟著她。

“那老夫人？”

“被我熏暈了！”曹小草說。

我下意識地聞聞曹小草，也沒有什么怪味啊。

“你用什么熏暈那人的？”回到家，我無法忍住好奇之心，就問曹小草。

曹小草什么也不說，沖進廚房，捏著鼻子端出黑糊糊的一坨東西。那東西真的散發(fā)出陣陣刺鼻的惡臭。

“這是什么？”我下意識地捂住鼻子。

“你讓我炒的雞蛋?。　辈苄〔萦行┎缓靡馑?。

“雞蛋？”我簡直無法把這一盤黑糊糊并散發(fā)著惡臭的東西與我交到曹小草手上的紅皮雞蛋聯(lián)系起來。

“是啊！我說過我炒不好的，可你非讓我炒！”

她倒有理了！我可憐的雞蛋??！我想發(fā)火，但看看曹小草巴巴看著我的可憐的樣子，責備的話就無從說起了。

“算了，算了！都怪我不自己炒！”我接過那盤怪異的炒雞蛋，把它倒在垃圾桶里。

洗了盤子，這才發(fā)現(xiàn)曹小草又不見了！

“曹小草！”我到處翻找，一邊大聲威脅著，“再不出來，我就絕對不會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