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華
哇嗚情結(jié)
一個周末的晚上,和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記不清了,大概是中央三套吧,正在播放樂器組合演奏。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身穿紅色旗袍,披著長發(fā),雙手捧著一個形狀如同蓋碗的樂器,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兒,輕輕擺動著裊娜的身段,吹奏出一縷悠揚的曲子,與其他樂器發(fā)出的聲音交織纏繞在一起。立刻,一種攝人心魄的感動震撼著我的全身。真奇怪,音樂聽得多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那不是哇嗚嗎?”我驚叫起來。
妻仔細一看,說:“就是哇嗚?!?/p>
“嘿!沒想到在電視上還能看到哇嗚,并且美美地欣賞一回。”我感慨地說,“該有多少年沒有聽過、吹過哇嗚了?大概二十多年了吧!”
“差不多了。”妻說。
于是,我們都不說話了,靜靜地聽著這難得的哇嗚演奏。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那位姑娘和她手中的哇嗚上。優(yōu)美的身段,清麗的面孔,婉轉(zhuǎn)幽深、綿綿不絕的哇嗚聲,一幅天然的美的畫面。姑娘的美麗,使得哇嗚更加動聽;哇嗚動聽的樂聲,使姑娘更加美麗?!叭嗣嫣一ㄏ嘤臣t”,大概就是這種意境吧!
??!哇嗚,久違的哇嗚!你不經(jīng)意的出現(xiàn),就像窗外天空中那彎悄悄鉆出云層的彎月,穿越二十年的時空,把我思念的衷腸,傾瀉在那月光一樣美麗的少年時代。
那時候,整天和村里一幫小孩光著腳丫瘋瘋癲癲地東奔西跑。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的孩子,童年生活是豐富多彩而又無拘無束的,記憶深處最親密的伙伴,總是那些小鳥、野草、水和泥土。連收音機也輕易見不到的我們,卻能夠憑著我們的聰明,從大自然中感受音樂的美妙。春天來了,折下一根柳樹枝,擰動,樹皮就完好地褪了下來,剪下兩三寸長的一截,用嘴一吹,便發(fā)出悅耳的聲音;摘一片樹葉,夾在兩塊玻璃中間,吹奏出來的聲音更好聽。
但是,樹皮樹葉終歸要枯的,這時,我們就想到了哇嗚。顛著屁股跑到馬場渠邊,挖一捧黃泥,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四指轉(zhuǎn)動黃泥,大拇指在黃泥上面用勁往下按,便做出一個形狀既像蓋碗又像陀螺似的小玩意兒。尖的那頭鉆一個小孔,貼上蘆葦稈中間的薄膜,陰干,對著那粗大的孔吹,一股渾厚的“嗚嗚”聲便響徹天空,像牛角號一樣激蕩在田野間。我們就管這個好聽的玩意兒叫“哇嗚”。小伙伴們還比賽看誰做的哇嗚既好看又好聽,保存得時間長。被大家公認的好哇嗚,還可以放在家里珍藏起來。
不久,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大人忙了,孩子也忙了,很少有人再去玩那些“大自然的樂器”了。哇嗚,也被丟棄在歷史的風(fēng)塵里。隨著物質(zhì)生活條件的提高,各種現(xiàn)代化的家用電器相繼出現(xiàn),哇嗚,更像一支孤獨的飛天,被永遠地遺忘在荒涼的古堡中。
1993年,我在寧夏高校民族預(yù)科部上學(xué),校園里正流行賈平凹的《廢都》。一天,在書里讀到這樣一段:“塤是泥捏的東西,發(fā)出的是土聲地氣。現(xiàn)代文明產(chǎn)生的種種新式樂器,可以演奏華麗的東西,但絕沒有塤那樣蘊含著的一種魔怪。上帝用泥捏人的時候,也捏了這塤,人鑿七孔有了靈魂,塤鑿七孔便有了神韻……”當(dāng)時心里一震:這不是我兒時玩過的哇嗚嗎?連忙翻看平凹先生的其他相關(guān)著作以求證實。這一翻不打緊,不但證實這塤就是哇嗚,而且,竟然得知,“塤是中國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吹奏樂器之一”,還認識了一位專門研究塤樂,名叫劉寬忍的音樂家。
一種復(fù)雜的感情涌上心頭,有驚訝,有感動,有自豪。沒想到,小時候用手捏出來的哇嗚,竟然是“中國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吹奏樂器之一”,“首次發(fā)掘是在西安的半坡遺址,該遺址記載了大約七千年前繁榮的母系氏族社會的人類文明”。七千年的歷史啊,七千年的燦爛文化,一個古老民族七千年的自豪與驕傲,七千年的萬丈榮光,竟然由一抔黃土做證!這抔黃土,在不經(jīng)意間,陪我走過了一個年代!
于是,一種強大的驅(qū)動力驅(qū)使著我,讓我重新拾回孩子的心態(tài),再一次走進哇嗚的世界,走進哇嗚的心靈,去閱讀哇嗚,去感受哇嗚,去理解哇嗚。在喧鬧繁華的大都市里,我愿做哇嗚的知己,我愿以哇嗚為知己。尤其,當(dāng)我了解了在這七千年的漫長歷史中,哇嗚所走過的道路,是一條煊赫與曲折交織,光榮與艱辛陪伴的道路,我不由得想哭。我不能不沉迷于大堆哇嗚的典籍里。
原始先民在長期生產(chǎn)勞動實踐中,逐步創(chuàng)造出了哇嗚。先民們狩獵的時候,用石頭擲向獵物。由于石頭上有自然形成的空腔或洞,石頭劃過空中,空氣流穿過石上的空腔,形成了哨音。聽到這哨音,靈感的火花閃過先民腦際,早期的哇嗚產(chǎn)生了。
初期的哇嗚沒有音孔只有吹孔,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演奏的需求,哇嗚的音孔漸漸增多了。從無音孔到有音孔,從一孔到二孔、三孔、五孔,古代已經(jīng)有六孔哇嗚,清代宮廷云龍哇嗚即是六孔哇嗚?,F(xiàn)代則普遍流行八孔哇嗚和九孔哇嗚。而且,在外觀上,哇嗚形體的外觀式樣也豐富多樣:唐三彩陶塤、紅陶刻花塤、怪獸塤、人面塤、繪龍塤,等等。
華夏民族對土地的感情之深摯,到了頂禮膜拜的境界。這種感情,一旦體現(xiàn)為一種文化,便歷久不衰。而這種文化的載體,也被賦予了崇高而尊貴的地位。哇嗚,便理所當(dāng)然地充當(dāng)了這種載體。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哇嗚直接由泥土制成。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典籍《爾雅》,就對哇嗚作了記載。唐代鄭希稷在他的《塤賦》中說:“至哉!塤之自然,以雅不潛,居中不偏,故質(zhì)厚之德,圣人貴焉?!边@就是說,哇嗚所發(fā)出的自然而和諧之樂音,能代表典雅高貴的情緒和雍容的氣度。所以仁人賢士們是十分看重這種樂器的。哇嗚,自然就成了修身養(yǎng)性的親密伙伴。一支悠揚婉轉(zhuǎn)的哇嗚樂曲走出,氣質(zhì)便雍容高雅,不同凡俗。
哇嗚以及哇嗚的演奏,體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禮教文化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在我國古代各思想流派中,真正重視音樂的只有儒家,尤其是以孔子為代表的早期儒家。《樂記》上說:“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故先王著其教?!闭J為古時賢明的君主就重視樂教,通過樂教來引導(dǎo)、節(jié)制人們的欲望,改善道德和風(fēng)俗。
可是,當(dāng)我們自豪于中國是個禮儀之邦,驕傲我們有著五千年光輝燦爛文化時,有幾個人會想到古拙而毫不起眼的哇嗚呢?
是的,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尤其到了現(xiàn)代社會,種類繁多、品牌高檔的樂器不斷出現(xiàn),在樂器家庭里面,哇嗚多少顯得有點丑陋,不奢華。在樂器店里,琳瑯滿目的樂器令人眼花繚亂,幾萬塊錢的鋼琴任你挑選??墒?,卻很少能見到哇嗚。我走進平羅縣城幾家比較大的音像店里,想去買一張張維良的《問天》。當(dāng)我問有沒有塤樂方面的光盤時,那個溫文爾雅的男店主尷尬地笑笑說沒有;走進另一家店,那個女店主好半天都沒聽懂我說的“塤”是什么。我說:“也就是寧夏人說的哇嗚?!迸陠T一聽,大手一揮,不耐煩地說了聲沒有。我連忙尷尬地退出來,再也不好意思到其他店里去問了。我知道,問也白問。
其實,也難怪,或許在更多人耳中,哇嗚的聲音談不上最好聽,尤其它那一出口便是飄滿天空的悠悠揚揚的、哀婉凄惻的樂音,使人聽后心情總是愉快不起來。這些,都使得哇嗚漸漸被人所忽視,所冷落,所遺忘,以至于到了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在公演中幾絕于耳。古老的哇嗚,面臨失傳的危險。原本就孤獨的哇嗚更加孤獨了。然而,哇嗚不在乎,哇嗚也不怕孤獨。享受孤獨,正合了哇嗚的秉性。哇嗚是用泥土捏制而成的,泥土是深沉的,沉默的,因此,泥捏的哇嗚也自然是深沉的,孤獨的。哇嗚的孤獨使哇嗚始終不改它自身的高貴。
所以,哇嗚畢竟會有知音的。在這個被功名利祿主宰的現(xiàn)代社會,也只有哇嗚的知音,才能夠與哇嗚“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只有哇嗚的知音,才能夠與哇嗚達到那種“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最高境界。哇嗚的知音,愿意為哇嗚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在茫茫人海中,那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人,畢竟是哇嗚的知音。
“1983年,趙良山首次用塤在湖北省歌舞團《編鐘樂舞》中演奏《哀郢》,樂曲雖僅僅一分鐘,但那其他樂器無法替代的特殊表現(xiàn)力,給人耳目一新的藝術(shù)享受,轟動國內(nèi)樂壇。”
“1984年,演奏大師杜次文在美國洛杉磯奧運會的開幕式上演奏塤曲《楚歌》,這是塤樂首次登上世界舞臺。動人的旋律在廣場上空回響,人們吃驚于一個以土為之的樂器,竟有如此豐富動人的表現(xiàn)力?!?/p>
“1993年,中國第一位民族管樂碩士劉寬忍與當(dāng)代作家賈平凹出版了《廢都》的塤樂專輯。這次音樂家與作家的聯(lián)袂,讓更多的人首次通過文學(xué)作品認識了塤,了解了塤,影響頗為深遠。”
“在1993年,笛簫制作大師張榮華在塤的研究與制作方面獲得了巨大成功。他在前人九孔陶塤的基礎(chǔ)上采用全新的技術(shù),改進工藝,優(yōu)選材料,進行科學(xué)配方,制出的塤在音域、音色、音量及音準(zhǔn)等方面,均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期。新型工藝塤吹奏省力,外觀精美,有皇家之大氣,無論從視覺還是聽覺上都能給人以美的享受。其音質(zhì)純正,音色優(yōu)美,音域?qū)?,音量大,可奏出完整而?zhǔn)確的十二平均律,且靈敏度高,在樂隊中演奏可達到和諧、統(tǒng)一的效果?!?/p>
“1997年,張維良出了第一張塤樂的CD專輯《問天》,首次運用張榮華的低音大塤表現(xiàn)音樂,由此,塤的音樂文化進入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時代?!?/p>
……
我感動于一個個天才而癡情的音樂家的執(zhí)著,感動于他們對哇嗚的理解,感動于他們對哇嗚的奉獻。孤獨的哇嗚并不孤獨,因為有了他們。
然而,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黃泥燒制的哇嗚,竟然會成為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回回民族的一份無上榮光!
2006年5月20日,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zhǔn),回族民間樂器泥哇嗚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第二年,出生于平羅縣渠口鄉(xiāng)的楊達伍德開發(fā)研制的泥哇嗚在中國首屆塤樂器展進行展示。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兩個月,回族民間音樂家、器樂家楊達伍德被命名為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傳承人。當(dāng)?shù)弥@件事,我的心,久久地沉浸在激動和自豪中。我為我的故鄉(xiāng)平羅而驕傲,為我們回族人民而驕傲。
從此,缺乏音樂細胞、開口唱歌眾人皆喝倒彩的我,就對這泥捏的哇嗚,更加情有獨鐘,對它的癡迷,超過了任何其他樂器。一遍又一遍地欣賞這古老的塤樂,我感覺,自己和它是那樣地心意相通。聽著哇嗚嗚咽、低沉、幽澀的聲音,我仿佛在聆聽它如泣如訴的靈魂的訴說。
聽《哀郢》,我仿佛聽到了屈原在報國無門的無奈與失落下,滿腔悲憤仰天吶喊。這吶喊,從楚國綿綿山脈里傳出來,像一頭滿目凄然的老牛,嗚嗚地鳴叫著,響徹云霄。一時,天地回應(yīng),風(fēng)雨和鳴,就連屈原腳下的汨羅江,也泛起漣漣淚花,輕聲嗚咽。
聽張維良《駝道》,駱駝的聲聲仰天長嘯,就像火車汽笛的鳴叫。一陣陣駝蹄踏漠的“咚咚”聲,就像緊促的雨點落在鼓面上。一縷縷低婉哀怨的簫聲,扯動著我的心弦。我似乎看到了平沙萬里的大漠上,一個個駝隊悲壯地行進在西風(fēng)殘照里。凄涼的內(nèi)心,迷離的雙眼,穩(wěn)健的步伐,以及鋪展在萬里黃沙上的長長駝影,無不演繹著古道駝鈴五百年桑田滄海忠貞不渝的堅定,演繹著它們對沙海盡頭那一片綠色世界真摯而深厚的信仰。
……
我笨拙的筆,難以盡情描述我聆聽哇嗚時的那種感動。其實,我知道,哇嗚也知道,根本用不著過多的描述,一切盡在不言中。
2014年9月份剛開學(xué),我的女兒所在平羅縣城關(guān)回民小學(xué)作出決定,為了讓回族民間器樂哇嗚得到進一步繼承和發(fā)揚,決定在全校開設(shè)哇嗚課程。不久,一只制作精美、褐紅色的泥哇嗚便出現(xiàn)在女兒那稚嫩的小嘴上。那一刻,我?guī)缀跻錅I了。
蒲葦之鄉(xiāng)
這是一座很小很小的村莊,整個村莊最多時候才三十幾個人,而如今常住人口僅僅十一人。
這是一座偏遠得有點原始古樸的小村莊,遠離人煙聚集的其他大村落。這兒被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戲稱為“小臺灣”,因為每當(dāng)下雨,尤其是稻田灌水后,那連接外面的唯一一條土路,就被泡在水中,人幾乎過不去。
然而,這里卻是一個美麗的村莊。想當(dāng)年,馬鴻逵一眼就看上了這里,因此把這里作為馬家軍的軍馬場,專門用來牧養(yǎng)軍馬。因此,建國后這片土地就被稱為“馬場村”,成為全鄉(xiāng)乃至全縣都赫赫有名的糧食基地。
這里,就是我的老家——通伏鄉(xiāng)馬場村小農(nóng)場。
小村受天地造化的恩寵,西邊有巍巍賀蘭山作天然屏障,擋住了浩瀚沙漠與奇冷寒流的東侵;東邊有滔滔黃河水悠悠流過。河對面,那長長的毛烏素沙漠又為小村遠遠地飄起了一道淡黃色的、幾乎透明的披風(fēng)。在這青山長河之間,在小村莊的周圍,便一馬平川地形成了響徹中國的塞上江南寧夏平原。一條弧形的天然湖,是黃河改道留下的古河道,從西南方的賀蘭縣通義鄉(xiāng)境內(nèi)發(fā)源而來,從小村面前繞過去,向東北方向逶迤而去,最后注入了黃河。這條狹長的小湖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水草,把個湖面遮蓋得嚴嚴實實,外人到此,竟然會看不出這是一條湖呢。
湖中的水草,尤以蘆葦、蘆草和蒲草最多,這些野生的草,曾給家鄉(xiāng)人帶來了多少收獲的喜悅。每當(dāng)秋末冬初,蒲草和蘆葦枯萎后,父老鄉(xiāng)親便帶著鐮刀去刮蒲草,除了自家用的一部分外,其余的都遠銷到平羅縣內(nèi)外,被人們編制成了蒲草簾子,蓋在溫棚上面,暖暖和和地保護著千畝萬畝的蔬菜溫棚,為生活在大西北的人們在寒冬臘月能吃上新鮮的蔬菜做出了貢獻。
最熱鬧的是砍蘆葦。冬天,那高大纖細的蘆葦,亭亭玉立地用那乳白色的莖干,豎起了一團團毛茸茸的蘆穗,宛如神話傳說中那些老壽星的花白胡子密密麻麻地在空中迎風(fēng)飄揚,又似一片淡黃色的煙霧在彌漫。彌漫出了兩千年前那首讓人牽腸掛肚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彌漫成了一道以蘆葦為歌詠對象的蔚為大觀的中國古詩詞的文化長河。葦多而密,便形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蘆葦林,我們放羊的小伙伴稍不留心,羊兒鉆進蘆葦林里,還一時真的難以找到呢。待到湖里面的冰凍結(jié)實了,鄉(xiāng)親們便趕著驢馬車來到冰面上,然后從蘆葦叢林的邊沿開始,把方口锨的锨頭平放在冰面上,用力地向蘆葦林中鏟了過去。只聽一陣陣“咔嚓——咔嚓——”的響聲,此起彼伏,交匯成一曲美妙的音樂。锨頭過處,蘆葦紛紛倒下,在冰面上鋪開。然后,后邊就有人把這些砍倒的蘆葦抱成捆,用草繩捆起來,放到驢馬車上拉回去。把葦穗砍去,編成葦簾子,是用來蓋房子搭屋頂?shù)慕^好材料——在那個物質(zhì)條件比較落后的年代,就是這些蘆葦,給了父老鄉(xiāng)親們溫暖。也有的人家不蓋房子,就把蘆葦賣出去,成為造紙和人造絲、人造棉等的優(yōu)質(zhì)原料。
大概,是蘆葦林里面的溫度比外面高的原因吧,葦林中的冰面比較薄,鏟蘆葦?shù)娜艘徊恍⌒?,一腳踩破冰面,半個身子就掉進水中,凍得牙齒“咯吱咯吱”地打戰(zhàn)。如果踩破了先前別人鏟過的冰面,那可就不得了了,堅硬而銳利的蘆葦茬從腿肚上劃過去,立刻鮮血直流,而匕首一樣的蘆葦茬若刺進肉中,這個人就得趕快上醫(yī)院。因此,鏟蘆葦?shù)墓ぷ?,一般由?jīng)驗豐富的人來操作,其他人只是抱、捆、拉,還要穿上厚厚的棉褲,以防掉進冰層里不至于被蘆葦茬子刺傷。
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煤炭奇缺,然而,無論是寒風(fēng)刺骨還是飛雪飄舞,家鄉(xiāng)的人們從未在冬天的夜晚挨過凍。因為,那取之不盡的蘆葦和蒲草,用來燒炕,煙少火苗壯,所產(chǎn)生的熱力是那樣地硬,一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很高,炕頭上還是熱乎乎的。春天,這些黑色的蘆葦灰和蒲草灰,又成了上等的農(nóng)家肥。
春天,冰面剛剛?cè)诨?,草兒也露出了又尖又細的嫩芽。我站在老家屋角向后看去,呀,那湖面上啥時候出現(xiàn)了一派令人心醉的綠。油油的綠呀,映襯出了一片藍瑩瑩的天空和綠油油的水,仿佛一大團一大團純綠純綠的云,從天上飄落下來,溫柔地偎依在小村的旁邊。我揉眼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正在吐青的蘆葦。從干枯的蘆葦茬的莖節(jié)旁邊,鉆出了無數(shù)根嫩綠的新莖,葦葉子還沒有展開,緊緊地包裹在葦稈上,這使得新的葦稈像一根根鋒利的綠色標(biāo)槍指向藍天。不久,葦葉展開,葦稈往上長了一大截,于是湖面上就是一大片一大片身穿綠衣的少女方隊。我們幾個小伙伴,扯下一小捆的蘆葦葉子來喂家里的牛馬羊,惹得這些畜生興奮得一個勁地叫歡。
又過了不久,蒲草也從水底下抽出了細長細長的、薄薄的綠色帶子一樣的長葉子,無數(shù)根細長的綠帶子在湖面上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晶簾,在風(fēng)中飄搖。就是這個綠色天然草簾,在遠古的傳說中,成為女媧與伏羲結(jié)合生子時的遮羞布。就這樣,蒲草夾雜著蘆葦、蘆草以及其他各種水草,鋪天蓋地地長滿了整個湖面,引來了難以計數(shù)的各種水鳥在湖中安家落戶。一曲和諧的鳥的伴奏,鳴唱著大西北黃土地上這塊難得的鳥的天堂。小時候的我,站在老家門前,張望那一湖的綠,傾聽此起彼伏的鳥的歌唱,不禁悠然心醉。我多么想自己也能變成一只水鳥,穿越那密密麻麻的水草,輕翅一扇,飛到那藍瑩瑩的天空下,依偎在云彩身邊,讓自己的身影勾勒出一幅“海鷗飛處彩云歸”的美麗畫卷。而我,跑到湖邊,踮著腳尖從水面上抽出一根蘆葦?shù)牟菪?,做成咪咪子,吹奏出一聲聲細嫩悠長、略帶顫抖的笛音來,與遠遠近近水鳥的歌聲遙相呼應(yīng),感覺我就是一只真正快樂的小鳥了??茨峭ねび窳⒌奶J葦,晃動著細長的腰身在為我伴舞,細細長長綠得油膩膩的葉子,不正是它們手中揮舞的綠色紗巾嗎?而蒲草呢,扭動著纖細的水蛇腰,在扭秧歌。是的,在大自然中,恐怕沒有哪一種植物的身材比它好了。
夏收季節(jié)到了,父老鄉(xiāng)親拿著鐮刀,進入齊腰深的水中,刮下一捆捆蒲草,把它們晾曬在湖坡上。等到曬干了,搓擰成草繩,然后把這些草繩在水中浸泡一下,捆麥子、胡麻、玉米等。那種韌勁,一直到第二年都不會斷折。
就在這時候,從蒲草莖稈中間,鉆出一根根長長的、綠綠的稈芯;稈芯的上面,頂起一個個綠色的蒲草棒;蒲草棒上面,是一層嫩黃嫩黃的蒲黃。孩子們就拿上蛇皮袋,捋下這些蒲黃,經(jīng)過藥販子之手,賣到制藥廠,成為珍貴的藥材。前幾年,有一個年輕的母親,領(lǐng)著兒子去捋蒲黃,沒想到母子兩人都被水中的雜草給纏住了雙腳,最后都喪生在湖中。家鄉(xiāng)的蒲葦湖啊,在向鄉(xiāng)親們無私奉獻一切的同時,你怎么能忍心奪去他們寶貴的生命?
去年國慶節(jié),正是收割水稻的農(nóng)忙時刻,我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家去幫助收稻子。放眼望去,門前那條湖面上,水草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半枯半黃的狀態(tài),但是蘆葦仍然顯露著旺盛的生機。濃濃密密的葦叢上方,白色的葦絮毛茸茸的,彌漫在被收割機噴吐出來的稻草灰里,凄離迷蒙,怪不得古詩說“蒹葭蒼蒼”呢。
我在收割過的稻田中走過去,走到湖邊,看到蒲草葉子上半部分已經(jīng)金黃得近乎透明,下半部卻仍然帶著一絲絲綠意,如一根根細長的玉帶和金帶。蒲草棒已經(jīng)接近干枯,就像一只只小小的褐色的橄欖球,被翡翠綠的稈芯舉起在半空中。蘆葦呢,仍然不忘顯擺它們那水草之王的高挑身材,讓一團團淡黃色的蘆葦穗子高高地飄揚在所有水草的上方,如神話傳說中南極仙翁那冉冉飄擺的花胡子。金黃色的蒲草葉子呈細長的三角形,好像千萬只蜻蜓停在那兒扇動著淡黃色的翅膀。
我折下一根蒲草稈芯,沉甸甸的,堅實而勻稱,毛茸茸的蒲草棒在稈芯上面輕輕晃動,我感覺自己拿的是一把錘子。擺一擺,蒲草棒上那細碎的蒲草絮就漫天飛舞,像一陣陣的輕煙,隨風(fēng)飄到遠方,去傳宗接代安家落戶。如果不小心,讓這些蒲絮粘貼在你的身上,那你就別想輕易把它們弄下來。就是這筆直、堅實、勻稱的蒲草稈芯,小時候,奶奶常常讓我們折下來曬干,編織成草盤子,當(dāng)鍋蓋用,也可以用來蓋水缸。而在這種草盤子鍋蓋的蒸鍋里蒸饅頭,蒸出來的饅頭就有一種淡淡的水草香味。那毛茸茸的蒲草棒呢,奶奶讓我們捋下來填枕頭,枕頭軟綿綿的,那種舒服勁兒,是其他的枕頭絮絕對比不上的。
目光掠過湖面,我看到遠處的濱河大道邊的林帶,在淡淡的斜陽下,朦朦朧朧,正是“平林漠漠煙如織”。
在湖中間是家鄉(xiāng)人鋪墊的土路,我走過這條土路,向濱河大道走去??吹胶叺牡咎锢铮黄墙?,剛剛發(fā)過的黃河大水,把這些稻子淹得東倒西歪,干枯干枯的。
寬闊的景觀河里,已經(jīng)被蒲草和蘆草密密麻麻地遮蓋起來,只露出河中間的一線水色。
我走過景觀河,腳下是一條伸向黃河灘深處的土路,雪白的鹽堿鋪滿了土路,就像一條白色的玉帶穿梭在萬頃金黃的稻海中。路旁的水溝里,河水已經(jīng)退去,凄慘地堆滿了一攤攤的死魚。蘆草和蒲草混合著其他野草,順著水溝一直伸向遠方,遠遠看去,就像是茂密的護堤林??嗫嗖藥缀跞靠蔹S了,但是光禿禿的菜稈上仍然頂著一些金黃的小花,在高原空曠的黃河灘上,就像幾顆孤零零的星星。小花中間,夾雜著雪白滾圓的幾個絮球,像一個個蠶繭,又像是一只只白蝴蝶在苦菜枝頭秋意鬧。折下來一根菜莖,搖一搖,輕輕的飛絮就在空中飄舞起來,如“柳絮因風(fēng)起”,一直飄到遠方去傳播新的生命。
極目遠眺,一棵孤樹把黃河灘襯托得更加遼闊空遠。稻海深處,父老鄉(xiāng)親種植水稻所搭建的那幾間臨時休息的土房子,被粉刷成了白色,如遠古的荒堡。我的身影,被即將落下的太陽拉得長長的,直把我拉成了一個長袖飄飄的飛天,“高原的古堡中,誰在反彈著琵琶,只等我,來去匆匆,今生的相會”,讓我的心兒,悠然陶醉,與那靈秀的棵棵小草相會,與那明媚的灣灣秋水相依,相依相會在這遠古的黃河灘上。
太陽貼近賀蘭山沿,我該回去了。經(jīng)過濱河大道,水中的落日已經(jīng)變得金黃柔和,水面更加呈現(xiàn)出只有大西北的秋天才獨有的那種亮白,魚兒跳起,在一片金光中擴展開圈圈漣漪。藍天白云,在景觀河里倒映出一片“天光云影共徘徊”的詩意。
炊煙混合著稻草灰,還有清幽的稻香彌漫開來,樹影婆娑,我的老家便如一座縹緲的海上仙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