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我在新西蘭有位老干媽,六十多歲,自稱最喜歡東方文化。前幾年她來中國玩,我當然要盛情接待,帶她去了各種高級館子,比如全聚德、東來順、大董,還去了川辦和護國寺。老太太很有禮貌,每次都把東西吃干凈,然后矜持地夸獎兩句。
旅游到了最后一天,我有點疲了,心想反正馬上去機場了,隨便找個地方對付一口吧,就去大望路找了個專供外國人吃商務套餐的地方,菠蘿咕咾肉、酸甜排骨、炸春卷,揚州炒飯。套餐一端上來,嗬,只見那老太太咧開腮幫子,撩起后槽牙,風卷殘云一般吃了個磬凈,吃飽了往椅子后一靠,揉著肚皮說:“這是我來中國吃得最好的一頓?!?/p>
我默默吐出一口血,然后吐出被這些菜酸掉的大牙,懷著愧疚的心情把老太太送上飛機。
我還有一個德國同事和一個東南亞同事,倆人剛到中國就非要讓我?guī)麄內コ悦朗?。我吸取了之前的教訓,找了個酸甜口兒的館子,沒想到他們吃了兩口就擱下了,一臉不滿:“我們來中國是吃真正中餐的,不是這些鬼佬餐?!蔽乙宦?,嚯,門兒清啊,成,哥們兒給你來點重口味的,直奔前門附近胡同里的一家北京小館子,要了一碗豆汁兩個焦圈還有爆肚兒和燒餅。德國人吃得津津有味,東南亞人一臉沮喪都快吐了。等吃飽了出門,東南亞同事一抬手,從街邊買了串糖葫蘆,吃完又買了一串。
我想只要有外國朋友的人,應該都經歷過類似的接待工作。
事實上,“外國人”這個概念,本身就沒法作為任何一個判斷句的主體。外國人忒多了,東洋的,西洋的,南亞的,北美的,每個國家的飲食文化都不同,具體到每個人,口味更是千差萬別。別說洋人了,咱們自己內部都沒統(tǒng)一呢。豆腐腦是甜是咸,粽子是甜是咸,這都是能讓中國四分五裂的敏感話題,指望全世界人民眾口一詞地喜歡啥口味,不太現實。
所以我特別不喜歡的是兩種論調:要么不容分說宣布全世界人民都羨慕飲食文化,要么眉頭緊蹙地宣布中餐落后野蠻是民族主義的幻覺。兩邊都懷有同一種錯覺,把自己的主觀喜好當成了評價別人的客觀標準。
其實美食就和電影一樣,主觀性太強。什么東西好吃,什么東西不好吃,完全取決于個人,不存在對與錯。比如我?guī)Ю细蓩屓サ娘堭^,那都是我覺得北京最好的;她覺得商務套餐好吃,那是她覺得最地道的。我們倆都覺得委屈,幸虧我們感情好,而且那時候沒微博,所以才沒打起來。
我的一個朋友去印度玩,看到當地有賣一種叫甜品,簡單來說,就是把一個糖球裹在糖漿里滾啊滾啊,滾成厚實無比晶瑩剔透。我的朋友一口咬下去,膩到差點沒吐出來。旁邊的店主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跟其他顧客嘀咕了幾句,聳聳肩,大概是覺得不太理解,這么好吃的東西,她怎么就想吐出來了?好在我的朋友比較正常——拋開她膽敢自己去印度這事不提——沒把這段遭遇歸咎為印度文化的劣根性,而是自嘲說這是她當年在成都給一個韓國人吃麻辣兔頭的報應。
我是大中華美食的忠實擁躉,我為此而驕傲。但當別人說中餐好難吃時,我并不覺得被冒犯——除非他非拽著我說喜歡中餐的都是賤骨頭。這么說吧,就食物這個話題,你永遠不應該去指責別人的喜好,因為那是一種主觀感受,我們都是自己的終審判決。所以你看,討論任何國家和地區(qū)的美食時,盡量不要鐵口直斷,在評價前頭加一句“我覺得”,總不會錯。
當然,英國菜那是另外一回事。
(方天佑薦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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