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申葆嘉先生去世的消息時,旅游與服務學院學生龐文文正在閱讀德國哲學家漢斯·波塞爾寫的《科學:什么是科學》一書,這本書是一個月前,申先生在家中給他們上課時,特意推薦的。
那天上課,申葆嘉推薦的書單里共有9本書,從迪爾卡姆的《社會學方法的準則》,到馬克·布勞格的《經濟學方法論》,再到金岳霖主編的《形式邏輯》,由淺入深,都是關于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論的書籍。課后,同學們共同約定:認真讀這些書,等下個學期開學后再到老師家中交流讀書心得。
然而,事與愿違。2014年2月15日,申葆嘉遽然長逝。未想明的道理,未寫完的書稿,未授完的知識,成為先生未了的心愿。
一
1923年,申葆嘉出生于蘇州的一個書香門第。1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14歲的申葆嘉隨家人避亂到了上海。中學畢業(yè)后,懷揣著救國之心,他離家來到祖國的西南后方準備參軍救國。那時他渴望成為一名飛行員,但由于視力原因未能如愿。他轉而投考西南聯大,成為一名大學生。在學期間,國難深重之時,他再次報名參軍,赴印度成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員。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申葆嘉重返西南聯大,在經濟系求學。當時條件雖然艱苦,但有了安定讀書之所,申葆嘉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活。在聯大,他一共待了3個學期,聯大北歸后,又進入北京大學繼續(xù)學業(yè)。
申葆嘉認為,西南聯大繼承了“五四”傳統(tǒng),培養(yǎng)學生理性分析問題的能力,也強調以人為本,尊重人的價值。他總結聯大的精神是“理性”、“開放”、“兼容”、“尊重”,這些理念影響了他的一生。用他的話說,大學給了自己“腦子”。
面對國家百廢待興,申葆嘉把實業(yè)救國立為自己的理想,他常說:“那個時代的愛國情感根本不用動員,是每個人骨子里都帶有的?!北е@樣的理想,當經濟學系陳振漢先生向他拋出“橄欖枝”,希望他留在北大做助理時,他婉轉拒絕了。1949年大學畢業(yè),他選擇了一項距離實業(yè)最近的工作———在中央人民政府貿易部作對外貿易。
二
初到貿易部工作,申葆嘉進行了一項關于我國近代以來對外貿易的研究,希望為國家決策作參考。這可以說是他進行的第一次學術研究嘗試。可沒有想到,發(fā)表的成果卻引來災禍。因為研究中使用英文材料,再加上親屬的“國外關系”,申葆嘉在政治上遭到無端懷疑,被國家機關“掃地出門”,下放到天津一家化工廠。從此開始了“運動員”生涯———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屢受沖擊。
1980年.憑借在化工廠工作積攢下的化學知識和讀書時打下的英文基礎,申葆嘉得到“貴人”的舉薦,作為一位化學人才重返高校。沒過多久,國內高等院校中第一個旅游學專業(yè)在南開大學成立,學經濟出身的申葆嘉又被推薦到旅游學系工作。
這時,已近退休年齡的申葆嘉,終于開始了自己最擅長的、本該屬于他的教育、科研工作,成為我國旅游學、旅游教育的拓荒者之一。按照早年求學經歷,申葆嘉似乎應該從事旅游經濟學的教學,但他意識到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性,決定講授“旅游概論”并從事旅游基礎理論研究。
當時旅游主管部門和業(yè)界,把旅游作為一種賺取外匯和經濟利益的手段,高等旅游教育的任務被定位為培訓旅游業(yè)管理和服務人員。申葆嘉認為,這是高職教育,而非高等教育的定位。一個學科要在大學里立足,基礎理論體系至關重要。而當時的指導思想和統(tǒng)編教材都沒能很好解決這個問題。因此,他開始了對這個問題的獨立思考。
根據研究心得,申葆嘉用“暗渡陳倉”的辦法改寫了國家旅游局統(tǒng)編的《旅游概論》教材,其中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思考和觀點。短短幾年中,申葆嘉和同事一起培養(yǎng)了一批后來大有作為的旅游人才。
1988年,事業(yè)剛剛起步的申葆嘉退休了,但他沒有因此停止研究。沒想到的是,一次意外讓他在學術上獲得“新生”。一次申葆嘉受邀到深圳大學講學,途中手提包被盜,隨身攜帶的所有文稿資料全部丟失。這本來是進退兩難、苦惱萬分的時候,他卻以此為契機,徹底拋棄了“舊東西”,解放了被束縛的學術思維方式,就此開始了自己的新研究。
三
在梳理國外旅游研究進展時,申葆嘉發(fā)現,德語和英語是旅游學研究中使用最多的兩種語言,而他們之間的研究方法又有所不同。德語學者多采用邏輯實證主義,研究的問題多屬于基礎理論;英語學者多采取新實用主義,研究的問題重應用。申先生決定,就以德語學者和英語學者的思想和觀點為起點,試著在方法論上找出兩者的吻合點。
1999年,76歲的申葆嘉出版了旅游學基礎理論著作———《旅游學原理》,被國內旅游學術界稱為“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旅游基礎理論研究專著”。但是,他的思考沒有就此停止。他并不陶醉于自己所構建的旅游學原理,而是根據高校中使用此書授課的反饋情況,結合國內外旅游的發(fā)展變化,在大量閱讀社會科學和哲學學術著作的基礎上,以批判的眼光不斷地去審視、驗證和修改這套理論體系,以求完善。
憑借對中國高等旅游教育和旅游研究事業(yè)作出的卓越貢獻,2008年申葆嘉被聯合國世界旅游組織主辦的第四屆中國旅游發(fā)展論壇授予“中國旅游教育與研究終身成就獎”,目前為中國唯一獲此殊榮者。對于榮譽,申先生并沒有放在心上,他追求的是學術思想上的認同。
四
“學生是他最親的人”,作為先生的獨女,申方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醋意十足”。每個學期都有十幾名學生到申葆嘉的書房上課。時間久了,大家發(fā)現申先生的上課方法與其他老師很不同,不會照著課本講授某個知識點,而是將他對旅游基礎理論的理解融合著人生感悟,用聊天的方式傳達給學生。同學們說,和申先生在一起要時刻作好回答問題的準備,他總會提出很多問題讓大家自己去思考,不分時間與場合,哪怕是在校園里偶遇,他也會給同學們“布置作業(yè)”。
每次上課,申先生都會認真記下聽課學生的姓名、年級,常會在不久之后,托人給同學們送去與上課內容相關的書和資料,每份文獻的左上方都會用曲別針夾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資料的作者和出處。
晚年的申葆嘉說,自己最近對西南聯大的精神有了越來越深刻的認識,“德先生”與“賽先生”常??M繞心頭,他認為大學應以育人為本?!跋壬畬W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边@是前輩學人對學者精神的最佳詮釋,以“后五四知識分子”自任的申葆嘉自覺地繼承著這樣的精神。
去申先生家上課的學生都會發(fā)現,他的書架上有一張自己親筆寫下的卡片,“不做夾尾巴的狗,要做沒尾巴的人”,這是他的座右銘。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女兒申方第一時間從美國趕回來,她發(fā)現,來家中吊唁的,多是他的學生。
有時候,申方想留下他們的聯系方式,卻發(fā)現父親書桌上幾支水筆的墨水幾乎都已寫完,找不到能夠正常使用的。在水筆的旁邊,申先生未完成的手稿擺放得整整齊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