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周初八《誥》來看,周公是一流的“心理學(xué)家”。他能準確判斷不同受眾的不同心理狀態(tài),將自己的命令、建議順利地傳達給對方,并使之心悅誠服。周公給他人做思想工作時有三個特點:一是找準受眾關(guān)心的焦點問題,消除他們的疑慮和顧忌;二是遵循不同受眾看待世界的原有模式,將己見巧妙地融合進去,因材施教;三是講話時注重以情動人,以維護天下安定的大感情打動對方。周公對受眾心態(tài)的準確把握,最大限度地清除了對方的接受障礙,使自己的治國理念得以深入人心,進而達到了維護周家統(tǒng)治的目的。
關(guān)鍵詞:周初八《誥》;周公;心理學(xué)家;思想工作
后人以現(xiàn)代觀念,將周公視為“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周公固當之無愧。他先進的統(tǒng)治思想均對華夏民族影響深遠。然而,周公的良苦用心、深謀遠慮需配合各方的實踐才能取得成效。那么,如何將自己的命令、建議順利地傳達給對方,并使對方以行動貫徹呢?這是周公必須妥善處理的問題。從周初八《誥》來看,周公是一流的“心理學(xué)家”,他非常清楚自己講話時面對的受眾不同,因而要因勢利導(dǎo)。周公對受眾心態(tài)的準確把握,最大限度地清除了對方的接受障礙,使自己的治國理念得以深入人心。本文以周初八《誥》為研究對象,試探討作為“心理學(xué)家”的周公“怎樣做好他人的思想工作”這一問題。
現(xiàn)將周公這八篇誥辭的主要受眾情況整理如下:
邦君貴族《大誥》
周人 康叔(《康誥》、《酒誥》、《梓材》)
成王(《召誥》、《洛誥》)
周公
四國、多方的首領(lǐng)們,殷的諸侯諸尹(《多方》)
殷人
遷洛的殷王族(《多士》)
面對不同的受眾,周公的誥辭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
一.找準焦點,各個擊破
人們對事物的關(guān)注總集中在若干焦點問題上,找到這些焦點問題,并予以解決,是促使他人盡快接受你觀點的有效途徑。周公之所以能成功把握受眾心態(tài),是因為他具備尋找焦點并各個擊破的能力,這在他的講話中有鮮明體現(xiàn),以《大誥》為例:
《大誥》相當于一道動員令。三監(jiān)叛亂之時,周王朝處在內(nèi)憂外患的危急關(guān)頭。周公聯(lián)合召公一起穩(wěn)定內(nèi)部,并發(fā)表了這篇誥辭來動員周人東征討逆。這篇誥辭的主要對象是周人的領(lǐng)導(dǎo)集團:各邦君貴族們(外官)和朝廷百官們(朝臣)。這些人中有很多懷著驚懼畏葸心理,并不愿意隨周公一塊兒上前線,而想采取觀望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心中尚存幾重顧慮,這些顧慮也就成為他們關(guān)注整個反叛事件的焦點問題,結(jié)果被周公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
爾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艱大,民亦不靜,亦惟在王宮,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違卜?”
原來,他們的顧慮主要包括:一、敵人聲勢和實力遠遠超過我方。二、西土的人民也不安靜。三、這次反叛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屬于你們王室的內(nèi)亂。
找到了受眾關(guān)心的焦點問題后,“心理學(xué)家”周公就開始各個擊破,他通過講道理和擺證據(jù)來逐步消除“多邦”和“御事”的顧慮。
首先,敵人雖然強大,但我方已經(jīng)具備了必勝的條件。其一,從天命方面來看,我們目前有這樣幾個有利因素:1.殷人喪失天下是上天的決定:“天惟喪殷”。2.我先祖文王由于懂得遵照占卜行事,所以成為受天命之人?!胺笄叭耸苊保坝栉┬∽硬桓屹陨系勖?。天休于文王,與我小邦周。文王惟卜用,客綏受茲命”。3.為了守好文王傳下的大好疆土,我們出兵東征自會受到上天的護佑,而卜問出兵的禱辭也得到了吉兆?!坝梦耐踹z我大寶龜紹天明……朕卜并吉”,“天亦惟休于前文王,予害其極卜?敢弗于從率文人有旨疆土,矧今卜并吉!”其二,從人事方面來看,我方并非勢單力薄,殷方的一些大奴隸主貴族已經(jīng)決定支援我們了:“民獻有十夫予翼。”
其次,西土的人民不安靜并不是阻礙我們東征的原因,而是我們平定叛亂的動力:“肆予大化誘我有邦君:天棐忱辝,其考我民,予害其不于前文人圖功攸終!天亦惟用勤毖我民,若有疾,予害敢不于前文人攸受休畢!”只有徹底粉碎敵人的復(fù)辟企圖,我們的人民才能獲得長久的安定。
第三,雖然王室內(nèi)部存在不團結(jié)的情況,但如果沒有殷人的叛亂蠢動,國家不會遭此大難,因而,我們周人的矛頭要集中對準殷人:“越茲蠹殷小腆,誕敢紀其敘;天降威,知我國有疵,民不康,曰:‘予復(fù)!反鄙我周邦,今蠹今翼”,“予惟以爾庶邦于伐殷逋播臣”,“允蠢,鰥寡哀哉”。周公將大家的注意力由王室內(nèi)亂轉(zhuǎn)移到民族矛盾上,正說明他善于通過影響受眾的心理狀態(tài)來影響他們的實際行動,進而達到動員作戰(zhàn)的目的。
就這樣,經(jīng)過周公的層層開導(dǎo),周人終于增加了勇氣,減少了顧忌,從而同仇敵愾,浩浩蕩蕩地跟隨周公東征了。
二.因材施教,借力打力
每個群體都有其獨特的信仰系統(tǒng),與其灌輸一套新的價值觀給他們,不如遵循他們看待世界的固有模式,將己見巧妙地融合進去,借力打力。
殷人和周人的天命觀有所不同。殷族是一個非常重視宗教祭祀的民族。在商人眼中,祖先即為他們祈禱的神靈,他們一切聽命于祖先神。商人對祖先神的認識呈現(xiàn)出兩方面的特點:一方面,因為商王是這些神靈的后代,所以他們認為上天會永遠保護自己,使其統(tǒng)治永遠延續(xù)下去。另一方面,商人認為,這些祖先神降福降禍乃憑情欲任意而為,凡人只能通過頻繁的祭祀來討好神靈。
周人雖然也崇敬上天,卻沒有把自己的祖先升格為與“上帝”平起平坐的神靈。在周人那里,即便是德行美好的文王,也僅是“受天命之人”。因此,周人對上天的認識便與殷人不同。一方面,周人的上天不再是某一族的祖先神,而具有了普遍性,它不會永遠維護一族的統(tǒng)治。另一方面,周人的上帝是理智之神,統(tǒng)治者只要善于修德,自能得到上帝的垂青。所以,周人將目光更多地轉(zhuǎn)向?qū)ΜF(xiàn)實政治的關(guān)注,希望通過“保民”來維護自身統(tǒng)治。
周公對殷人的“天命觀”有所了解,更在周人“天命觀”形成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而,他能夠靈活地運用這兩種“天命觀”分別做好兩類人的思想工作。對待殷人,他將他們的遭遇全部歸為違背天意而上天降罪,如:
爾乃惟逸惟頗,大遠王命,則惟爾多方探天之威,我則致天之罰,離逖爾土。(《多方》)
予惟時其遷居西爾,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寧,時惟天命,無違!朕不敢有后,無我怨?。ā抖嗍俊罚?/p>
在對殷人的講話中,周公處處以天命說事:滅殷是天命,遷殷亦天命,不任殷人官職亦天命。上文提到,殷人篤信的天具有恣情任意的特點,周公就利用這一點,將周王朝對殷人的政策歸為上天的命令。周公的這一番“借力打力”,達到了雙重效果:一是完全按照殷人的思路想問題,殷人縱使心有不服也無話可說;二是為周家涂上了一層“天命”的保護色:并非我們周家存心與你們殷人為難,實在是你們的行為觸怒了上天,這才引得上天降罪。這樣一來,就將殷人對周人的怨恨轉(zhuǎn)化為對天命的戒懼,從而在根本上消弭他們的反抗之心。
然而,當周公對周人講話時,便絕不單純地宣揚絕對的天命,他甚至對天命有所懷疑。周公明確指出天命不常,天威不可信,而民情是必須重視的,如:
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康誥》)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召誥》)
一望便知,這些語辭與他對殷人的說法有所抵牾。但這并不能說明周公思想存在矛盾,而恰好反映了周公講話時“因材施教”的特點。
周公這幾篇誥辭的對象或為成王,或為康叔,他們都是周王朝新一代的統(tǒng)治者,其信仰系統(tǒng)自然和殷人多有不同。周公和他們?nèi)灾v天命,但講的側(cè)重點就不再是對殷人的那一套,因為他有另外的擔(dān)憂:成王和康叔此時身處極高的地位,會不會受到殷人“天命觀”的影響,認為“天命永駐”而腐化墮落?為了防止他們產(chǎn)生如此心態(tài),周公在周人“天命觀”的基礎(chǔ)上,反復(fù)向周統(tǒng)治者陳說兩個問題。一是強調(diào)文王受命的艱難:
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民。(《康誥》)
二是宣揚天命不可靠,要以德來保住天命:
王乃初服!嗚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貽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召誥》)
周公向新任統(tǒng)治者說明“天命不?!?,除了有警示意義外,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指導(dǎo)他們敬德以保天命。其實,周公的最終落腳點是希望成王和康叔能在現(xiàn)實政治中有所作為,他將此意融入到新“天命觀”的闡發(fā)中,增加了教導(dǎo)的權(quán)威性,使二人更加心悅誠服。
三.交托使命,以情動人
成功的講演除了需要以理服人外,以情動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從周初八《誥》中走出的周公,不是一枚供人朝拜的文化符號,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魂靈的古老生命。他有大智慧、大膽識,更有深沉的感情。這感情絕不是局限于個人空間里的小感情,而是維護天下安定的大感情??梢哉f,將心比心是做思想工作的最高境界,也是周公“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制勝法寶。
平定三監(jiān)叛亂后,如何有效鎮(zhèn)撫殷民成了周公終日思慮的問題。他深知“今惟民不靜,未戾厥心,迪屢未同”,而殷民一天不服管理,整個國家便一天不得安寧。為了做好對殷余民的統(tǒng)治工作,周公部署了極為關(guān)鍵的一著,即把康叔封于衛(wèi),同時把他的兒子康伯髦封于他的東境即鄘的西部小東(后來并入衛(wèi))。《康誥》就是周公對弟弟“小子封”的叮嚀囑托。在誥辭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周公“宅天命,作新民”的急切心情和他對康叔出色完成使命的殷切期望。
因為坐鎮(zhèn)衛(wèi)國責(zé)任重大,所以周公必須分封一位絕對信任之人。周公想到了康叔,并在誥辭中表達了他對康叔的信任和欣賞之情:
已!汝惟小子,未其有若汝封之心,朕心朕德,惟乃知。
周公想讓康叔明白,治理殷人任重道遠,他只會將此難題交托給最值得信賴的人。除了信任之外,周公還向康叔傳達了一份沉沉的希冀:
嗚呼!封,汝念哉!今民將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遠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訓(xùn);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
他希望康叔不要辜負這份信任,能夠嚴格要求自己,并善于向文王和殷商的老成人學(xué)習(xí)治國之道,用來使人民安樂地生活下去。
《康誥》以懇切的言辭充分表達了周公對康叔的企盼之情??凳迨艽烁腥窘K不辱使命,他很有成績地完成了統(tǒng)治衛(wèi)國的任務(wù),《史記·衛(wèi)世家》說:“康叔之國,既以此命(指《康誥》)能和集其民,民大悅。”所以周成王“賜衛(wèi)寶祭器以章有德”。
周公交托使命、以情動人的主要對象乃是周人,但對殷人也并非純是說教。在《多方》和《多士》中,周公雖斥責(zé)了殷人的反叛,然而仍對他們懷有憐惜之情。沒有人不愿意過安穩(wěn)的生活,周公正是抓住了人類的這一普遍心理開導(dǎo)殷人服從統(tǒng)治,而且收效顯著。這正如薛季宣《書古文訓(xùn)》中所云:“商人化于紂之威虐已深,周公寬而教之,優(yōu)而柔之,不詟以威而勤于教,懷柔其德性,蓋久而后服之也。民遷善而遂誠服,遂致刑措之美。”[1]
注釋:
[1][宋]薛季宣著.書古文訓(xùn)[M].[清]納蘭成德編.通志堂經(jīng)解(五)[M].揚州:廣陵書社,2011.231
參考文獻:
[1]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許倬云.西周史[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3]胡厚宣.殷商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作者簡介:王一任(1991—),女,山西陽泉人,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